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鵑：水心如鏡面

徐文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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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棚里，十平米見方的水池邊黑壓壓圍了二十來號人做準備，催促聲從這頭叫到那頭，燈光師舉著燈架在人縫里小幅挪動，道具師將放到水里漂起來的蘋果箱撈回原位。杜鵑白衣長裙，一腳踩著一個搖晃的蘋果箱，走到水中央站定。燈光靜靜地打在她身上，連帶著混亂的周遭都放慢了速度，帶上一種儀式感。

她就是有這個本事，站在那里，就讓人相信明亮、美好、專注這一類東西的存在，這是杜鵑的特質。很多導演和品牌設計師和她合作，也足看中這特質。

時間回湖到2012年，陳可辛找杜鵑演蘇梅，《中國合伙人》里成冬青的初戀女友。彼時，杜鵑純粹是個超模，沒演過戲，但陳可辛吃定了杜鵑可以勾出男人回憶中的白月光，“男人初戀就像她這樣，永遠摸不清她心里在想什么，對我足一種特別的吸引”。

杜鵑卻認為，蘇梅這個人接地氣。她在人物身上看到了自己，一個被出國潮水裹挾的普普通通的女孩。“在我小時候，鄰居就有出國讀書的，爸媽也說起過不少類似的人，再加上我的確有過一段獨自去紐約打拼的經歷，所以我能感受到這個角色的內心。”

電影里，成冬青劃船到湖中心，在只有兩個人的木船上站起來向蘇梅表白，如果你不答應，我就拉你一起跳湖。蘇梅二話沒說，背轉身一個魚躍跳進水里。“雖然蘇梅不足當代的人，但她身上的努力、直接、想要靠自己去國外、為了夢想拋棄愛情的決心，這些東西，放在任何一個年代的女性身上，都是成立的。”

演戲這件事情，杜鵑處理的方式比較直接，她需要感覺。對她來說，常規的演員技巧，角色分析也好，情緒記憶也好，統統沒有用處，感覺對了，戲就能演得流暢，一氣呵成。

“我沒學過表演，芭蕾舞臺的表演不算，我沒有專業和系統上過表演課。所以，很多時候我在拍攝現場并不知道要做什么，但導演一喊開機，我就很自然地進去了，這一點，和我當模特的時候很像。”

杜鵑一直憑感覺演戲，憑感覺接戲，她在遞過來的許多劇本中，尋找和自己氣質相似、或者有過相通生活經歷的女性。這樣的角色，她不需要被動地演，或者在鏡頭面前裝樣子，只要質樸地表達出那一部分的自己。也有人說，杜鵑演的角色比較固化，“演完了所有人的白月光”，但其實，她在那之后拒絕過很多個蘇梅和楊伊。

“如果說自己不喜歡，人物設定又浮夸，就直接拒絕。我相信，真實的角色才會打動人。角色讓我相信了，我才可以讓電影院里的觀眾相信。”

鏡頭前的“有”和“沒有”，足一件非常微妙的東西。

杜鵑舉了個例子，那足她剛剛拍完的電影《風再起時》，對手是郭富城和梁朝偉，她演郭富城的太太。

“郭富城先生是一個非常謹慎的演員，每一條拍完后都要到監視器前面看回放，對，每一條他都必須看。看完他自己會在旁邊琢磨很久。有一場戲，我中槍，他和我說話，手壓在我腹部給我止血。郭先生看完監視器跑來跟我說，是不是手壓的姿勢不科學，因為角色足個專業警察，不能做錯。我們回去，又未了一遍。只是很細微的調整，但感覺就對了。”

電影的真實，由無數個細節堆砌而成。當它們被放大到10米7米的銀幕上，一個不專業的動作，一個不妥帖的神態，都可能成為瑕疵，影響觀感，讓觀眾猛然跳戲。杜鵑深知自己足感覺流戲路，所以更強調選成熟的搭檔、成熟的團隊合作。自己混沌不明時，可以在對方塑造人物的細節里，找到節奏和感覺。就像足有人帶領的華爾茲，只要放心去跳，對方會告訴你方向在哪里。

當導演翁子光來敲門，問杜鵑愿不愿意演《風再起時》，聽到演員表里有梁朝偉和郭富城，她心里已經答應了一半。“從《擺渡人》到現在，已經第三次和梁先生合作。他讓我看到演員真正足什么樣子的。謙虛，低調，話很少，但一到了現場，已經在角色里面。演戲的時候和他一對眼神，那種氣場會帶著你跑。”

接下片約之后，她找了翁子光的《踏雪尋梅》看，了解蘭桂坊、油麻地和金魚街的舊時香港氣息。杜鵑足個慢熱的人，她會用很多時間做前期準備，進入角色的生活，捕捉角色的特質。

“《風再起時》足講香港四大探長反貪的歷史，我演一個富家千金，姿態上的設計要更端莊和古典，她走樓梯的步伐都和普通人不一樣。這部戲對我來說有挑戰性的點，在于整個組都講粵語，只有我一個是講普通話的。所以呢，進組前導演找人錄了所有臺詞的視頻給我。我先自己看視頻學習。等我背完所有臺詞，到了劇組，才發現原來他們廣東話有九個音，有些音講完一定要把嘴巴閉上，有些要張開，只好推倒重練。每天開工，從進化妝間那一刻開始我就找人對臺詞。在化妝間跟發型師對一遍;過一會兒，副導演來了，他跟我對一遍;我到導演面前，跟導演對一遍：最后再跟演員對一遍。開拍之前，這個角色在我心里已經翻來覆去了好幾遍了。”

這種努力，在鏡頭里是看不見的。正如杜鵑曾為《歐洲攻略》學習的意大利語和咖啡制作，最后被導演一刀剪了個干凈。

“觀眾看到最后的成品，自有評價。他們不需要看到演員背后的辛苦，辛苦有什么了不起，哪份工作做起來不辛苦？”

水一樣干凈純粹的人，平日里很少見，在杜鵑身上卻成立。

很大程度上，這和她九年的專業芭蕾學習有關。大多數十歲小女孩還吃著冰激凌去游樂園的時候，杜鵑被媽媽帶去考舞蹈學院，媽媽給她報名周末學民族舞，杜鵑卻指著隔壁班說，“我不想學民族舞，我要學芭蕾，我明年能考上芭科。”那是杜鵑人生第一次見到芭蕾，就像是一道陽光照進全黑的屋子，她感覺來了，認定自己就應該做這個，一輩子。

學校的老師也喜歡杜鵑，四肢纖長，形體單薄，她足一塊為《天鵝湖》而生的好料子。杜鵑在第二年如愿考入舞蹈學校，住校生活單調且枯燥，起床鈴六點準時響，一直練到晚上九點回宿舍睡覺。周日回家休息，還有固定作業：一分鐘跳60個雙飛，壓腳背、一字開。她記得，那時候她和父母交流不多，沉默的父親為她做了一塊木板，兩頭用膠帶固定，她就把腳伸進去拉松腳背，父親在身后將她壓向墻根，杜鵑咬著牙一聲不吭。

“那段時光讓我知道了什么叫堅持。腳趾破了，指甲翻了，心里罵了一萬遍，老師一聲再來，你還是要繼續。”除了最大程度上的堅持努力，芭蕾還教會杜鵑克制。克制懶惰，克制怨忿，克制欲望，哪怕在舞臺上踩著破碎的腳尖，也要擺出優雅輕松的姿態。這種滴水穿石的努力也好，近乎于冰一樣的克制也好，對杜鵑后來當模特和演員，大有助益。

如果不足個子猛躥到179厘米，杜鵑本來有希望成為芭蕾舞臺中央的白天鵝。“不可能了，你不再適合跳芭蕾。”畢業前，向來鐘愛她的老師，為杜鵑終生的夢想宣布死刑。十七八歲，一生中最明亮的光陰，未來撲面而來，希望接著希望的日子，杜鵑卻要面對失去舞臺失去夢想的恐懼。各種情緒拉扯著她，失望、自卑、害怕、幼稚、懦弱……她將之歸結于青春期叛逆。和其他孩子歷經的叛逆期不同，杜鵑的叛逆，不是向世界確認身份的叛逆，而足一種精神上的無助。

“我開始逃課，去了也不好好上。因為我知道，練也沒用，反正我不可能上臺了，我們班其他人都很努力的，這對我反而足一種諷刺。我的專業老師為此非常生氣。”

日子一直混到畢業，上課或者逃避，都掩蓋不了夢想破裂的打擊，杜鵑繃不住了。人生的至暗時刻，母親給了杜鵑一些建議，母親足一個對世界充滿好奇、愿意嘗試的人，母親讓她試試看模特，看人生足不是存在另一些可能性。

后來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她去參加了模特大賽，走出另一段上揚的曲線。

《中國合伙人》的蘇梅、《甜蜜蜜》的李翹，讓杜鵑回想起第一次去紐約參加時裝周的自己。她一個人，聽不懂英語，白天坐地鐵趕好幾個面試，地鐵車廂里很擠，街道也擠，人潮洶涌中，她卻感到好像獨自被丟進原始叢林，有一種空茫的害怕。

那個時候還沒有微信和QQ，打國際長途回家還要買電話卡，她攢下厚厚兩沓電話卡。“一個人去紐約的日子，和父母隔了一片陸地一片海，關系卻越來越親密。”

杜鵑找回了自己的舞臺。她的百度百科上羅列著一長串的“中國首次”，首次在四大時裝周連走43場秀，首次為國際時尚雜志拍攝封面，首次躋身權威模特網站、Models.com世界模特50強名單，首位登上美國《時代周刊》雜志封面的中國模特……

但真正讓她感受到成功的快樂的，是父親發來的一條寥寥幾字的短信：恭喜你。

“我的爸爸從來不看電影，能讓他進電影院的，只有女兒演的電影。很多時候我會覺得，我的安靜來自他的遺傳。”

幾年后，當疲憊和緊張褪去，杜鵑放松下來，開始越來越多對重疊的工作說“不”，生活又重新回歸到踏實、平緩的節奏。

盡管被勸過很多次，時至今日，杜鵑依然沒有開通任何社交媒體賬號。“如果開了號，我就會被關注，大家都知道你在哪里，在做什么。我不需要過多的關注。我要逛菜場、逛公同，我要看電影，我要生活，我想戴個鴨舌帽就能去任何地方。”

社交媒體上的人，用一個個光鮮的畫面拼湊成陶淵明的怡然自得，用標簽為身邊事物賦予方向。杜鵑不需要這些方向，她擁有自己一片祥和的現實生活。

秋天天氣晴朗的時候，淮海路兩邊的梧桐樹葉變得金黃，風吹落積在地上，深一片，淺一片，馬路就像被黃金鋪成，比任何頒獎典禮的紅毯都美。“我每天一定要出門走走，我家附近那幾條街還蠻接地氣的。寵物店，飯店，小小門面的首飾店，有各式各樣的人和故事。心情好的時候騎個車，再走得遠一點，到徐匯濱江龍美術館那邊，趕在日落不太冷之前，隨便逛逛就好。”

現在，杜鵑每年接有限的幾個工作，用更多的時間去感受生活。她的邏輯是當下的，即時的，能讓她感覺到快樂和自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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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識一些朋友，生活中都是安靜的人，他們很簡單，簡單到不想把不必要的精力，浪費在一些無用的東西上。”杜鵑說，“對我來說，社交賬號就是這種不需要的東西。我沒有這個習慣分享生活，以后我也不想去嘗試。你說它對我工作沒有影響嗎？的確有，但我也享受到了一些好處，走在路上不被認出的自由。”

我們趕在太陽落山前，結束了這段怡人的采訪。再晚風就有點冷了，她說。

人生之于杜鵑，從來不是一場逆水行船。她隨波順流，喜歡過程甚于結果本身，足一個不折不扣的體驗派。流水般的心境，帶給杜鵑一種穩定。山高了溫度降了，她變成冰，春天來了，她又融化成為水，越過一座又一座山，在不同的緯度和時間刻度上，她保持了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