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鄉下（組詩）

敵 意

花香溢出一半，就停住了

落葉旋在半空，就停住了

露珠的小女兒還在襁褓之中，也停住了

我是一個在烏蒙山販賣雪花的人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每天都在出售潔白，都在封山

都在討伐，終其一生

還是皮囊空空，仿佛被出售的

是自己身體里的對峙

彼此之間

產生小小的敵意

大寨子的日落

整個山村，住滿鳥鳴的菩薩

在大寨子，日落又度了我一回

老支書在介紹貧情，入戶的人

透過窗戶的暮色，正在低頭記錄數字

太多的真實疊加在一起

就讓人喘不過氣來。我身在其中，卻沿著

一條叮叮當當的路返回

此刻，黑頸鶴正從頭頂飛過

它的輕，涌上心頭

腳下就是金沙江，曾經的奔騰

有沒有帶走過那些

一身漂泊的

輕

飲茶圖

第一泡，它們抱緊、僵持

第二泡，它們站在滾水的懸崖，輕輕一躍

第三泡，一顆菩薩的心，打開蓮花

此刻，茶：就是一隅渡口

一卷經書，十萬畝月光，天外琴聲

浮浮沉沉之間——

讓沸騰的陀螺終歸于平靜

但今夜，天欲雪

每個飲茶的人都操之過急

杯中的茶湯，變成

另一種

殺氣騰騰的

皮鞭

高崗所見

三個人在高崗上，一個

點燃了一支煙，看著遠方的天空

暮色阻斷了山脈;另一個

坐在巖石邊，撫摸裸露的喀斯特地貌

嶙峋、堅硬，黃昏像一顆古老大地的心跡

站著的人，一直尋找上山的路

山路蜿蜒如蛇，滿山的白茅花愛上了

整座山坡。一瞬間，三個人

目光都匯集在——

那一輪被晚風吹動的落日

它的血色，染紅

每一片

白色火焰的灰燼

鐘表師

“生活的咸，我們必須

做自己的鹽……”

說這話時，高高的鐵塔擠滿鴿子

大地上的獅子正在遷徙

作案現場都寫滿瘋狂的日記

戴著鴨舌帽的鐘表師，坐在凌亂不堪的

時針和秒針中間，打磨他的儀表

一個收藏時間的人，聽到

沖床正軋碾著骨骼的刀光劍影

落日的饋贈，將把眾多的咸一一校準

像他拿著的舊鐘面，用鐵銹

給每一個人分發

什么是飛翔

或潰散

美 感

人們暗自害怕，風

吹起血腥味

事故中的身體，像一只松鼠

叼來的果實，扒出里面的果肉

突然讓胃豎起刺猬的反抗

可這人世的庸常之物，在某個特定時刻

滑向它的另一面，失去了

它的美感，甚至變得奇丑無比

這些地上的器官，連她自己都不敢相認

它們竟然——

逃逸了身體的束縛

各自為政，像脫軌的行星

闖入其他的

地球

在鄉下

小時候，母親常說

“天要打雷，天要下雨，天大由天……”

那時聽得我心驚肉跳，天

到底有多大？是何等的龐然大物

長大后，“天”變得

越來越小，越來越窄，但它

依然高懸在我的頭上

正如此刻——

我在鄉下，看見坐在沙發上的母親

因為老年癡呆

早已忘記她的“天大由天”

而她，依然是

我的天

縱身一躍

春風浩蕩，在洱海

流水，把一座雪峰背回水底

清冽而暗涌——

而在灑漁河，蘋果花是一片流水

迎著風，對著口形，重回花瓣的河岸

在兩條流水淵藪里

彼此都有毫無波瀾的身體

抵擋時間的積雪

甚至，不惜用縱身一躍的姿勢

捅破天空的

薄紙

互 換

去章朗村的途中

一塊石頭是菩薩，一朵云一片葉

一棵竹，甚至一滴露珠

也是菩薩……

從白象寺出來，白云正騎著天空

返回人間，山巔與樹木

互換了身份，一個賣茶人撲向竹林深處

他追著螞蟻騰空術的一生

想占山為王——

讓世間萬物在古老的流水上

開一次花，又無聲地

凋謝

【芒原，本名舒顯富，1981年4月出生于云南昭通。現為警察。在《人民文學》《詩探索》《詩刊》等刊物發表作品。參加《詩刊》社第36屆青春詩會，獲《詩探索》第18屆華文青年詩人獎。著有詩集《煙柳記》《舒顯富詩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