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河

康東良

如果不是要被河水淹沒，我也不會驚醒你的夢。或許是你的眼睛在詛咒我，讓我落進你身影映襯的這條河。

其實我并不善于游泳，或者說根本就不會。我只是想爬上河岸的金柳去看看，這條河是不是我用數不盡的思念和期盼，去追尋著的河。不曾想，金柳怎么會被騎牛的牧童折了一枝去，做成了短笛，音融四方，沉睡著的春便醒了。那冰便化了。

我本畫者，愛美的天性讓我寄情于這片獨好的風景。不曾想，牧童吹響了金笛，只一聲，山水就綠了。封結了千年的冰便融化。尋聲望去，你的那身素白在早春嫩綠的映襯中沁入眼簾。

那是一雙什么樣的眼睛啊，就像初融的碧冰上嵌著赭石色的瑪瑙。冰冰的，有著不易察覺的溫暖。只要看一眼，哪怕只是一瞥，便會忘掉所有的煩惱，目之所及就只有那一雙眼睛。

凝目而視。極盡溫柔。

一條河，帶著剛化凍的冰東流。你終是站在河的那一邊，屹立不動。

或許我可以在冰封的時候從河面上滑過。那樣可以讓我安全抵達，看你于毫無意識的防備中。然畫者的本性并沒有讓我如此，而只是沉醉那河畔的景色：初春的冬草和從你腳下流過的這條河。并沒有考慮這河屬于誰，應從哪買票，在哪擺渡。

懷抱著一個不遠的將來會重逢的希望，等待是幸福的。然而一等再等的等待，卻讓幸福多了一分寂寞。憧憬著相見的希望，你便種下了些許金柳和冬草，也便有了那條擺渡的河。

多少次，握著一枚透明的柳葉，在寒冷的夜里驚醒。

每個下雨的季節，我總是想去那片竹林，去看看新生的竹筍，帶著初春的氣息，給人一種新的希望和力量。也在那個時候，我會用手去觸摸每一棵竹筍，究竟哪一棵將是維系我生命的篙？細雨蒙蒙中，仿佛看到了如今撐篙的你和你孤守的船。

在桃花燦爛、春雨成浠的江南見到你，我心生歡喜，那些典藏在眸子深處的動人情節便被一一喚起。我不知這三月的雨會停于何時，正如我不知道冬天什么時間會過去，這冰封已久的空氣什么時間會化凍，但我從你眼角的細折處已讀到了春的氣息。

草已沒蹄。笛聲嘹亮。融冰的暖意從你雙眸深處發出，極盡溫柔，將我融化于毫無意識的防備中。

許多許多年以前，我走過你的身邊。你坦然地叫住了我，要我告訴你關于河的故事。你將手伸給我。你說你要我握緊它。只有這樣你才能記起牧童的歌謠。我輕輕拉過你的手，緊緊握住了一腔思念，滿腹心情。

終于，你把十五的月亮交給了我，然后靜靜睡去。你在睡夢中呼喚著一條大河的名字。你躺在河邊，躺在已沒著馬蹄的春草上，金柳枝在你身旁隨風而飄。你在夢中呼喚著的大河。我記得它有著萬流同歸的遼闊，記起它天水一色的浩渺。看著你，就像看著河的風景。你把自己垂向我，于是，我聞著了你蓬勃的生氣。

天色漸走漸暗，長河漸流漸明。你說，你將思念和孤獨給了我，你便沒了你自己，你已不再是你。手背順著耳廓輕輕劃過你的臉。溫暖從心的盡頭緩緩流進指間。

漁火亮若燦星。我疲倦地躺在草上，讓你的頭枕在我的前胸。那河畔的金柳，早已成為夕陽中的新娘。河的艷影，卻依舊在我心頭激蕩。我撫著你的黑發，它黑得像你的眼睛。

我們在草地上睡了。云在最后一只雁離開時，收起天空的藍色。從此星隱月瘦，萬籟俱寂。

聽到牧童的歌謠前，我正在河上看風景。如果不是要被河水淹沒，我也不會驚醒你的世紀夢。可能是你的眼睛在誘惑我，讓我整個落進你身影映襯的這條河。恍惚中，我把這河看成了生我養我的“穎河”。可以讓我嬉戲和徜徉的那條河。無數次在夜晚將我的夢鎖住，魚兒、牛兒、蝶兒紛紛從我眼角滑落。

萬流同源，或許它們原本就是一條河，而我還是那個喜歡戲水、不涉世事的牧童。在河邊玩耍的時候，一不小心，走進了水深的地方。而你卻仍在河旁站立，立若冰塑。

我奔向你。

我爬上岸邊的金柳枝。當笛聲響起，我便從樹上一躍而下，有著飛蛾撲火般從容。像是回歸，心跳如奔鹿，急匆似歸鴻。

水漫過我。恍惚中，我看到自岸上伸下的一支篙。便順手抓住。順篙望去，竟是：東良來過。字跡在篙上依稀可辨。

夢竟是如此的真實。

河的夢真實得早已讓我不能自己。

當我再次醒來，發現我就躺在你的腳下，枕著初春的冬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