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錢雪兒(溫哥華)
大晟府提舉周邦彥若是偶然撞入維多利亞蝴蝶園,大概不會如靖節先生見桃花源記有豁然之喜,畢竟他曾說,“最苦是、蝴蝶滿園飛,無人撲”。維多利亞蝴蝶園便是這樣非常美的花園。
這里的初夏也非常熱,看起來比深春熱鬧些,比盛夏又嫩一點,春雨貴如油,初夏勝似金。這和維多利亞的夏天很不同,維多利亞的夏天是會老的,故此在剛入夏的時候格外多幾分新生的放肆的熱鬧。
粗糲的海風,泛金的日頭,乳藍色的天幕和泥白色的長路,還有那樓房陰影處兩列蓊蔚的樹木,卻是這般讓人駐足。那么多蓬勃的花色,肆意地生長著、伸展著,大概早忘了維多利亞時代的含蓄,完全跳脫淑女的矜持,油畫似的東一攤西一攤,美得野氣橫生,是天然的好看,卻不大像南國。
南國的漂亮,應該是小而雅的,玉扇墜那樣可以細細地把玩,為著每個細節都充滿了心意,不慢慢品一品倒仿佛是辜負了。
維多利亞蝴蝶園就有這樣的漂亮。
緊挨著艷名遠播的布查特花園大概總令它有些委屈,不過數分鐘的路程,連它門前也都高懸了布查特花園瘦紅肥綠的廣告牌,不怎么有行客關心它是否綠嬌紅小可堪憐。
迎人的除了笑盈盈膚色曬成肉紅色的幾位前臺,便是一道略長的厚墻,漆出了石頭的云紋,通面作閃鴿灰綠的細米黃色,上頭淺淺幾綹紙蝴蝶非常逼真,隨人走動,偶有風細細一漾,它們竟也雪絮樣輕盈到可翩翩,一路引人向雨林小花園去。
雨深芳草渡,蝴蝶正慵飛,加拿大很少有這樣內斂的詩意,不由生出點親切。
隔了兩扇落地玻璃門,便是蝴蝶園了,當真佳境無限,打眼處凈是花霧縈,風縹緲,水汽騰騰滾滾,也掩不住樹木極蔥蘢,顏色粉黛,填得和提香·韋切利奧的畫那樣厚,兼又有各式蝴蝶翻飛,一朵一朵開得滿滿的像花,但只有更嬌艷活潑,實在是氣色不與人間同。
光隔著玻璃門也覺得甚稀罕,觸手去推門,門被暖流湃得微溫,倒成為疑真疑幻里的一點踏實。
蝴蝶園的每一個白天都熱鬧得像墜了十幾個太陽。只有白天時候開放的蝴蝶園,通明得像一塊琥珀,哪里都是透亮的,陰影全無。明晃晃的太陽燈火一樣亮著,晝夜都是嶄新的,像許愿池里被愿望打磨得發了光。
蝴蝶園里還真的有許愿池,雖然極微型,依稀也還是盈盈臨水無由語的動人,并不顯小家子氣,反而更顯出一種小孩子形容未成的天真。
散落的幾枚銀幣被藤蔓纏住了,看著像幾纏青褐的細繩,陰陰吸飽水汽,護珍寶似的鎖住了許愿人的心愿,不給人輕易窺得了全貌。
青苔一寸一寸養起來,綴在疏落的深泥灰石頭間,乍眼看倒仿佛有點像幾只細幼的小青蛇,半蜷著,青翠翠過雨新荷樣,很增添新鮮感。瀑布的流水撲簌簌墜下來,直有明珠濺雨之勢,亂飛上寬而厚的碧葉,騰起薄薄的亂云流水,整個作微觀碧崖流水,細細看著趣味非常。
蝴蝶太多了,到處都是,不畏生,不避人,不知流水無情草自春,拼死做一回浪蕊浮花。
但其實這些翩翩的小妖精們實在不輕浮,它們在這滿園的花國生,不知外面的天地,只道這天下永遠太平明亮,單為了供它們懶洋洋地生,落花墜樓似地凋落。雖然大多數時候它們也什么都不為,飽飲了花蜜水,便棲一塊碧葉慵慵想心事,或是什么也不想,從身體到思想都干凈得如同標本。
偶有一截截粗嘎的叫聲傳來,是火烈鳥的叫聲。隔了幾道芭蕉葉影的兩只火烈鳥瘦削削的,單足立著,很有仙鶴的韻味,然而又通身是艷粉嬌紅,小小的禽類臉孔也是荷花面樣,影蘸清溪水,黑漆漆染了墨的鳥喙,對著短而窄的溪水一啄一啄地啜飲,互不相爭,也并避讓,就兩兩并立著,直把這迂回的小小溪流作萬頃云山野景來棲。若有稍膽大者,一步一探地候近點拍照,它們也一般懶散模樣,并不顯出驚懼或警覺,天然一幅煙霞情性。

龜鶴命長松壽遠,雖是沒有松桃源寂寂的森然,但既有性情如野鶴的火烈鳥,便也有陸龜。都說,龜齡鶴壽三千歲,可這些石頭樣又笨又硬的生靈,總仿佛未歷幼年青年,自一成型便是龍鐘老年,慢吞吞不大愛挪動,天長地久地靜候下去。和橙紅粉綠活潑潑呼人入的鸚鵡一襯,更顯得悶,一列七八個,大青石樣鎮住了這小花園里快樂的浮華。當然也有熒光綠的箭毒蛙,是這個小花園里唯一被關在玻璃籠里以供欣賞的。身披艷色紋理的箭毒蛙,非常危險,然而出人意料的小,大不過拇指,極其玲瓏,掩在玻璃籠中的蒼葉里,不大動,幾叫人疑心是不是幾小塊敲碎的碧琉璃。又實在是有流光的艷,人間無此種。
繞來繞去,方寸間的熱帶雨林,看久了也差不離是,游絲當路縈醉客,啼鳥隔花喚行人。這風情再被小園子拘得溫婉,甚至偏中式,到底也還是熱帶雨林的熱辣辣的一顆心,聲色滿溢,又熱,逼得人褪了長衫,穿得清涼些。
這時,便常有不畏羞的蝴蝶蛺一陣花香嬉游,盈盈立到手指掌心,叫人又驚又喜,卻不敢形于色,動也不敢動,僵成一柄沉香木。
等觸到了蝴蝶,才曉得它是多么地輕、軟,落了金粉的翅膀不扇了,極乖巧地收在背后,身子太細幼,簡直是薄薄一小片炭筆畫的。不由擔心起若是手潮了些燙了些,會令這彩筆描畫的小東西立時融了去。
而蝴蝶園出口旁,則擺了由蟲及蛹至化蝶的蝴蝶的一生,土灰色的幼蟲縮著小身子,盤屈著,極溫馴,枯葉樣的蛹裹得很結實,像某種不知名的果子,伶仃仃倒墜著,化了蝶便是很快活的了,禁不住滿園花引調,惓惓纏綿去了。
這樣小小的蝴蝶園,每日都有極多的蛺蝶花開一般地生,花落一般地逝,它們大概以為自己這一方天地的主人,因這沒有花謝絮飛,暖融融的夏永遠不盡,總是快樂又逍遙的。畢竟蟬蛻塵埃外,蝶夢水云鄉,閑適得近乎隱士。
它們卻也不知道,這里的風光不老,青春永晝是主人不惜重金買斷的一個世外園林,也不大能懂得,白頭縱作花園主,醉折花枝是別人。
游飛機博物館時恰逢陰天,近幾日的溫度頗高、空氣氤氳,陰天倒顯得新鮮,能逃一逃暑困,解解慍,簡直比秋爽還可愛。
雨后余清,絲絲碎雨黏住了發角,也不算惱人。
風約微云,云淡風輕,點點薄云,一不留神也被成陣的涼雨卷走了,涂抹天際的是尤金·布丁油畫里那種輕巧的淡藍色,較之晴天時高而遠的明闊倒更能親近。
這樣的天色下,飛機博物館仿佛是童話里的積木屋,灰白藍色混搭得異常協調,仿佛老天不當心下了一場雨,順勢把整個博物館淅瀝瀝洗成這樣涓涓有嫩光。
遠遠一看,飛機博物館的形狀很有點類似砂蜜和云朵烘就的舒芙蕾,當然稍微焙過了頭,整個兒玉山將傾的微頹,半歪成三角頂的方圓形,被大貝殼疏橫的皺褶撐住了,還撐得很結實,標有漫畫化小飛機的標志綴在房頂,比玉粉清黃要深,也更嬌更亮,有炯炯的神氣。
踏過軟草平莎,過了門,便是瑯琳小商品店,不外是大茶杯寬帽衫一類最常見的周邊,擺得有些隨意,工作人員也不攥著一腔促銷的熱切眈眈只望著人。
這幾位退休老人,曬成橙棕色的臉裹在脆硬的花白頭發里,面色一律是笑微微的,居然有一種南方農民的純樸氣。
交談中,他們工作不用再忙,也不特別閑得住,故來此做公益,管一管這間偌大的博物館。
人不多,都穿著微皺了的工作服也極悠閑,偶爾互相說幾句話,聲音放得低而輕,神色也很平穩,是倫勃朗·梵·萊茵筆下人物沉思的明靜。
為著我貪涼穿了百褶短裙,一位老奶奶還告誡說,里面特別冷,勝過夏天大開的空調風,這樣好意的絮叨很像現住公寓里白發零落的那名寡居的老太太,也生就一副嘮嘮叨叨的熱心腸,對天冷天熱都能講出好幾番道理,把想對孫兒說的話掰成一瓣瓣,零碎倒給其他偶然碰上了的小輩聽。
進了場地,確實冷了好幾度,風里還挾些金屬味的寒氣,脆硬的鐵銹味混著濕漉漉的泥土味,連氣味都是老式的。
高懸的復合撲翼飛機,據說是里昂納多·達·芬奇研究的全尺寸復制品,打眼一看,總似乎是某種巨獸,介于始祖鳥與翼龍間的,以熏深了些的竹色木頭作骨,蒙一層稍露朽色的暗米白麻粗布,深具達摩克利斯之劍的氣勢之余,又很雷同變了形的竹風箏,雖然它還沒試飛過。
這其中,大概包藏這位聲名煊赫的意大利天才發明家的童心,他大肆抨擊天主教兜售謊言與欺瞞,理智得猶如靈魂和思想都過了鐵,私下里卻則仍抱著一點天真去販賣真理、科學以及飛行夢。
同樣懸得極高的是奧克塔夫·沙努特所設計的懸掛式滑翔機,誕生于十九世紀法國的無動力固定翼模型,并不大具有浪漫主義的浮華外表,反而類似后現代藝術館里意態活潑的自然派寫實作品,當然它看來是極老實的。
最簡單的淺棕褐橫豎線條,懂條理地構架在一處,煙灰白的平織棉也縛成井井的樣式,緊緊依偎著,倒有點像古時用桃花紙涂以水油來糊的舊式窗戶。
獨有一種舊時候刻板老先生那種肅然清切的可愛。
若說前二種模型偏古樸,吉布森雙翼飛機便是另一味衫裁新碧的俏麗,頭尾漆成玉樹明金的翠藍色,更把亮檸檬黃色得蜜融融。
它一雙翅膀短短的,身子也像蜜蜂胖而短,和萊特飛行器也不大像,隱隱能看出脫胎自亨利·法曼1909雙翼飛機,但形容更小,矮墩墩扁輪子駢垂,制得又輕又薄,遠看直像晃蕩不休的空心圓耳墜,有一種江淺紅梅小的活潑。
這款加拿大首創飛機,簡直是用維多利亞濤濤的金太陽和蕭蕭的海藍造就,不大能飛,然而很夠看,即便沒有達·芬奇形肖神似的“始鳥”模型那樣貼切的輕盈平穩。
一律是淺天空藍的林肯運動飛機大概是博物館館標的雛形,小尖腦袋圓子彈頭呈,短身子,再沒有這樣圓滾滾又看來笨拙的輕型機了,機身又淡淡如云出岫,很有一種嬰孩兒的可愛。
故此才會受捧于二十世紀一躍而成早期家居雙翼飛機的典范。而名為空中露營者的業余家庭機,也一樣作明麗的淡藍色,但更深,有冷浸一天秋碧的那樣暗下去的清涼,身子收得更窄也更短,多添了裊裊的輕盈,雖然這娉娉被方而尖的飛機頭上茶褐色的螺旋槳平衡掉一些。
除此類較玩具化輕機型,配色明凈,珠璣綴樣呈瓣瓣玲瓏態,也有較宏偉些的渦輪螺旋槳發動機,譬如維特斯757子爵。擔子爵一名,維斯特757未負眾望,一炮而走,紅成日在中天的英國商業客機,為維克斯·阿姆斯壯有限公司貼了許多金。
這全球首架渦輪螺旋槳發動機,漆作冷霜灰,又颯沓閃銀光,時隔大半世紀,龐龐然仍具白馬照銀鞍的英雄氣,蓋過了機身太裝飾性一點的繁紅釅白。
機身上幾道烈烈的旗旆紅,舷梯口印了火色楓葉掌,被細幼兩卷銀灰圓線圈結實了,內里赫赫是“TCA”字樣,是機身重筆所描“橫穿加拿大飛機線”的縮寫。
舷梯口連著登機樓梯,很可以舉步拾階,凹凸的金屬梯一階階承著人,偶然吱嘎聲起,也還是筋骨尚在,受得住。
扶梯倒觸手生涼,湃過月光似的有朝寒,歷史感在這樣的烈烈寒威里來了。內艙較小,豎了警示牌有誡不得入內,只能略窺一窺。是極老派的裝飾,毛氈布上濃土黃卡其色相隔,兩兩相對,忠厚地垂在厚而寬的圓玻璃窗口,守蔽日之責,矮方的水泥灰座椅肥墩墩的,給略泛黃的防塵布蒙了腦袋,山中方一日地站。除卻此類極大的,也不乏眾多極精細的模型,譬如極微型的加拿大航空飛機,最平常的航模大小,和平日坐熟的轟鳴大物相比,這比例縮放的小模型便顯得極可親,定在鋼鑄十字椅上,端著舊有的驕傲作凌云狀,是傲慢又輕巧的機械化大鵬。
臨近出口,更有幾面泛淺湖青的落地大玻璃窗,鎮鎖住了一列列各色飛機,這里囊括了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全部的飛機型號,即便隔了一層,也看得出做工相當細致,肖極,又有長方形塑膠板,細細標注出各類信息。
軍事愛好者愛煞,而非此道中人,也由不得心中凜一凜,不得不頓足細細一觀。
飛機展已夠吸睛,又有加拿大航空公司飛機展及紀念館助力,更足心悅。
舊式衣衫多半是粗法蘭絨所制,打版非常英式,顏色多為淺青棕、老玫紅、海軍藍,肩墊把肩撐得寬而直,腰線收得很窄,直有楚宮腰感,黃銅扣用得舊了,顏色沈沈深下去,是嚴肅里一星一點遲日的溫柔。
穿在模特兒身上,這些軍服與制服也是一般的挺闊,把板緊了的灰白塑料硬臉孔也襯出一色莊重。連稍簡陋點,單掛著的,也仿佛自有一種肅穆。
當然也有原版攝影存相并各類圖解,連著信件墻,薄薄的水蘭背景托著各款信封,這些信,大概比南樓信還高還要人望斷,草草的花體字卻透著點浮華的快樂,皆是驚人的好看,雖然年月太久,不免有些糊,反而添了幾重隱隱然的華光,無情也動人。
流連了幾遭,不覺已四點過半,早過了所設的參館時間,心下大歉,直說不好意思。
幾位老人卻并不覺得,單只是湊在一起很祥和地等,并沒有絲毫趕客的樣子,還是樂融融的,只問是否看得滿意,語調里很有一種不疾不徐的慈祥,一樣迎著送客出館。
出了館,近傍晚的天反而更晴了,有瞳瞳曉日的明麗,一路走著沒再回頭,怕是這熒熒有寶光的收藏館真是童話里的小宮殿,一回頭它便不見了,只留碧霄軟草青青如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