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覺得我像富豪,像豪族,像王侯。
我席地盤腿,坐在侯佬沖里,鼓樂響起,那是楊國忠的排宴,正在鋪展著一部部肉鼓吹?這個類比,荒誕不經啊,辱我自己;噢,那是韓熙載的夜宴?這不是夜宴,是上午茶,是下午茶。我坐在侯佬沖,替我獨唱的,給我合奏的,還有來我面前有鳳來儀的,是豪華的明星班子,我突然覺得我像王公貴族,生活奢華,日子奢侈。
侯佬沖,是我鐵爐沖里一條沖,三面環山,環沖皆山也,雖無小溪,前面卻有一口山塘,侯佬沖也是在山水之間也。侯佬沖,像一把椅子,竹編的,木撐的,花與草作圖案的。我坐在侯佬沖,王孫一樣,不,老了,老太爺一樣啦,坐在侯佬沖這把竹椅里。四周有圍。楊國忠之圍,是女圍,楊國忠他坐在太師椅上,美女圍著,他把這叫女圍;劉誠龍之圍,是竹圍,劉誠龍他坐在竹編椅上,翠竹圍著,他把這叫竹圍。
演奏的,叫肉鼓吹,實在不倫,叫鳥鼓吹吧,對頭,是鳥鼓吹。畫眉獨唱,其聲未落,布谷登場;喜鵲唱起來,蠻有喜感;杜鵑生活好了吧,回想起往事,啼起來帶情,依然有些傷感,卻沒那么凄涼了;麻雀不適合獨唱,它們三五成群,各站一角,你一聲我一聲,呼應得蠻有層次感,蠻有節奏感;那一定是黃鸝,黃鸝不報幕,也不登臺,它在某一棵濃密的枝丫間,唱著高亢的民歌調;紅嘴相思鳥是唱山歌的吧,常常甩高音,一甩就是一長串;唧,唧唧,三只紅綠相間的長尾鳥,從山的這邊,展翅飛,翅是山林的時裝,還是它自己的古裝?翩翩起舞,舞到山的那一邊,這是什么節目?有鳳來儀。
長尾鳥叫什么?我不知道;好多鳥,我叫不出名字。據說有三不知將軍呢,不知兵有多少,不知妻有多少,不知孩有多少。我也是這樣的山林王侯吧,養著一套明星陣容班子,不知明星有多少,不知明星叫什么,不知明星擅長什么。對了。蠻多年,一直喊這一片山水與田野,叫侯佬沖,一直不知道怎么寫,現在知道了,就是王侯的侯,大佬的佬,冒充的充?不是,是山沖的沖。去城里,我是一個小市民,明星來城里演出,保安不讓我進;來到鐵爐沖,我是一個大王侯,哪沖哪垅隨便進,進得哪沖,進得哪垅,都有各類鳥們,曉得名字的,不知道名字的,都為我盛裝排演,都為我盡情歌唱。
我就是在這里坐一會歇個腳呢,我就在這里慢生活喝一口早茶呢,鳥們卻是毫不茍且,滿懷激情,呼朋唱歌,引伴跳舞。風也是,風含著笑,從竹葉拂過,從樹梢拂過,竹葉與樹葉,好像是鋼琴上的鍵,從C調到D調,流水一般,流音流暢,那是背景樂?偌大的一片山林,都排布在演出陣容之中,我也不知,誰是總導演,誰是副導演。
前面山塘,我們把它叫水庫里,沒再給起特別名字,好像是見了少女來,喊她做妹子仔,見了少男來,喊他做伢子仔。水面清澈,水波微漾,天落在里面,云落在里面,排排竹林映帶在里面;云,造一個天,水,也造一個天;云與水,各造各的天,上下一天,都挺靜謐的。那三只長尾鳥,舞過水面,一條魚突然躍起,空中旋轉三百六十度,鳥飛舞而過,魚是按照節目清單,來伴舞呢,還是一個節外生枝?被嚇了一跳,驚醒了莊子那條魚一個好夢?
侯佬沖,不止有竹,還有各種樹,杉樹,樅樹,株樹,桐樹,快綠獻翠,蒙絡搖綴;不只有樹,還有花,馬纓花,杜鵑花,桐仔樹花,白的,紅的,紫的,黃的。春夏秋冬,樹都一樣,都蒼翠,噢,也不都蒼翠,入了秋,銀杏轉黃燦燦,楓葉轉紅彤彤;花不一樣,花是次第開放,春有梅花夏有荷,菊花秋開冬茶花,山林布景求新,一年四季,千變萬化,不會千篇一律。
我不種樹,樹自種;我不養花,花自養;我不建響樂班,鳥們自我組建。回家鄉,回鄉下,你只管當太爺,慢享受;你只管當王孫,自可留。
天藍藍,水碧碧,竹翠翠,樹蒼蒼,花艷艷。還有草呢,草青青,馬鞭草如繩,把各條田埂編織起來,還扎了很多細花,如白色犁頭花,如紅色紫云英,如黃色小菊花。點綴著如長長辮子的田埂,好像少女簪了花;采采芣苢,薄言捋之,芣苢便是車前子呢,可以做中藥,可以泡茶喝。
埂上青青草,坡上草青青,長得人高的,是巴茅草。青青草上亮晶晶的,是露珠,透明的露珠,紅色的露珠。透明是露珠本色,紅色露珠是露珠含了花影。翠竹一片片,蓋過來;樹木一蓬蓬,掩過來。那么,不是清晨,車前草上,馬鞭草上,巴茅草上,午后也有細碎的露珠,在翠葉中細細漾動;那么,你知道了,侯佬沖的風,便是習習的,便是涼涼的,便是清清的,便是純純的,便是絲絲的,便是滋滋的,便是津津的,便是甘甘的,便是微微酥酥觸動舌蕾的;山林與草野釀制的風,柔柔的有柔荑的手感,滑滑的有綢緞的質感,甜甜的有萱草的口感,香香的有艾葉的味感。
林間的風,水湄的風,花邊的風,草上的風,不是西北風噢,是東南風。風,各有各的型號,各有各的味道。你想喝什么風呢?采采芣苢味的,還是陣陣松香型的?那個暑假至秋,我領著妻子,去鐵爐沖里面的石道沖,一丘丘都是荷花,荷花含苞,欲開未開,似開沒開,紅紅荷色朦朦朧朧,風吹過,紅暈回旋。湊近,張開嘴,嘻著鼻,那風甜哪,那風香呢,那風入得臟腑間,清幽幽吶。
喝西北風,感覺苦澀是不?來吧,來喝東南風,東南風清甜,清蜜蜜甜。
來吧,邵陽北站下,高鐵風馳電掣,呼嘯而至,你可以來鐵爐沖,或靜坐,或踱步,或斜倚,或躺平,靜靜的,輕輕地,悠悠的,過慢生活。噢,我現在坐在侯佬沖,三面環山的U型套間里,兩山排闥,那是我的柴門;三山間隙,那是我的窗欞;一排排的竹子,挺整齊排列是吧,那是我的門簾與窗簾,您用手拔一下,便可以進來,一場場盛大演出,百鳥隨時為君開幕,開唱,開演。
鐵爐沖沒什么,嶺上無所贈,聊贈一壺風。東風,南風,東南風;山風,水風,山水風;處江南,是江南風。你想要甚型的風呢?有草味的,有竹味的,有花味的,有麥味的,有露珠味的,有稻花味的,您好哪口?您選哪口?
還有清香型的,還有醬香型的。我說的不是酒,我說的是可以讓你醉的風。
可以大嘴當碗,可以鼻子當管,可以手捧著喝,可以胸敞著喝。吾地無所有,唯有東南風,山里好空氣,我請你來飲。
管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