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林風眠先生

□ 吳冠中

林風眠先生曾是國立杭州藝術專科學校的校長，我不算他的入室弟子，平時接觸也不多。1937年前在杭州，算是他生活較為優裕寧靜的時期。在西子湖畔，他住著自己設計的有著明亮畫室的小洋房，地板的花紋是拼成人字形的；學校陳列館里、會客室里懸掛著他色彩斑斕的油畫。那時我年紀小、年級低，記得掛過他的一幅大幅油畫，畫著海濱的人們，是大刀闊斧的黑白灰色調，有些像馬奈的風格。那時，他已在嘗試水墨畫了，主要用線畫水鳥。

盧溝橋的炮聲驚醒了林先生為藝術而藝術的夢想，從此墜入苦難的深淵。在湖南沅陵，國立杭州藝專和國立北平藝專合并，當他卸去校長職務離開學校時，留給另外二位校務委員的信中寫道：“……杭校員生，隨弟多年，無不念念，唯望二兄加意維護，勿使流離……”流亡中的師生讀到這信時哭了！此時，我感到他已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紳士校長，而是最可親可愛的師友！他從校長的寶座上下來，真真開始體驗現實生活了，開始抒寫自己的深刻感受了。這是林風眠的誕生！他用大筆揮寫湘西、貴州一帶的山川人物，濃郁的山，茫茫的水，離不開背簍的婦女……

在重慶，林先生住在倉庫的小屋里，在大食堂買飯，來了客人自己加煮一小鍋豆腐算是款待。其時，他整天作畫。據李可染先生說，他有一回畫馬，是用幾條線來表現的，一天最多畫了90幅。我沒吃過他煮的豆腐，也沒看過他畫馬，只是在重慶中央圖書館的一次車如流水馬如龍的名畫家個人展覽上遇見了先生。我依依不舍地跟著他看畫，注意到他的袖口是破爛的，頗感心酸！

想必先生一天畫90幅馬只是一個平常的例子吧。他為了完美地表達一幅畫的構思和所要追求的美感，每每畫到深夜，然后都鋪在地板上。第二天一早，他起床第一眼先觀察這批畫，挑出其中中意的一兩幅，其他的便全部撕毀！

《葦塘魚鷹》 林風眠

我愛看林先生的畫，百看不厭！他善于畫濃黑的美：黑烏鴉、黑松林、黑魚鷹、黑漁翁、黑屋、黑礁石；同樣也善于表現潔白的美：白鷺、白蓮、白浪、白繡球。他牢牢掌握了西方現代繪畫中黑白灰之間的整體組織關系，以及其間的辯證關系。他的展翅白鷺身上的幾筆濃黑的羽毛真是痛快地揮毫。他用色也是傾向兩極的，要么濃艷至極，如紅酣的雞冠花、閃光的器皿、斑斕的秋景，濃重的色彩像被浸入清泉，保持著水汪汪的濕潤感；要么畫面通體淡雅，如淺綠蓮葉中滿吐素白的睡蓮、透明的蘭花插在幾乎無色的玻璃杯里，甚至連簽名“林風眠”三字也淡淡地退隱到虛無中去。

他的畫是抒情詩，蘊藏著深遠的意境。他畫中的詩意是由形象本身抒寫的。一抹遠山，眼前層層黑松林中偶然透露出幾小塊白，也許是林中屋，也許是林外江……令人舒暢，令人向往……如果這些白太大或太小，松林和遠山的濃淡關系就弱了，詩情畫意也會隨之消失！這就是為什么他經常同一題材畫上無數幅，絕大多數又被撕毀的原因！我見過林先生很多幅離群孤雁，人們也許可根據其中任何一幅來寫詩，但畫本身卻不是每幅都能表達作者意境的。

抗戰勝利后，林先生拋棄所有行李，只帶幾十公斤未托裱的水墨畫回到上海。人們可以想見他的喜悅和希望！他當時為賀我新婚畫了幅紫藤枝頭上兩只成團的小鳥，心情是愉快的。但接著來到的卻依舊是失望和苦難，內戰爆發，金圓券如廢紙飛揚。其時，我已在巴黎，讀到林先生給巴黎一位同學的信，得知他的痛苦，他孤寂如故！

1961年前后，林先生的個人畫展在北京美術館開幕，我猶如遇見失散多年的親人，真想撫摸每一幅作品。這些作品已不全是淡淡的哀愁了，有欣欣向榮的滿樹梨花，花叢中躲著小鳥；有高壓線；有幼兒園里嬉戲的兒童；有捕魚的漁民；有正在收獲的人們……他已走到人民的行列中來了！然而，苦難并沒有終結。當我再見到先生的時候，他剛出獄半年，人很瘦，神情安詳，似乎一切都不再在意。他依舊一個人獨居小樓，室內掛著一幅他女兒的肖像。

《霸王別姬》 林風眠

后來聽說他要出國探親，我為他將與家人團聚而高興，又為祖國暫時離去這樣一位杰出畫家而惆悵！我一到上海就急匆匆去看他，卻找不到合適的語言來安慰年將八十的老師！他感到我心里的難過，便說出一句使我高興的話：他到法國后將盡力做點中法文化交流方面的工作。

臨行前，他掛號寄給我一幅畫。我哆嗦著打開，畫的依舊是葦塘和歸雁，不過是青藍色調了。我立即復他四句詩，希望趕在他離滬前收到：“捧讀畫圖濕淚花，青藍盈幅難安家。浮萍葦葉經霜打，失途孤雁去復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