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雙媚
《范進中舉》原是清代小說家吳敬梓創(chuàng)作的長篇諷刺小說《儒林外史》中的情節(jié),講述寒門書生范進科考多年,屢試不第,日子過得窮困潦倒,直到四十幾歲依然不顧老母重病纏身,不理賢妻苦苦哀求,不管岳父惡言訓(xùn)斥,頂著鄉(xiāng)人的奚落譏諷,抱著身無分文沿路乞討的決心再次趕考,終于高中舉人,卻喜極而瘋的故事,借此諷刺科舉制度下讀書人畸形的仕途心態(tài)和扭曲的社會風氣。
新編晉劇《范進中舉》是一出十幾年前上演的老戲,內(nèi)容上大體上保持了小說的情節(jié),主題既有對科舉制度的鞭笞和諷刺,也有對人情薄淡、世態(tài)炎涼的慨嘆。今天,之所以選擇聊這出戲,是因為我認為相比于小說,它提出的新命題于今天依然有現(xiàn)實意義:身處逆境,人該如何自持?接得住命運,要修己。都說范進是封建體制下科舉制度的受害者,是畸形社會風氣下不能掌控命運的可憐人,但我認為范進并不值得同情。作為讀書人,他的悲劇有客觀原因,更是主觀因素導(dǎo)致。何為讀書人?我想這三點是基礎(chǔ):讀圣賢書,懂為人之道,行君子之禮。范進三歲讀詩經(jīng),七歲背論語,年至四十有幾,既不懂為人之道,亦不行君子之禮,所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他連最基本的修身都沒做好,整日里怨蒼天后土不公道,怪時運不濟世態(tài)炎涼人心寒,倘若還要博幾分同情,就有嘩眾取寵之嫌了。
《儒林外史》是一部杰出的諷刺小說,它的文學性極強,為劇本塑造人物提供了厚實的基礎(chǔ),舞臺表演進一步豐富了范進這個人物,讓他得以從小說中躍然而出,成為活生生的立體的舞臺角色,讓我們更多地從他自身的個性、處世哲學出發(fā),感受歷經(jīng)現(xiàn)實的蒸騰之后,留下的值得思考的余溫。
百善孝為先,為人子,范進盡的是偽孝道。他幼年喪父,靠寡母撫養(yǎng)長大,立志以苦讀博取功名,改變家族命運,讓老母親過上好日子,看似沒有什么錯,實則是畫大餅。他逃避著家徒四壁、三餐難繼的現(xiàn)實,讓老母親勒緊褲腰帶,望著畫中的大餅咽著饑餓的口水,和他一起憧憬虛幻的功名之路。當妻子告知老母親病重,他自然知道是饑寒落下的病癥,開口就是責令妻子“還不快取些吃食過來”,難道他不知道吃食是要靠勞動賺來?不知道自己向來十指不沾陽春水,不曾種過一粒米,不曾賺過半文錢?他嘴上自責,行動上卻無動于衷,不管她有無銀錢請大夫看病抓藥,不顧她是否吃得上一口熱湯飯,把她承受的病痛之苦責怨于現(xiàn)實,把改變困境的機會寄托于科考,認為體諒照顧母親是功成名就之后才能實現(xiàn)的事。這樣的兒子讓人匪夷所思,這樣的孝讓人大跌眼鏡,這樣的讀書人讓人嘆為觀止。
夫妻本是連理枝,應(yīng)同甘共苦、相濡以沫,但為人夫,范進卻沒有一點大丈夫的責任和擔當。作為丈夫,家中的頂梁柱,既不賺錢,又不勞動,家中大小事從不過問,心安理得讀所謂的圣賢書,一心一意做他寒門變朱門的美夢。當妻子告知,舉家沒有半粒隔夜糧,稱鹽打醋沒有半文錢,他沉默以對;當妻子勸告,先過窮日子,再說跳龍門,他置之不理;當妻子讓他纏拐,說織出半疋粗布可換三斤細米,他擲至地上。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眼里沒有五谷三餐,心里沒有家庭責任,這樣的男人,何言大丈夫?
范進讀書四十余載,閱盡古今圣賢書,熟讀四書五經(jīng),卻沒有修為能讀懂三歲就能讀能誦的三字經(jīng):為人子應(yīng)“寸草心,報春暉”,大丈夫當“學與思,琢與磨,知與行,相交錯”,欲接住命運,談何容易。
現(xiàn)實中也有男人在家里是長不大的老小孩,啥本事沒有,驢脾氣蠻大,但只要踏出家門,就是腰板挺直能扛能挑能頂能挨的大丈夫,經(jīng)風歷雨不在話下,披星戴月不言辛苦,風塵仆仆行走于人間,披荊斬棘開疆辟土,言大丈夫之威,行大丈夫之能。可范進不是,在家畫大餅,在外充? ? ? 包,裝清高,時來運轉(zhuǎn)時不用學不用裝,張嘴就能耍威風,舉手就能擺架子。
戲中,胡老爹雖然看不起這個窩囊女婿,為了女兒的活路著想,還是費盡心思為他謀得一件教書的營生,范進對此不但沒有感激,還認為老丈人是作踐人,是自己功名路上的絆腳石。一個饑不果腹的窮秀才,看不起收徒授藝的營生,實在沒辦法理解為“燕雀安知鴻鵠之志”,但不難看出,深受封建等級制度傷害的范進,骨子里又有著分明的貴賤等級。陳勝吳廣一介草民尚且知“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范進一個讀書人還活得如此糊涂,實在差點修為。
老丈人責令范進上街賣雞,以換取稱鹽打油的錢,他迫于“拳威”,不敢違背,只得抱著雞硬著頭皮不情不愿趕往集市,偷偷摸摸不敢見人,咬緊牙關(guān)不敢聲張,比做賊的還心虛,比拾糞的還狼狽,生計于他,竟是如此難堪之事。范進科考文章寫得不咋樣,但生活這篇文章寫得可謂拍案叫絕,世人驚嘆。
范進趕考身無分文,又遭同窗奚落,鄉(xiāng)紳戲弄,窮途末路之時,文廟的叫花子贈予半兩紋銀,得以如期赴考,幸運高中舉人。當他當了老爺,住上了豪宅,使喚著奴仆丫鬟的時候,卻容不得叫花子再與他稱兄道弟,直呼名諱,以打發(fā)叫花子的方式打發(fā)了這位昔日恩人:“花子,這是你濟我趕考的銀兩,拿去,到別處吃碗熱飯去吧。”舉人老爺?shù)耐L無師自通,耍得行云流水,酣暢淋漓。可見,范進之學習領(lǐng)悟能力并不差,學與不學,用與不用,全在于怎么權(quán)衡罷了。
以上所述,也許很多人并不能贊成,似乎是脫離社會現(xiàn)實獨立評判范進,于他不公道,他本就是體制的受害者,是值得同情的。于原著作者也不公道,或許他的本意在于抨擊當時的封建體制、科舉制度,諷刺人情冷暖。但是,任何一種制度都有它不足之處,又不可否認不論哪朝哪代,都曾有過杰出的圣賢,也有過不少潑皮無賴,可見,人如何處世,并不完全取決于社會制度和社會風氣。人該怎么活,才能活成個實實在在的人,活出個赤誠丹心,更多在于個人修為吧。封建體制,科舉制度,人情冷暖,并不妨礙他范進踏踏實實做一個孝子,也不影響他做一個有責任有擔當能養(yǎng)家糊口的丈夫,更別說做一個有良知、辨善惡、懂感恩的人。制度或許有瑕疵,但決定人本性的,還是自身的修為。刀,能殺人,但殺人的本質(zhì)是人,而不是刀。
得與失,乃互生。不論是身處逆境,還是順境,要想接得住命運,首先要修己。“擇善書而讀,擇善言而聽,擇善行而從,擇善人而交。”不論哪個時代哪種體制,不論哪個行業(yè)哪種風氣,不論哪個家庭哪種人,都適合吧。
“茶是泡來品的,戲也是演來品的。一出戲搬上舞臺,內(nèi)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有人關(guān)注思想性,有人考究藝術(shù)性。我呢,除了自己寫的幾筆,大多數(shù)時候就是一位觀眾,不妨扯扯可看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