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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Q

2022-01-20 04:32:57吳遠道
牡丹 2022年1期

老Q在老家出事了,黃局長要我們趕回去。

出事了?!陳書記驚詫地瞪圓雙眼。

唉,一趟好不容易盼來的美差,就這樣半途而廢了。

陳書記和我彼此悶著。

這么多年來,身為一局人事科長,該為他人做了多少嫁衣啊!形形色色的人如這飛馳的列車一閃即逝,唯獨老Q令我琢磨。

老Q年近花甲,稀疏、花白的頭發,老愛在人前用手指梳理,頭皮屑像小雪一樣飄飛;臉似倒金字塔,且瘦,還零星地綴著疣;腮是極度凹陷下去,可以盛下兩個小饅頭;平時不修邊幅,大熱天拖著涼鞋穿著短褲,襯衣從不扣上,有些袒胸露背罷,又穿件白背心;說話聲音如洪鐘,只是有些口吃,若與人爭吵,則又不怎么結巴;盡管沒有什么音樂細胞,但在不平或得意時也能哼上幾句小調,無論調子走得多遠,卻是釋然或自得的滿足。

他比我先來S局,檔案上記載,正營職待遇;但聽他的戰友講,老Q從未帶過兵。不管怎么說,他起點不低,在提拔問題上優勢于其他同事。但是,和他前后進S局的,都混了個一官半職,比他年輕新來的,也當上了科長或副主任。大家對他不好稱呼,有的喊“營長”,開始他挺樂意,細小的瞳孔里放出輝煌的光,但你再看他時,兩眼無神地游移,多少流露出些哀憐和憤怒;有的喊“老李”,遇到比自己年長、職務超過正營的人叫他,倒也無所謂,倘若遇上一個小同事或縣市基層來人叫他,臉上的疣脹得分明,幸存的幾顆門牙也在“咯吱”地叫:“奶奶的,可惡!”

喊他什么好呢?大家實在犯難。有一次,姜局長在大會上表揚他,稱呼曰“老李”。大家再這樣喊他時,他不再不高興了。

為借阿“Q”的光讓其揚名,我想以趙太爺對阿Q的尊稱,叫他老Q好了。

老Q所在單位的行政級別頂多算個副縣,在京城,副處級的官用腳撈。單位行政一把手鄭處長,老愛在同學、親友面前自詡或自卑地說:“我這一生混個副縣算到頂了。”這時,旁人中才記起喊:“哦,鄭縣……”

鄭飛處長稍一忘形,把身旁的茶杯弄砸了。一旁的老Q聽到別人這樣恭維他,竟忘了去幫處長收拾殘局,卻羨慕得直流口水——這人在社會上混,有的一心想成名,有的一生想發財,有的一直想往上爬……不就是圖個讓人看得起嗎?但是,不管在哪個行業、哪個地方闖蕩,結果不都是想弄個官帽戴戴?這男人啦,帶個長放屁就香。老Q想著,心里不免又生出一些傷感,肚里哼著小曲,借故離開了那種場合。

呸——你……你手下也總共不到十號人,與你平起平坐的陳書記還不能讓你“處天下”呢。

老Q說的是處長鄭飛。也難怪老Q對他由羨慕變為妒忌,又由奇異變為不屑——鄭飛今年三十好幾了,辦起事來卻像個毛小子;別人在這般年齡,早已胡須拉岔,可他嘴上只有淡淡的為數不多的軟毛。

有關鄭處長嘴上無毛的問題,當初運管處的精英們還真的煞有介事地研究了一番。有的以為處長刮胡子勤,或者用了什么高科技去須膏,但沒有足夠的真憑實據,也就不足以說服同僚。直到有一天老Q陪他下鄉,趁鄭處長醉酒,給他擦嘴時,仔細研究個夠,才發現了一個重大秘密——處長第二性征先天發育不良。當把這一重大發現公之于眾時,大家都屏聲恭聽。老Q為此一連幾天,昂著頭,挺著干癟的肚子,見人就“哈哈”。

“老Q辦事過細,這是不可否認的。”有一天,老Q的幾個同事天南地北胡侃一氣后,又把話題扯到老Q身上。老處長牛鵬發表自己的意見說,“過去在我手上,他校對過的文件,連一個標點都不會錯!”

“那也不見得。老Q那天讀報,看著看著,突然叫起來:‘這么得了,英雄縣長——沖女學生!’大家莫名其妙。我一看,原來是將報紙上的句子念走了……”辦公室的小馬虎周青則不屑。

牛鵬好笑地插嘴道:“小劉,你不是說,你和許雯進來時,老Q對你們,開始皺眉瞪眼的,認為一個餅子,本來兩人吃,現在要四人分,還私下嚷嚷:運管處又不是就業處!后來看到你倆是姜局長的人,又說,我們單位輸入了新鮮血液,牛處長可謂兵強馬壯。”

司機小劉笑在臉上,點點頭:“逢年過節,他總要給我們做點兒腐乳、腌菜什么的,可現在也老大不邁的。”

“當時,他只是看在姜局份上。”

“也不全是因為姜,還有許雯。”小劉喝了一口水,道,有年夏天,許雯、老Q和我一起聊天,突然許雯揚起手說,我的手臂好癢哦。手臂露在粉紅色襯衣外。老Q瞇笑著,急忙拉開抽屜,拿出風油精,給她點了兩滴。她放下手,又抬起腳,驚叫,Q師傅,您看這鞋,還說二百多塊一雙,才穿幾天,扣子就壞了。她揚起柳葉眉,瞟了老Q一眼。老Q嘻嘻地笑著,蹲下身,又馬上站起來,看了一眼我。我見他不停地捏著手,就說,Q師傅,幫忙就幫到底吧。老Q毫不猶豫地再次蹲下身,脫下她的鞋,放在手上修著。

說起老Q的桃色緋聞,這怕就是。他的老婆長得牛高馬大,一張驢臉,說起話來像打鑼。老Q找張局長把她從農村弄到機關守大門,因此在家里,他是絕對權威,他說左老婆不敢說右。誰知老Q討好許雯的事,叫牛鵬那個又厲害又夾生的婆娘一添油加醋,鬧出一場軒然大波。老Q的老婆一改平時的唯唯諾諾,與丈夫大吵了一架,若不是我從中勸解,真會離婚。老Q領教了老婆的厲害,又怕一些不懷好意的政敵由此大做文章,從此再不敢想入非非了,與許雯的接觸,也沒有以前那樣隨便和熱情。

副處長高云一聽到有人談起此事,就把老Q的過去在腦子里翻檢了一遍,然后一臉嘲諷地說:“咳,原來這就叫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別看他一副老實巴交相,其實,這些年,只要單位有一杯水,他也要喝上一口。仿佛人人都像他老Q那樣自私,偽善……”牛鵬不知為什么今天如此非議老Q。

“他是有那么一點兒窺私癖、小心眼。”小劉又深有感觸地說,“一生想當官,卻總說無所謂。”

“其實,他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周青抬高嗓門,一針見血地講。

“不過,老Q工作能力還是有,辦事也沒有你可挑剔的。”牛鵬又深表同情地說,“只是做了一大堆好事,動不動因為一句話或一件小事一掃帚掃了。”

老Q又像前三次未能如愿當上副處長一樣,一兩周借故在家休息鬧情緒;但為了幾個養命錢,今天不得不到辦公室混混日子。他在外面溜達了一圈兒,百無聊賴地回到辦公室,已是快下班時間。他進門,見大家神情怪異,就猜疑這些家伙又在議論自己。算了吧,虎落平川被犬欺,既然舌頭是娘老子給的,就由人家嚼吧。每在這種場合,他只好用手指撓撓頭發,頭皮屑輕飄曼舞,弄得大家不歡而散。不過,大家如此總算打發了半個工作日,各人的心境也稍許平靜,但老Q表情冷靜,而且從眉宇間透露出一股自信與殺氣。我想,他還是聽進了那天在江灘上我對他的勸告。

老Q遇到的第一位局長是張局。他戴副眼鏡,有點兒懼內。有人私下評價張局長說,經過十年浩劫,他是卵子打到臉上尚能笑,眉頭一皺點子來。他大學畢業,分配到S局上班后,一直時運不濟,從小張熬到老張不說,還動不動成為無產階級專政對象,好長一段時間連老婆都找不著。農村實行責任承包那年,上級在S局要提拔一名大學畢業生,有二十年工齡,挨過批斗或幾起幾落,年齡在五十歲以下的一般干部當副局長。S局非他莫屬,他一下子官升三級。兩年后,老局長自認為倒霉透了,在他這一屆打破職務終身制,只好退居二線。張局長又幸運地坐上了一把椅,上任后,很是提拔了一批與自己患難與共的有學歷的干部。老局長手上起來的一幫人,則慢慢被更換。一時間S局臭老九上了天,紅五類靠了邊,鬧得沸沸揚揚。老局長為此找張局長,說:“小張,我知道你能,但有些事還是紅一點兒的好。”

“那是,那是。”

“小Q在我手上進來的,工作挺紅。當時,我想用他,沒來得及。”

“好說,好說。”張局長心不在焉,又極謙虛地回敬老領導。

老Q想,在部隊時戰友們說,中國的事情最終是由少數人操縱著的。我老Q就憑做事過細、聽話、苦干,不也混了個營職待遇,還入了黨?現在照樣要如此,而且與其取悅眾人,不如呵好張局長。

張局長的字寫得并不好,現在簽字、留言的應酬頗多,他不得不練書法。星期天、平時早晚老在報紙上練,我何不投其所好?于是老Q常常幫他找來廢報紙,偶爾買支像樣的毛筆或者不易在本城買的字帖送給他。

這天黎明,老Q見張局長辦公室亮著燈,趕緊從熱被窩爬起來趕到張局長辦公室,站在一邊看張局長臨摹,幫他牽平紙,恭維說:“張局,你的字寫得比王義之的都好!”

老Q把“羲”念成“義”,張局長沒讓笑從笑痛的肚子里冒出來,只是說:“小Q,你也可學嘛。”

“我是握槍桿子的,沒……沒那個天分。”老Q等張局長寫完,小心地拿放到一邊,又給鋪平一張,謙卑地道。

平時,老Q逢人便說,張局長如何愛學習,有才氣,既是位政治家,又是個了不起的書法家,S局前后五十年再也找不出第二個。

“真是老天有眼,讓我能正好和張局住對門。”老Q幾次在老婆面前喜形于色。

“你是提了官,還是發了財?他當他的局長,你不照舊是平頭百姓?”想不到老婆居然如此說,老Q把眼一瞪,嘴一憋,未吭聲,老婆便嚇得趕緊閉住嘴,用雙手抱住頭,生怕遭打。這次,他沒來得及打她,“咚咚咚”的敲門聲轉移了他的怒氣。

正值大熱天,為了少惹事,他也只好把自家的門關得死死的,但敲錯門的事常有發生,叫老Q躲閃不及。喏,又定是敲錯門的。老Q本不想開門,可內心的好奇或者想弄明白來人到底是本單位的還是外單位的,也就如以前那樣,輕輕地打開門縫,啞巴似的向來人指指對門。然后跟老婆說,管他張三送禮,李四行賄,反正我Q某人沒看見,日后有人告您張局長,可不關我的事。不過,第二天見了張局,他會說:“張局長,能不能在各家門上安個牌號?昨天,又有人……”

張局長一聽,皺著眉頭,不搭話,竟忘了身后還有個老Q。老Q的嘴巴還算穩,或許因此張局長能博得“廉政”美名。

老Q在單位是公認的勤快人,只要張局長遇上灌煤氣、洗油煙機、淘廁所的事兒,都少不了喊上老Q。他像受到莫大寵幸似的,翹起屁股做,忙完后,對張局長夫人說:“像這樣累活、臟活,在家我可不管哩!”而且愛在同事面前夸耀自己與張局長關系如何不一般。遇到領導不在場,打掃公共衛生,他也會偷懶。有次防汛,我們大多數愿意拿袋子,自認為占了便宜,他卻愿意馱鍬。結果到工地后,才后悔,一袋一袋的沙石壓得我們夠嗆。

老Q曾在張局長練書法時委婉地提出自己的想法:“張局,我們處如……如果在業務上再拓寬點兒,可能會比現在更強。”

張局長于是放下手中筆,躺在藤椅上,問:“牛鵬在忙些什么?”

“一杯茶,一支煙,一張報紙看半天,還能忙啥呢?”

“哦?”張局長摘下眼鏡,望了望老Q,“聽牛鵬講,你們處準備改革,成立科室。改革很好嘛。改革成功后,他想叫你任業務科長。牛鵬對你不錯嘛。”

這也叫改革?!哼,好一個牛鵬!這科長算什么官?他“嘿嘿”地笑,然后告訴張局:“算了吧,我當我的大頭百姓。”

張局長也笑了笑,又戴上眼鏡,拿起筆,練字。

牛鵬與張局長是同學不同屆,張局長得“道”,牛鵬“升天”。他與老Q同時進運管處,人有些二百五,工作方法簡單又粗暴,老Q壓根兒瞧不起他。在牛鵬眼里,不知你老Q是領導,還是我牛某人是領導,心里嫉恨,常常在局長面前打老Q的小報告。運管處又是張局長的“菜園地”,私人有事就到菜園割點兒“菜”。老Q縱有苦干、媚上的致仕術,在張局長眼里也僅只有點兒溜須拍馬的歪本事,連中專文憑都沒有,怎能進班子?

老Q從張局長家出來,已是下午一點多。他沒回家,也不想吃午飯,而是哼著自己才能聽清的小曲,急匆匆朝市教委趕。

暮秋的天空仍是萬里無云的蔚藍,寂靜的機關大院一片空曠,街上的車流往來不息。看來張局長對自己還算關心,這次失誤就失誤在那紅本本上。老Q一路走著,邊回想著剛才張局長向他透露的有關自己提拔情況,由此自我深惡痛絕起來——老Q啊,老Q,你怎么不明了這文憑時代,文憑的重要性呢?!前幾年在教委自考辦負責的老鄉還提醒過自己,如果想提干,非得弄張文憑不可。并說,只要你報考自修大學,他會極力幫忙過關的。當時,我怎么就是聽不進去呢?總認為只要像以前在部隊時那樣取悅領導,拼命干好自己的工作就成。看來,我老Q落伍了,可悲,可惡!他朝自己臉上刮了兩耳光。

一個禮拜前,他把一肚子委屈倒給教委的老鄉后,老鄉半天不吭聲。老Q有幾分自知之明地說:“都怪我死心眼,沒能聽您的。”又抬眼瞄了一眼躺在沙發上似聽非聽的老鄉,乞求地問,“能不能再幫想想辦法?”矮胖的大頭老鄉瞇著鼠眼故作為難,嘖嘖地道:“辦法?辦法?……”

“我請客。”

“哪里,哪里,你把我看成哪號人了?”矮胖的大頭仰躺著說。

“您不是我的老鄉,不把我當朋友,我才不找您呢!”老Q激動起來,起身想告辭。

矮胖的大頭見狀,哈哈大笑,站起來拉住老Q的手,叫他坐下,又拍拍他的肩,說:“可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哈!”老Q瞇縫兩眼,樂呵呵地笑了。

一個星期后,也就是這天,老Q在辦公室接到老鄉的電話,要他立即趕過去。老Q心中喜不自勝,連忙應道:“好,好,我就來!”

對方等他冷靜下來,告訴他順便帶兩張一寸黑白照片和三千元的辦證費。

他一聽,身上仿佛冬天讓人潑了一盆冷水似的哆嗦了一下。啊——?三千元!為什么不說兩千九百九十八元呢?老實說,這三千元我老Q是真有點兒舍不得的。盡管前兩年有人邀自己去報考電大,可26個英文字母自己認不出幾個,硬著頭皮去考,結果自討沒趣。那時就覺得要弄那紅本本比登天還難。朋友中有人建議我去找人代考,但這疏通關系、找人代考的費用沒有一萬,也要幾千,要花去我多年的積蓄,于心不甘。況且,自己已是營職,不存在提拔,只是認定而已,何必花這筆冤枉錢?再說,從古至今,這當官的學問全在于學好馬屁精,什么文憑不文憑的!但是,沒有這紅本本,還真不行啊!前不久,張局長的一席肺腑之言又回蕩在耳邊。三千就三千,等自己當上處長再加倍收回!老Q連假都沒請,就馬不停蹄地朝市教委趕去,一路上哼著“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啊——”迎面而來的車聲仿佛是在為自己伴奏,他哼得更起勁,“往前走哇,往前走!”

他把相片、現金交給老鄉后,內心惴惴不安起來,但望著老鄉胸有成竹的樣子,耳畔又不停地響起老鄉的鄭重許諾。他如釋重負,潮紅干癟的臉上重新浮現出謝意與滿足。再等半個月,我就有大專畢業證了!我就能如愿以償了,眼前突然閃現美好的前景。若不是老鄉下了逐客令,他會把心中的憧憬傾瀉出來,讓老鄉分享。他千恩萬謝,告辭出來,徜徉在繁華的通往S局的街道上,心底漾開滾滾而來的幸福。他一回到局,牛鵬就通知他馬上到局會議室開會,并說,這是張局長親口交代的。新上任的陳局長在下午五點到局報到,開完會后到賓館就餐,舉行送舊迎新晚宴。老Q聽后,呆立在那里,兩眼直直地望著前方。他壓根兒沒料到,張局長下得這樣快,本想“蛇過籬笆扯尾巴”,如今倒好……但是,他不怨張局。連今天的晚宴都不曾忘記我,像這樣的活動,非二級單位負責人莫屬,要怨就怨自己時運不濟。當他想起剛才在市教委的一幕,想到半個月后就有那個救命的紅本本時,又陡然生起無比的欣慰。

陳局長從基層上來的。許是長期工作在農村,花白的頭發,紫紅色的寬臉,讓他的年紀看上去比實際要老。他只有初小文化,但講起話來一套一套的,而且逢有講話的場合,他都愛講幾句。所講的,要么是老調重彈,要么是先叫手下寫好念給他聽,他能過耳不忘。熟知他的人都佩服他的好記性。陳局所處的時代,雙軌制運行,到處崇尚高消費,美其名曰“以消費促生產”,以致泡沫經濟,物欲橫流。陳局長審時度勢,搶抓機遇,辦企業,做生意,削尖腦袋跑關系,弄了不少計劃物資,發了一大筆財。然后,舍得投資,躋身政界,極力倡導創辦一批村辦、區辦、縣辦企業。哪怕這些企業日后隨著國家取消雙軌制等一系列政策的出臺相繼破產,但在當時著實為他爭得不少榮譽,獲取不少政績,撈到不少好處,打造了一個真正的五毒俱全的干部。

老Q留心觀察陳局長的喜好,又專門找他曾工作過的地方輾轉打聽他的為人,再籌劃接觸他的方案。他試圖接近過陳局長兩次,但總不很成功,心里難免不生些惆悵與懊惱。年關日近,他年后又長一歲,心里更急。

命運有時也是關照有心人的。老Q的一片真心終于讓機會降臨到了自己頭上。為了局機關職工工資、年終生活補貼兌現,局黨組研究決定由各二級單位上交管理費以彌補所需資金之不足,下達到運管處的任務是五萬元。為保證上交任務落實,局黨組實行分工負責。運管處由萬副局長分管,督辦之事自然由萬局負責。牛鵬向來是個吃軟不吃硬、又欺生有點兒二桿子的人。他原本在局機關,長期受壓抑,直到張局長高升,他才到二級單位當頭頭。這處級干部是組織部管的,他有個同學在組織部當科長,你想動他,組織部不會袖手旁觀的。除了陳局長之外,局黨組哪個沒有點兒把柄捏在他手上?他內心總對主管局有氣,過去因為張局長的知遇之恩和同學之情,現在你姓陳的對我牛某人有什么?所以,當萬局說明來意,他就不客氣地說:“他姓陳的,沒來三天就動我們的心思,有本事到外面去要哇!”萬局拍拍他的肩膀,只是笑了笑。

牛鵬見狀,馬上緩和了口氣:“我說,萬局,像這類事,你何必出面呢?我們之間要說感情,你又不是不清楚,這么多年了。剛才我發脾氣,也不是沖你的。你看看,姓陳的一來,把所有的好處撈干凈了,你們幾個是聾子的耳朵做擺設……”萬局長也真的沒有怪罪牛鵬,卻又從牛鵬那里報了張招待費發票,十分滿意地走進陳局長辦公室,報告了剛才的一切,當然,言辭激烈,甚于牛鵬所言。他希望通過牛鵬殺殺陳局長的威風。

陳局長聽罷,當即拍桌,說:“去把牛鵬叫來!”可話一出口,又擺擺手說,“算了。萬局長,你辛苦了,運管處的事,我親自過問。”

萬局“嗯嗯”地退出陳局長辦公室。

第二天上午上班,陳局長到牛鵬辦公室時,牛鵬正抹桌椅。

“牛處長,你好講衛生啊!”

“啊——陳局。”牛鵬放下抹布,將剛抹干凈的一張老板椅子端到陳局長的屁股下。

陳局長坐下后,先了解運管處的工作,繼而把話題扯到上交上面,他帶著商量的口吻說:“我是個粗人,初來乍到,情況不熟悉,工作方法簡單,許多工作全仰仗你們各位了。希望你像支持張局一樣,支持我的工作。”說著,停頓下來,望了眼立在一旁的牛鵬。

牛鵬認真在聽,國字形的臉上漾開笑容。他見陳局長把話停下來,便說:“應該的,應該的。”

陳局長趁機問:“那五萬塊錢,不成問題吧?”

牛鵬沒想到他猛將這一軍,慌不迭地,急中生智:“這個,我還要同老Q商量商量。”

老Q盡管不是單位班子成員,平時也是牛鵬的肉中刺。但關鍵時刻需要老Q當炮灰,或者為難處讓他挑大梁,牛鵬總忘不了他,總想方設法讓他心滿意足地去充當“消防隊長”。可是,這一次,牛鵬萬萬沒料到,他給老Q提供了一個結識陳局長的良機。

“老Q?”陳局長來了個把月,還未曾聽人提起S局有個老Q。

牛鵬忙把老Q給描述了一番。正說著,老Q提著電熱壺到牛鵬辦公室灌開水,趕上聽到后半句,臉霎時通紅。

牛鵬心一驚,忙把話題岔開,一臉的不自在。連忙對老Q說:“陳局找你呢。”又瞥了一眼陳局,“這就是干將老Q。”

老Q“哈哈”,彎腰點了點頭,連忙泡了杯茶捧給陳局。

牛鵬急急地把茶杯的蓋子擰開,示意老Q給他添點兒水,老Q只望著面前的陳局,竟沒看見似的,沒理會他。

陳局長邊喝茶邊說:“老Q,牛處長說你們上交的事要同你商量,你有何異議?”

“處長說……說了算,我……我有什么意見。”老Q搓著手,面紅帶笑地說,“R處是……是你的兒子,兒子孝……孝敬老子,這是天經地義的事。”

陳局長滿意地點點頭,起身告辭說:“就按老Q說的,這星期把錢交到財務科。”

老Q瞎貓碰到死老鼠,找著這樣一個結識陳局長的機會,心中好不歡喜。

陳局長也著實對老Q有幾分印象。老Q常常被抽調到局,除跑腿打雜外,有時還隨車下縣搞調研。陳局長到一地總要講幾句,總吩咐手下寫份講話稿。前幾次,局辦公室主任在一路,這耍筆桿子的差事,自然落不到老Q身上。老Q只是負責生活服務,最多的是替陳局長代酒。他的作為令陳局長相當滿意,認為老Q這人辦事細心,令人放心。老Q也借機表現自己,暗示他想得到重用。陳局長也想用他。

剛好有一次,辦公室主任在家應付計劃生育檢查,沒能陪陳局長下鄉,這寫稿子的擔子便落到老Q肩上。那天晚上有縣委、縣政府及有關部門的領導在場,他想講幾句,于是把講話的內容跟老Q交代,要他在晚飯前念稿子給自己聽。

老Q接過任務后,張皇失措,這寫稿子真比生兒子還難!但為了不失去領導的信任,他不得不硬著頭皮去寫。每次剛寫了幾個字,又撕掉,重寫,到了吃晚飯時間,還是那幾個字。陳局長示意他交稿子時,他裝著沒看見,而是溜到衛生間去方便。陳局長在大庭廣眾之下,只有“哼哼”“啊啊”應付幾句,累得滿頭大汗。事后,陳局長大發雷霆,說:“你是什么狗屁大學生?!”

老Q漲紅臉,低著頭,站在那里直打哆嗦。陳局長這人自己沒幾多墨水,但對有真才實學的人很器重,而對文憑滿天下的情形不怎么搭理。他過去常對人說,竹筍吃得做不得,竹子做得吃不得,我干事,就要會做的。花瓶有什么用,不就是個擺設?能吃能喝能派上大用場?!這件事使他對老Q看死了,娘的,老子長這么大從沒出過這樣的洋相!他氣急敗壞地又想,自己也大意失街亭,這個草包,我還真以為他是個大學生呢。老Q失去了晉升的機會,可他并不知個中緣由。他想,陳局長仍在考驗自己對他的忠心,因此,無可奈何地哼道:“天降大運于我Q也……”

不久,陳局長東窗事發,接替他的是姜局。

姜局長從某縣副書記調來的,比老Q大五歲,副團轉業。他在就職大會上,作了洋洋萬言的施政演講,提出S局一年打基礎,兩年見成效,三年大發展的工作目標,并采取全黨抓經濟,全員都創收的工作方法,首先大力鼓勵機關事業單位干部下海經商創辦實體,層層落實經濟創收指標。

S局洗浴中心,貿易商場,醫療中心……雨后春筍般興辦起來。昔日高不可攀的副局長成了董事長,高貴文雅的局機關報女記者成了廣告乞丐,高談闊論的廠醫成了專家、院長,高深莫測的局機關大院成了停車場、大雜院……一大批經理、廠長應運而生。姜局長幾次在全市大型會議上做了典型發言。

老Q琢磨:當過兵的,性子耿,辦事狠,紀律硬,我老Q要想上去,必須以服從姜局長為天職。每當局機關大掃除,姜局長老愛穿上舊軍裝,頗有將軍風度。老Q也翻箱倒柜找出軍衣,盡管褪了色,但穿得筆挺筆挺,只要姜局長一聲吼:“老Q,上。”老Q馬上機械地答道“是……是!”

姜局長從心里對老Q有幾分喜歡。幾次在大會上表揚了他。但姜局長要運管處至少辦一個實體。牛鵬扛回任務,與老Q商量。老Q清楚,這是要拔釘子趕我下海。我吃了幾十年皇糧,就你牛鵬一句話,讓我下海?沒門!老Q拿出單位人少業務多,自己又不會做生意等一大堆理由,回絕了牛鵬,并無心發了句牢騷:“S局鬧哄哄的,不知忙了些么事?”

第二天,姜局長就在大會上沒點名地批評了他:“盡管我局改革已進入關鍵時期,但現在有的單位個別同志,仍然停留在計劃經濟時期的那一套思維方式、工作方法,我們要警惕‘右’,但更要防止‘左’!”

老Q一聽,如坐針氈。好長一段時間,姜局長見了老Q像沒他這個人一樣。老Q見了他總想上前套近乎,但心虛膽寒。幸虧許雯和小劉總在姜局長面前美言他,并且在年終考核中總投老Q的優秀票。姜局長也沒把老Q怎樣,其實,老Q在他心里也沒怎樣。

姜局長借鑒國家大膽起用紅色資本家的做法,把原工作過的縣屬一家個體企業老板沈達,調到運管處當副處長。

沈副處長的到來讓老Q幾個晚上沒睡著覺。過去,雖說不是副處長,但不明真相的人還以為自己是副處長。如今,他深感前途渺茫,全身仿佛罩了一張無形的網。但轉而一想,孔子曰:天降大任于我老Q……走著瞧吧,看誰笑到最后!這似是而非的去套用,于老Q而言已是家常便飯。無論旁人怎么取笑,但他總有一種滿足:“畢竟我還曉得有這么個理咧……”大家也就姑且把它當作老Q語罷了。牛鵬見老Q暫時大勢已去,也容不得有人跟他較勁,暗想,何不利用老Q?沈達聽說牛鵬目中無人,獨斷專行,如果敗在他手上,那不白活了幾十歲?對,拉攏老Q。

老Q還不知怎么回事,自己已經時來運轉,成了左右運管處局勢的大忙人。凡是牛鵬有的,他老Q也有;凡是老Q有的,沈達則不見得有。姜局長在工作之余常跟同志們開玩笑:“三十不浪,四十浪,五十回頭浪。”他喜歡唱歌、跳舞、洗桑拿。老Q向牛鵬獻計:“把心思用在逗姜局開心上。”牛鵬就常請姜局去瀟灑,并拉上老Q。老Q總找最靚的小姐服務姜局。姜局對老Q不再那么討厭了。

“老Q,你可愿意到公司當經理?”一次洗完澡,姜局長很開心,問身旁的老Q。

老Q認為到企業就是下海,連忙謝了局長好意,姜局長哼哼鼻子,嘆了口氣。

一個星期后,姜局長打出了公開招聘叫老Q去當經理的那家企業經理的旗號。為慎重從事,招聘歷時半年之久,才從幾百名招聘人員中挑選出一名女能人。老Q一看,原來是自己介紹給姜局長的那個靚妞。

女經理認為,姜局長真是個有愛心的偉丈夫,也嘆服他的生財之道,干脆和兒時曾救過自己命的小伙伴,也即是如今的男友一刀兩斷,和老姜從地下轉向地面。她每次送走姜局長后,一個人躺在寬敞的席夢思床上打著如意算盤。

老Q想,如今能抓住這個騷娘們比什么都強。如果她有點兒良心的話,也該對他心存感激。這夜,他趁酒興打通了她的手機。

“你咋還不來呀?看把我急的!”她把老Q當成姜局,嗔怒地道。

老Q不敢笑,而是怯怯地說:“對……對不起……”

“神經!”她罵了一句,啪地關掉手機。

老Q真想大罵一句,但他只能咬咬牙,把惱怒往肚里咽。而且,他還得咬緊牙關,把部隊積蓄下來的那點兒錢拿出來,到珠寶行去買一副首飾,作為明天找她的見面禮。

姜局長每次尋歡作樂之后,也很感激老Q,加上她的枕邊風,姜局長就想用用老Q。可是,這老Q咋不開竅呢?我叫你去企業,又不是非要你下海不可!

那家企業沒多久就被兼并。女經理搖身一變成為局機關財務科長。老Q從她嘴里知道姜局長的心意后,悔之不已。可是看見她如此春風得意,心里又無比憤然——嘿,這小婊子!文憑都沒……簡直是個地道的水貨!

不過,老Q鴻運尚在。在發職工福利時,牛鵬不想給沈達。老Q想,都是單位職工,不能這樣!全市業務管理沈達干脆不管,其實也管不上,倘若牛鵬插手撈好處,老Q就說:“沈處長說,業務的事必須找他。”牛鵬陰著臉,只好作罷,由老Q說了算。老Q無形中成了單位二把手。許雯和小劉又擁護他,他又可以說是單位的“領班人”。老Q終日酒醉熏天,臉上紅潤有光,腮也沒有從前凹陷了,只是口吃又犯了。老Q利用公款公物做盡了人情,得到了許多口碑和好處。S局上上下下,也不敢輕視他。

“Q處長。”縣(市)、兄弟地市單位和省的一些領導竟冠冕堂皇地這么叫。老Q總是板著臉,儼然處長。如果碰到牛鵬、沈達有一個在場,他也用手搔搔頭發。頭皮屑撒落一地,有人欣賞似的說:“這地上的草不用施肥”。說得大家前俯后仰。他趁機“嘿嘿”兩下,不知真相的旁人確信他是處長了。路人凡見過面的都向他投以敬羨的目光。小姐們望著他鼓脹的口袋,極大方地頻送媚波。

然而,時間一長,老Q也有煩心的時候。老Q、姜局長和牛鵬在局辦太平洋洗浴中心洗桑拿的費用。小姐拿來簽單找牛鵬結賬,牛鵬叫找老Q,老Q說要找牛鵬。如此反復再三,討賬的性感小姐不再嬌態媚人,而是柳眉倒豎,破口大罵:“哪有像你們這些嫖爺,簽單還怕認賬!”

老Q連忙關上門賠不是,但這發票怎么開呢?“他奶……奶奶的牛鵬,只知道拍馬屁,遇上棘手的事老拖上我,每次我總怕染上病,現在你對新來的會計高云有幾分顧忌,又想當甩手領導,這……這一大卵子屎讓我揩!”老Q當著小姐面翕動凹陷的兩腮。

牛鵬自恃是S局元老,又財大氣粗,不很買姜局長的賬。姜局長巧借沈達之刀,以經濟和生活作風問題給牛鵬免了職,由沈達主持工作。出納許雯調走了,由周青兼任。

近來,S局老企業虧損嚴重,有的責令破產,有的改制改革改組,新辦的皮包公司或私有企業過多過雜,招聘社會人員過濫過多,外債內債越積越大,公家能抵押的抵干凈了,發動干部職工集資的已集資得差不多了。改革進程也不像姜局上任時演講的那樣,姜局有些心煩意亂。為維持政局,他對自己的工作認真總結一番后又提出了大膽的設想。

新年伊始,第一件事就是請來電視臺、報社記者到縣市轉一圈兒,讓其深入基層,心系群眾的壯舉家喻戶曉,然后一天到晚參觀學習,搞亮點工程,基地建設……重樹S局雄風。

老Q想,此時的姜局長把政治生命一定看得比什么都重,處處站在姜局長方面著想,去辦,是第一要務。姜局長見車子低檔,就想換部豪華的,開了兩次會,中層干部認為維修宿舍樓,比更換小車更重要,一直未通過。最后一次開會時,老Q因為抽調到局,也在場。他莫名地沖動起來,在大會上放了一炮:“現在不是講內強素質,外樹形象?這破舊不堪的玩意兒跑省下縣,還不掉了S局的底,打了S局人的臉。社會地位如何提高,形象又從何樹起?”奇怪的是,這一次老Q沒犯口吃病,說得慷慨激昂。

老Q一番話正中姜局長下懷。他果斷拍板,夾起皮包,頭也不回地走出會議室。大家面面相覷。老Q得意地昂首闊步,緊跟其后。

“這老Q……”大家露出奇異、憐憫的眼神。

姜局長授權老Q負責聯系購車業務。老Q跑了十幾家汽車貿易公司后,向姜局長匯報:“我反復研究過,這輛車不錯。”他已弄清楚這家公司是姜局長的情婦——那位女科長借堂妹之名開的,實際上是姜局長的小金庫,而這輛車是返修貨。見姜局長在沉思,他接著說,“我……我說,姜局,您什么都好,就是辦事太認真。現在做官,要想人人說你好,不現實,只要沒有人害您,就行了……”

姜局長聽后,臉上露出朦朧的笑意,拍拍老Q的肩膀說:“我命令你,去辦。”

“是……”老Q機械地答道。

老Q把那輛奔馳買回后,專門到姜局長家匯報:“我覺得這么重要的工作,我老Q能負局長厚望嗎?這幾天來,我真的……真沒睡個安穩覺……”

“辛苦了。”姜局長開始還這樣,可漸漸地,對老Q的喋喋不休,打著呵欠,看著電視。好不容易送走老Q時,拍拍他的肩膀說,“老Q,你當時要辦公司,問題早解決了,現在你得處理好與沈達的關系。要在謙虛上動動腦子啊!”

老Q感激涕零,把姜局長的這句官腔當圣旨。

沈達明白:表面忠厚的老Q,其實是個愛占小便宜,玩點兒小聰明又不自知的野心勃勃家伙。當初我沈達抬舉你,不就是要對付牛鵬嘛,可你老Q倒玩起我和牛鵬……哼!

他滿口應允老Q對自己的暗示,表面上也極力推舉他當副處長——“老Q啊,不就是個副處長嗎?副處長不就是個科級,科級不就是個營職,這順理成章的事,還用得著你折騰?好好干,我就不信,有誰搶得贏你老Q!”那次,全市處長會散會后,他專門同老Q談了如此肺腑之言。

老Q記得,當時他本來坐在會議室的角落。沈達喊他坐在自己旁邊。他謙讓了一下,說:“那是領導席,不敢。”

“來。”沈達用手指敲打著會議桌,催道。

他三步并作一步走,一屁股坐在沈達旁邊,灰黑臉上的疣泛著紅光,朝臺下掃了一眼,鼻子“哼”了一聲。

會議開了不久,幾個同牛鵬關系好的縣(市)處長合伙與沈達為難。看到會議快開不下去了,老Q便挺身而出,為沈達說話。

處長們都知道,老Q與牛鵬曾是一伙兒的,與沈達卻不怎樣。現在,老Q居然能夠站出來,公開支持沈達,能繼續與沈達較勁兒?何況,老Q也是不好惹的。

老Q管業務那陣子,心想:我不是領導是不是?老子就不信,這威信不是卡出來的。又想,奶奶的,當今哪個不是不給好處不辦事,給了好處亂辦事。所以,縣(市)來辦事的本來手續齊全,但老Q也要放一放,擱一擱,雞蛋里挑骨頭,讓來人敢怒不敢言。哪怕老Q打個噴嚏,來辦事的,都要趕緊去買點兒水果什么的,他才把字一簽,章一蓋。現在,老Q仍然管業務,識時務者能不俯首帖耳?沈達覺得老Q并非他所想象的那樣簡單,如果用在正點子上確實也算個人才,可是……

沈達的處長任命書下來不久,他就向局黨組上報了兩個擬提拔副處長的人選。沈達授意老Q起草報告,把老Q放在前面,高云放在后面,有意讓她作陪襯,并叫老Q交到我手里。

我見老Q滿懷喜悅與自信,不忍心說些不吉利的話。在中國這個文明古國,雖說思想家寥寥無幾,但是謀略家不勝枚舉。人與人之間多于權術,少于合作;因而個體的智慧往往相互抵消,顯出整體的遲鈍與懦弱。然而,正如老Q常為自己的小智而沾沾自喜,卻不自知偏偏被別人和社會愚弄。

事實面前,老Q對沈達的恨與反感,隨之煙消云散了。老Q又精神起來,時不時人前人后哼著“千年等一回,等一回啊!”并且像在部隊時那樣不分白天黑夜,沒命地干。晚上,他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好長時間因心情抑郁,與老婆沒做那件事,這一晚,也心血來潮,把老婆整得早早入睡了。他想,自己當上副處長后,首先得把高云的會計換掉,婆婆媽媽的礙事。許雯在這里時,司機小劉對自己還可以,他奶……奶奶的,現在也沒大沒小的,使喚不動,必須給他來個下馬威。沈達馬上要休息了……上任那天,把戰友們請來好好喝一頓。平時讓他們過足了官癮,自己陪著老臉向他們敬酒,跑腿……哼,算什么東西,部隊時,老子是連職,你們才是個小兵……然后擇個吉日,回老家祭祭祖。老父生前常說,三百六十行,只有做官強。過去,聽不大明白,只曉得奔官。現在睜眼一看,哪個不奔官,參謀不帶長放屁都不響。他奶……奶奶的,經商的,賺了幾百萬后,還要花幾萬買個“人大代表”“政協委員”頭銜;從文的閉門造車十余年,求神拜佛發些文章成名后,也去爭個什么主席、顧問當當。唉,連管廁所的,也想撈個長……快到天亮時,他才迷迷糊糊地睡著。他看見父親坐在自己的奔馳上,嘴里叼著中華,左邊一個倩女,右邊一個女郎在傍著。下車后老爺子沒說話,只是一個勁地向自己笑,滿意地笑……

半個月后,上面的紅頭文件下到運管處。

老Q滿懷希望又滿懷失望地看了又看,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有人說:“老Q,別太在意吧!”他才相信這次又栽了。于是又像霜打的茄子,龜縮在家里個把星期沒上班。

沈達想,他畢竟是自己的兵,不能有什么閃失,便帶了兩瓶老Q一日兩餐離不得的白酒,上門看他。

老Q眼眶布滿血絲,眼角夾雜著淚屎。他思前想后,按現行干部任免程序,是要報兩人的。高云是個女流之輩,平時又古板,多次頂撞沈達。沈達多次跟他說:“這釘子不拔,行嗎?”不可能是老沈在耍花招。“喲——!她……她組織部!”

老Q此時恍然大悟,當著沈達面,失聲叫起來,臉上的疣脹得分明。

“唉,朝中無人別做官!”沈達跺著腳,唉聲嘆氣不已,“問題也不全出在這兒。我聽說,你的文憑是買的。”

“我的是買的,人家的還不花錢呢!再說,現在什么不是買的?!”老Q氣急敗壞地說,“名譽可以買,感情也可以買……”

“是不錯。但沒人告,就是買的也是真的;一有人告,真的也是假的。”沈達早就清楚姜局長是個慣于走上層路線,擅于權衡利弊的人。姜局長提干不是憑能力,而是比“撂撂”(金錢),看背景。他退休后還想多搞兩年,沒有高云與組織部長這層關系,行嗎?沈達又看出姜局長近來比較賞識老Q,如果讓老Q上來,不把我沈達給……于是,用了這一計,把老Q壓下來。讓他永世不得翻身。

“無所謂”“無官還能睡個安穩覺”。同事閑聊,扯到當官,老Q總這么說。如果有人說:“你這是吃不到葡萄,嫌酸。”老Q則有些氣鼓鼓,把頭一昂,補充一句:“這處長,算什么官!”或者說,“副處長算什么,要當就……就當正的。”

但是,老Q前年參加一次戰友聚會,酒后吐真言:“唉,我比不上你們個個走運。我在運管處干了二……二十多年,不但沒能提半……半格,連……!”戰友們望著昔日風光的老Q,如今瘦削的臉上灰黑皺皮的,疣也比過去多了些,下巴更尖了,一陣心酸和哀憐,把聚會的興致從高潮減到低谷。其中一個混得最好的戰友正襟危坐,右手轉動著高腳酒杯,說:“這個嘛,到時我跟姜局講講。”老Q第一個向這位戰友舉起了酒杯,其他戰友也“唰”地站起來,異口同聲:“干杯!”

第二天,老Q開始了昨晚醞釀一夜的大計劃。

當時,運管處在牛鵬手上,領導用職工工資買了兩套商品房,又按福利房賣給單位職工。論資排輩牛鵬、沈達有份。牛鵬想,見了沈達就飽了,怎能讓他和自己住在一塊兒?于是唆使老Q搶占房子。老Q想,不是沈達,我老Q順理成章有套房,文的不成,來武的!于是,拿錘子弄開門,把床搬進去,在那里守著。牛鵬已拿到一套房門鑰匙,沈達沒法,只有干氣白著急,可沈達畢竟是沈達,有事能放在心上。如今,職工工資半年了不能發放,老Q又第一個帶頭嚷:“沒有錢,卻為自己先買房。我們去找局長要飯吃!”

恰在這時,組織部門要到S局考察干部。老Q認定這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扳倒老沈和小高在此一舉。

“鼓動同事,向領導開炮。”老Q是炮兵出身,常把“火”說成“炮”。他到辦公室,看見幾個同事在閑聊,便湊上去,說:“飯都沒得吃的,還……還上什么班?”邊說邊用手撓頭發,頭皮屑似小雪飄飛。

“你……”小劉仍然租房住,本來肚里有氣,見不知足的老Q一說,更是來氣。

“這是你Q領導的話?”高云也鄙夷地說。

“我是不要這張老臉,哪個領導想到我們職工。在S局干啥都得把……把臉不要!”老Q紅著臉,忙賠不是,又憤憤然。

“什么領導?只顧自己!”牛鵬也來氣。

“如果年終考核,統統不稱職!”周青幾乎憤怒了。

“對,我們不是……是想搞哪個領導,我們要通過給他們打不稱職,來引起上級重……重視。”老Q揮動著右手,做了兩個XX手勢,動了感情說。

不久,組織部門的同志將考察結果向局黨組交換意見時,姜局長說:“不可想象!”但馬上明白,這個添亂子的老Q。然后又對上頭來的人說,“沈達不比牛鵬,工作責任心強。高云上任沒多久,但配合沈達處理了單位許多遺留下來的問題。憑自己多年的工作經驗,在多數問題多數情況下要相信群眾依靠群眾,但在個別問題上當群眾對組織決策還不完全理解時,又不能一味遷就群眾,而是要以實際行動去感召群眾,讓群眾在實惠面前、成功面前去認同組織的決策,去信任領導。”

老Q的大計劃付之東流。他無比憤怒地暗自罵道:說什么講群眾路線,簡直是當婊子樹牌坊!明明是職工全票不勝任,可你姜局長就是……還是一把手說了算。我對你姜局長這些年不薄,可你怎么對我的?

打這次以后,老Q比以前孤立多了;盡管他偶爾也沾沾自喜:“嘿嘿,職工投……投全票不……不勝任!”

姜局長在退休后還干了兩年。真正休息前,他找老Q談話:“為你的事我曾到組織部找過部長,你已聽說了,但這領導職數問題真有點兒棘手。不過,工資又不吃虧,慢慢來,機會還有。再說,你不是年年被評為先進個人嗎?組織上從不會虧待敬業者的……”老Q老淚在肚子里打著轉。他心灰意冷,又怒火中燒,悻悻地離開姜局長辦公室,班也不想上,徑直到好再來小吃店去喝一口。這是他極端苦惱或怨恨時的最好發泄辦法。

從S局到這家酒店,街道兩旁都是清一色的發廊,麻將室,算命館……平時他不大留意,此時覺得有些像總在這條街上晃蕩的小C說的那樣——“這偌大一個市,是一巷子雞,一院子賭徒,一商店假貨,一口假話。”他正想著,小C拖著破鞋,提著蛇皮袋,搖搖晃晃地出現在眼前——“昨夜死了娘,哥嫂一早要我出去撿破爛……”他下意識地笑了,但覺得自己還不如他,深長地目送小C遠去。

還未到吃飯的時候,店里生意很冷清。老Q揀靠窗的一張圓桌坐下,新來的服務員走過來,嗲聲嗲氣地問:“請問先生需要什么服務?”老Q隨便點了兩個小菜,要了一杯散酒,坐在窗前納悶。

牛鵬進來時,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一下。他嚇了一跳,不耐煩地說:“搞么事,背后捅刀子!”他知道老Q近來的不快,忙賠笑道:“算我錯了,今天我買單。”

老Q干癟的臉上浮起一縷輕松。服務員把酒菜送上來,牛鵬又要了兩個菜和一瓶酒。他倆喝著,聊著,慢慢地,都有些醉了。

牛鵬舉起酒杯,破口大罵:“該死的老姜,老子的那點兒事同你們比起來算個啥,卻栽在你身上!”接著喝了一大口酒,“T局公開把職能搶走了,你問都不敢問一下;隔壁的到局機關大院停車,放東西,你吭都不吭一聲;過去局里上下講規范,風氣多正,如今土地賣光,官帽透支,房屋租完,整天為三角債扯皮拉筋,職工工資沒錢發,還整天吃喝玩樂。各自為政,搶贏為上,你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簡直丟盡了S局的局格、人格、美德!”

老Q也來氣,筷子往桌子上一拍,紅著眼唬道:“在他手上,腐敗之風增長了,下崗職工增多了,吃低保人數增加了,歪風邪氣增強了。”

“你看看,哪個不說S局是一局貪官,你還賴著不退,婆婆媽媽……”他倆你一言我一語,喝著,罵著。老Q幾乎醉了,搖搖晃晃極似不倒翁。他起身趴在牛鵬的肩頭,放開嗓子唱道:“看人生豪邁,大不了從頭再來!”

第二天,他遇到牛鵬,告訴他:“昨天酒喝多……多了。說了些混賬話,你不要對……”

牛鵬又氣又好笑:“我說老Q,你該醒醒了。”

老Q沒領會他的話,拿出紙和筆,寫道:“功名之際要看得淡。”并把它壓在辦公桌的玻璃板下。

江城的三月,江灘上的垂柳已有些嫩綠。薄暮,依依惜別的夕陽還未離去的時候,老Q請我到灘上踏青,并送我一件禮品。借著余暉,我認真地打量著老Q,心里為他的蒼老、瘦削和疲倦生起許多憐憫,我沒接他的禮品。我知道,老Q是個寧肯早晨到辦公室喝白開水,在家啃饅頭的人,生活非常節儉。

他低聲問:“熊科,我……我想早一點兒退休……”

我告訴他,即將赴任的黃局長是他的同鄉,親不親,故鄉人嘛。他瘦削的臉上掠過一絲希望。

黃局長來S局當天,就到各科室和二級單位坐坐,去一些老干部的家里看看,晚上回到家將白天的見聞記在本子上。如此一周,他才召開局黨組成員、各科室及二級單位負責人會議,就群眾提出的問題展開研討,并做出科學決策。首先對張局、陳局、姜局長手上遺留的許多難題逐一加以解決,然后立足S局實際,加大招商引資力度,加快企業改革步伐,加強對縣市業務的宏觀指導,真正以人為本,關心每個干部職工的精神和物質生活。在看得見摸得著的實事、好事面前,S局干部職工對這位從鄉鎮通過雙推雙考上來的年輕領導格外擁護。S局職工比貢獻的多了,講索取的少了;干實事的多了,務虛的少了。

老Q自然也不例外,為積極響應黃局長在大會上講的——凡是S局干部職工都要為招商引資獻計獻策——老Q也在絞盡腦汁地準備方案。冥思苦想一通后,他詭譎地笑了——真是走了一只飽狗,又來了一條餓狼!誰不知這招商引資其中的鬼把戲。當官的可從中得到一大筆名正言順的回扣,撈到晉升的所謂政績。外商通過帶一部分資金買下開發地段后,以此作抵押向銀行貸款,招兵買馬施工;什么娘子街、寶貝路建成后,又以此作抵押,到當地銀行貸款,一走了之。商業區紅火幾天后,留下來的是死建筑。但老Q不得不昧著良心,找機會去向黃局長獻策。他為自己能看透官場感到欣慰,而且不禁有些飄飄然,跌跌撞撞,哼著“苦心人,天不負,臥薪嘗膽三千越甲可吞吳……”

黃局長最近挺忙,老Q等了個把星期,還是不能接近他。他有些懊惱,但想起我的那句話——“錢是賺的,官是要的。”他渾濁的老眼突然一亮:這世上只有做官最實惠,最簡單,最能被人看重;名利財色來得最快最隨心。萬般皆下品,唯有做官高……看來,自己跑官要官并沒有錯,并不是什么恥辱,連熊科長也這么說。何況,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總要得到點兒什么,活著就是奮斗。等就等吧,我老Q就不信“天生我材必有用”這句名言是老祖宗隨便說說而已。

這天下午,老Q來我辦公室。我告訴他說,沈達馬上要休息,高云或許可轉正。聽黃局長口氣,各二級單位沒有黨組織的,要建立黨組織。你們處建立黨支部后,可以配一名書記和副書記,盡管這些職務超出領導職數,組織部門不承認,但掛在你頭上,外人不知內情,畢竟有一個官銜。你的老大難問題,不就迎刃而解嗎?

于是,那個上班比別人來得早,下班比別人走得遲,分內分外的事都搶著干的老Q,又枯木逢春地在常人眼里出現了。

一次,老Q代老婆值班時,有一群社會閑雜人員來S局鬧事,在黃局長辦公室,胡攪蠻纏。老Q認為這是攀上黃局長的好機會,趕去扯勸,怒不可遏地對他們說:“你們最終是要錢,對不對?說實話,這……這債又不是黃局手上欠的。他可以根本不管。再說,欠債的是爹,討債的是兒。”話未講完,其中一個胖子把彈簧刀一彈,血著眼,在老Q面前晃了晃說:“老東西,你怕是活得不耐煩了!”

老Q一聽,也炮了,一伸手,輕而易舉地奪下他的刀。另外倆小子想上前。老Q先發制人,一腳過去,踢得其中一個趴在地上嗷嗷直叫,其余的還想出手,老Q把眼一瞪,嚇得他們灰溜溜地走了。

黃局長看在眼里,這瘦老頭還真有兩下!此后,老Q與黃局長熟悉起來,而且還真的與黃局長攀上了老鄉。時間長了,老Q終于把早已想好的招商引資大計獻給黃局。他原以為,黃局長聽后定會賞識自己,殊不知黃局長僅對他說了一句:“你真要認真學習啊!”

老Q懵懵懂懂地,一身冷汗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真想大哭一場,但馬上又一想,他奶奶的,當婊子又想樹牌坊!我老Q哇,也太傻,和他認識才幾天就說那個,呸!

沈達休息后,高云沒能接上班。毛小子鄭飛在競爭上崗中獲勝,從局機關下來當處長,另一家事業單位的副書記陳兵在雙推雙考中獨占鰲頭,調任書記。對老Q,局黨組考慮到他還是做過許多有益于人民的好事,再說這干部配備還是要講究點老中青三結合,提議他為副書記候選人,但要嚴格按照選舉程序,由黨員大會選舉產生。

老Q單位有六名黨員。高云任副處長后,沈達叫她分管業務。高云讓老Q負責行政后勤。老Q喜歡喝酒,“二寸半”并不吃虧,對失去業務大權,沒有太多不滿與失落;但就因這“二寸半”,平時對周青和小劉總是怒目而視,幾次會上會下建議調離他們出辦公室。他倆對老Q不感冒。局黨組吸取前幾次提拔老Q失誤的教訓,選舉前,由我找每名黨員談話。處長、書記沒問題。老Q平時對高云從不喊“處長”,在她面前大大咧咧,有時還動不動指桑罵槐。高云對我說:“老Q這大把年紀了,正經事干不了一件,連英雄縣——長沖女學生都念不準確,又自私貪婪……熊科長,這干部使用不是講‘四化’嗎?局黨組硬要這樣壓,是照顧情緒,還是考慮到事業?!”

我又找到牛鵬,他說:“服從組織,投好自己神圣一票。”

周青和小劉倒滿口答應了我。

我一算計,老Q可以得五票,于是要求陳書記當天下午把支部大會開了。

陳書記和我唱完票,都不約而同地相互對視,并且自言自語道:“這……!”

黃局長知道選舉結果后,深長地嘆了口氣,但又十分輕松地望了一眼高而闊的晴空。紅日初升,澄清了一夜的蔚藍,此刻分外姣美。

老Q正在和同事們談論著部隊時的風光:“團長最……最信任我,我帶的兵個個好樣的……”我告訴老Q,黃局長找他。他一聽,便搖擺著輕飄飄的身子,連走帶跑去局長辦公室。周青剛好進來,我有些不大高興。

他一臉委屈,連忙說:“對不起,熊科,我把同意欄看成不同意欄了。”

“真是個小馬虎!”我瞪了他一眼,無可奈何地道。

老Q從黃局長辦公室出來,臉色死人一般。人本來長得精瘦,走起路來,一點兒精神都沒有。他拖著沉重的步子,耳畔仍響著黃局長春雷般的話語:“我們每個黨員干部要求真務實,真正拋棄腐朽的官念,樹立立黨為公,執政為民的觀念……”

周青見此還陰陽怪氣地跟他開玩笑,說:“Q領導,今天中午,帶我們哪里去喝一頓?”這一下可把老Q惹“炮”了。他一拳砸在由自己負責購買的高檔辦公桌上,當時桌面露出一個大窟窿——“寶貝,你笑我,你……你老子在你這把年紀,早是個連長了!”老Q結巴一下后,機關槍似的罵開來。

“你狠什么——你!不就是年紀老點兒嗎?”周青也不示弱。

“我……我,過的橋比你走的路還多!”

“呸!想賣老?”周青也拍了桌子,“去,去,一邊兒去!”

老Q氣得直喘粗氣……

十一

老Q嗅了嗅S局的政治氣氛,又回想這些年的努力,再也鼓不起斗志了,堅決不聽我的勸告,回到了老家。

走時,他說:“熊科,這當官,年齡是個寶,機會不可少,文憑是基礎,金錢是關鍵,關系最重要。我這大……大半輩子,特別是回到地方后,有哪一點夠格呢?真不自量力!”他劇烈地咳嗽一陣后,定了定神,說,“不怕生錯……錯了命,就怕……怕落錯了根。”

我告訴他:“你說,功名之際要看得淡,要真的看得淡。其實,真正有本事的,也無心仕途。一個地方如果人人怕做官,個個不愿為官,那么這個地方是種悲哀抑或是種希望,你的進取精神令我嘆服,但有時退一步也是成功。”他閃動著黯淡的目光,極其謙恭地聽著,然后深有感觸地道:“熊科,到今天,我……我總算明白了——我們的局長用人原則是……是使用不重用,獎勵不提拔,相信不深信。可等我……我明白過來了……了啊,過了這個村就……就沒有那個店了。”

我不便接著他的話深究下去,只能勸慰道:“人生苦短,稍有不慎,就像局門口那幾根上好的泡桐樹材,幾經風雨,就爛掉了。但是,人們的心理,寧可爛掉,也不能讓它獨自派上用場。何況,環境與機遇又決定一個人的成敗呢?所以說,只要曾經試過,就不必強求,不必悔恨了。”他點了下頭,望著我。

我繼續說著,“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事業有成罷,家庭不怎么理想。家庭美滿罷,身體又不舒服。本人一切如意罷,子女又不爭氣。你不是有一個能考上大學,在浙江工作的兒子嗎?”老Q一聽到這里,臉上馬上露出得意。這也是他常常在人前人后津津樂道和聊以自慰的,但是他執意要回老家。

老Q回去后,兒時的伙伴有的作古,幸存的看起來比他至少要老十歲,他們得夜以繼日地修補地球,為生活操勞。他看在眼里,為當初從軍之舉深感欣慰,一種莫名的優越感也油然地驅除了在單位時的失意。他不失時機向他們講述著外面的世界多精彩:“我帶的兵個個好樣的!”“我的兒子算爭氣的。”“我的……彩電是平面直角的。”“我的老Q幾個大字一揮,頓時進賬幾多萬……”“我們城里管兒子叫小兔崽子,喊小狗,細貓叫寶貝……”博得他們許多羨慕和神往。

然而,老家再不是前些年的故鄉了。家家紅磚瓦屋,人人穿戴風流,并不比城里人差,有的還活得自在;更為有趣的是,方圓幾十里,不見幾個青年后生。說是寡婦村吧,中青年媳婦也隨男的外出打工,小孩也同去上學。村里種田大部分使用了機械。時間久了,老Q的見識和榮耀,老只那幾個聽眾,也就慢慢不新奇。

老Q為了入鄉隨俗,也開始了種菜、養豬,在勞動中打發無聊的日子,以忘卻這大半輩子的奔波和奮斗帶來的苦痛與煩惱。他夜深人靜時,聽松濤陣陣,清泉潺潺,覺得生活是如此真實和完美。然后,“呼呼”入睡,一覺睡到日出東方。

有一天,當他扛起鋤頭,準備下地時,灣里的嬸娘突然問他:“大侄子,這城里人聽說好多飯碗沒了,你們沒事吧?”

老Q一聽,身上就像在起疙瘩。他“嘿嘿”兩下,告訴她:“那是……是工人。”他不想下地了,遙望山外的蒼穹,想到兒時的凌云之志,和這大半輩子的努力與不幸,莫名的悲愁,隨著落葉的飄飛重上心頭……

“哇!”老婆只聽屋外一聲慘叫,出門一看,老Q倒在地上,口里流著痰,眼睛直直的。

老Q死了的噩耗傳到S局,上上下下并沒什么大的反應,有的說中國人口太多,對死亡也要實行一刀切;尤其阿Q與老Q之流。有的說老Q可憐又可嫌……莫衷一是。而那位曾在酒席上表態,要向姜局為他講情的戰友卻打電話給黃局:“人畢竟死了,還是多想想死者生前的好處,給他一個名分吧。”

老Q入葬那天,我們正好從外地趕回。黃局長派我和陳書記為代表,去他們老家幫助料理后事。我見老Q死不合眼,直直地望著每個吊唁的人。眼睛里滿含憤怒、失望和悲傷。我上前禱告他:“老Q,局黨組已批準你享受正科級待遇。安息吧!”死了兩天的老Q終于合上了雙眼,臉上的疣也似乎不見了。

責任編輯? ?婧? ?婷

吳遠道,1965年7月生,湖北省英山縣人。作品散見于《民族文學》《小說選刊》《中華辭賦》等報刊,著有中短篇小說集《哦,純姐》,文學作品選集《吳遠道文學作品選》,長篇小說《淹死之魚》,長篇散文《碧云湖》;中篇小說《農村那片天》入圍第五屆魯迅文學獎,散文作品《雨》《閱讀》《人間最美是故鄉》等被翻譯成維吾爾、蒙古、藏、哈薩克、朝鮮語等多種語言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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