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學武

1月10日上午8點40分許,俄羅斯和美國的所謂“歐洲戰(zhàn)略穩(wěn)定”談判在瑞士日內瓦拉開帷幕。俄羅斯代表團由外交部副部長謝爾蓋·利亞布科夫和國防部副部長亞歷山大·福明雙雙領銜,而美國代表團則由美國國務院常務副國務卿溫迪·謝爾曼率領。會談開始前,利亞布科夫先聲奪人地放出狠話,“此次出使日內瓦并不是為握手而來,而是帶著一個非常清晰,按照我們的條件要完成的任務而來”。
但就利亞布科夫這番話就可以看出,誰是談判的發(fā)起方,誰是談判的應對方。事實上,趕在2022年新年鐘聲敲響的前一天, 美國總統(tǒng)拜登和俄羅斯總統(tǒng)普京通了個電話。莫斯科當時毫不掩飾地聲明,電話是普京總統(tǒng)發(fā)起的,拜登總統(tǒng)是“應約”接的電話。
這次兩個核大國領導人的通話時長,原定為20分鐘,但通話超過了50分鐘。電話會后白宮發(fā)布信息,宣稱拜登向普京發(fā)出了“嚴重警告”,如果俄羅斯進攻烏克蘭將會付出前所未有的“沉重代價”;克里姆林宮發(fā)出的信息則針鋒相對,稱普京告訴拜登,如果美國再次出手對俄國實施強硬制裁,兩國關系將會“徹底崩潰”。
其實兩位總統(tǒng)都在作秀。俄羅斯既沒有立馬進攻烏克蘭的動機,美國也沒有意愿通過新一輪制裁將俄美關系推向深淵。恰恰相反,這次電話峰會是兩國領導人在為這次1月10日舉行的美俄歐洲安全戰(zhàn)略會談相互摸底,試探對方的套路。
第一輪下來,普京似乎勝了第一局。過去幾個月,他在俄羅斯與烏克蘭邊境集結了10多萬人的精銳部隊,擺開了要與烏克蘭和北約軍隊決一死戰(zhàn)的架勢。正當美國和歐洲日益擔心俄軍發(fā)動軍事進攻時,普京命令他的外交部于2021年12月15日突然向美國發(fā)出照會并附上了一份俄國人起草的《美利堅合眾國與俄羅斯聯(lián)邦關于安全保證的條約》草案。
還沒等西方國家琢磨清楚,普京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的時候,俄羅斯外交部于12月17日又突然向全世界公布了這份《安全保障條約》草案的英譯全文,并要求立即就此進行談判。這一外交攻勢可以說是莫斯科又一次讓世人領教了俄國人在外交博弈中的精明、狡黠、潑辣和大膽。
從向美方提出條約草案到單方面公布草案全文,總共時間不到兩天;而從公布條約草案全文到“請”拜登通電話的時間也總共不到兩星期,這看上去像一個“赤裸裸”的最后通牒。普京向美國人表明,他不想再忍下去了,他要“一勞永逸”地和美國做個“了斷”,一個以法律條文固定下來的“了斷”。
普京要“了斷”什么?俄羅斯的“悲壯訴求”盡在那不到兩頁紙,一共才含有八個主要條款的條約草案中體現出來。這一“最后通牒”不僅向全世界亮明了俄羅斯的底牌,也把美國逼到了不得不走向談判桌的境地。
任何讀過了俄羅斯人起草的《美俄安全保證》草案全文的人,都會不禁為普京的大膽倒吸一口氣。如果美國全盤接受這個條約或帶條件地接受這個條約的核心條款,那么未來歐洲的安全格局將會顛覆,美俄歐的未來戰(zhàn)略利益將會重新定義,它們的外交和安全利益的博弈模式也勢必會作出重大調整。
普京很聰明,他通過雙邊《條約草案》的形式,向拜登提出了單邊咄咄逼人的要求。莫斯科的要求由四個核心要素組成:(1)禁止北約繼續(xù)東擴;(2)禁止北約同原蘇聯(lián)加盟共和國進行軍事合作(已經加入北約的波羅的海國家除外);(3)禁止雙方在第三國部署中短程導彈和在本國領土上部署能攻擊對方的中短程導彈;(4)禁止雙方在外國部署核武器并撤出已經在外國部署的核武器。
如果美國全盤接受這些要求,歐洲未來的安全結構將不可避免地呈現一個全新的格局。這個格局可能是普京夢寐以求的格局,也是俄羅斯最終感到安全的格局。這個格局我們可以從普京《條約草案》四個核心要求的邏輯后果中推算出來。
這一外交攻勢可以說是莫斯科又一次讓世人領教了俄國人在外交博弈中的精明、狡黠、潑辣和大膽。
首先,一個新的,受到雙方尊重與接受的,存在于俄羅斯和西方的戰(zhàn)略緩沖區(qū)將會在歐洲東部出現。北約東擴的終結和北約與原蘇聯(lián)加盟共和國的軍事合作的廢除將催生出一個新的地緣政治走廊,這個走廊會像一個地緣政治的飛地鑲嵌在俄羅斯與西方國家之間,將雙方的軍事接觸與武裝力量的對峙隔離開來。
對于俄羅斯來講,因蘇聯(lián)解體而失去的周邊勢力范圍部分將失而復得。戰(zhàn)略緩沖區(qū)的建立,有利于莫斯科遏制歐盟和北約對俄羅斯周邊地區(qū),尤其是對烏克蘭和格魯吉亞的影響,避免一出國門便“撞見”北約和歐盟的尷尬情景。
其次,如果美國同意俄羅斯提議的禁止雙方在第三國部署中短程導彈和在本國領土上部署能攻擊對方的中短程導彈,則意味著美國愿意回歸兩年多前被其拋棄的《中程導彈條約》。同時也意味著俄羅斯也愿意約束甚至終止自己在中程導彈現代化方面的沖動,和美國一起將中程導彈移出核戰(zhàn)略威懾的工具箱從而減輕俄羅斯的安全壓力。
再次,倘若美國同意俄羅斯的要求,將部署在歐洲地區(qū)尤其是德國的核武器撤回美國本土,歐洲將成為一個除了法國以外的無核大陸。歐洲爆發(fā)核戰(zhàn)爭的風險會由此而得到降低。但由于法國的核武器并未納入北約的核威懾戰(zhàn)略之中,由于地理的原因,俄羅斯對歐洲的核威懾將獲得更多的優(yōu)勢。
可能直到現在大家才恍然大悟,為何普京要陳兵10萬于烏克蘭邊境。他的真正目的并不是要占領烏克蘭,而是把美國和北約徹底擋在烏克蘭之外。這位克格勃出身的克里姆林宮主人按照他設定的節(jié)奏,一步一步以軍事高壓手段把美國逼到了日內瓦的外交談判桌。
這個外交攻勢時間點的選擇也透露出普京的精算能力。他剛剛完成國內的憲政程序,為自己至少在理論上執(zhí)政到2036年掃清了障礙:近期執(zhí)政到下屆2024年俄羅斯總統(tǒng)大選也還有近三年的時間,這是一個黃金執(zhí)政檔期,競選壓力為零,足以使他有充足的時間和精力,全力投入終結“北約東擴”的外交與軍事博弈,一解“如鯁在喉”的歷史心結。

他給華盛頓“最后通牒”的意圖也再明顯不過了:拜登政府要么接受俄羅斯的條件,簽訂“城下之盟”,從此劃清西方國家與俄羅斯的楚河漢界;要么冒一場美俄大戰(zhàn)的風險, 中斷“重建更美好世界”的宏偉大業(yè),被迫回到他想抽身而退的歐洲,與俄羅斯在中歐地區(qū)展開一場美國難以取勝而且極不情愿的軍事廝殺。
美國政府接受俄羅斯政府“談判邀請”的速度似乎驗證了普京的推算。華盛頓如此之快地被“請君入甕”,除了表明它沒有更好的選擇之外,也凸顯了拜登政府也有想盡快終結與俄羅斯沒完沒了糾纏的心態(tài)。更何況,重建與俄羅斯的戰(zhàn)略穩(wěn)定,以便騰出手來對付被定義為主要競爭對手中國的挑戰(zhàn),并集中精力處理國內事務,振興美國經濟,也是拜登求之不得的事情。
普京正是看準了這一點,讓拜登心甘情愿地接受他的“最后通牒”。電話會議后,普京的助手們向外傳話,“總統(tǒng)興致勃勃,對今天與拜登總統(tǒng)的溝通非常滿意”。這可能是說的實話,因為這次美俄戰(zhàn)略溝通的議題設置和節(jié)奏推進均出自普京之手,莫斯科一開始就占了上風,掌握了“以武促談”的主導權。
美俄的“默契”開始讓歐洲人深深感到不安。歐盟“外交大臣”博雷利可能是第一個意識到風險正在逼近歐洲的歐洲人。他似乎意識到,歐洲再次被美俄“瓜分”的命運可能正在降臨歐洲。加入美俄會談,防止華盛頓和莫斯科以犧牲歐洲利益為代價達成所謂的“美俄戰(zhàn)略穩(wěn)定”,這個重要任務突然一下子擺在了博雷利的面前。
重建與俄羅斯的戰(zhàn)略穩(wěn)定,以便騰出手來對付被定義為主要競爭對手中國的挑戰(zhàn),并集中精力處理國內事務,振興美國經濟,也是拜登求之不得的事情。
在拜登與普京通話前夕,博雷利于2021年12月29日接受德國《世界報》的采訪,嚴厲抨擊莫斯科談歐洲安全事務只邀請美國而撇開歐盟的做法不可接受。他說,“我們(歐洲人)不愿意也不允許自己只當一個旁觀者。”莫斯科的眼中只有兩個“瓜分自己在歐洲的勢力范圍”的國家,“這一點我們不接受”。“沒有我們的參與,對任何涉及歐洲的事情都不得做出決定。”
拜登團隊估計也聽懂了博雷利的話,這憤怒之情當然也是撒向華盛頓的。但拜登政府的反應可能更讓博雷利失望。美國并沒有接受歐盟的要求向莫斯科提出讓歐洲人也參與“歐洲戰(zhàn)略穩(wěn)定”談判,而只是向布魯塞爾做出保證,會盡力對歐洲盟友保持談判的“透明度”,不會做出任何有損于歐洲利益的事情。
詭秘的是,美國國務院發(fā)言人提醒歐盟,這次談判的外交框架是拜登總統(tǒng)和普京總統(tǒng)建立起來的“美俄雙邊戰(zhàn)略穩(wěn)定對話機制”。言下之意,這個機制里面沒有歐洲的位置,美俄談判是兩個國家之間的事情,沒有歐洲的份兒。
博雷利極力要求歐盟也參與這次事關歐洲未來安全格局的重大外交談判,一方面表現出對俄羅斯的強烈不滿,同時也折射出歐洲人對美國人的不信任。無論如何,博雷利對外界發(fā)出的信號是,美國并不代表歐洲。
這無疑是對美國談判代表地位的削弱。俄羅斯在談判中有理由會對美國未來做出的有關歐洲的承諾的可信度和可行性產生懷疑。尤其是在歐盟已經讓世人皆知美國并不代表歐洲的情況下,拜登政府在談判中討價還價的底氣會有所不足。單就這一點,普京通過提議美俄雙邊談判從而加深歐美猜疑、分化歐美聯(lián)盟的戰(zhàn)略已經開始奏效。
歐洲人的猜疑并不是空穴來風,但歐洲也不是鐵板一塊。帶著家小在德國住了多年而且說一口流利的德語的普京,對歐洲人心態(tài)的了解并不亞于歐洲的“老朋友”拜登。他為歐洲設計的新安全構架既會遭到一部分歐洲國家和人民的反對,也會得到一部分歐洲國家和人民的支持。
烏克蘭是普京“新歐洲安全構架”的最激烈的反對者。這也完全可以理解。“緩沖區(qū)”的建立意味著烏克蘭政治精英全面融入西方、進北約、入歐盟的夢想將徹底破滅。基輔的難處是,自己無法左右美國的態(tài)度,美國可能最終為了更重要的戰(zhàn)略利益,和俄羅斯做交易將其“拋棄”。
這種擔憂可能會一直伴陪著烏克蘭總統(tǒng)澤連斯基和他的團隊。也可能是為了安撫他,美國總統(tǒng)拜登在元旦后上班的第一天就給他打了電話。兩位總統(tǒng)具體談了什么,美國做出了什么保證,外界不得而知。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現在美俄談判才剛剛開始,華盛頓一定是給基輔吃了幾顆定心丸。
其中一顆定心丸應該是有關克里米亞半島的事情。2014年普京通過“公投”和“加盟”的方式將克里米亞從烏克蘭剝離出來后又重新納入了俄羅斯版圖。自那之后,西方國家就一直沒有承認過這種方式的合法性,而是堅持認為這是一種有違國際法的“吞并”行為。
即使美國最終同意俄羅斯提出的《安全保證條約》,拜登政府也是會要莫斯科付出相當高的代價的。不可以設想華盛頓會在不提克里米亞前途的條件下給普京一個“安全保證”。
克里米亞半島是俄羅斯最終繞不過去的一個坎。這個坑是普京給自己挖下的,美國和西方不會放過他。同普京簽訂一個《安全保證條約》而對克里米亞只字不提,相當于在國際法上認可了俄羅斯對克里米亞的“非法吞并”,這是美國不想也不敢做的事情。
然而,期待普京為了美國的“安全保證”而將克里米亞這塊好不容易吞下的“肥肉”又重新“吐出來”,也是異想天開。普京要是這樣做的話,他就不是普京了。如果最終有一個因素可能讓美俄談判失敗的話,那么這個因素可能就是克里米亞。
法國和德國是烏克蘭加入歐盟和北約最為堅定的反對者。明里暗里這兩個國家都在跟美國較勁。美國要用重武器武裝烏克蘭,德國橫豎擋在那里,只愿意給基輔提供財政援助和網絡設備,加強烏克蘭網絡戰(zhàn)能力的建設。
在烏克蘭與俄羅斯的沖突中,美國是火上澆油,德法則是“寧事息人”,始終把自己定位為一個“調停者”。2014年的明斯克協(xié)定就是巴黎和柏林的杰作。俄羅斯和烏克蘭被默克爾和馬克龍各打五十大板,勉強停火。
如果最終有一個因素可能讓美俄談判失敗的話,那么這個因素可能就是克里米亞。
明斯克對柏林一直耿耿于懷。不僅因為德國政府堅定支持北溪2號油氣管道的完工,還因為德國人總是認為烏克蘭應多些理性,少些情緒,不要一味與俄羅斯抗衡,不僅讓歐盟為難,也縮小了自己的戰(zhàn)略回旋空間。
許多德國人也認為俄羅斯的大國沙文主義比較討厭,相信烏克蘭向西方靠攏本質上沒錯。但他們覺得烏克蘭不一定要以加入北約和歐盟的形式,來完成對西方生活方式和價值的認同。甚至有的資深德國外交官間接向基輔喊話,問他們?yōu)楹尾欢嘞蚍姨m或者瑞士學習,既保持“民主自由”,也保持“中立自主”,在大國博弈中“游刃有余”。
法國對美俄戰(zhàn)略談判似乎樂見其成。自普京向美國發(fā)出“最后通牒”以來,巴黎顯得很低調,既沒有極力反對,也沒有高聲支持。但馬克龍總統(tǒng)應該從內心深處對普京的外交攻勢感到高興。
對于這位愛麗舍宮的主人來講,同俄羅斯達成一種新的默契,重構歐洲的安全格局一直是歐洲解除后顧之憂在世界舞臺上大顯身手的重要前提。但馬克龍在歐盟內部一直“孤掌難鳴”,尤其是東歐國家的掣肘,一直讓他收效甚微。這次普京自己出手干出了他想干而沒法干的事情,馬克龍又何樂不為?
東歐國家最為擔心的是美俄和解。歷史和地緣的因素無法使他們信任自己的東部大鄰國。德法對俄羅斯的曖昧使他們別無選擇,只能義無反顧地把希望寄托在美國的身上。如果這次拜登真讓普京的魅力攻勢給拿下了,波蘭和波羅的海的愛沙尼亞、立陶宛和拉脫維亞可能會極度沮喪。
回到歐盟層次上,“外交大臣”博雷利對美俄繞開歐盟開展“戰(zhàn)略穩(wěn)定”談判的反彈可能更多的是出于“面子”問題。堂堂的歐盟被兩個域外大國當作“交易的對象”確實是讓他很沒有尊嚴的事情,通過大聲抗議來挽回顏面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普京和拜登若真能談成一個美俄關系的新格局,對歐盟總體上也是一件好事情, 更何況長期與俄羅斯處于一種高度緊張的狀況對歐盟也是一種負擔。
與俄交惡不僅造成內部分裂,而且也擴大了對外部世界尤其是對美國的依賴。說不準普京的戰(zhàn)略“緩沖區(qū)”和“無核區(qū)”方案能夠優(yōu)化歐洲的戰(zhàn)略環(huán)境,降低歐洲卷入核戰(zhàn)的風險,最終造福于歐洲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