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東舸
老北京覺著嘴里饞的時候,總愛念叨,想吃點“差樣兒”的。什么叫“差樣兒”的呢?無非就是平時不是總能吃得上,需要費點功夫、花點銀子才可以進嘴的吃食唄。
要擱在以前,這“差樣兒”的就是人們心心念念的大魚大肉。因為那時候一年到頭也未見得能吃上幾頓像樣的好飯食,成天到晚蘿卜白菜,難免嘴里覺得寡淡,所以就總想用大量的葷腥兒來改善伙食。
現(xiàn)如今,要想吃點什么,基本上沒有吃不到的,而且?guī)缀趺刻臁昂j懣铡比鏀z入,誰也不再盤算大塊吃肉的酣暢淋漓。因為偶爾想起大塊的肥肉來,都會覺得油膩,更別說指望用它來大快朵頤了。
人嘛,就是這樣,越缺什么就越想要什么。這吃東西也是一樣,沒肉的時候想肉;肉多了,自然就會想一些清淡的。
前些年姥爺還在的時候,當時老爺子已經(jīng)80多歲,身板依舊硬朗,而且還總能自己下廚房鼓搗點兒“差樣兒”的順口吃食,什么揪片兒啊,兩樣面切條兒啊,莜面貓耳朵啊,蕎麥面饸饹啊,全都被他弄得催人饞涎。從廚房里飄出來那股熱乎乎香噴噴的味道,聞起來總難免心旌搖蕩。也就是拜姥爺所賜,讓我見識了一種在老北京膾炙人口的貧寒吃食,聽名字就讓人肅然起敬,叫“大喇嘛逛青兒”。
當時問姥爺,您做的這東西,為什么叫這么一個怪名字?老爺子說,你仔細看看那碗里都有什么?這名字貼切!
我看了那碗被姥爺說得天花亂墜的東西,一堆棒子面疙瘩泡在湯里,湯上面漂著幾片各式綠菜葉子,聞著挺香。而且看起來湯清菜碧、疙瘩金黃,確實賞心悅目。但我終究沒看出這一碗黃疙瘩跟喇嘛和逛青兒有什么關系?好在姥爺掰開了揉碎了給我講了講。
那意思是說,打從前清時候,人們就這么稱呼這碗黃疙瘩了,之所以會管它叫“大喇嘛”,是窮人想出的雅致叫法,因為藏傳佛教的大喇嘛和上師們,戴的僧帽都是金黃色的,這棒子面疙瘩也是金黃的,所以就這么叫開了。至于“逛青兒”,那是因為里面有綠色的菜葉子,和金黃的疙瘩配合在一起,代表著大喇嘛去草地踏青,暗示自己吃的這碗棒子面疙瘩不簡單,寓意深刻。
我覺得這純屬牽強附會。一碗棒子面,還非要叫這么個風雅的名字,莫不是吃粗糧吃急眼了亂叫?
姥爺說,你還真就別瞧不起這碗棒子面,老年間你能吃得上,還算不錯了呢。而且,這名字形象。
想了想覺得倒也是的,可能在今天我們看來,一碗棒子面疙瘩配不上一個風雅的名字,但是,在每天指望棒子面果腹的年代,這碗疙瘩興許是和人們最親近的吃食,所以給它取個多么文藝的名字,便都不會過分了。“大喇嘛逛廟”“盆兒了碰”“搖尜尜兒”“煮尜尜兒”,說的都是它,足以見得老百姓和它之間,那種糾纏至深的情感。
盡管它名字不少,但是到今天,我還是喜歡把這碗棒子面疙瘩叫做“煮尜尜兒”,因為打從心眼里覺得這么叫才順溜,這也可能和小時候喜歡玩尜尜兒有些關系。
尜尜兒是什么?是老北京人對陀螺這個東西的愛稱。陀螺長的模樣是中間大兩頭小,很像是一個棗核形。“尜”是一個很講理的字,上下結構,小-大-小,說明它形容的東西也是中間大兩頭小,所以陀螺在老北京嘴里就成了尜尜兒。
小時候玩的陀螺有那么幾種,第一是那種木質材料半個兒的。所謂半個兒,就是腦袋大屁股小,把整個陀螺從中間切成了一半,玩的時候,用小鞭子抽著它在地上轉,俗名叫“抽漢奸”,這個叫法,大概和北京人痛恨漢奸、嫉惡如仇的本性脫不開關系。
還一種就是整個的了,個頭比較小,用手把它的一個尖頭立在地上,然后在頂端那個尖頭一捻,它就會轉起來沒完。北京人形象地叫它“捻捻轉兒”。
可是從這兩樣東西的造型上來看,我怎么也不能把它們和煮尜尜兒聯(lián)系在一起。因為但凡吃過煮尜尜兒的人都知道,那都是一個個沒了棱角的小方塊,和用來玩的尜尜兒有天壤之別。可憑什么,講理的北京人就把它叫成“尜尜兒”了呢?
看過了一些資料,覺得有一種解釋最為靠譜。
最初的煮尜尜兒,不是方塊的,是把棒子面和好了之后,用手揉成一個個的棗核形狀放進鍋里煮熟,出鍋的時候很像是尜尜兒的造型,所以才叫了煮尜尜兒。后來因為這種制作方法比較費勁,為了一頓棒子面,花費個把鐘頭去揉“棗核”,不值當?shù)模庞纸?jīng)過改良,成了今天這種稍顯圓滑的小方塊。
這種小方塊的制作方法和揉“棗核”相比,確實省了不少力氣。只要把棒子面和硬,切成小色子塊放在盆里撒上棒子面用力搖,搖到?jīng)]了棱角就成功了。過程和咱們在正月里見過的搖元宵很相似。因為在盆里搖的時候,那些棒子面方塊會相互碰來碰去,所以老北京就又給人家起了個名字,叫“盆兒里碰”。看看,咱北京人連吃東西起名字都這么講理,透著講究。北京話說順了嘴,“盆兒里碰”就成了“盆兒了碰”,這其實就是《閭巷話蔬食》一書中所記載過的搖尜尜兒。
按照老理兒來說,北京人吃煮尜尜兒,最標準的配置是把尜尜兒煮熟了之后,澆上用芝麻醬、醬豆腐和韭菜花調(diào)成的醬汁,攪和均勻,再淋上一勺辣椒油。味道吃上去和涮羊肉的蘸料很相似,只不過少了香菜跟小蔥而已。
尤其寒冬里,一大碗冒著棒子面香氣的煮尜尜兒,配著調(diào)好的醬汁,稀里呼嚕吃進肚,還有絲絲辣味催得人滿頭大汗,對于喜歡粗糧的人來講,當是一件多么快意的事。
當然了,什么事情也不是必須如何如何,這煮尜尜兒配的作料,也一定是因人而異,不見得非要是追求所謂的“標配”。就好比我姥爺當年做的那碗“大喇嘛逛青兒”,就是配了炒熟的青菜,按著熱湯面的口味來的。
還有人喜歡用炸醬來勾兌棒子面疙瘩。肥瘦相間的五花肉,切成大一些的肉丁,多大合適呢?肉丁炸好了之后,大小和煮熟的尜尜兒一致就是最好。煮熟的尜尜兒每一顆上面都包裹著香美的炸醬,再有肥而不膩的肉丁相配,還不用說吃,光是聽起來就已經(jīng)口舌生津了。
當然了,聽著是隨便搖幾下就好,可是別輕心,這尜尜兒制作起來也是有講究的。首先是和面。棒子面很松散,不比白面那么容易抱團。這就要求在和面的時候多花些力氣,多揉一段時間,而且那面一定要硬,不然下鍋煮的時候就成了一鍋棒子面粥。這就要求和面的人一要有力氣,還要有耐心,急性子或綿軟的人是做不來這件事情的。再有就是煮尜尜兒的火候。千萬不能按照煮白面的時間操作,一定要給它更長的時間,否則你糊弄它,它也一定會糊弄你。等拌好了作料,吃進嘴里一大口生棒子面或者是硬疙瘩,那一定不是什么美好的體驗。
現(xiàn)在人們油膩吃多了之后,總想著用粗糧來改善伙食,無非就是因為:第一,粗糧確實比大米白面健康;其次,粗糧吃起來的那股香味是細糧給不了的;再有,吃粗糧顯得咱活得精致會養(yǎng)生。
平日里,棒子面基本都用來蒸了窩頭、菜團子,烙了貼餅子熬了粥,就那么幾樣吃法,終究有煩的時候。那就不妨嘗試一下這煮尜尜兒,黃澄澄的棒子面,飄來那種質樸的香氣,配上自己喜歡的作料,食之,欣慰,幸甚!很感謝老年間的先人們,想著法子變著方兒地做出了這碗煮尜尜兒,讓棒子面有了這樣誘人的吃法。
別拿棒子面不當干糧,也別瞧不上煮尜尜兒這碗粗糧。雖然是最平民的飯食,可挺多書籍里對它的記載還真不少,足見這碗棒子面疙瘩是有多吸引人。
鄧云鄉(xiāng)先生在《燕京鄉(xiāng)土記》里寫過:“煮嘎嘎是把玉米面和得很硬,切成指頭大小的四方塊,煮了吃,最好是加點青菜葉子一起煮,熟了加上油鹽調(diào)料,湯很濃,像西餐的濃湯一樣。一粒粒的嘎嘎用筷子撈起來吃,滑溜溜,韌篤篤,十分有味。”看來久居在滬的鄧老口味依舊未變,對第二故鄉(xiāng)的一碗煮尜尜兒念念不忘,而且尤其鐘愛“大喇嘛逛青兒”。
李春方老先生在其號稱“老北京民俗飲食大觀”的《閭巷話蔬食》當中,更是記載了好幾種“尜尜兒”的做法,其中包括煮白面尜尜兒、搖尜尜兒、喇嘛逛青兒。如此不惜筆墨來進行介紹,可見這貧民吃食在李老先生心目中的地位,有多么不同尋常。
這么誘人的煮尜尜兒,不來一碗是不是有點對不住自己呢?不怕費事,就揉點棗核形的尜尜兒,想省事,就搖點小方塊的尜尜兒,實在想偷懶,就捏點小圓餅扔進鍋里煮,一樣拌著那些作料來吃。只不過,這小圓餅雖然屬于尜尜兒的變種,煮出來卻有了一個新的名字,叫“猴兒打傘”。
這又是一個夠形象的名字。小圓餅煮出來很滑溜,用筷子夾著有點費事,小孩子大多又不太會用筷子,所以總是用一根筷子把小圓餅扎起來吃。一根細長的筷子上面頂著一個圓餅狀的東西,再讓小孩子舉在手里,很像是耍猴的時候,那只猴子打著一把傘。
大冬天的,風寒易入骨,穿再多衣服保暖,不如吃點熱乎的飯食。咱老北京的傳世“硬”菜,一大碗熱氣騰騰的煮尜尜兒,不正合適么。
至于澆什么口味的作料,就套用句《山家清供》里的話:“食無定味,適口者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