《李白傳》感懷

時義杰

大唐天寶三載，初夏，華山北麓林蔭茂密，馬車上的李白撩起窗簾沿途觀望：古道旁的翠柳新芽萌發，偶爾傳來幾聲蟬鳴：知了、知了……

“知了？不知啊！”李白苦笑道。

昨夜，星光如水。長安城酒家內，一眾好友設宴給李白餞行，觥籌交錯，“金樽清酒，玉盤珍饈”，氤氳的酒氣與珍饈美味，也難掩李白內心的失意。

此時的李白，被玄宗“賜金放還。”在至高無上的皇帝眼中，李白不過是個只會舞文弄墨的翰林待詔，有何惜哉？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胸中縱然抱負萬千，可此刻的李白也只能遙望明月蒼天，抑郁感慨著“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又何談“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既然“行路難”，不如“歸去來”，“且樂身前一杯酒，何須身后名千載名？”

馬車顛簸，不覺間已至秦地華山，“西岳崢嶸，三峰卻立”，李白在車上回望長安，那座受萬國朝拜、天下最為壯闊恢宏的都城離他越來越遠，心里萬般不舍，卻已無他的立錐之地。當初，自持“酒中仙”的李白，醉中奉詔、力士脫靴、貴妃研墨的種種恣意瀟灑，如今看來卻恍如隔世。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李白默默誦念著，朝堂上的功名利祿與他再無瓜葛，且隨風去吧。“水綠南薰殿，花紅北闕樓。”燈火輝煌、流光溢彩的太液池也如海市蜃樓般曇花一現。

李白想起一年多前，在南陵鄉下告別妻子的情形，他說“歸時佩戴黃金印，莫見蘇秦不下機。”又想起兒女殷切的期盼，他一陣心酸，已無“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的豪情壯志。罷了，“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奮其智能，愿為輔弼，使寰區大定，海縣清一”的濟世抱負，從此再不妄言了。“知了，知了……”是啊，天下人都知了，我李白狼狽地被趕出了大明宮。

晨出長安朱雀門，沿華山北麓過潼關，經崤山古道，進函谷關，蕩行數日，暮色四合，洛陽城遙遙在望。

長安雄渾質樸，洛陽富麗堂皇;長安剛烈進取，洛陽明睿開放;長安關山四固，洛陽九省通衢……此時此刻，只有洛陽，才能敞開胸懷包容失意的李白，擁抱他的名士風度與志士情懷。

天有七星高照，地有“七天”建筑。“七天”建筑皆在洛陽，這里好似人間天宮。李白重游龍門，遙想當年豪情萬丈，吟下“黃河西來決昆侖，咆哮萬里觸龍門”的詩句，此時心湖再難起漣漪，且聽風吟。

李白仰望諸神，莊嚴寶相的盧舍那佛、普賢菩薩、觀世音大力士以及萬尊神佛，你們普度蕓蕓眾生，難道不能為我指引一條明路嗎？霎時，李白眼前豁然開朗，一條通天闊道正通南北，那是“天街”——定鼎大街！

天街御道兩側水渠環伺，路邊楊柳扶疏，間植桃李，里坊內人聲鼎沸，夾雜胡商穿梭與市。洛陽城的繁華盛景，沖淡了李白內心的失意，腳步也變得輕盈。

洛水貫都，寓意“天河”。李白沿天街北行，只見一座寬約七丈的石橋橫跨洛河，交通南北兩岸，那是多少文人雅客吟詩頌賦的“天津橋”啊。天津橋上，王公貴族、文人墨客絡繹不絕。他佇立橋畔，目光依次北望，“天門”應天門、“天樞”都城頌德紀念碑、煌煌“天宮”紫微宮在天地間熠熠生輝。祭祀天地、宴饗群臣、神宮樂舞，“天堂”通天浮屠感應四時、與天溝通，聳入云端天上宮闕……

回想起十多年前，他想起“白玉誰家郎，回車渡天津。看花東陌上，驚動洛陽人”的浮光掠影;想起了那個“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的春夜，想起了縱歌狎妓的董記酒樓里，“黃金白璧買歌笑，一醉累月輕王侯”的快活日子。

拂曉時分，李白登上四角亭，遙望彎月懸掛天幕，洛河波光粼粼，如碎銀流動。“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李白望著萬頃碧波，任月光沾滿了衣袖，連日躁動不安的靈魂似乎覓得了安放之所。

洛陽城中此時還有一個失意人，杜甫。

太陽與月亮就這樣相遇了。

李白望著“放蕩齊趙間，裘馬頗輕狂”的杜甫，仿佛遇見了年少輕狂鮮衣怒馬的自己：二十年前，峨眉山下，白衣輕舟，仗劍去國，辭親遠游;二十年后，翰林待詔，又被賜金放還，仙藥滿囊，道書盈篋。

一壺濁酒喜相逢，劍膽琴心自飄零。李白杜甫攜手而行，枕股同眠，上“邙山晚眺”，探“金谷春晴”，會“銅駝暮雨”。李白天性浪漫豪放，杜甫性格沉郁如山，卻如兄如弟，攜手同游，給后人留下千古佳話。

多年后，杜甫想起與詩仙洛陽相會，又同游齊魯的往事，禁不住思念著尋仙訪道的李白、傲然不群的李白，與他那狂放激昂的詩句：“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朝，自稱臣是酒中仙。”忍不住熱淚沾襟。

數年后，“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萬民墮入兵燹之亂。洞庭湖中，舟頭矗立著一個飽受顛沛流離的身影，他姿容仍如謫仙，昂頭向天，吟誦著大唐盛世最后的絕代風韻……

責任編輯? ?楊? 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