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企圖心

2022-01-12 06:02:44戈悟覺
北京文學 2022年1期

孤男寡女獨處9號別墅,該有怎樣的春心與企圖?拒背《道德經》的7歲“總統”又有怎樣的智慧與可愛?85歲高齡“80”后作家妙筆生花,讀來大開腦洞……

早上收到伯父的短信,下個月帶小孫子華華回國,有“要事安排”。什么要事未說——會有什么要事?好像是專程為此事回國。

我釋然,他和我和解了。

兩年前他回過家鄉,我把一件事徹底辦砸。伯父憤而提前回美國。伯父的犟在家族中出名,認死理,是那種認定一條路走到黑不回頭的人。他有一個兒子3個女兒,卻要認我為干女兒。我說:“3個女兒了,女兒不缺呀。”他說:“就因為有3個了,多一個不稀罕,四分之一。”我心里有數。兒子早年車禍離世,一家人都在美國,有個名目可把國內的事名正言順托付。其實國內也沒多少事。他那“中國味道大飯店”的食材紐約超市也能買到了,溫州人開的超市不止一家;墓地20年前就置下了;年過七旬再沒心思在家鄉尋覓老伴。他自稱學歷“小學本科”,但愛看中國舊小說,對中國典故也會娓娓道來。他詼諧卻少情調,或者說看破許多事,而且自信得固執。比如,他根本不相信當今還有“鄉愁”,自作多情,無病呻吟。真有這么思念,一張飛機票不就了事,誰攔你了?這個地球不大,一樣的天一樣的地,一樣的山一樣的水,連吃食都差不多。老朋友見面,兩小時就沒話說了,分別越久話越少。思念比見面有味,見面之后不再思念。因為思念是哄著自己玩,給自己調情。得空曬曬太陽喝喝茶哼哼曲子才是真的,而這個享受在哪里生活都可以,就怕你不會享受。人和人的區別不在錢多少,不在哪個國家,差別在會享受什么和不會享受什么……

伯父的思維時不時出軌。

他的大飯店,八角宮燈,盤龍圓柱,在國內都少見。10 年前他把《紅樓夢》的菜譜一一開列,做出春夏秋冬四季紅樓宴,一時間紐約華人熱議,不去吃似乎不是中國人了,忘祖了。美國人也好奇300年前的清代貴族到底吃什么怎么吃。熱鬧了一年才收場。他讓我在圖書館找資料,那時我成了他的干女兒。他的顧問是紐約一個什么大學里的孔子學院教師,叫謝客楚,電話里的聲音帶著磁性。

然而,3年前那件事,太不堪了。

學校暑期活動,工會組織游覽香格里拉。價格低,還可帶一位親友。老公是公務員,不好請假。我問正巧回國的伯父:

“香格里拉去過嗎?”

“住過,有點貴。”我摸不清他是不是故意的。微笑、狡黠,又不像。

“云南的香格里拉。英國作家詹姆斯·希爾頓在小說《消失的地平線》里寫的,和平、安寧、神秘的地方。我們一起去吧?”我如同在教室上課似的說。

“希爾頓是知道的。”他說的是希爾頓飯店。肯定開玩笑,好心情。這是他的本行。

伯父到美國帶去的是溫州烹飪培訓班3個月結業的燙金豪華證書,還有一把菜刀和磨刀石,一塊厚厚的案板。“文革”后期,跟隨在舊金山開飯店的鄰居阿弟。伯母是阿弟姐姐,大他4歲。多年前病故。

這趟災難性旅游,一路狼藉。

原來,旅游是一家保健品公司贊助。他們和旅游公司聯辦,如同保健品,協議書華而不實。火車不是臥鋪,導游說鐵路局不是他親戚,票弄不到,我只得拿伯父的護照給他補一張軟臥。伯父不從,同甘共苦,最終還是熬不過擁擠的過道、污穢的氣味。一天一夜到昆明轉乘旅游車,地接導游更是兇神惡煞,弄得一車教師斯文掃地,老人目瞪口呆。導游口頭語是“你們這些文化人”,車里的文化人不敢吱聲了。她說,“協議書上的一些景點,在車上看看就行,我會讓車開得慢些。古人走馬看花,文化人愛這么說。現在坐車看花,比騎在馬背上相安多了,該知足了。”幾處下車才能看的景點,她也是匆匆忙忙趕人上下車;路邊飯攤吃飯才15分鐘,而路過的民族特色、土特產商店,至少一小時停車。進一個翡翠玉石商店,不買夠2萬元不開門放人。還罵我們文化人自私,不為她這個弱勢的勞動人民衣食著想。

伯父再也詼諧不起來了。

他有糖尿病,中途要下車小便。導游竟威脅要收費,耽誤了別人時間。我忍不住說,“人家是老人、是老華僑,你就不能照顧一下?”她借題發揮:“窮酸華僑我見得多了!當年國家窮,跑到國外去了,不當中國人了。狗還不嫌家貧呢!現在國家強大了,這些人怎么好意思回來!”

受盡折磨。受盡羞辱。

伯父看景的心思全沒了。在車上,他閉目塞聽不說話;到了景點也就下車找塊石頭坐下。

伯父失聲地自言自語:“人心不古,人心不古!這個國家怎么變成這樣了!豈有此理!”

肖老師坐在他對面,說,“從前是斗、斗、斗,階級斗爭天天講,以階級斗爭為綱;現在是錢、錢、錢,時時處處是錢,全民撈錢,以錢為中心。”

伯父很受用,問,“請問尊姓大名?”

“不敢。肖簫嘯。我和野虹是同事。她教語文,我教歷史。”

我介紹:“伯父,從美國來度假。”

肖老師站起來,向伯父行禮:“伯父好。讓伯父受罪了。我都看到了,聽到了。但我什么也沒做,對不起。”

“不是你的事。這還是禮儀之邦嗎?中國把傳統文化全丟了。”

我看得出肖老師并不贊同,出于尊老敬老沒說什么。不可避免地點頭。我也不可避免地說,“對。”

歸途,伯父和我從昆明坐飛機回溫州。旅行社說我們提前離隊違約,交了罰金才讓拿回身份證和護照。

肖老師最后一刻決定認罰和我們一起搭乘飛機。

香格里拉行我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和肖老師一起在和平、安寧、神秘的夢幻之境里走走。我不能一人去,選中伯父可說是機遇。讓伯父玩得晦氣,罪愆感更重了。

人真不能有雜念!

肖老師十分低調,獨來獨往。我們不在一個教研室,但他是個話題人物。

他來學校兩年了吧?我和他是“你好”的點頭之交。不過我知道他關注我,我也知道我關注他。怎么知道?不明白。眼神,淡淡的對話,似不經心的微笑,一個或明或暗的回頭望。當然,主要是旁人對他議論的關注。

他的名字筆畫太多。又是簫又是嘯,有意思。他是有故事的人。爺爺坐過國民政府監獄,他是抗日七君子的聯絡人之一。七君子沈鈞儒、鄒韜奮、李公樸、章乃器、王造時、史良和沙千里,在監獄吃好住好,秘密會客。往來無白丁。他這個跑腿的卻單獨囚禁,深夜提審,出獄比七君子晚兩天。也因此,肖老師的父親叫肖默,爺爺讓他記取教訓,少說話。而他卻是快言快語,快哉痛哉,1957年忘了老人言成了右派。他為素昧平生的胡風鳴冤叫屈,受刑3年。得子,取名簫嘯,意在適時簫適時嘯,兩代人的慘痛教訓。可嘆他本人又一次淪陷,不默,沖動。文革中天天唱“戴鐐長街行”,造反急先鋒。一位花甲老人,在武斗中持長矛身亡。因為是摘帽右派,進不了他這一派的烈士墓。

肖老師遵父囑簫嘯了嗎?我印象里,他是在這混沌的世界里作無盡的無謂選擇。好聽的叫探索,難聽的叫游移。他自稱是“兩間余一卒,荷戟獨彷徨”。考進名牌大學西語系,選讀德語專業,立志通讀《資本論》原著四卷。因為言論出格長嘯被校園“勸退”。在家自學,攻讀哲學、歷史。社會招工進了我校總務處。一次偶然,高中歷史教師病假他代課,大受學生歡迎。“學生把我抬上講臺。”好不容易破例轉正,卻屢屢被教研室提醒不得“自主”講歷史。他甚至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核心,世界上唯中國專有的“孝”的當代性質疑。后來我們親密了,他說對老輩尊重是公德,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不只是對父母。“百孝順為先”更是要不得,時代不同怎么順?每個個體都是獨立存在,不該百事順父母。

然而,他的婚姻聽從母親。順了20年,看來還要順下去。

在飛機上,他對伯父講他的初戀。不是伯父問他,大概是伯父的職業引出的話題。

那一年,他被大學開除在家,母親臥病在床。開中學同學會他在教室角落向隅面壁。這時一位在校從未引起他注意的女同學來到他身旁,寬慰幾句,虎落平陽、鳳凰困雞窩什么的。他想起她叫鶯鶯。他偷偷地笑了笑,為她的一件事。當年他是班長,班主任交給他一封女同學的“情書”。反“早戀”,情郎把情書交班主任,班主任讓他這位班長提出處理意見。肖老師對情書里的句子比她的容貌有更深的記憶。

“我叫鶯鶯。”

“知道的。”

“知道什么呀?”她有點興奮。

“你給他寫的情書,我會背。”

“背呀!”鶯鶯愣了一下,挑釁。

“我背了……”

“背呀!”她覺得好玩了。她都不記得了。

“ ‘親愛的,沒有你眼光注視,如同春天里沒有竹筍,夏天里沒有雪糕,秋天里沒有月餅,冬天里沒有臘肉……’怎么全是吃的呀!”

鶯鶯不見怪,笑翻了。

“我16歲正在發育,不寫吃寫什么呀?”他倆都在笑,給同學會平添歡樂氣氛。她原本就是蘋果臉,紅光煥發了。紅蘋果,肖老師越看越像。

“要不,我現在給你再寫一封?”

“免了,免了。”肖老師急忙擺手。

同學會AA制,結單時發現鶯鶯已為肖老師“A”了。鶯鶯在銀行上班。肖老師奇怪,25歲的她這樣胖。愛吃,收入穩定,老天關照她。

未等散會,她就要去看望病床上的肖母。

肖母很高興。她對兒子說,“25了,別挑了。我身體不好,我要抱孫子。就是她,長得富態。要賢德不要顏色呀。”

摸著門路了,鶯鶯一下班就來。給肖母買藥送吃的。倒不多搭理肖老師。

伯父饒有興趣聽著,大聲說:“孝,這才是中國人!”

肖老師說:“那時我們還沒結婚呢。”

肖老師婚后發現她愛吃但不愛做吃。他對伯父說:“有一天她想著變個花樣——蒸包子。她做的包子個大、皮厚、結實。我對她說,有句俗話‘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你做的肉包子打狗也是一去不回——把狗打死了。”

伯父大笑,問:“她說什么?”

“她說,這是狗的問題。狗太瘦、太嬌氣。該死。”

“有道理,有道理。”伯父的詼諧又來了。

我想肖老師笑不出來的。他發現鶯鶯不愛理家,不逛商店。熱心人,誰家打麻將三缺一,一個電話招之即來。周末就開車到杭州,兒子在杭州讀職業技術學校。帶他吃遍杭州好吃的。

伯父說,“難怪你這么瘦。”

回到溫州,伯父在床上躺了3天,才恢復元氣。他急著要回美國了,想孫子華華了。

我陪他去看別墅。

別墅在近郊,靠山近水。靜夜里能聽到山上的松濤、甌江的浪濤。10年前置下,原本留給4個兒女,讓他們葉落歸根回來住。他自己住4樓,大平臺,裝了電梯。平臺上有游泳池、茶室。沒想到世事難料。兒子車禍亡故,一個女兒和美國人結婚,一個女兒與美國人在邁阿密同居;小女兒獨身主義,在紐約時或照料父親和侄子華華,她有自己的音樂生活。伯父心灰意懶,一年前才托付我裝修。我奉行極簡,效果圖發他,很滿意。但沒來看過。

他樓上樓下走了走,沒有我期待的興奮和喜悅。

“租了吧,這幾年我用不著。”

“租金多少?”我理所當然地問。

“你說了算。”伯父的語氣帶著香格里拉味。我不多問了。

“取個名嗎?有個名號方便。”

“他們都叫什么?”

“什么豪庭、官邸,還有國際什么的。”

伯父揮揮手:“就叫9號。故宮門上的一排排饅頭釘,我數過的,一排9個。”

“好的。九九歸一,九九至尊。九也是久的諧音,天長地久。”我說的陳詞濫調,討好伯父。

別墅久久未租出。有錢人早幾年就有別墅了,溫州這幾年經濟不景氣,大企業掛個總部名,廠房外遷。我也不熱心。百無一用是書生,租金心中無數,又不會討價還價。反正伯父也不急。

我心安理得給肖老師留一間房子。我想伯父不會反對,空著也是空著。他喜歡肖老師,說不定日后他要認肖老師當干兒子。有可能的,他隨性,總不能全是女兒、干女兒。我發現人老了,在國外住得時間長了,反而變得簡單了。我知道肖老師在研究謝靈運。這里清靜,無車馬喧囂。沒有鄰居,鬼也不來。做學問的好地方。

以后發生的事,當時沒想。可見幾個月前的我比現在單純。

我支持肖老師研究謝靈運。謝靈運1600年前在溫州當了一年太守。正經事沒干多少,到處游山玩水,卻成了中國文學史上山水詩鼻祖,僻遠的溫州也成了山水詩發祥地。他是因為小妾和家丁通奸,殺家丁事發被貶謫溫州。禍福相因。如果他天天按時上下班,呆坐太守椅,誰會記得他。

肖老師也需要一個高職稱。他完全有資格。

三樓的這間房子,面朝群山,下面一片開闊的原野,一個不大不小的池塘。我作主,購置了書柜、雙人沙發、書桌。他買了一張綠帆布的行軍床。我們幾乎每個周末都來這里,兩個人。

我45歲,他45歲。我們沒有做出對不起他太太和我老公的事。柏拉圖式的愛。有沒有精神出軌,我無法實證。他是個相處無話也不緊張的難得的伴侶,這不容易。他立的規矩:不要沒話找話說。他看他的書,我看我的書。有時會納悶,偷偷摸摸、忐忐忑忑,只為如同來圖書館一樣各自看書?沒有兩雙拖鞋,只有兩盞臺燈。

一天,我讀到清代厲鶚贈友人聯:“相見亦無事,別后常憶君。”我給他看。

“這樣不好嗎?”他問。

“不好我會來嗎?”為這個“相見也無事”的周末幽會,他稱周會,我早幾天就預謀,找借口,來時把車停在二里外的建筑工地邊上。他才說一句“不好嗎”,這是他的風格。

很好呀,相安無事。

唯有手機是罪惡的。他接太太電話,說“在學校”;我接老公電話,說“在學校”。不這樣說怎么說?然而,一句撒謊,讓所有的實話都成了可疑的謊言!說過,我們不敢對視。未來——如果有這樣的未來,我們也會彼此“在學校”嗎?歲月滌淘,我時或有羞恥感和罪愆感,時或尋找為自己辯護的理由。他和她沒有對不起我和他。

我需要一個理由。

老公是工作狂。他在機關秘書處。辛辛苦苦埋頭十五年,再不提升就超齡了。一任一任領導走馬燈似的換。每換一任領導都有不同的文字愛好和講話習慣,對秘書的要求也不一樣。老公好不容易熟悉了,又調走了,只留下幾句肯定的和感謝的話。新來的領導,他又得從頭開始。老公有文字功底,又懂得迎合文件、電視臺和報紙精神,但天生缺乏察言觀色的能力和靈敏度。對我也是。

多年前,獨自看過電影《廊橋遺夢》,我以自己陌生的口吻說:“我是女人。老公,我要。”他有點吃驚地看著我,目光驗證了,問:“什么時候?” “現在。”他看一眼表:“現在11點,再過一個半小時我把發言稿寫完好不好?”他總是把工作帶回家里,晚上加班。我嗔怪地說:“不要了。”他急忙說,“明天我安排。”

我們沒有孩子。早年他說先立業后成家,三十過后再生育。年過四十才有點急,輿論有壓力,爸媽操心。已經不頂事了。他說他有問題,我說我有問題。醫生說,你們兩人都沒問題,晚上早點睡。

我和肖老師相識,也是這個緣。

他剛剛調到教研室。在食堂吃晚飯的老師不多,又是周末,多是家庭零落人。我端著盤子落座,發現身旁是他。他身材挺拔,孤芳自賞。我身材高挑,也有點信心。現在想不起來是否有意,反正不會太有意。

我們相互點點頭。

不熟悉的人在一起吃飯,不說話有點尷尬。他回憶,他是慌不擇言。

“家里沒孩子?”

我沒回答。撥弄著筷子。

“對不起,我不該問。”他不簫不嘯,又說了句不得體的話:“我明知故問。”

“這和你有關系嗎?”我生氣了,沒好氣地說。

“沒有關系。正是我想說的,完全和我、和這個世界沒有一毛錢關系。比如說,袁世凱一生一妻九妾,生了十七個兒子十五個女兒,他除了晚年犯糊涂要當皇帝,可算中國近代史上的一代梟雄,精明過人。他那三十二個兒女哪個繼承了他的基因?一點一滴都沒有。我是說,你身材好,五官也清爽、干凈。你老公是你選的也差不到哪里去,所以你也不必為沒有生育后代遺憾。不確定的……”

我打斷他的高談闊論:“你怎么了?”

我的意思是他變態。

我只知道他是高中歷史老師。他一定受了什么刺激在發泄。他大概只知道我是高三年級的語文老師,當然,還有我沒有生育。說不定我是有意不要孩子呢,這和他哪是哪呀!

“剛才就是你坐到我邊上。請不要介意。我們是已婚男女,也是兩個孤獨的靈魂。”

我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一個孤獨的男人,一個孤獨的女人。”他自說自話,“沒關系,世界上的人都是孤獨的。外面是喧囂的孤獨,內心是清冷的孤獨。即便和父母和子女在一起,他們還是他們,你還是你。難道不是這樣?”

我在吃我的餃子。我要矜持。我受到傷害。

“你大學是中文系?”

“是的。”我勉強回答。

“你對陶淵明有研究嗎?”

“說不上研究。”

一碗紫菜蛋花湯,10個速凍餃子——教職工食堂周末晚餐的標配。省工省時,營養也不差。我已經吃了8個餃子,他才吃了6個。

突然發現我在等他吃完。

“陶淵明的《形影神贈答詩》讓我唏噓不已。我都熟讀成誦了:‘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直白、深刻。深刻的直白才讓人回味無窮。”

我在大學讀陶淵明,入迷“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女生都這樣。這首《形影神贈答詩》,未太用心。

“讀過,沒記住。”我顯然被他引導了。不大情愿。

“后來,蘇東坡有《問陶淵明》詩:‘縱化大浪中,正為化所纏。應盡便須盡,寧復事此言。’這首詩把我最喜愛的兩位詩人串連在一起,真是形影神。請賜教。”

他有點賣弄。我慚愧,不服不行。

不過,一年的9號別墅周末幽會——他稱周會,很少聽到他長篇大論,似是食堂周末晚餐已完成定調。我幾乎每個周末都來,離開時差不多都對自己說:下周不來了。但他從來不說一聲:“下周來。”更沒有“你不來我會寂寞的”之類中聽的話。多少讓人屈尊。我們中餐不豐富,我開車經過菜市場隨便買點時令的菜蔬肉食帶過來,我不想把自己弄成家庭主婦的模樣。他也不在乎,晚餐照例是蛋花紫菜湯和速凍餃子,是向傳統致敬吧!為了怕吃膩,我在家從沒有這個菜譜。平時在學校,為了周會,我們連點頭都取消了,形同路人。

周末程式化。早晨上班時間開車離家,半小時到別墅。肖老師晨跑,我早到會遇見的。草上露水濕鞋,身后一輪紅日,遠山霧蒙蒙。他說,為明天跑步,讓歲月還我青春;他說,為迎接新的一天跑步,每個新的一天都是人生中最好的一天。我在大學是女籃一號,我說我們一起跑步吧。他不同意,他喜歡一個人跑。連跑步都是獨來獨往。村上春樹有本散文集《當我談跑步時我談些什么》,日本后現代主義作家。我關心的是肖老師跑步時在想什么。一定在想什么。午飯后我和他在田野上散步,反正不會遇上熟人,那也不可以手牽手手挽手的。有一天突發奇想,種一棵樹吧。他說,你叫野虹,原野上有虹,很美,但不能缺少樹。種什么樹?種在什么地方?種的地方可任意選,原則是要留在我們三樓窗口視野里。樹種卻費思量。最后決定,最尋常的柳樹。因為尋常最可貴。“楊柳岸曉風殘月”,多美的意境。我背了一首白居易的詩:“依依裊裊復青青,勾引清風無限情。白雪花繁空撲地,綠絲條弱不勝鶯。”他只背杜牧一句:“一枝和雨送行塵。”我說不算不算,他只得打開手機選了劉禹錫的一首詩:“輕飛不假風,輕落不委地。撩亂舞晴空,發人無限思。”我即刻開車去花木場買了一棵10年樹齡的柳樹,下午兩人一起栽在池塘邊。我和他常常并肩在窗口瞭望這棵不停生長的柳樹,春夏秋冬。每天晚飯后我開車回家,不定時。最晚也在10點前,而且我要打電話告訴老公的。原因不必說,他也不會問。

我們偶爾也有趣事嚴重地發生。

最有趣的是滅鼠。天冷了,老鼠入室。我買了帶3種洋文的滅鼠靈。結果,老鼠毒不死卻拉稀,把肖老師新買的精裝本《哈佛中國史》糟踐得一塌糊涂。肖老師說我們借只貓吧。我從體育老師家借一只純種波斯貓。渾身白,長毛,藍眼睛。不認生。依偎在懷里讓你不好意思站起離開。肖老師說它如同一團棉花,我說如一朵云。然而我們發現它唯一的缺點:怕老鼠。夜晚就躺在書柜頂上,老鼠上不去,它安心呼呼睡覺。沒辦法,只得采用2000年前就有的捕鼠器。逮住一只,血腥。其余逃之夭夭。

肖老師調侃,滅鼠靈是西方科技,波斯貓是舶來品,最終還是中國鐵器時代解決問題。

可惜,這類合力經歷的趣事不多。

這一年周末幽會留下最有價值的記憶,也是沒有后果的小事。

肖老師說他第一次握我手,有一種特別的感覺。他說女人手小是滿足男人的控制欲。這個“第一次”的時間、地點,他和我都不記得了。我的手小而瘦,不為打籃球是為拿粉筆特制。他夫人鶯鶯的手多肉、肥厚。看相人說她多福,財不外流。顯然錯了。我記得他說我小腳可愛是在9號別墅的一個5月周末。我1米70的個子穿36碼鞋,細細的腳踝,腳也瘦。那天我剛洗過澡,穿一雙尖而窄的肉色凉鞋。他說很想捏捏我的天然小腳。說說而已。他要是真的動手我也不會拒絕。俄羅斯偉大詩人普希金寫過一首歌頌女人小腳的詩。我問他讀過嗎?他沒讀過,一副奇怪的表情:“可能的,可能的。普希金的臉尖而窄,還留著長長濃濃的鬢角。”我笑了:“臉和腳有何相干?”他說:“普希金式的聯想。一雙天然小腳,足夠女人味。”他君子動口不動手,對我舉到他鼻子跟前的光腳如是參觀石膏展品不可觸摸。我閉上眼期待著。性感,興奮。這種情態有時效性,要么在一分鐘里發生,要么永遠過去了。“你對自己不誠實,愿意的時候何必撒謊。”我說。他站起來了,又坐下。“讓普希金來捏吧。他為女人會決斗而死。”“你會嗎?”他勇敢地說:“不會。我是懦夫。”

這類情景或肌膚有意無意的觸碰,少有。我會記得。時不時要跳出來,咀嚼回味。多的是他會突發奇想,我會抬杠。

“睡不醒的蒼蠅。”原來他在注視玻璃窗上的一只綠頭蒼蠅。

“你怎么知道它睡著了?”

“睡和醒,也許它在沉思,都無法證實。人也是這樣。”

第二年,這種“永結無情游,相期邈云漢”的中年異性之交要宣告結束了。有人找我,要租下整幢別墅。這符合伯父不拆租的原則。

我急忙給伯父打電話,語調中含著興奮。半真半假的興奮,似睡似醒的興奮。其實釋放著解脫的半真半假、似睡似醒。

“你看著辦。我在西雅圖,有波音公司的西雅圖。不過我跟波音公司沒關系,只跟愛吃中國菜的員工有關系。”

一聽便知道伯父心情好,他們員工愛吃中國菜的多。

“不能看著辦,要數著辦——多少年租?”

“租給誰?”

“他們要辦兒童國學班。只掛孔夫子像,還有南懷瑾的照片。”

“南懷瑾?嗯,聽說過,孔子學院的謝客楚先生說過的。”

“溫州樂清人,鄉賢。出過好多學習傳統文化的書。有人說他是國學大師,肖老師不認同。”

“肖先生說的?他好嗎?香格里拉一車人我只記住他一個。他和愛吃又不愛燒菜的太太怎么樣了?”

“他們照舊。別墅月租5萬,年租60萬,可以嗎?”

“授你全權。我不了解國內行情。真的搞國學班,我一百個支持。錢多點少點,勺子上掂掂而已。”

談判順利,一口價成交了。

看來這位校長是書生。他叫任游龍。學校叫孟母學堂。

我怯怯提個小要求:“別墅4樓平臺上的儲物間,讓肖老師暫住,可以嗎?他現在借住三樓一間向南房。他研究謝靈運。”

“你說肖老師?很有名氣的,報上文章見過的。這個名字也打眼。”

“是的。”

“我們尊師重道。他別‘更上一層樓’了,住原來地方。我們正要聘請肖老師這樣的專家,對我們學堂作些指導。不收房租,顧問費面議。可以嗎?”

“行,行。”我一陣愉快,代肖老師回答了。

急忙告訴肖老師好消息。

“我不寄人籬下。我教不了兒童,當不了孟母顧問。”肖老師斷然拒絕。他大口喝茶,讓自己平靜下來。“我是教歷史的,我們對歷史經典更要清醒。孔子在春秋時代是偉人,反戰。在王朝時代是維穩工具,尤其異族統治。元代皇帝沒幾個會漢語,還自創八思巴文取代漢文。臣民分4等。漢人是第4等賤民,卻把漢人孔子抬舉到歷代最神圣:大成至圣。清代大搞文字獄,孔廟卻興建最多。中國人不信神,不信科學,只信祖宗。這才是中華古代文明延綿不斷的原因,也是中國500年落后的原因。今天是信息化、后工業化時代,存在決定意識,怎么請回農耕時期的孟母?”

肖老師有感而發了。

他當天晚上搬出9號別墅。

離別,分手。我們不約而同走到窗口,凝視池塘旁吐著新綠的垂柳。柳樹長高了,依舊孤獨地在田野的夜風中站立。月色如水。

樓下搬家的小四輪按響喇叭。聲音響亮,瘆人。

我轉過身,強裝輕松:“我們來個儀式吧?”

“儀式?”他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我們面對面站著了。這個別墅,這個天地,就我們兩人。一男一女,一陰一陽。

我把雙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一年來,心理親密抹去了生理的需求。我們始終小心地維護著。這一剎那的感覺,過去了就如同山里尋風,也許再也不會相遇。我們彼此聽到心跳,呼吸急促。時間停滯了。

他把我的手輕輕拿下,放回原來的位置。

“男女的吸引——你真的吸引我,就在神秘感。我們是一個靈魂對另一個靈魂的相望。你有老公,你知道男人;我有妻子,我知道女人。我們之間的神秘感,只屬于我們自己。我們保留點神秘感好了。感覺交換,最可珍惜。50年后,依舊想象,不是更好嗎?”

我想哭,又想笑。這時候了,還這么理性,五十年的感悟。他把我的手緊緊握住,就是我們平常說的“緊緊握手”。

我柔聲問:“我們有愛情嗎?”

他給我的感覺,這一年時間回答不了“是”還是“不”。語塞良久。

“那位拉美作家馬爾克斯說,心靈的愛情在腰部以上,肉體的愛情在腰部以下。”

“我們呢?”我在追問,望著他的眼睛。

他想出答案了,又露出調皮樣:“在腰部。”

那么,半個世紀后,能活著我們都九十幾歲了。天長地久人老。

我悵悵然走了,關上門。我覺得自己下賤。一年的下賤。他日后對我說,他一直注視我的背影消失在工地拐角。他看見我回過頭兩次,但我看不見他。他把燈關了。他在窗口,看那棵柳樹在春風里搖曳。

其時,我坐在車里想哭。搬家公司的小四輪從我身邊開過。望著揚起的塵埃,我哭了。哭出聲。

女人嘛,對過往總是多了一份眷戀。

孟母學堂廣告:

“國外有孔子學院。中國文化熱在世界各地洶涌。21世紀是中國世紀!

“國內有孟母學堂。復興中華民族,文化引領;振興國學,兒童起步。少年強,國家強;國學興,民族興。

“孟母學堂,一顆晶瑩的國粹明珠,東方巨人的搖籃。”

廣告附10名顧問。有來自北大、清華的教授,國學界知名人士,最后兩位是肖簫嘯和我。沒有問過肖老師和我,連通知都沒有。我想其他8位顧問都似我倆。真是“名可名,非常名”!顧問名單是任校長寫的。我責問任校長,他笑了笑。意思是,這世道大家都這樣,何必認真;或者是,白讓你們揚名,可別得了便宜賣乖。

廣告頁是一個月前印發的。我不敢馬上回絕。肖老師這一年買了不少書,掏干存折地買,還有他的書稿和復印資料。這些塞不進他的兩室一廳。

我在越洋電話里對伯父說了。

伯父有點激動,說:“這樣吧,留間房子給肖先生。扣房租一萬元,59萬年租,還是有個9。我請他住下。他是誠實人,在飛機上把他的家底都掏出來說了,尊重我。就這樣。”

“一萬多不多?從顧問費上扣?”

“不多。孔子學院在國外花大價錢,大排場。這個學堂叫什么?”

“孟母,孟子的母親。2500年前有孟母三遷教子的故事。”

“知道的。聽謝客楚先生說過。肖老師還是應該當顧問。顧問費照樣算,別不好意思。水有水路,馬有馬道,跟房租不是一回事。”

好了。問題解決了。

只是招生有難度。計劃第一學期招百名小學生,一年學費6萬。只有80多人報名。詢問和來別墅參觀的家長不少,多半是在外地經商的溫州人,他們覺得這個講禮義廉恥、孝悌忠信的學校,可靠、放心。

靜夜里,我猛然驚醒。伯父是看了我發去的孟母學堂廣告才決定帶華華回國的。我都信不過這個廣告,廣攬名師更是沒影的事。莫不是又一次香格里拉之旅?孟母學堂不會就是香格里拉?我承認自己涉世不深,天真簡單,缺心眼,自作多情,粗枝大葉,一根筋,腦子常進水。一驚,嚇出一身汗。華華在紐約小學讀三年級。中國有權有錢有勢的家長千方百計送孩子去美國讀書,伯父卻把心尖肉的華華送回國上什么孟母學堂,這不是逆潮流而動嗎?不可理喻不是?我是始作俑者!

老公睡得正香。現在是美國時間下午3點,伯父午睡應該起床了,未起床也要叫醒他。我打電話給他,建議華華回國的事明年再考慮,孟母學堂到底辦得怎么樣,觀察一年再說。

伯父生氣了。他說的都是孟母學堂廣告上的、也就是我寫的話。他提起香格里拉了:“堂堂禮儀之邦成了這個樣子!再不振興國學,我們民族完了!中國人到美國讀書,我偏要孫子來祖國學習傳統文化!華華上完這學期就去。肖老師要當顧問的,你告訴他。”

我沒有轉告肖老師。

搬離9號別墅,我和肖老師形同路人了。見面微微一笑,所有的問候都藏在笑容里。不再有食堂偶遇,有機會也放棄。我倆似乎期待一個拐點。但是沒有。忽然發現自己長了歲數。歲月靜好。只是對伯父電話里常常談起肖老師。他和肖老師在飛機上相談甚歡,我坐在他倆身后,睡著了。

孟母學堂開學那天,10位顧問只有我和肖老師還有一位在溫州的老先生到場。有關領導全是副職,也就是街道、社區的,他們坐主席臺。任校長精神抖擻,帶領大家朗讀《論語》語錄:“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如同文革念最高指示。這感覺怪怪的,聲勢是有的,書聲瑯瑯。他又帶領大家念《大學》的開篇:“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孩子們很乖,仰著頭大聲喊,眼珠發亮。

我硬拽著肖老師參加開學典禮。

“我不去。我討厭虛情假意。”他說。

我說:“不為自己。為他人,有時為了得體,是善。”

他愣了一下,隨我來了。中午宴會他要抽身。

我生氣:“是誰慣下你這毛病?”

他還是走了。顧問聘書靜靜地放在椅子上。

我想,他的古怪是三代人的經歷磨煉出來的。

“人嘛,近看是悲劇,遠看是喜劇。我們在演活報劇。劇情是別人編的,我為什么要上臺?”

我把伯父要帶華華來孟母學堂讀書的事對他說了。說了我的擔心。

“伯父來了,自己會明白的。離開也不難。現在勸,沒用。”

華華太可愛了。9歲。剪著鍋蓋頭。

“阿姨——可以喊你阿姨嗎?你真漂亮。”華華在接機廳里,一見我撲上來便說。

夸長輩長相,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得體。拍拍他的腦袋。

“阿姨,我提一個問題,可以嗎?”華華仰頭問。未及我表態,他說,“在飛機上上廁所,手紙沖到哪里去了?聲音好大,什么也看不見。天上掉下來,不會掉到路人的頭上嗎?我又看不見下面有沒有人。”

我等著取行李,他跑過來問我。

“我是故意問的,就是想跟阿姨你多說說話。”華華立即補一句。

“華華話特別多,你不要見怪。讓我寵壞了。”伯父坐在椅子上休息,閉著眼。他其實在夸他。

“我喜歡孩子。不過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笑一笑,摸摸頭。”

“只能這樣了。”

“我也是。”

我問:“華華住學校,還是跟我住?學校上課半學期了,他的床位一直留著。”

伯父不加思索:“住學校。美國孩子跟中國孩子不一樣,住在一起,更快習慣。”

“20個人一間大宿舍,條件……”

“不講條件。我也是從中國出來的。”伯伯決心很大。

開學半年以來,不斷有家長反映,伙食差,住宿差。任校長就拿英國王室子弟上學的伊頓公學為例,那里學生睡硬板床,我們學生睡席夢思。這些有錢不識英語的家長被唬住了。“將來,我們要把男生送到伊頓公學,女生送到英國圣保羅女中。”

家長無語。將信將疑。

孟母學堂只上兩門文化課。一是國學經典,讀經誦經;一是英語。學生年齡從7歲到13歲。為了和正規初中接軌,他們在三年級畢業前最后3個月,學習數學、自然和政治。任校長說:“有中國傳統經典開智慧,這些科目3個月突擊一下就足夠了。”

家長懵懵懂懂,不放心地點頭。

回溫州第二天,起個早,伯伯獨自去9號別墅。門衛以為他是學生家長——爺爺,放他進門。他上上下下轉了一圈,被二樓學生早讀的瑯瑯聲吸引。

弟子規,圣人訓。

首孝悌,次謹信。

泛愛眾,而親仁。

有余力,則學文。

……

《弟子規》他有印象,謝客楚向他背誦過。他雖然沒有全聽懂,但很激動。國人當今如果都能做到,那就是世界上最有品行的國家。不就是一千多字嘛!在家鄉聽到,他更感慨,不停地搓手。他站在門口。男老師年輕,白衣長袍寬袖,長發綰扣盤頭,下巴一撮黑胡子短短的。古風,斯文。搖頭晃腦背課文。

樓上樓下到處是孔子畫像和語錄。

伯伯對我說,當時他真想把房租全免了。這是神圣的地方,孔子三千弟子七十二賢人,仿佛全來了,坐在9號別墅了。

當天下午,伯伯約我帶華華去學堂。

華華會說漢語。在紐約家里說漢語。但認不下幾個漢字,美國小學不學中文。我的意思讓他先認識1000多個常用字,不然太吃力。

“我會跟上的。我先把漢語拼音字母學會。英語26個字母我一天全記住了,漢語字母我查了,也是26個。會說就能拼出來,有字典查著學,不難的。我還會說幾句溫州話,你信不信?爺爺的國語不標準。爺爺說溫州人說普通話全這樣。不對,阿姨你說得標準,你也是溫州人。爺爺不好意思承認。爺爺沒有語言天賦,他說英語也不標準。他到我們學校,老師不取笑他,同學笑。不信你問爺爺。”

“我信。爺爺說溫州話也不標準了。”

“一個人怎么說什么話都不標準?”

我們都笑了。華華真是個多話的聰明的孩子。我昨天說了句“語言天賦”,他瞪大眼睛聽,記住了。

“溫州話跟誰學才標準呀?跟你學嗎?國語有電影、電視臺。溫州話呢?阿姨請告訴我。我有語言天賦。”華華不依不饒地追著問。

我好久沒去9號別墅了。

肖老師回去過一次,拿什么東西。他說這里是孩子的奧斯維辛集中營。他對那幾位裝腔作勢的“大師”,起雞皮疙瘩。

伯伯見我沒有讓肖老師一起來有點不高興:“肖老師怎么不來?”

“他有自己的想法。他知道怎么樣的人生是最好的。”

他沒有再問。他被門口的一副對聯吸引了:

與經典為伴

和圣賢同行

“我上午來過,沒注意。這兩句話真好。野虹,你記下來。你給華華解釋一下。”

華華聽了兩句,馬上提問了:

“孔子孟子都是2500年前的人,為什么比我們今天的人都聰明?那時候的人吃什么呀?”

我說:“也吃五谷雜糧。沒有肯德基,沒有比薩、可口可樂,沒有冰激凌。”

正說著,任校長小跑著從樓上下來。

“我們食堂是不是也吃2500年前吃的東西?”華華對2500年很有印象,美國才多少年呀。

“你問任校長。”

任校長和伯伯寒暄,說些這種場合都要說的話。華華站在任校長身旁等著他的回答。

“我們學校有營養師,比孔子吃得豐富多了。孔子說‘失飪不食,不時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醬不食’。他愛吃肉,特別愛吃肉醬。”

任校長帶我們去他的辦公室,邊走邊說。伯伯很佩服的樣子。華華聽不懂,也不感興趣。他在窗口看同學在水泥地上打坐。

“我們不搞跑步、打球這些運動。中國古代身體鍛煉以內功為主,不尚競技。打坐從小練,意守丹田。童子功。我們也教武術,八段錦、五禽戲。”

有人搖鈴,孩子們來到大廳。一樓是小班,50來人;二樓大班,30來人。老師進來,學生起立,雙手合十。老師合十作答。

樓上樓下,齊聲背誦《論語·陽貨篇第十七》:子曰,性相近也,習相遠也……

伯父點頭:“好,好。”

華華站在辦公室門口。好奇,好玩。

校長辦公室是肖老師原先的住處。裝飾不一樣了:一套真皮紅沙發。碩大的可比雙人床的辦公桌,上面擺著金蟾吐舌、金童獻寶。從窗口望去,那棵垂柳郁郁蔥蔥,孤獨地站著。

我們4人坐在沙發上。任校長擺開茶具,他穿一身紫紅唐裝。

“我們和美國的學習方法、方式不一樣。美國才多長歷史?我們把五千年的文化整理,繼承、弘揚、踐行。感到壓力很大,也很光榮。華華要把在美國學的一切忘掉,從頭開始學習自己的國粹。華華,能做到嗎?”

“為什么要忘掉?”華華問。

“我們這里,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

華華還要說什么,伯伯拍拍他的膝蓋。他笑起來。

“華華,你很聰明。你將來的夢想是什么?”任校長和藹地問。

“長大了,我要參選美國總統。”

我們都要笑了,但看到華華一副認真的樣子,便想轉移話題。華華還有話說。

“美國憲法規定,出生在美國,只要你愿意,有能力,每一個美國人都可以當總統、副總統。美國已經有了非裔總統奧巴馬,亞裔總統也會有的。是別人,也可能是我。要到35歲,還要等25年。太長了!”

伯父笑著說,“華華,有志氣。你當上總統,我們亞裔的美國人都揚眉吐氣。爺爺支持你。”

任校長聽得一頭霧水。美國兩億多人,輪到你啊?再說,你要當美國總統,跑來學之乎者也干什么?

我說:“35歲還早。華華你現在把書讀好。亞裔總統少不了中國傳統文化修養。美國總統、聯合國秘書長講話里經常引用中國經典。”

“對,對。”華華大人模樣點頭,好像我在征求他意見。我的高三學生都不敢這樣。

我和肖老師見面,大多在中午教職工食堂。熙熙攘攘,各排各的隊,有意不坐在一起。有時覺得周末幽會已被人知,甚至盡人皆知;有時看眼色、形跡,又似多心了。周末,我們是回避來學校就餐的。

今天,我對自己說:有使命。

我們坐在一起吃飯。

“伯父帶小孫子華華來了。華華在孟母學堂學習。”

“知道的。他發短信給我。”

我笑著說:“你可以坐懷不亂,不能知而不道呀。”

“坐懷我亂不了,沒實踐;也是道不了,不可道。”

“伯伯常說起你。你應該去看看爺孫倆。見個面這么難嗎?”我不再調侃了。

“很難。說假話,對不起他;說真話,也對不起他。”

“你不必簫,也不必嘯。我做東,一起吃頓飯,總可以吧?”

“那就更無聊了——無話可聊。”

他是對的。

“我不是很堅定的人。我放棄謝靈運了,這是隔時光之墻搔古人癢。我開始研究太平天國興亡史。非常有挑戰性,我非常有興趣。13 年的時間,中國人口少了1.24億,比世界上任何一場戰爭死的人多,比一戰二戰死人的總和都多。這個王朝叫天父天兄天王太平天國。焚書坑儒的慘烈遠過于秦始皇。他們建國后卻也恢復儒家治國,刊印儒家經典,辦科舉。歷史有驚人相似之處。”

“這樣的論文很難發表。你先要拿到高級職稱。”

“很重要嗎?”

“不重要。有時也需要。”

“聽說,豬也要評等級的。”

我無意糾纏這個話題。他自己承認研究方向“不堅定”。我認識他之前,他研究抗戰史,自學日語,收藏一把日本軍刀。可是看不到日文原始資料,放棄了。

“那么,伯父他……”

“他只相信自己走過的路,路走過了才認得。我也是。”

他總是對的。時間是張網,伯父會看清撒下的網撈上什么。

沒多久,任校長找我來了。星期日下午來我家。

“華華學習有點不順。”他說。

“我知道。很正常嘛。”

“華華很聰明,非常有想象力。我們的課本都是注音的,閱讀也沒有問題。只是對不上心思。老師要他背下來,他拒絕。我們要求每一篇都要背下來,錄下視頻,看到自己的進步,學習的成績。我們這學期學老子《道德經》,5000字,背下來不難。開篇第一章華華就和老師頂起來了,非要老師講‘道可道,非常道’是什么意思,不講他不背。班里有同學起哄支持他。你想老師能講嗎?他自己就搞不懂。我當時就在班上聽課,我不能辜負伯伯的信任,一定要讓華華的學習跟上。我把華華領出課堂,對他說,先背會,小時候背下來的東西記得牢,將來再理解。”

我問:“華華怎么說?”

“華華說,他小時候記得的許多事不也忘了。我說,你現在還是小時候呀!”

我說:“偷換概念。”

他也笑了。

“不過你放心,也請老伯放心。我會特別關注華華學習的,準備安排小課輔導。”

“這可不必。”我想想都恐怖,斷然地說。

“我今天來是請你向伯伯解釋一下。我們是中國人溝通要容易一些。‘當總統’的事,老伯很生氣。”

“當總統?什么事?”

原來,在一次班會上,任校長把華華要在將來當美國總統作為勵志教育說了,全班正襟危坐的同學掩嘴笑。下課后同學就喊他“美國總統”。華華倒不在乎,是他自己說的。后來變味了,成了外號,成了恥笑,成了羞辱。老師因為他拒絕背誦脫口罵他“你這個美國總統”,一陣哄笑。華華哭著跑出課堂。

“哪天的事?”我問。

“前天,星期五。我是來道歉的。我要開除這個老師。請你轉告伯伯,讓華華回學校。這類事不會再發生,我保證。昨天我才知道,昨天下午我讓全班同學罰站1個小時。”

“這樣做不合適……”

說著,老公回來,一臉疲憊。與任校長打招呼,互道“久仰”,便回書房了。

我打開手機,昨晚伯伯來過電話。昨晚學校集體看電影,受教育的片子,忘了電影名字。一律關機。

“伯伯,是我野虹。任校長來說,華華不上學了……”

“我們在博物館。華華不去了。他把要當總統的視頻發給美國小同學,大洋那邊一片歡呼。他們說,我們25年后全是總統候選人。華華高興得跳起來。我正要托你訂回國飛機票。”

“不用再考慮一下?”事情的進展有點快。

“3個月夠了。這個孟母學堂也是在撈錢。任校長讓我在紐約物色會中文的美國人,水平不在乎,有外教可以漲學費。我看明白了。”

任校長站起來,到我身邊。他是要和伯伯說幾句話。我沒有把手機遞給他。我第一個反應,我又把事情辦砸了,第二次香格里拉之旅。那個和平、安寧和神秘的地方!

任校長有點沮喪。我關了手機。

“我理解。這是中西文化的差異。責任在我,我沒處理好。”

我已經站起來,明確要送客了。一起往外走。

“明天上午有課,下午去你學堂,辦理退學的事。方便嗎?”

“完全可以。還有件事請轉告伯父,我認識那位謝客楚。我們是一個班的同學,同年參加高考,我考上師范學院,他落榜去北京,開出租車謀生。在他姑父的飯局上認識了現在的妻子,長得很丑,我看過照片,高干的女兒。謝客楚長得清秀,文質彬彬,女追男……”

從進電梯開始,他滔滔不絕地說。社區里的路好長。幸好車停得不遠,一輛新寶馬。

“謝客楚的事,伯父要你告訴他嗎?”

任校長怔了一下。

“沒有。”

他合十,作揖。鉆進車里。

我一人送伯父去機場。伯父不喜歡這種送往迎來場面,只告訴肖老師。

“這么快?”他有點意外。

“這么長時間,你們沒見面。來機場送別,不好嗎?”

他猶豫了一下,說:“我不去了。你和伯伯一定有話要說的,我去了不方便。”

“沒什么不方便。伯伯經常說起你,你來他會高興的。”

沉默。

“我是個自在明白的人,我知道我是失敗者。這是真的,眼看著年近半百,我只想對你說,我是個失敗者。無論事業、工作、生活、家庭,還是做人,都是人生的失敗者。不是我不努力,我還在努力。對不起,這時候說這些話。一個失敗者能對長輩說什么呢?能對孩子說什么呢?我在回避,我膽怯,我是懦夫。伯父事業有成,華華會有出息的。我祝福他們。”

我想找話安慰他。

學校學生處上個月公布同學投票選出“最受歡迎的10位老師”,他名列第3,我第5。我和他榜上有名,大紅榜就貼在學校進門的大墻上。不過,無論是他還是我,我們都沒有提起。我知道,他會說:“虛榮。”他會說:“評不上的老師沒有比我們差,不公平。”

等著上飛機。我改換話題。

“太平天國研究進展順利嗎?”

“結局在開始便寫下了:‘可憐無補費精神’。”

“沒什么。王安石的詩:‘紛紛易盡百年身,舉世何人識道真。力去陳言夸末俗,可憐無補費精神。’其實,有了精神才談費;有精神已有價值。”他常常不記得全詩,我續上。

“你理解,謝謝。你真好。費就費吧,那是自找的,認了。”

華華拿著一筒冰激凌跑過來,抱住我:“阿姨,我會想你的。我們什么時候再見?”

“不用25年。”我笑著說。他會意了,笑得那樣開心。

“阿姨你知道嗎?你知道我知道什么嗎?你要猜嗎?”

“你告訴阿姨。”

“我知道,爺爺出生的國家叫祖國。對嗎?”華華雙腳跳著說,“我現在就在祖國。”

他把冰激凌弄了我一身。

伯伯從洗手間出來。年近八旬,還是那樣硬朗。不過,步履有點蹣跚了。

“下次回家,還要帶華華過來。他愛吵你。不就是16小時天上飛嘛。華華喜歡溫州,上午我帶他去老屋,他特別興奮。他說:‘真想不到,爺爺就出生在這里。’ ”

“那房子很久沒住人。”

“是的。”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沒封口。“給肖老師的,你現在不許看,等飛機出國境了再看。”

“重要嗎?信不封口是考驗我?”我笑著說。告別應該輕松。

“沒錯。”熟悉的表情。白眉毛下的狡黠。

廣播催人登機了。

飛機帶著亮光在長天中遠去了。

突然,肖老師來電話。他問是幾點的航班。

我說:“沒有晚點。飛了,看不見了。”

我望著萬里無云、一無所有的天空。

藍天真大、真美。

坐進車里,拿出伯父那封神神秘秘的信。我是可以看的。飛機是否出境了,我怎么知道。我抽出信紙,上書幾行字:

“肖先生,我有一本《家常菜烹飪手冊》5年前送給虹虹。你跟她要,她不給我罵她。鶯鶯一用心就學會。”

戈悟覺,男,1937年生于溫州市。就讀北京大學中文系和中國人民大學新聞系。畢業后支援大西北建設,在《寧夏日報》和寧夏文聯工作35年。獲寧夏黨委、政府突出貢獻獎。1956年開始在《人民日報》等報刊發表作品。曾獲《人民文學》《十月》《北京文學》《小說界》等作品獎和影視劇本獎 。有英、法、日、俄等譯本。現居住溫州。一級作家,教授,享受國務院政府津貼。

責任編輯 師力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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