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入交流總有一定的內向性,一旦涉及詩學和寫作學,聽起來便顯得晦澀,實際上不過是一些很樸素的道理。
“盲從”和“不服從”
看作家作品,要看這些文字中是否有學習的痕跡、追求的方向感和探索性。這也是一種判斷的方法。有時即使面對一個寫了上百萬字的作家,從中仍然看不到學習的痕跡。這種學習不是依賴老舊的經驗和手法,也不是對他人的簡單模仿,而是保持了與外部世界的緊密聯系,一直處于觀察和評判的求索之中,是這些在文本中留下的痕跡和氣息。
強調學習和交流,是就文學的審美特質而言的。因為作品提供了一個范本、一個客觀物,創作者首先要進入審美。作者在作品完成之初,要對作品的語言、場景、意境、人物、細節等,先自有一個審美的把握。這既是一個審美的過程,也是一個創作的過程。許多寫作的失敗,往往是因為作者急于奔向一個目標,急于向讀者提供一個審美的文本,而沒有在具體實現的過程中,進入深刻而復雜的審美把握。這是一個荒疏的開始。
創作的過程或有兩個特征和傾向:一是“盲從性”,一是“不服從性”。
我們通常要接觸許多藝術時尚,就會自覺不自覺地去模仿,這便形成了盲從性。這也許是不可避免的現象,難以有個例外。有時候讀某個作家、某個國家的作品多了,自己的文本就會帶有與其相似的氣息,這既是正常的結果,又是審美“盲從性”的一個表征。
至于“不服從性”,可能不太好理解。其實“不服從性”應該是創作者固有的特征,是閱讀中產生的一種反叛心理。無論我們面對的文本是否影響廣泛,是否足夠有力,自我的生命之中還是會發生一點點排斥、懷疑和猶豫,在不斷質疑中嘗試自己的道路。“不服從性”表現在許多方面,這里不談社會與道德層面,只把它收攏在單純的審美范疇。“不服從性”往往是寫作者進入審美、提供審美的強大動能,從這個意義上看,強化“不服從性”就顯得非常重要了。
學習也要建立在以上兩個特征上,一是不能任由“盲從性”滋長,二是需要不斷強化“不服從性”。這種“不服從性”是個體生命中具有決定意義的創造動力,一旦被激活,會直接影響接受效果。從另一方面講,如果真正能夠進入詩學內部,對審美有了深度把握之后,“不服從性”的沖動便會減弱。“盲從性”和“不服從性”都是進入審美時的一種生命本能,最后終將服從更高的理性。這正是進行樸素、平等的文學交流的意義和價值。
每個生命的質地不同,寫作的經歷和習慣以及訓練都不一樣,都會頑固地堅持一些東西,所以不能指望提供一個范本,通過一場講座、一個文學原理的開導便會發生改變。文學的共識最難以達成,也正因為這種不能達成,說明了生命的“不服從性”正在發揮作用,這也是動能,而不完全是負面的。
“氣”決定了什么
作品的長與短是由什么決定的,一直有許多爭論。寫作學上似乎已經解決了這個問題,其實并沒有找到令人滿意的答案。就創作難度來說,有人認為越是短的文字越是難寫,也有人認為長的更難。都有自己的理由,要否定這些理由也不容易。難與易,對于每個人來說可能是不同的。作品的價值并不以長短論,這是一般的認識。但長篇巨制總是耗去更多的生命能量。“雖好卻小”“雖小卻好”,這是看問題的兩個角度。
實際上除了結構問題,決定長短的可能主要不是什么情節的繁復,不是內容的多少。傳統一點說,它可能是由“氣”來決定的。“氣”長則長,“氣”短則短。文學創作的全過程、所有的文字中,都蘊含了一種“氣”。它好像有點神秘,不可名狀。曹丕在《典論·論文》里指出:“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中國古典文論說到的這個“氣”,今天很難找到一個準確的詞語來替代,也無法找到一個現代寫作學或詩學概念與之置換和對應。我們不能用“意象”“意境”“氣韻”“神韻”等詞語取替它,只是以此來接近它。
“氣”是一個非常虛幻的概念,需要實踐者慢慢感悟和領會。我們知道,“氣”是有的,它一旦喪失,整篇文字便是僵死的,因為沒有被賦予這口“氣”,文章就不會呼吸,這是區別作品優劣的一個指標。杰出的文學作品每個局部、每個細節、每個詞語都是生動鮮活的。一萬多字的優秀短篇,就是由一萬多個活潑靈動的漢字構成的生命體,而一般作品只是一些文字的物理組合,因為沒有生命的氣息。可見這個“氣”是多么重要。如果文氣渙散,無論手法多么花哨,情節多么激烈,作品都不會出色。有的作品前邊寫得好,后面就不太好,就因為它已經“有氣無力”,氣散掉了。前邊的“氣”粗壯充足滿盈,有沖擊力,所以就好。
究竟應該怎樣理解中國古典文論中的“氣”?我們只能近似地說它與意境有關,與作家所把握的詩性有關,與氣息、意緒、氛圍、韻味有關,甚至包含節奏的快慢、韻律的起伏等,是一種復雜的綜合,一種只可意會卻難以言傳的東西。所以中國古典文論中把它命名為“氣”。中國是道教的發源地,魯迅先生認為道教是中國文化的根底,而不是佛教,更不是基督教。談到道教,容易使人聯想到一種非常膩歪和油滑的習氣,其實這并不是道教的精華。古典文論中的“氣”與道教所說的“氣”,不能說是沒有聯系的。
講一個比較玄妙的事情,它是一個人的寫作經歷和習慣:每構思一部長篇,都按常規設置事先計算長度,感覺這部長篇需要寫二十二萬字左右,就會提前在稿紙上鄭重地寫下這么多字的頁碼,一頁一頁標注。奇怪的是當半年或一年勞動下來,寫到這么多字數的時候,幾乎一句話都寫不下去了,正好全篇結束。在寫作過程中,他并沒有嚴密地盤算一章寫多少,情節怎么流轉,到哪個地方結束,沒有這些機械的計劃,可是寫到最后一頁就自動結束了。這種習慣和能力是慢慢形成的,可以說是以“氣”來決定作品篇幅的一種控制力。由此可見,不僅是一部作品的生命感來自“氣”,它的長度也來自“氣”。
構思作品的過程,實際上就是給文字軀體注入“氣”的過程,而“氣”的長短,就決定了這個生命的體量。是短篇還是中長篇,都由“氣”之長短來決定。如果不能從“氣”上決定作品的篇幅,就不會是一個優秀的作品。
短篇的意義
在一萬字左右的篇幅里完成一個短篇,飽滿地呈現一個完整的構思,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小說所呈現出的樣態可以各種各樣,或結構別具匠心,或意境氛圍蘊藉特異,或人物鮮明生動,或其他方面引人注目,總之要在某個方面成立,才有可能是個好短篇。不僅短篇如此,長中篇也莫不如此,若想占滿全部的優異元素,可能很難,但是可以突出一些方面。從這個意義上講,占有其一很難,占有再多一些就更好了。
中外文學創作的差異很大,單就國外創作而言,也有許多不同。比如歐·亨利,被譽為美國短篇小說的圣手,故事性強,結局意外;德萊塞的作品也有這個特點。他們是從西方古典主義脫胎而來的小說家,與中國早期情節化的小說家有點接近,更多地借鑒了民間文學的一些敘事手法。這些特征在當代中西文學創作中已經少見,如果現在寫出這樣一個短篇,可能不會被視為第一流的,因為它脫離了當代文學所延循的軌道,脫離了所謂的現代文學的“先鋒性”。所有優秀的文學作品,無論本身具有多么濃重的地方性和個人色彩,有兩種特征常常是不能游離和忽略的,即“當代性”和“先鋒性”。講到先鋒性,有人可能會提出疑問:鄉土小說也要這樣?鄉土小說、地方小說本身所包含的強烈的地域性,與先鋒性和當代性不應該沖突,離開了“先鋒”意義,就不可能成為一部杰作。
考察中會發現,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歐·亨利和德萊塞們也是先鋒。中國魏晉發端的那些筆記小說是先鋒,清初的蒲松齡也是先鋒。他們開創一時風氣,引領時代風騷,有淋漓盡致的個人表達,當具先鋒意義。這些文字領先時代,彰顯的個性氣質不流俗、不滯后,讓讀者耳目一新。這種“領先”既包含在地域性里,又包含在當代性中。縱觀古今中外,蒲松齡、歐·亨利、德萊塞等人的創作,其敘述方式、文筆調度、語言節奏、作品韻律,不僅是獨此一家,而且是開時代風氣的。
描寫民間、鄉土,講述地域故事的小說,發展到后來出現了一個變化,就是匯入現代主義潮流。現代主義寫作中有一些激進者,比如“自動寫作”、顛三倒四的“意識流”“潛意識”等,這在西方出現得很早,不像有人以為的那樣,秩序井然地向前推進:先是統一的古典主義,然后現代主義萌芽,接踵而至的是現代主義的大膽嘗試,再一路突進到后現代、荒誕派、超意識等,而是一個相互影響、犬牙交錯、互有鑲嵌的過程。本土作家中,大半是從西方學習跟進,最后脫穎而出,與地域性緊密結合,從而取得了成功。
福克納、海明威和喬伊斯等屬于同時代人,年代相隔不遠,可以說生活在同一個時空里。但是比較而言,以福克納、海明威為代表的這部分作家成就更大一些,其作品比同時期的那些現代主義激進者更為穩定,也更容易被接受。就我們的有限視野來說,福克納和海明威的小說脫離了古典主義規范,融入了現代主義,是轉型時期貢獻較大的兩位杰出人物。他們的作品有地域性和鄉土性,卻沒有同期激進現代主義的那些紊亂、抑郁、生澀和莫名其妙。他們的藝術也不是走平均主義路線,而是深刻敏銳地把握了時代的先鋒性。海明威、福克納,包括俄羅斯的那些短篇小說家如契訶夫等,與古典主義的歐·亨利、德萊塞們相比,其作品直到現在還是常讀常新的。他們的作品繼承了古典主義的保守和厚重,少了一些曲折、懸念和傳奇,表達上不像古典主義作家那樣滿和實,也沒有后現代主義的那些油彩和尖叫。
古典主義作品無論篇幅長短,敘述上基本上是全知全能型的,是全方位的視角,文字塞得較滿。海明威他們做了大量的革新和改良,文字變得濃縮和省略。海明威有個著名的“冰山理論”:冰山浮在水面的部分僅有十分之三,而水下的十分之七才是更大的存在,它決定了水面部分的雄偉無測。把感悟和預期放到實見之上,也就渾不可測了。這種潛在的未知需要想象,于是審美意象就被延伸、擴大和誘發,形成了作品的張力。海明威“冰山理論”的基礎源于對古典主義的研究,并經歷了個人艱苦的文學實踐。今天的本土先鋒小說、現代小說實驗者,多數都學習過海明威和福克納這些人,研究他們如何縫合了現代主義和古典主義這兩大板塊,成為兩大文學流派的黏合者。不研究他們的作品,就缺失了重要的一課。
世界現代主義的文學潮流,也不是從福克納、海明威他們開始的,而是早就有過許多激進的表達。古典主義也可以追溯得更早,它們各具漫長的來路。現代主義潮流走到今天已經跨越了一個多世紀,古典主義就更不用說了,它擁有更為悠久的歷史。在人類文明進程中能夠黏合歷史的人物,我們習慣稱之為“承前啟后”和“繼往開來”。這樣的人物都是劃時代的,并具有強大的現實意義。
追溯西方現代小說的發展,還要提到拉美文學的一批代表人物,像阿根廷的博爾赫斯、哥倫比亞的馬爾克斯、秘魯的略薩等魔幻現實主義作家。單用一個“魔幻現實”豈能概括,他們的作品姿態各異,豐富繁雜,尤其是那些大膽的現代主義表達,令人詫異。比如馬爾克斯的短篇小說《飛機上的睡美人》《雪地上的血跡》《世界上最美的溺水者》等,都是嘆為觀止的佳作。還有契訶夫的短篇小說,也非常迷人,他屬于古典主義后期,是一個最容易被現代主義和當代寫作者所接受的完美小說家,填補了那個時代俄羅斯和西方文壇的某種空白,在俄羅斯和歐洲擁有眾多的崇拜者。他中后期的每一個短篇都是那么飽滿、華麗和完美,可以稱之為開現代小說先河的人物。據說契訶夫去拜訪托爾斯泰,他走了以后,托爾斯泰望著他的背影說:“多么完美可愛的一個人,可惜這個人沒有自己的哲學。”托翁的話滋味復雜,意味深長,卻同樣強調了契訶夫的迷人。與契訶夫相比,大部分當代作家應該感到羞愧,因為我們太浮躁、倉促、輕率,功利性太強,遠未執著地沉入個人的文學世界。
契訶夫是一位帶有古典主義色彩的作家,他的短篇小說對現代主義貢獻很大,可以說居功至偉,大概比海明威和福克納那些人更了不起。只是美國的那兩位作家,在氣息上離我們更近一些,先鋒性和現代性更為顯著。福克納的名作《熊》是一部中篇小說,是他長篇中的一個片段。福克納很有意思,他有時舉棋不定,覺得這個素材是不是寫一個中篇更好?有的當中篇發表了,結果獲得很大成功,那本書寫得棒極了。福克納不像海明威那樣推敲每一個句子,并沒有把每一處細節、局部處理得十分精練和講究,而是依靠總體意緒、氣韻、氛圍,以渾渾的力量感取勝,這有點類似中國古典文論中的“氣”。
福克納的寫作似乎是漫不經心的,像《熊》這部中篇小說,情節簡單,講述一個名叫艾薩克·麥卡斯林的男孩,為了完成自己的“成年禮”,在長輩指導下捕獵一只體型龐大、名字叫“老班”的熊。無論對于讀者還是故事主人公,“老班”都是一個神秘莫測、遙不可及的存在,它充滿懸念和誘惑。《熊》采用的是第一人稱的敘述視角,直到今天,隔了漫長的時光,我們仍然能夠被“老班”強烈地吸引。福克納不是小心翼翼、刻意營造出一種懸念,他像一個美國南方的老頭,慢慢悠悠、絮絮叨叨地講述一個獵熊的故事。用今天的眼光看,它的筆法甚至不太成熟,也不高明,甚至還犯忌:議論太多。不知是翻譯問題還是文本本身的問題,有些地方存在文筆啰嗦粗糙、意念裸露等瑕疵。但盡管如此,卻沒有毀掉這部中篇,因為它在某一方面實在太突出了,以至于讓我們忽略了一些缺點。海明威的文學語言比福克納講究多了,每一句都非常節儉、濃縮,強調簡潔明快的“電報”風格。海明威筆下的句子都是干凈簡潔的,有人說達到了一種極致,這種極致和完美又掩蓋了通篇的刻意所帶來的拘謹,或說破綻。由于海明威做得太完美了,個人風格太突出了,反過來又掩蓋了一些毛病,最后人們原諒了他,并表示了折服。
短篇小說的寫作從歐·亨利、德萊塞到契訶夫、福克納、海明威,再至博爾赫斯、馬爾克斯等,風格變得更加自由、瀟灑,更加個人化。他們放到中國來看,就學習和借鑒而言,不僅存在著巨大的中外差異,而且風格迥異。現在的本土作家面對眾多的選擇,實踐空間更大了,但有一條是不變的,就是必須與個人的生存經驗及文化土壤緊密結合。可以不講究情節,但是必須有其他的東西讓讀者著迷和嘆服,或語言、人物,或意象、氛圍,或通篇的華麗感,要在方寸之地展現一種完美和力量。似乎不能貿然寫一個短篇。
短篇小說不會因篇幅短小而減輕分量,它意味著一個完整的構思,意味著全面實現一種個人風格,意味著力量,意味著能夠控制、駕馭更多文字的可能性。如果能夠交出類似馬爾克斯《異鄉客》中那樣的短篇,也就絕無遺憾。那樣的短篇集不亞于任何一部長篇。每個作家一生的創作就像構建一座輝煌的教堂,年輕時把基礎打牢,中老年以后造出一個金頂。
繼承中的雅與正
一個作家不可能斬斷民族文化根底,因為根底意味著生長,根底不是底部的“底”,它是大樹的根部,一棵樹就靠它扎根和生長,沒有它就失去了發育的基礎。有人全力閱讀翻譯作品,盡管也能獲益,可以在短時間迎合西化潮流,但不可能走遠。
歷史上中華民族曾經積弱不振,常說的是“弱國無外交”;豈止是無外交,實際上也無文化,這不是危言聳聽。國家積貧積弱,文化就得不到世界的承認。西方藐視東方文化,盡管也常常表現出崇拜之意,卻寧愿尋找更古老的對象,以便保持對今天和現實的藐視。比如孔子和老子,他們盡可以推崇。20世紀80年代出訪海外,外國人見了中國面孔就講孔子和老子,說明他們很愿意承認古代的哲人和文化。從這個角度講,國外的一些人雖然欽佩、尊崇遙遠古老的東方文化,卻并不等于承認這個民族的文化。所以我們強調文學一定要與時代緊密相連,具有文化的根底,并因此獲得當代性和先鋒性,就是尋求真正杰出的文學。
中國的當代文化必定源自古老悠久的歷史文化,不只是這里,任何一個民族都是如此,都擁有自己無法割斷的文化血緣。西方自覺不自覺、有意或無意地將我們的古代文化和當代文化割裂,只承認遙遠的古代,并用來否認當代,用割裂過去和今天來否定當下這個時期的全部文學。如果說這種情形是西方中心主義者所為,還不如說是民族文化的內部分裂、自戕所造成的。迎合是一種不自信和浮淺。自信不是一個姿態,也不是一種策略,而是一種生命品質。從民族文化的土壤上培育個人的精神自由、個人的藝術,才能廣納整個人類的文化精髓。
20世紀四五十年代生人的一大部分欠缺兩樣東西,一是古漢語知識和古典文學修養,二是異域文化。在中國古典文化的吸納方面,這代人實在欠得太多,對于本民族文化精華的學習與汲取,甚至還沒有超過對西方文化的接受。作為一個人,這種實踐和經歷沒能在四十多歲之前完成,會是一個極大的缺憾。這個學習過程能給生命注入一種基本的能量,用以涵養和積蓄中氣,這個太重要了。
文學的“地方性”容易使人產生誤解,認為作品寫得越“鄉土”越“民間”,就越有可能取得成功,而且可以省卻對先鋒和現代的追求和探索,甚至省卻中國古典文學的功課。他們認為僅憑個體性、地方性的本能、經驗和繼承,就可以走得很遠。這是一種深度的誤解,是地方機會主義。其實有些小說的“地方性”,頂多追溯到蒲松齡的《聊齋志異》,再就是這幾十年的文學傳統。這些源流和傳統相對偏僻、貧瘠,鄉村秀才和文化館氣撲面而來。沒有經過中國古典文學和西方現代文學的洗禮,無形中卻繼承了中國通俗文學的流脈,并緣此一路走來,最后變得粗糙、庸俗,有深深的粗鄙氣。
中國的雅文學傳統才是當代文學的源頭和正宗,它由“民間文學”和“文人寫作”構成。有人質疑將“民間文學”和“文人寫作”并列和統一起來,認為二者是矛盾的。他們看不到它們在本質上的相似性,看不到最終的合流。眾所周知,中國文學的源頭是《詩經》,又稱“詩三百”,總共有三百零五首,其中《國風》一百六十首,占去《詩經》的半壁江山還多。“風”是什么?是民間文學,而不是通俗文學。厘清“民間文學”和“通俗文學”這兩個概念,對今天的文學繼承特別重要。“民間文學”是在一個無限或相對廣大的時空里,經過無數人的創造,有的被文人整理加工,有的被原汁原味地記錄下來的文字。這些集體智慧的結晶,有可能是民族文化藝術的瑰寶和代表,像西方的史詩《貝奧武夫》、印度史詩《羅摩衍那》,還有中國藏族史詩《格薩爾王傳》等。“通俗文學”則是個人所為,突出的是娛樂性,很難成為一個民族的文化藝術代表。
“文人寫作”是指這個民族中最有天才和教養的人積累下來的文字,西方有我們耳熟能詳的但丁、莎士比亞、歌德、雨果、拜倫、托爾斯泰、屠格涅夫等,中國從屈原開始,到后來的李白、杜甫等。這是中國文學史上一個了不起的遞進。在《楚辭》之前還沒有出現過杰出的個人創作,那時只有民間文學,即《詩經》中的“風”。《楚辭》中的主要作品是文人的獨立創作。雖然《楚辭》中的《天問》《九歌》等還有待判斷,或是由屈原整理過的民間文學,但《離騷》等一直被看成是確鑿無疑的屈原作品。《楚辭》之后的文學經歷了“漢賦”、漢樂府民歌,三國時期以曹氏父子詩歌為代表的“建安風骨”,兩晉陶淵明、謝玄、鮑照等的詩歌藝術,南北朝的駢體文、文論、再至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這樣一路下來,直至《紅樓夢》的誕生,這樣的一個發展過程。《紅樓夢》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和價值,其偉大之處在于中國文學史上第一次出現了個人的、詩性的即純文學意義上的長篇敘事作品。《紅樓夢》之前也有一些文人小說,比方魏晉南北朝的志怪和筆記、唐宋傳奇和話本小說、明代的“三言二拍”等,大部分屬于通俗文學。《紅樓夢》繼承了《楚辭》、諸子百家、漢賦、唐詩、宋詞、元曲等文學傳統,它的流脈是中國的雅文學。西方藝術在清代已經傳入中國,西方的史詩和戲劇對《紅樓夢》也許產生過間接的影響。《三國演義》《水滸傳》和《西游記》也不屬于通俗文學,而是典型的民間文學,無論是三國故事還是唐僧西天取經、八百里水泊梁山好漢,這些故事都在民間流傳了很長時間,一代一代口耳相傳,最后被文人加工整理出來。民間文學參與者眾,疆域遼闊,無可計量,擁有時空的無限性,提供了通向無限高度和深度、接近完美的可能性,這恰恰是個體創作夢寐以求的藝術理想。所以民間文學與文人創作在內部可以打通,而通俗文學和文人寫作之間邊界清晰,有難以打通的壁壘。
東西方的雅文學是一脈相承的,它們不會因為地域和文化的遙遠與不同而變得隔膜,東西方文學很早就緊密地結合在一起了,并非是因為后來翻譯作品的增多才形成的。
學習是為了對接
審美與創造力的差異,主要由兩個方面決定,即先天和后天。有些很神秘的東西決定了一個生命的先天特質。每個人的性格、稟賦、喜好、敏感度等,均屬于先天部分,不可以改變。后天的學習、錘煉、努力,可以在個體生命中誘發先天的能力。有人認為后天增多的學識可以改變人的審美力,這樣的說法是可疑的。學習是一種誘發,是與先天的對接過程。因為藝術是審美的,所以在很大程度上還不是純粹的技法層面,后天的學習只能彌補其中的一小部分。既然如此,為何還要不斷努力,以至于不舍晝夜?因為學習并不神秘,它是一個可控的過程,而先天的元素是與生俱來,相對神秘,是固有的和不可控的。后天學習的關鍵在于能否與先天的能力做到良性對接,如果無法對接,那么生命本身所固有的不可思議的潛能,也就無從喚醒和激活。
從這個意義上講,后天的一切學習都是有意義的,它是為了與個體生命中所蘊藏的那個未知的部分對接,為了把那些部分從沉睡中喚醒,從幽暗隱蔽處牽引到明亮的陽光下,使陰晦、艱澀和費解變得暢曉通達、可知可感。古人說“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順”,就是說到了五十歲的時候,能夠感知先天生命中的那一部分,有所覺悟。天命是不可更改、不能由個人決定的部分,后天的學習就是為了擴大那些部分。反之,如果后天的學習不能夠開發先天,而只是獨立運行,那么它將是短促的、多變的、跳躍的和無力的。
比如有兩位作者生活在同一個“小地方”,其中的一個離開家鄉后,短短幾年發展得很好,簡直如有神助。另一個與他從小在一起的人往往頗不以為然。中國有句俗話叫“撤底怕老鄉”,說的就是一個人無論成就多么顯赫,在家鄉人面前都會老實收斂,因為這里的人從小就知道他,了解其舉手投足和神態氣息,對他知根知底,可以直呼他的小名,點戳他的軟肋,所以也就更不愿承認他。中國人愿意承認外國和古代,道理也在這里,這是人性中的一個弱點或痼疾。一旦熟知了他人的起步和原來,便不愿服氣,認為對方沒什么了不起的。有人說這是一種嫉妒,但并不完全是,而是一種相當復雜的心理,也是人類很容易犯下的一個相當嚴重的錯誤。其嚴重性,就在于他忽略了一個最重要的東西,就是他們分手的這幾十年里,對方的學習與經歷。對于真正會學習的人,幾十年是多么重要。學習的不同,會直接影響到與先天的對接,會熄滅或引發巨大的生命能量。
作者:張煒,當代作家,中國作協副主席,代表作有《古船》《九月寓言》《刺猬歌》《你在高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