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錦鑫

人生很短,要做的事情很多,最需要的精神就是忠誠和奉獻。留在青藏高原守護高原建設者的健康,是吳天一一生最正確的決定,他將把一生繼續奉獻給高原事業。
他是野外調查的“特種兵”,超過半個世紀的高原醫學研究生涯中,他常年與高山、冰川、雪地、草原為伴,忍受著全身14處粉碎性骨折、耳鼓膜被擊穿,雙眼白內障的病痛折磨,更是兩次與死神擦肩而過,不過這些都未能牽絆住他前進的腳步。
他是征服高峰的“攀登者”,60多年來,他不僅踏遍了青藏高原大部分地區,還在安第斯山、天山、帕米爾和喜馬拉雅等地進行了長期的綜合考察。
他更是我國高原醫學事業的“拓荒者”,他創造了青藏鐵路唐古拉山作業的14萬余名筑路員工無一人因急性高山病犧牲的醫學奇跡。為揭開藏族適應高原低氧環境之謎,80余歲高齡編撰340萬字巨著《吳天一高原醫學》,填補世界高山醫學空白。青海牧區,牧民群眾親切稱他為“馬背上的好曼巴”(藏語“曼巴”意為“醫生”),診療救助藏區群眾上萬名。
2021年6月29日“七一勛章”首次頒授,為黨和人民作出杰出貢獻的29名優秀黨員獲此殊榮。他是醫學界的兩位獲獎者之一,他就是中國工程院院士、高原醫學事業的開拓者吳天一。
高原醫學的“拓荒者”
1935年,吳天一出生于新疆伊犁一個塔吉克族知識分子家庭。為了讓兒子有“干什么都爭天下第一”的氣魄,父親給他起了“吳天一”這個漢族名字。
1951年,吳天一以優異的成績考入中國醫科大學。6年的理論學習時光倏忽而過,轉眼來到了1956年。吳天一以全五分的成績畢業,并隨中國人民志愿軍前往朝鮮平壤的醫院工作。1958年,這名從朝鮮戰場歸來的塔吉克族戰士,再一次將祖國的需要當作自己的第一志愿,積極響應國家支援大西北的號召來到青海。
廣袤的土地、秀美的山川,第一次踏上青藏高原的吳天一內心激動得久久不能平靜,對高原大地質樸的愛,深深植入他的心田。然而,一片“陰云”很快遮蔽了他愉悅的心情。
20世紀50年代末,大量有志青年從東部一路西進,來到這片廣袤的土地,滿腔熱血擎起建設西部的大旗。碧空如洗的皚皚雪域令支邊青年著迷,然而許多初到青海的建設者出現了不同程度的高原反應。一位從槍林彈雨中走來的戰士,不幸被高原病帶走了生命,臨終前,他說:“飛機大炮都沒有把我打倒,但卻被這高原病要了命……”在對高原疾病知之甚少的年代,鮮活的生命總是這樣帶著無限的遺憾隕落。
那位戰士的話深深地刺痛了吳天一,他認定這是一種高寒低氧環境的特發性疾病。要開發、建設世界屋脊,勢必探明人體在如此極端氣候下的生理適應規律,找尋到抵抗高原病的應對之策,為此他下定決心:一定要攻克高原病!
然而,當時高原病在我國醫學研究領域尚屬空白。自此,吳天一開啟了數十年如一日的高原醫學研究事業。
只有從根本上認清高原病的致病機制,總結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治療方法,才能讓臨床治療有章可循。認定了這一點后,除了每日的臨床工作,積累資料、探索高原病病因,便成了這位軍旅醫者全部的生活內容。
雪蓮花開了又落,在堅持高原病領域基礎理論研究的幾十年中,吳天一走遍了青海、西藏、甘肅、四川的大部分高海拔地區,診治過5萬多名牧民群眾,整理了大量的臨床資料。
“走向大地,走進生活”是吳天一高原醫學研究的真實寫照。在進行高原病普查時,他騎著馬、趕著馱滿儀器的牦牛,餓了就吃點牧民的青稞糌粑或自帶的干糧,晚上同牧民一起睡在零下30多攝氏度的帳篷里,深夜點著酥油燈整理數據資料……過去,由于文化差異,有牧民忌諱抽血化驗,但吳天一穿戴上氈帽、皮襖和馬靴,地道的藏語一出口,就拉近了雙方的距離,有牧民就親熱地拉他坐進了帳篷。青海藏族牧民大部分都知道吳天一的名字,并親切地稱他為“馬背上的好曼巴”。
1963年,吳天一首次在世界范圍內提出發生在青藏高原的“高原肺水腫”并對其加以論證,
而在此前很多文獻都把高原肺水腫稱為高山肺炎。這一重大發現如一聲驚雷,對世界高原醫學研究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通過對青藏高原上各型急、慢性高原病進行流行病學、病理生理學和臨床學的系統研究,吳天一及其團隊建立了一套慢性高山病量化診斷標準。該標準先后通過三次國際專家組討論,最終被國際高山醫學協會定為國際標準,命名為“青海標準”,于2005年在國際上統一應用,這是首個以我國地點命名的國際診斷標準,為全世界高原病防治作出了突出貢獻,并于2007年獲得國家科技進步二等獎。
除此之外,在高原低氧適應生理學研究領域,吳天一也作出了突出貢獻。通過對青藏高原世居藏族和移居漢族在不同海拔的高原現場和模擬高原低壓艙內進行靜息和運動負荷下的對比,吳天一從整體、器官、細胞和分子多個層面展開研究,開拓了“藏族適應生理學”研究,提出了藏族已獲得“最佳高原適應性”的論點,這一研究揭開了藏族群眾適應高原低氧環境之謎,相關成果在國際醫學界引起強烈反響,糾正了一度流行的、主觀臆斷的“青藏高原居民不存在慢性高原病”的論點。
他將險境中求得的數以萬計的科學數據,撰寫成100多篇論文。2020年,340萬字的醫學巨作《吳天一高原醫學》出版發行,這本書展示了吳天一多年來在高原醫學研究領域的研究成果和學術思想。
60多年里,吳天一從昔日的青年醫生,變成了如今的耄耋老者。他將自己的大半輩子都獻給了低氧生理和高原醫學研究,成為了一名真正的“高原人”。
鏗鏘前行的“攀登者”
實現人生價值的道路,遠非想象的那樣平坦。
高原醫學研究與一般的醫學研究不同,它的實驗室不僅在室內,更在風云多變、險象環生的萬仞高山之中。自1980年起,為獲取生理資料和病理資料,吳天一用了10年時間,踏遍了青海高原牧區的每一寸土地。數次歷險,數次轉危為安,吳天一的研究數據越積越多,不同海拔、不同民族、不同職業的數據都有幾十萬份。
20世紀80年代,位于青海省海拔最高地區的玉樹藏族自治州、果洛藏族自治州,交通閉塞、自然條件惡劣。吳天一一面克服頭痛、胸悶、失眠、腹瀉和嘔吐等自身的高山反應,一面頻繁出入高寒地帶,住帳篷、吃冰饃、吞雪水,他和戰友們每次闖入“生命禁區”都成了“鉆死神空子”的人。
多次車禍造成肩胛骨、髕骨、肋骨、腓骨、股骨等14處骨折,至今他體內還有一根十幾厘米長的鋼板,其中有兩次更是與死神擦肩而過。最驚險的一次是1982年開展大規模高原人群普查的途中,吳天一乘坐吉普車行至橡皮山時,因山體陡峻、路面濕滑,吉普車發生側翻,跌落近300米,他和司機血流滿面,幸而大難不死。“作為高原醫學人,沒有獻身精神,哪能獲取一線科研資料?”事后吳天一回憶說。
還有一次車禍,令他左肋四根肋骨骨折,其中一根險些戳入心臟。“骨折確是痛苦,但人的骨頭再生能力很強,你看我站得多穩。”吳天一不以為然。
1992年,青海省高原醫學研究所建成了全國最大的高、低壓綜合艙。艙體上升可至海拔1.2萬米,下降可至水下30米,是高原醫學研究至關重要的設備。
但人體實驗有風險,第一次由誰進艙?“技術設計是我做的,當然是我第一個進艙。”吳天一毫不含糊。
進入艙內,壓力逐步攀升,吳天一感受著每一階段的身體反應。由于當時缺乏經驗,操作人員在減壓時讓壓力下降速度過快。驟然間,他頭痛難耐,只聽耳鼓膜“嘣”的一聲,再就陷入無聲。吳天一的鼓膜被擊穿了!即使如此,長好了,再實驗,又穿了,又長好了,前后4次,致使他的聽力受損嚴重。
如此代價換來了對艙體運轉安全系數的把握,實驗結果后來在青藏鐵路建設中派上大用場。吳天一提議在青藏鐵路沿線建供氧站、高壓氧艙,最終被證明這是解救急性高原病患者的最佳方案,創造了14萬筑路大軍無一例因高原病致死的奇跡。
1990年,吳天一在國內首次組織國際阿尼瑪卿山醫學學術登山隊,此次登山目的之一就是考察人在徒步急進登山狀態下的復合反應。海拔6282米的阿尼瑪卿雪山位于青海南部,以其海拔高、地形復雜、氣溫低、風力大、紫外線照射強,氣候多變等特點,為高山環境生理研究提供了完備條件。為獲取大量人在特高海拔的高山生理學資料,他在阿尼瑪卿山做了5年的高山生理研究。
研究期間,在海拔5000米進行高山生理實驗10天后,外方醫療隊員因為出現急性高原反應停下了腳步。而同樣出現高原反應的12名中方隊員,在隊長吳天一的率領下卻一直攀登至5600米高度,并建立了實驗站,完成了一周的科學考察。此次考察結果——《人在特高海拔的生理研究》論文在國際高原醫學界引起轟動,為我國贏得一項特別貢獻獎。
而他連續兩個月面對皚皚雪山,在強烈的紫外線作用下,他的雙眼都患上白內障,雖然手術治療植入了人工晶體,但一只眼睛視力仍是不好。
拖著一身傷病,如今吳天一依然樂觀堅毅。雖已年過八旬,他的腳步卻依然匆忙,仍帶著心臟起搏器在海拔4500米以上的高原繼續開展科研工作。他直言,高原醫學研究的“無限風光”在崇山峻嶺之間,只要事業需要,他將隨時背起行囊奔赴險峰。
高原生命的“守望者”
帶著病痛,吳天一默默守護著青藏高原的萬千生命。面對榮譽,他說:“青藏高原是我科學研究的根,是我生命的根,高原醫學研究是我一生的追求。未來我要帶好團隊,培養好接班人,為保障高原人民和官兵的健康作出更大貢獻。”
2001年,全世界海拔最高的鐵路——青藏鐵路的建設工作正式開始。高寒缺氧對鐵路建設者的身體健康是嚴峻考驗,也是建設高原鐵路的世界性難題。
為此,吳天一當仁不讓地擔任了鐵道部高原醫學專家組組長、青藏鐵路建設高原病防治首席專家等職務,為保障鐵路建設者們的生命安全和身體健康踏上了新的征途。
年過花甲的他親自帶領科研醫療隊上山指導,多次親臨施工現場指導健康保障工作。結合青藏高原特殊的環境氣候、地理等因素,建立了健全的衛生保障措施和急救方案,指導建起了40多座供氧站和25個高壓氧艙站,提出了“三高三低”的急救措施,有針對性地研發了有關藥物,派發以藏藥為主的致適應劑。通過這些工作,成功地將急性高原病的發病率從青藏公路建設時期的9.8%降至目前的1%以下。
另外,吳天一還將高原病的自我判斷方法寫成科普手冊,撰寫了高原保健手冊、高原疾病預防手冊。他每年抽出一定的時間深入鐵路建設前線,走入職工的宿舍和食堂,將科普手冊交給工人,同時用簡單易懂的口頭語為工人們普及高原疾病防治知識,告訴他們怎么識別高原病,怎么判定高原病,碰到高原病的時候應該怎么辦,還手把手地演示急救措施。青藏鐵路的建設歷時5年,其間14萬人參與建設,沒有一例因高原病犧牲。建設者們對吳天一充滿感激,稱他為鐵路建設中的“保護神”。
2010年,青海玉樹發生7.1級地震。當時,吳天一已經75歲高齡,又是桃李滿天下的中國工程院院士,但是他仍第一時間請戰災區。他的同事和家人擔心他的安危,百般勸阻,吳天一說,“這是世界最高海拔地區的地震,我們要以共產黨員的精神戰勝高原地震災害”。
在災區,從早上5點至晚上11點,他往返于各個救治點之間指導搶救高原病患者,7天成功搶救高原肺水腫36例;在醫療點為后輩們講解高原病防治救援知識;在臨時居住點還不斷為參與救災的部隊、消防官兵宣傳科普防病知識。震后,他又將這些寶貴的高原醫學救援經驗加以總結,分享給了國際各方。
在獲得“七一勛章”后,吳天一說,作為一名共產黨員,要對馬克思主義思想堅信不疑,堅定不移跟黨走,把自己的一生融入黨的事業里,拼搏、奉獻、向前,這是最高的人生境界,也是最高的人生價值。人生很短,要做的事情很多,最需要的精神就是忠誠和奉獻。留在青藏高原守護高原建設者的健康,是自己一生最正確的決定,自己將把一生繼續奉獻給高原事業!
有了更深沉的愛,才有更磅礴的力。就在很多人都以為這個帶著心臟起搏器的老人能停下腳步、歇一歇的時候,他的行程早已排滿——川藏鐵路建設正在推進,這個曾經成為14萬“天路大軍保護神”的醫者,將再次出征……
中國新時代 2022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