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有雜樹
入秋了,屋后的樹木紛紛落葉,頗有幾分蕭瑟的意味,只是我見慣了,倒不覺得凄涼。老房東在前院栽的柿子樹,葉子快掉光了,鮮紅的柿子明晃晃地掛在枝頭。《本草綱目》記載柿子能清熱止血,我便摘了給先生吃。他因長年久坐,得了些他這類人?;嫉男〖病?/p>
說起這棵柿子樹,它的命運可謂坎坷。它本是老房東劉先生的心愛之樹。老房東在時,經常給它澆水、培土、修枝。它的果子熟了,老房東的兒子小劉先生愛得不得了?!斑@果很甜,還很脆?!彼f。話里有歡喜,還有童年記憶中的迷醉。房東一家搬到別處后,房子輾轉租給過幾家房客。房客們沒有一個留意這棵柿子樹的。他們多半疲于奔命,早出晚歸,哪有閑心管這么一棵跟錢不沾邊的樹呢?我們租下這房子后,對它也是疏于照顧,好的年頭我一年能記得給它澆兩次水,壞的年頭我眼里也瞧不見它。它呢,倒自在得很,自顧自地發芽、抽葉、開花、結果、落葉,一點兒也不嬌氣。往年,我們都顧不上吃它的果實。滿樹的紅果蒙霜后,散發誘人的清香,把鳥和鄰居都勾了來,很快就被消滅了。
前兩年,柿子樹的幾根枝條遮擋了葡萄,我叫先生把它們折掉。先生站在木凳上,晃晃悠悠地折枝,二樓的老太太見了,說也想砍掉擋住她家陽光的枝條,并聲稱這樹有蛇。我左看右看,這樹才一層樓高,如何遮擋她家二樓的陽光呢?至于蛇,斷是不可能的。她謊稱保安前來捉蛇的時間,我正對著這棵樹寫作,彼時根本沒有所謂的捕蛇故事。我在這住了幾年,也從未見過蛇。我心知她不喜這棵樹。這院里以及附近所有結果的樹,她都不喜。她曾多次站在她家陽臺上,破口大罵晨鳴的鳥,以及招鳥的樹。她說,這些畜生沒讓她睡過一個好覺。唉,她罵錯了,鳥兒不是畜類,是禽類。除非她罵的是……我不敢想。
我沒答應她,我只是個租客,不是樹真正的主人。但是,她和她兒子下來了。這個坐過十年牢的男人,手里拿著一把刀和一把鋼鋸。我給小劉先生打電話,告訴他有人要砍他爹的樹。小劉先生遠在天邊,插了翅膀也飛不過來。我和先生壯著膽子守在院里,“監督”他們“修剪”枝條。邊“監督”邊說,修小枝可以,別傷著樹啊。老太太根本沒把我當回事,指點江山般說道:“這樹長得不對,這葡萄也長得不對。”隨即她揮刀橫掃葡萄,砍下十來條藤蔓。我一下子驚呆了,良久才回過神來說:“這葡萄矮矮的,不擋光,不能砍?!闭l知老太太蠻橫地說:“我就砍,我就砍,你能怎么著?我連劉某某都不怕,你有什么資格說我。”說完手又一揮,葡萄藤紛紛被砍落下來。與此同時,半棵柿子樹也倒在院中。我的火氣一下子躥上來,掏出手機報了警。警察還未趕到,他們就得意揚揚地離開了,只剩下滿院的橫干殘枝。我跟小劉先生說,樹只剩半邊了。小劉先生說,老太太的潑惡遠近聞名,別惹她。真是可憐這樹?。?/p>
院子里除了柿子樹和葡萄藤,還有一棵枇杷樹,大概是我們入住的第二年長出來的。細雨紛紛的清明時節,我刨地種南瓜,在東北院角意外發現了它。當時它只有十厘米高,帶絨毛的新葉生機可愛,我沒舍得挖掉,任由它長著。如今它已有三米高了,就快被二樓所不容,我們也在此住了五年多了??粗荒昴甑亻L,好像歲月都被它收容在枝干里,等待結出夢想的果實。我希望它快快長大,又怕它長得太快被二樓強行伐了去。有時也想,與其等別人來動手,不如親手終結它,免得遭凌辱,卻終究不忍。于是打定主意,只要它高不過二樓去,就誓死捍衛它生長的權利??墒撬o情草木易朽,何況我和它皆是寄生于此罷了,又如何做得了主呢?
比起松柏,枇杷也是四季常青的。奇怪的是,古來文人吟詠松柏之堅的多,對枇杷卻只是夸贊其果實之美。司馬相如、蘇東坡等文豪甚愛枇杷之夏熟。宋人有《山鵲枇杷圖》《枇杷山鳥圖》等名畫,畫中都是枝葉紛雜中一鳥對著數串枇杷果。果實金黃,看起來繁盛美好,古人稱枇杷果為“黃金果”,或有此意。畫中的山鵲我認得,正是常來院中做客的藍花鵲。頭頸黑,胸腹白,其余羽毛以藍色為主。尾巴很長,像婚紗的裙拖,美則美矣,但很笨重,拖著它不堪遠行。不過,這尾巴也不是毫無用處,甚至可以說是密林生活的神器,便于鵲鳥控制方向和保持平衡。藍花鵲的鳴聲嘶啞,實在配不上還算可觀的外貌。但它們歡叫起來尾巴一翹一翹的,很有意思。它們通常數只結伴而來,一來就消滅數枚果實。我喜歡它們來訪。它們讓我想起山中的親人。它們或許像我一樣來自山中,為等在路上的果實風雨兼程。
去年,我在這個城市做了一次手術,切除了與生俱來的身體疾病。除了分身乏術的丈夫,我在這里沒有親人,母親不得不從家鄉過來照顧我。與草木打了一輩子交道的母親,很快喜歡上了這些鳥兒。聽著鳥鳴雀噪,她驚奇地說:“這兒就像山里一樣好??!”這些鳥兒,使母親對這個城市少了陌生感,多了親切感。于是,一生珍愛糧食的她,每天都在院中撒下一把米粒,等鳥兒來啄食。母親的到來,還使庭中的草木得到無微不至的照顧。她一得空就給果樹鋤草、培土、施肥、澆水。一日,她喜滋滋地對病中的我說:“這枇杷明年就能結果了?!薄霸趺纯赡埽闹鞲刹疟任夷_拇指大那么一丁點!”我表示質疑。“你不是說它有四年了嗎?枇杷四五年就能結果?!蹦赣H十分肯定。我上網一查,果如母親所說。
我康復后,母親就回老家了,枇杷樹又回到自生自滅的狀態。古書上說,枇杷“秋萌、冬花、春實、夏熟”。那年冬天,它沒有開花,次年春天也沒有結果。母親的預言落空了,她在山中形成的經驗不適用于城市,這兒的土壤太貧瘠了!
先生說:“砍了吧,長在院里不好?!笔裰酗L俗以“枇杷門巷”指稱煙花女居所,先生曾在位于成都西郊的四川大學上學,熟悉這個掌故。唐代王建《寄蜀中薛濤校書》說:“萬里橋邊女校書,枇杷花里閉門居。”這萬里橋就在成都西郊的浣花溪上,晚年的薛濤居于橋畔,門院中枇杷郁郁森森。后來人們便用“枇杷門巷”來指稱煙花女的居所。為了避嫌,蜀中人便不在自家院落栽枇杷。我反駁道:“漢武帝的上林苑種有枇杷,名聞天下的‘塘棲枇杷’栽滿余杭家家戶戶的庭院,可見枇杷也是貴門富戶的象征。”先生說不過我,只好由著我。
我們最為熟悉的關于枇杷的記載,是明代歸有光的《項脊軒志》?!巴ビ需凌藰?,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然而,因太過于悲涼,讓人不忍想起。歸有光于項脊軒苦讀,第九次參加會試才考中進士,此時他已是花甲之年,任官后還屢遭貶謫。其間,妻亡子夭,唯有枇杷樹一年年地漸如車蓋。世間之悲,莫過于此,枇杷從此添了凄苦之色!然而,轉念一想,悲歡離合實在不干物事,皆乃人事捉弄罷了!枇杷啊枇杷,你即是你,世人如何看你,隨心意而已,心意如何你便如何,因而由你亦可觀照世人心境。
忽然想起蘇東坡的一件趣事。一日張嘉甫問東坡先生:“廬橘何種果類?”蘇子答曰:“枇杷是矣。”張氏又問:“何以驗之?”東坡笑曰:“意不欲耳?!睎|坡以《上林賦》之廬橘指枇杷,被質疑之時,乃以心意答之,好一派灑脫心性!因東坡之故,枇杷添得廬橘之名。東坡可照見枇杷,枇杷亦可照見東坡。
我家庭院之所以有枇杷樹,可能是鳥銜落的種子逢土而長。你看,因為這棵枇杷,我竟把這兒稱作家了。我還愿意相信,這棵樹是鳥兒送給我的。但是,事理告訴我,它更可能是樓上人丟棄的果核所生。
在中國的社區社會,居于一樓是很容易被欺負的。住得舒服不舒服,全憑樓上人的素質,只要有一戶沒素質,就夠你受的。
衣服在院中快晾干了,忽然從樓上灑下水來,原來是二樓的人衣服沒擰水就往外掛。被子在院中曬得香香的,忽然從樓上落下塵土和垃圾,原來是二樓的人在清掃陽臺。
二樓,我的噩夢。
她家的陽臺不裝護欄,鍋碗瓢盆擱在朝外的矮墻上,正處在我家門口的上方,刮風下雨發出咣當咣當的聲響,每次進出我都擔心被空中墜物砸到。鞋底沾了泥,老太太便就著陽臺的墻沿刮泥,泥土直接落在我家門前……
我曾請求她改正。她說:“誰讓你家住一樓,有本事也住樓上來!”哎,只能怪自己沒本事。只是我沒想到,在這全國頂尖的學府,竟然還會遇到這種事。
二樓老太太,身體矮胖渾圓,喜歡在陽臺養仙人球。仙人球砸落到院中后,我從此在心里叫她仙人球。仙人球力氣極大,盡管年過七旬白發蒼蒼,還能把錘子掄出震雷聲。這雷聲凌晨五點準時在二樓陽臺響起,實在不知她在捶什么。小劉先生告訴我,老太太的先生年輕時就去世了,他是個挺好的知識分子,老太太卻沒讀過什么書。二人當年因組織安排才結合的。得知她早年喪偶,我不免產生同情,聽說她“大串聯”時做的事,我又覺得可悲。
歷史在錯綜中于此交纏,樓宇滄桑,草木森然。
遠方來客
呼喊響起,拂過落葉,連起一片沙沙聲、嘩嘩聲。我躺在出租屋的床上,陷在秋天的困倦里。意識的潮水,時而被卷入深海,時而被推向岸邊。
秋聲遼遠,迫近,又遼遠,更多的樹葉在下落,更密集的呼喊在敲打我的窗戶,但與我無關。他們喊的不是我的名字。在這個城市,除了丈夫,沒人喊我的名字,也沒人知道我的名字。因此,我午休的神經辨別不出聲音中的熱切。
我只想聲音快點停下來,最好自動停下來。聲音沒有停下來,我從困倦變為煩躁。怎么才能讓聲音停下呢?我的意識從海浪中躍起,努力識別聲音中的信息。我聽出了呼聲中夾帶的“劉”字。噢,他們呼喊的是一個姓劉的人。這個姓劉的人為什么不回應他們呢?他不在家嗎?看樣子是不在的。既然如此,他們為什么不停下呼喊?
我從床上爬起來,走到窗前,打開窗戶,探出腦袋,發現呼喊聲來自兩位白發老人。他們并排站在一棵桂花樹下,頭頂是滿樹的金星,濃郁的桂花香就從金星中散發出來。他們看見我,眼中射出欣喜的光芒,仿佛迷航的船員看見指示方向的燈塔。他們往前跨一步,手朝我的方向比畫,興奮且歡喜地說:“我們找劉××,他在家嗎?”
他們的模樣看上去就像退休教師,裝扮優雅,舉止得體。男的是白T恤、黑西褲、黑皮鞋,頭發短而精神。女的是素底藍花長袖上衣,米色休閑褲,藍色休閑鞋,齊耳的短發燙得柔軟蓬松。白發的年紀,我的社交圈里沒有對應上的人。我心想他們鐵定弄錯了,就說:“我們家沒有姓劉的。”
迷惑蒙上他們的眼睛,但他們沒有立即放棄,似乎認定了我和他們要找的人存在關聯?!拔覀冊诒Pl處查到他住這兒,×棟101,沒錯?!彼麄冇每隙ǖ恼Z氣說道。我再次在腦海中尋找與之關聯的人。“住在這兒,姓劉,叫劉××……”噢,莫非是老房東的名字。一直以來我們只跟小劉先生聯絡,房租合同簽的也是小劉先生的名字,因此倒不知房子真正的主人之名了。
我把他們請進院子,解釋說劉先生很久不住這兒了,房子如今由我們租住著。他們的熱切瞬間失落。“他和他兒子住在一起。因為孫子要上小學,他們全家就到小學附近租房子住。”我補充道。
老爺爺說:“我們是大學同學。在清華大學讀書時,我們住一個宿舍。畢業后他到××大學任教,我分配到廣州工作。我們畢業后就沒見過面了,這次到H城辦事,就想借此機會見見。我們打車找到學校,然后到保衛處問到他的住址,才找到了這里?!?/p>
我聽了十分震動,看向他的眼神多了吃驚和敬仰?;秀遍g,我感到幾十年的歷史,就要從他沐浴在午后陽光中的軀體,集束地迸發出來。事后我才知,他和劉先生出生于上世紀30年代初,于新中國成立初在清華大學物理系上學,與郭永懷、鄧稼先等科學家一起為核彈研發、國防工程作過貢獻。
如今,他們都已年屆九秩,這次見不到,可能一生都見不到了。對這個年紀的人而言,任何一天都可能是最后一天。
我端出茶桌,沏上熱茶。他們不喝茶?!爱斈辍崩蠣敔斣噲D講出一生的故事?!拔抑恢浪谶@里教書。我們那個年代沒有手機和電子郵箱,畢業后就很難聯系上了?!彼诟锌?,“沒退休前,我們用辦公室電話聯系過,退休后就很多年不聯系了。這次來H城,就想順便見見他?!彼俅沃厣曜约旱囊鈭D。
我說:“聽他兒子說,他半年前摔了一跤,走不動了,只能坐輪椅。”“啊……”他的臉色微微一變?!拔覀兙褪窍胍娨娝!彼钠拮訙睾偷卣f。
我撥通小劉先生的電話,告訴他有兩位老人來拜訪他父親,請他讓劉老先生接電話。小劉先生在上班,沒能把電話遞給他的父親。我詢問他們的住址,小劉先生詳細解說如何前往。我把他說的地址和線路圖寫在紙上交給老人,替他們叫了一輛出租車。
下午三點一刻,他們揮手告別,重新踏上與故人見面的征程。
他們走后,枇杷庭院重歸寂靜,只有落葉還在飛旋。我先生還沒有回來,出租屋里空落落的。
在秋天的空闊中,我突然覺得劉先生和我是有關聯的。我吃的柿子是他種的。我腳下的地板是他踩過的。我的先生也像年輕時的他一樣。
一年多后,學校網頁掛出劉先生的訃告:劉××同志,2020年2月16日逝世,享年九十歲。他在校工作期間,為近代力學系的發展作出了貢獻。對他的病逝我們深感惋惜和哀痛。特此告示以示悼念!
通往窄門之路
你們要努力進窄門,寬門和闊路引向沉淪,進去的人也多;然而窄門和狹道卻通向永生,只有少數人能找到。
——《圣經·路加福音》
我又告訴你們,你們祈求,就給你們;尋找,就尋見;叩門,就給你們開門。
——《圣經·路加福音》
我們結婚時,主婚人桫欏向全村父老鄉親這樣介紹我們:新郎是博士,做學問的,新娘是作家,寫文章的,二人互補,是天作之合。
婚禮在河北鄉村舉行,一片廣袤的平原上,流程走的是北方婚俗。婚車接親的時間,是凌晨三點,我子夜就開始化新娘妝。因為一夜未睡,婚禮開始時,我困得頭腦發蒙,只能像木偶人般走完婚儀流程,又像木偶人般聽完主婚人的祝福。那時,木偶人并未知道,婚姻意味著什么。
婚禮結束,賓客散去,我疲憊地倒在床上,感到整個北方都在下雪。我小心翼翼地裹緊被子,想象這隔著故鄉的萬里山河,此刻是什么景象。風吹打著窗玻璃,沙沙的響聲像是落雪。我看見,銀白的雪花漫天飛舞,落在華北平原厚實的土層上,落在太行山脈蜿蜒的丘壑中,落在千里黃河漸漸凝固的波濤里,落在抖光葉子的枯木上,落在灰暗堅實的房頂,落在長著棗樹的庭院里,落在一片片的鼾聲中……雪在每一個或喧鬧或孤獨的角落,厚厚地堆積著,像一個個未來的日子在慢慢延伸。
多年的異地戀,最終促成這一場婚禮。我來到北方,不曾遇見如云朵般的羊群,不曾看見黃河滔滔萬里沙,不曾瞭望風吹麥浪夕陽漫卷,不曾觀賞白楊挺拔河柳婀娜。我心中還有迷茫、害怕,我還是來了。
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春天的桂林。漓江畔的桃花綠肥紅瘦,空中低低飛著燕子,陽光如同向日葵般燦爛。我帶他到靖江王城看月牙池,到兩江四湖看日月塔,到伏波山旁看漁歌晚棹……那時,他是曾熱心幫助過我的學長,大老遠地從合肥到桂林游玩,我就做向導以盡地主之誼。
他離開桂林時,留下了一封告白信。就這樣,漫長的異地戀開始了。信件是我們之間的青鳥。他常在信中說他小時候的事,有時還寄來他兒時的照片,從一歲到五歲都有。照片上的孩童,白白胖胖的,笑起來很可愛。
后來,我到上海讀研究生,距離近了些,見面的機會也多了些。他來看我,再也不用坐三十個小時的硬座。然而,由于科研緊張,他每次到上海都不能久留。
有一次國慶長假,他去上??次?,才三號就返程。由于一年只能見幾次面,我不想讓他中途就走。可我也知道他的情況,竟不敢強留。我在矛盾中把他送到校園旁邊的公交車站,看著他上車,又看著車離開。
當時,東川路兩旁的銀杏樹一片金黃,風一吹就有心形的葉片紛紛下落。我站在高大的銀杏樹下,熟透的白果就落在我的頭上、腳邊、身前、身后。此情此景,我幾乎想打電話讓他留下。我知道,只要我開口,他就會回頭。我沒有這么做。
他第一次去我家是臘月末。出發前,他跟我說,合肥下雪了。這消息讓我感到雪離我那么近,好像就要從愛人的肩上飄到我的手上。我計算著時間,三十個小時的站票,他在哪一站能補上一個座位?他瘦弱的身板擠在農民工之中,會被擠扁嗎?
我在柳州站等他,就像在等一場雪降臨。他從車站出來,一身臃腫的羽絨服,一個碩大的雙肩背包,像個風塵仆仆的南極探險家。看見我一身南國裝束站在站口等候,他臉上的風霜化作一個暖人的笑容。
三年后,我們決定結婚。這就像認真地冒一場天真的險。那時,他還是個學生,而我在異地工作,結婚意味著我們要做牛郎織女。此外,他哥哥剛結婚,家里為此還欠著債,裸婚成了我們唯一的選擇。
也許正是骨子里的天真,才讓我們能夠應對異地的艱辛吧。他一心撲在科研上,我頭腦發熱地鉆進寫作里,糊里糊涂地就邁過了很多坎。
相聚時難別亦難。這幾年,車站在我心中,不知不覺地就變得像月亮一般。我前往車站,猶如柳梢待月。我離開車站,仿佛告別夜晚。來與去,都因為車站有一雙眼睛在守候。也因為有一雙眼睛在守候,路上的風霜雨雪便不算什么。
這不是一條容易的路。他的窮困,我的漂泊,都會增加路上的風雪。盡管風雪交加,我們最終還是選擇了彼此,也選擇了成全彼此的夢想。
他知道我熱愛寫作,便任由我隨著寫作所需轉換工作地,從不強求我留在合肥。我一個人上路,他就給我準備雨傘、水杯、跑鞋、保暖衣。我走累了,回頭去找他,他就親手包好一盤餃子等著我。我抱怨路途的艱險,傾訴行程的孤獨,他就安慰我、鼓勵我,為我拂去衣上的風塵。
有時,他比我更懂我。我引用汪曾祺在散文《臘梅花》中說的話自嘲時,他知道汪老所說的:“我應該當一個工藝美術師的,寫什么屁小說!”不過是一腔憤慨的曲折表達罷了。假使人生重來一次,他還是選擇寫作。
我亦深知他篤志做學者,因而從不在物質上要求他,只愿他能把赤子之心交托給理想。這幾年,我見證了他在學術上的成長,也目睹了內卷時代帶給一個博士生的壓力。
當前的學術體系,把博士們推上了高危的賽道,也把焦慮變成了博士們的標配。我的先生,在賽道上奮力前進時,常常臉皮緊繃,眼睛發紅,整個人就像即將爆炸的火藥。有時為了接近科學的光點,連續數月每天只睡三四個小時。他在焚燒自己,希冀從中萃取學術的精華??蒲谐晒豁擁撟兒?,他也一日日消瘦。
令他消瘦的,還有原生家庭的負擔。學術的烈焰燒得越旺,他越怕與父母通電話。讀書跳龍門的舊觀念,讓他們日夜盼著兒子掙大錢。而現實卻是,別人家的兒女有房有車了,自家的孩子還是個窮學生。于是他們著急了,說出了“你讀書讀傻了”的話?!爱厴I后就會好的?!彼t著眼解釋,掛斷電話,心中卻多了些許悲涼。
對于他的焦慮,我也有隱憂。我看過電影《美麗心靈》,說真的,我害怕成為艾麗西亞。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約翰·納什,在探索博弈論時由于壓力太大,患上了精神分裂癥,后來還因此失去了研究機構的職位。他的妻子艾麗西亞,不得不挑起家庭的重擔,一挑就是數十年。
在他學校,我曾目睹兩個迷路之人的迷狂,內心十分震動。一個傍晚,我獨自在校道散步,一個男生突然截住我,手按《圣經》說:“我以《圣經》的名義發誓,量子物理學就要火了?!彼囊路鑱y,頭發蓬亂,神情迷亂。我嚇得趕緊跑開,跑遠后又忍不住回頭觀察他,只見他逢人就截,然后嚴肅地手按《圣經》發誓。天色逐漸昏暗,他在夜色中移動的瘦影,就像一張飄在寒風中的薄紙片。
一個寒冷的冬天,一個研究生失蹤了。他失聯的第三天,警察在郊外的水庫找到了他的尸體。我記得那是除夕的前一天。他為什么沒有回到等他回家過年的父母身邊呢?據調查得知,他于當夜十一點多從學校出走,只身步行至十幾公里外的水庫。他的內心經歷了什么,才使他如此決絕地走向一片冰冷的水域?。课覐乃瑢W口中得知,他家給他安排了相親,他第二天是要回家相親的。
我還遇見過不少失常的研究生。他們經歷至暗時刻之時,由于沒有人及時地拉他們一把,有的人就沒能走出來,從此與陽光無緣。我不希望先生成為他們中的一員,因此,我總是盡力地陪他一起追尋陽光、接近陽光。
幸而先生對學術癡而不迂、迷而不瘋,我懸著的心才踏實起來。他終究沒讓我失望,即便陰雨交加的清晨,他也能心懷陽光地在桌前坐下,身子向前傾,一只手按著書本,一只手拿著筆,專注地投入到科研工作中。他奮筆疾書時,盯著筆端的眼睛炯炯有神,好像就要射出朝陽般的光芒。
后來,這些光芒化作他論文中的奇光異彩,贏得了學者們的一致優評。我為此十分高興,他終于破繭成蝶了!
如今,他已成長為一名優秀的學者,我們也度過了最艱難的歲月。當他站在講臺上,自信從容地講學時,我再次想起那個冬天,他滿身風雪地從車上下來,帶給我春天的消息。
有此良師
先生的恩師胡先生,是“錢門高徒”,學界脊梁。他所取得的科研成果,已列入科學的寶庫。他所撰寫的學術著作,已成為該領域繞不開的經典。他對此十分謙虛,科學界要對他進行訪談報道,以宣揚他的科學碩果,他婉言謝絕。
胡先生十分珍惜時間,對自我的要求幾乎到了嚴苛的地步。胡門弟子都聽過“十分鐘”的典故。這說的是胡先生每天除了必要的休息都在做學問,偶爾看電視一日也不超過十分鐘。十分鐘一到,他一準關電視。他每次看電視,都只看1987年版的《紅樓夢》。三十六集的《紅樓夢》,他看了幾十年都沒看完。
胡先生待人寬和,但不講究繁文縟節,不會因禮廢時。胡門弟子都知道不拜年的典故。大年三十和初一,人人都在拜年,他和師母躲在家里,一人各捧一書,孜孜不倦地研讀。偶有不知的學生上門拜年,到了家門口就看見貼的一張紅紙寫道:春節祝福已收到,免進,請回,祝學問精進。
為激勵學生精進,胡先生日日都在精進。每年的學術報告,胡先生都能拿出令物理學界激賞的成果。人們常說,理科出身的人筆拙。然而,胡先生雖是物理學領域的學者,文字功夫卻相當了得。近年的著作,語言越發精練、嚴謹、準確、獨到,人稱“一字不可改”。
今年,他六十七歲了,本該退休頤養天年,卻依然勤勉治學、誨人不倦。他的課很有深度和啟發性,不僅能吸引學生們選修,還有同行前來聽講,因而即便退休了,學校還請他每周開講一次。他從不吝于分享他的研究所得,聽他講課,你能聽到他數十年來的經驗和近來的精思。
為了傳承學術火炬,他教導學生極其用心,不但平時悉心教導,就連生病臥床之時也不肯松懈。去年七月,他因心臟問題住院治療十天,期間堅持在病床上為學生批閱論文。怕他勞累,我先生不敢把論文發給他。他在醫院等不到先生的郵件,就打電話來催要。那十天,他在病床上批閱了十五萬字的論文,均是逐字逐句審讀。他發回來的修改意見,詳細而中肯。若是郵件說不明白,他就通過微信視頻講解。彼時,我能看到穿著病服的他,手上插著粗大的留置針。難以想象,他是怎么用這只手在電腦上打字的。有此良師,我先生于學術之種種用心,可知矣。
胡先生對學生極為愛護,肯為學生麻煩自己,卻從不愿麻煩學生。生病住院的事,他讓師母瞞著所有人,為的是怕學生分心。我意外得知他住院后,想去醫院探望,他打電話來禁止我們前去,并叮囑我先生抓緊時間寫論文。
他的愛女遠在美國,不愿麻煩學生,住院期間就全憑師母一人照顧。師母今年也六十多了,辦事極為干練,她一人往返于醫院與家門之間,為胡先生做飯送飯,竟也應付得過來。我想去幫忙,師母均勸止,說我們只有抓緊學習,胡老師才能安心。
這讓我又感佩又慚愧。上次王博士生病做手術,胡先生不僅讓師母幫找醫生,還親自到醫院探望兩次,拿出自己一學期的課時費給師兄交付醫療費。我生病之時,師母為我聯系全省最好的專家主刀,才使折磨我多年的疾病得到根治。他們對學生這般盡心,卻在自己需要幫助時,怕學生分心而獨自承擔。
胡先生的家門拒絕虛禮,卻歡迎學生上門交流學問。我們進門后,他先是微笑著請我們入座,然后就往我們每人手里塞一個水果。那樣的時刻,你能從他眼里感覺到我們是被他疼愛的孩子。他逐個地讓我們說出自己的疑問,然后一一解答。解答完畢,他就趕我們走,督促我們抓緊時間學習。我們一走,他就一頭扎進他的研究中,絕不浪費一分一秒。
胡先生的藏書極富,客廳、書房、休息室、臥室都有書柜,每一面墻都整齊地碼著書。他經常有針對性地給我們推薦書籍,還把自己的藏書借給我們閱讀。
他的住處離我們只隔百米,是一棟比我們的居所稍新的紅磚樓,房前屋后栽滿了香樟樹,每棵都有一人合抱那么大。樓房大概建于上世紀80年代,是這個校區最好的教師公寓樓型,但是沒有電梯,樓梯狹窄,聲控燈長年不亮。二老的住房在五樓,他們每日至少要上下樓梯三趟。奇怪的是,我們從未聽他們說過爬樓之苦,相反他們對五樓的家很喜愛。大概是住久了,人與樓之間早已產生深情厚誼。
我和先生上門請教問題,每次循著陡梯爬到五樓都氣喘吁吁,不禁驚嘆二老身體之健朗。后來,師母托我在網上替她下單訂購美國的健膝藥,我才知他們患關節炎已多年。
其實,學校前幾年給他們分配了電梯房,只是離辦公室遠些,但也只有三公里的距離。胡先生不愿意搬過去,他想離學生近些。晚上八九點鐘,他常到辦公室為學生們答疑。若住得遠,這種交流就中斷了。
近日校方突然下發通知,胡先生所住的樓棟將改建成留學生公寓,所有教員必須搬離。學校發展所需,胡先生欣然接受搬家的指令。然而,打包行李之時,胡先生竟然久久地站在窗前,看著香樟樹說道:“老朋友們,大半輩子就這么過去了??!”
他的不舍,恐怕也只有香樟樹才知吧。
過 客
那些孤獨而明亮的日子,傳說中的雨沒有下。不論是我還是庭中雜草,都開始干癟。于是我走出校園,來到悠長深邃的街巷。它位于學校東門前一百米的地方。
街巷兩旁的小區名字都帶有“花園”二字,住的都是非富即貴之人。我路過不少保時捷、寶馬、奔馳、路虎。我已經認得這些車標了,半年前我對它們還一無所知???,不光世界在變,我也在變。
我在一棵杉樹旁停下來,等待琴聲從那扇窗戶流瀉而下。燈光先于琴聲抵達,氤氳朦朧的光,柔和迷離的光,將街上的樹照出歪歪斜斜的影子。我站在紛亂的樹影中等待琴聲,就像樹木在星光下等待清風。
大約過了一分鐘,琴聲從窗子飄下來,在風中旋轉又飄散。秋,更濃了!一片樹葉從枝頭落下,被風卷到窗邊,又徐徐降落。我看到映照在窗簾上的身影,柔弱,美麗。這世上,是誰愛著她,是誰保護她?
白房子,小提琴,她的生活和我多么不同。有時,我忍不住設想,我們一起在月光下,談談童年,談談文學,談談音樂,該是什么感覺?我們能毫無障礙地成為朋友嗎?
我不曾成長于那樣的房屋,不曾摸過那把價格不菲的小提琴。我別扭的口音,會不會折損她提琴的音質?她能聽懂我內心的泥土和莊稼嗎?
罷了罷了,就讓我默默地聽一段縹緲的琴音,然后繼續走我的路吧!母親曾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就像一座山和另一座山,各自為峰。在同一陣秋風中,在同一片月色下,我聽聽琴聲就夠了,又何必在意彈琴人?
我走開了。深長的街巷,我靠近一片音樂,又遠離它,繼續趕我的路。這是我與她的故事。她知道也罷,不知道也罷。故事的走向完全取決于我,我想聽就停下來,不想聽就邁開腿。人與人之間,本就這般純粹,如過客對于過客,馬蹄對于馬蹄。
我走出橫斜的樹影,投入超市最后的喧鬧。搶購打折的蔬菜和碎肉,這才是我出門的真正目的,其他都是插曲。我的競爭對手有附近的底層工薪族,有勤儉節約的老人。我們身份各異,動作卻出奇地一致。沒多久,購物袋就塞滿戰利品,我們又一致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然后,我們帶著笑容排隊、稱重、付款。整個過程用不著說一句話,所有的話購物袋都替我們說了。
提著沉甸甸的戰利品,我走出超市來到十字路口,耐心地等待紅燈過去。紅燈過后,我就可以穿過馬路進入校門,回到我的枇杷庭院。我靜靜地站著,目光不由自主地隨著一盞盞路燈延伸,它們看起來就像好心人掛在路邊的月亮。月亮之下,車來車往,嘈雜的人聲,沒有因為夜漸深而消退。
站在我身邊的,有剛上完補習班的孩子,有接孩子的父母。他們也都不說話,似乎被什么事耗光了心力,連溝通的欲望都沒有了。路邊的一家爆款補習班,此刻還亮著燈,燈下的孩子,正為分數夜戰。來接他們的家長,在班門外站著,眼睛緊盯掌中的手機。他們之間也不說一句話。他們等在同一扇門前,彼此離得那么近,看上去竟像毫無瓜葛的人。
他們都在努力變成生活的主人,我也是。我開始思考我們之間的關聯。這時,綠燈亮了,大人們領著小孩穿過馬路,走向他們可以打開的家門,我也哼著剛聽過的琴曲,走向我的枇杷樹。
我們在背后的路燈眼里,是不是無足輕重的過客?我不敢回頭。
【連亭,本名廖蓮婷,廣西武宣人,作品見于《廣西文學》《散文》《美文》《芙蓉》《雨花》《星火》《民族文學》《青年文學》《湖南文學》等刊,部分入選《散文海外版》《散文選刊》《中華文學選刊》及其他選本,曾獲《民族文學》年度散文獎、《廣西文學》年度優秀作品獎、首屆壯族年度散文家、甘嫫阿妞·少數民族女性文學獎一等獎等獎項。著有《南方的河》等多部散文集?!?/p>
責任編輯? ?韋 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