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桂英：活著走出野人山的唯一女兵

◎文/簫輝

2021年11月16日，中國遠征軍唯一一位活著走出野人山的女兵劉桂英在合肥逝世，享年102歲。

一

1941年12月7日，日軍偷襲珍珠港，拉開太平洋戰(zhàn)爭的序幕。半個月后，日軍轟炸仰光，緬甸告急。為確保滇緬公路生命線的暢通及聯(lián)合抗敵，中英簽訂《中英共同防御滇緬路協(xié)定》。1942年3月至1945年3月，中國先后動員40萬遠征軍在中、緬、印戰(zhàn)場與盟軍聯(lián)合對日作戰(zhàn)。

1942年3月，作為中國遠征軍第五軍新22師野戰(zhàn)醫(yī)院的一名護士，22歲的湖南妹子劉桂英隨部隊進入緬甸會同英軍與日軍作戰(zhàn)。

遠征軍的首戰(zhàn)，在同古打響。新22師在廖耀湘師長指揮下，趕至同古以北的南陽向敵進攻。劉桂英在前線為傷兵包扎，有一次日軍飛機俯沖掃射，打出的子彈距劉桂英僅1米遠，碎石濺到她身上。

中國遠征軍浴血奮戰(zhàn)，屢挫敵鋒，使日軍受到沉重的打擊。然而，由于英軍屢次臨陣脫逃，5月1日，中英聯(lián)軍全面潰敗。日軍欲置遠征軍于死地，切斷了遠征軍的歸國通道。新22師進入胡康大峽谷。

胡康大峽谷在緬語中為“魔鬼居住的地方”。從地圖上看，它位于緬甸最北方，再往北就是冰雪皚皚的喜馬拉雅山脈，東西被高聳入云的橫斷山脈所夾。谷中沿途都是原始森林，瘴癘橫行，方圓數(shù)百里無人，據(jù)說有野人出沒，故被稱為“野人山”。數(shù)萬名疲憊不堪的遠征軍戰(zhàn)士走進了野人山，開始了他們的“死亡之旅”。

二

野人山綿延千里，縱深200多公里，山上喬木遮天，終年不見天日，猛獸成群，螞蟥遍地，傳說還有野人出沒，當?shù)厝税堰@片方圓數(shù)百里的無人區(qū)統(tǒng)稱為野人山。

5月下旬，劉桂英到達曼西公路的盡頭莫的村，此處即是野人山的入口。第五軍主力部隊已經(jīng)入山數(shù)日，路的盡頭，成百上千輛汽車、坦克等機械裝備被焚毀，未燒完的機械零件成堆，空氣中仍然彌漫著燒焦的氣味。更慘的是1000多名傷兵自焚，劉桂英趕到莫的村時，已經(jīng)過去數(shù)天，余燼中還有一些沒有燒完的焦黑的軀體，扭曲變形，形狀不可辨。

時任新22師前衛(wèi)營65團連長的邱仲岳在其回憶文章中亦證實了傷兵自焚的慘劇。“原先留在莫的，或為戰(zhàn)傷、或因重病不能跟隨部隊長途跋涉的一千五百余中華兒女，咸以‘生為中國人，死為中華鬼’的志節(jié)，‘寧為烈士死，不做降俘生’的決心，慨然于5月21日凌晨1時引火自焚，含恨而終！”

劉桂英說：“野人山是一條死亡之路，但不進去不行哪，日本人在后面追，我們不能做日本人的俘虜，寧愿到山上餓死，這才走上這條死亡之路。”

為了輕裝行軍，劉桂英隨身只帶了四件東西：一個米袋，裝了一周的糧食；一個玻璃的罐頭瓶，當作炊具用；一塊防雨的油布；一塊睡覺的毯子。

剛開始，部隊還有炊事班，集中做飯吃，10天后，部隊斷糧。戰(zhàn)馬、馱物品的牛被宰殺，有的士兵把槍套、皮帶等皮具煮爛了吃。路邊的野果子經(jīng)常有毒，劉桂英多是在地里挖野芭蕉根吃，嚼在嘴里麻麻的，吃多了拉肚子。有時候一整天沒有找到吃的，就用罐頭瓶煮水喝。

“森林里能吃的東西幾乎沒有，吃人的東西可不少。”劉桂英最怕的是螞蟥，樹葉上、水洼地里埋伏著成千上萬的螞蟥，黑瘦、細長像火柴梗的螞蟥，吸飽血后身子圓滾滾。螞蟥粘在身上很難脫身，捏住一頭往外拉，另一個頭還留在人的身體里繼續(xù)吸血。劉桂英后來學會用火烤對付螞蟥，有次，她把雙腿放在火邊烤，滾落出數(shù)十只螞蟥。

叢林里的蚊子個頭很大，有寸余長，咬在人身上立即腫起一個紅包，火辣辣疼，還有毒蛇、蜈蚣、蝎子等，大的動物有狼、野象、黑熊。有一晚，劉桂英獨自小解，借著昏暗的火光，看到十米開外有一只黑熊，眼睛放著綠光，喘著粗氣。幸好黑熊沒有發(fā)現(xiàn)劉桂英，她逃過一劫。

緬甸自5月下旬到10月間為雨季，降雨量尤以6月、7月最甚。旱季的山澗小泉在雨季水流成河，部隊在河上搭臨時的浮橋，人走在搖搖晃晃的浮橋上，走不穩(wěn)很容易掉到水里被洪水淹沒。一次，劉桂英親眼見到10多個士兵瞬間被山洪吞沒。“那時候的雨喲，大得像老天爺直接往地上潑大水，山澗小溪片刻工夫就水流成河，大雨日復一日，沒有盡頭，人都絕望了。”

伴隨無止境的雨的還有叢林里的瘴氣，加上各類蚊蟲叮咬散播病菌，水腫、回歸熱、瘧疾、破傷風以及說不上名的怪病接踵而來，吞噬著這支疲憊、饑餓的隊伍。經(jīng)常走著走著，就有人一頭栽倒在地上，再也沒起來。

被切斷歸途的中國軍隊，徘徊在緬甸北部，最后被迫突破胡康河谷逃往印度北部阿薩姆邦的列多。補給斷絕，極度疲勞的官兵在退卻途中死亡持續(xù)不斷，胡康河谷也變成名副其實的“死亡之谷”。

三

劉桂英和護士班的其他四名女護士結伴同行，死神陸續(xù)降臨到這個小團體。首先是孫曉楓，被毒蛇咬了一口，劉桂英幫她擠出毒血，她的腿肚子浮腫，走路困難。其他四人在前面走，孫曉楓跟在后面。突然劉桂英聽到孫曉楓在后面發(fā)出微弱的求救聲，扭頭一看，孫曉楓被一只狼咬住了喉嚨。路過的士兵朝狼開了一槍，狼放下孫曉楓逃走了。劉桂英跑到孫曉楓跟前，看到她脖子上的動脈被狼咬斷了。

死神接著盯上了孫月霞，孫月霞染上了瘴氣病，高燒陷入昏迷。第四天，孫月霞高燒更嚴重了，迷糊中她扒掉身上的衣服，赤身裸體往前跑，劉桂英沒來得及拉住她，孫月霞跳懸崖死了。緊接著王平也染上了瘴氣病，身子時冷時熱，極度虛弱，沒幾天也死了。最后護士長胡珊也倒下了，胡珊是誤吃了有毒的野果子，每天拉肚子，拉出來的都是黑水。

7月初，護士班5名女兵僅剩下劉桂英一人。因為身子虛弱，她落在隊伍最后面。但她根本不用擔心迷路，沿途尸骨成為指路標。在大樹下，在路邊，在茅棚里，每隔幾米就有一具尸體。

8月的一天，劉桂英終于鉆出了原始森林，她看到了開闊的藍天，陽光照在她身上，她大口呼吸著新鮮的空氣。她是活著走出這片原始森林的3000多名戰(zhàn)士當中唯一的一位女戰(zhàn)士。

劉桂英看到前面有一塊空地，搭著紅色的、黃色的、綠色的帳篷。這是盟軍搭建的物資補給站，劉桂英在補給站吃到了3個多月以來的第一頓白米飯，她吃得很急，旁邊有人勸她慢慢吃，說有人吃快了、吃多了撐破了肚皮死了。

在物資補給站休養(yǎng)了半個多月，8月底，劉桂英趕到印度藍姆伽基地與部隊會合。

1943年至1945年1月，中國駐印軍在英、美盟軍配合下，第二次反攻緬甸，從胡康河谷和孟拱河谷長驅直下，一路攻克密支那、八莫、臘戍等重鎮(zhèn)，取得緬甸戰(zhàn)場的最后勝利。

1945年，劉桂英帶著孩子回到了丈夫的老家安徽。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劉桂英成為一名小學教師。她育有四女一子，子女都很孝順。當被問及她是否后悔當年參加遠征軍時，劉桂英說了一句話，“當家破人亡時，每個人都要盡一份責任，我們只是盡了一份責任。”

2015年，劉桂英獲頒“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勝利70周年榮譽獎章”。

劉桂英經(jīng)常會想起護士長胡珊臨死時的話，“我們是為國捐軀的，我們?yōu)閲耀I出了青春和生命，如果你能回國，你一定要把我們經(jīng)歷的事情告訴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