涪江，一條詩歌的長河

秦嶺愁回馬，涪江醉泛舟。——唐·杜甫

涪江，發源于四川松潘與平武之問的岷山主峰雪寶頂，因上游的最大城市綿陽在漢高祖時稱涪縣而得名。它穿山越嶺，歷汀過渚，以容納百川之量，不懈奔流之勢，滾滾向前，見證著滄海桑田和人世間盛衰興亡的變遷，帶著稻香，唱著漁歌，一直流淌至今。

作為涪江岸邊土生土長的射洪人，我對這條母親河是充滿敬畏的！或許，在中國眾多江河湖泊中，它的知名度遠遠不及渭河、淮河、漢江、洞庭……但，唯有涪江，才真正稱得上是中國最有名的“詩歌長河”！

眾所周知，《詩經》和《楚辭》是中國詩歌的兩大源頭，《詩經》產生于黃河流域，《楚辭》產生于長江流域。而作為長江眾多支流之一的涪江，翻開唐代以來的詩歌史，你會無比驚訝地發現：陳子昂、李白、杜甫、李商隱、賈島、元稹、薛濤、歐陽修、文同、張問陶……這一個個在各自時代獨領風騷、如雷貫耳的詩人，都或多或少地與它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他們或是生于斯長于斯，或是長期宦游于此，或由此地萌發了詩心……

既然涪江流域詩人如此燦若繁星，那么請容許我先從桑梓先賢陳子昂開始說起吧！

陳子昂，字伯玉，唐代著名文學家、詩人，公元659年出生于涪江中游的射洪市金華鎮武東鄉，公元684年進士及第，以《諫靈駕入京書》深得女皇武則天賞識，敕日：“地藉英靈，文稱煒嘩。”他是唐代唯一以6篇諫疏入選《資治通鑒》的詩人。明代王夫之在《讀通鑒論》中稱贊他“非但文士之選，更是大臣之材”。他詩文上承“建安”追“風雅”，率先站在歷史的制高點，旗幟鮮明地反對“彩麗競繁，興寄皆絕”的六朝綺靡文風，主張詩歌應由狹隘的宮廷走向廣闊的民間，針貶時弊，反映現實，關注民生，復古“漢魏風骨”，并為此創作了一大批風骨崢嶸的詩歌代表作，如《修竹篇》《蘭若生春夏》《翡翠巢南海》等，其中《登幽州臺歌》更是傳俑千古的絕唱名篇。正是在他詩文革新主張的引領和帶動下，才有了盛唐的李白、杜甫、王維、孟浩然……群星璀璨，閃耀詩壇。由此，他得到了后世詩人文士們的景仰與極高贊譽，李白贊他為“麟風”，杜甫贊他為“雄才”，王適贊他為“海內文宗”，白居易贊他“才名括天地”，韓愈贊他“國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元好問贊他“論功若準平吳例，合著黃金鑄子昂”……現在，他昔日就學的金華山讀書臺，已升級打造為國家4A級風景區，吸引著全國各地的人們前去參觀拜謁。他的家鄉射洪市也成功取得中國唯一“濤酒之鄉”的稱號。子昂的光芒，照亮了唐詩的星空;子昂的風骨，亦滋養了涪江兩岸。

沿涪江而上的江油青蓮鄉，是唐朝另一重量級詩人——詩仙李白的誕生地。傳說其母夢見長庚星入懷而生李白，故為他取名為白，字太白，號青蓮居士。李白“五歲誦六甲，十歲觀百家”，曾在江油大匡山喬松滴翠之坪讀書十載。開元十三年（公元725年），25歲的李白懷抱“安社稷，濟蒼生”的宏愿仗劍去國，辭親遠游——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他在留給家鄉的最后一首詩中寫道：“莫怪無心戀清境，已將書劍許明時。”他出三峽，赴荊襄，游金陵，入長安，以一篇《蜀道難》引得當朝秘書監賀知章驚呼其“謫仙人”，并以金龜當酒款待這位來自偏僻蜀地的曠世英才，結為忘年交。他浪漫飛揚的才氣、狂傲不羈的個性、清新俊逸的文風、“驚風雨泣鬼神”的雄奇瑰麗詩篇，風靡九州，傳唱天下，被唐玄宗所青睞，特招其為翰林供奉。為此，他曾贏得“力士脫靴，楊妃捧硯，御手調羹，龍巾拭吐”的至高殊榮——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卜仙。遭讒后他被玄宗賜金放還，漫游齊魯梁宋期間，與杜甫、高逋、岑參等詩酒互酬，傾心交游。天寶十四載，因參與永王李璘叛亂而被流放夜郎，后遇赦歸來，作千古名作《朝發白帝城》。公元762年李白去世，葬于安徽當涂。而今，長江浩月千年在，不見詩仙駕鶴還。浩浩涪水，唯余濤韻悠悠。

公元762年，兇安史之亂和益州叛亂，詩圣杜甫曾寓居涪江上游的梓州長達21個月。其間，他專程沿涪江而下，去射洪拜謁先賢陳子昂，并寫下“陳公讀書堂，石柱仄青苔。悲風為我起，激烈傷雄才”“金華山北涪水西，仲冬風日始凄凄……射洪春酒寒仍綠，目及傷神誰為攜”等詩句以憑吊先賢。據傳，其間杜甫也曾去過江油匡山，并寫下名詩《不見》“匡山讀書處，頭白好歸來”懷念好友李白。公元763年，杜甫還在涪江上游的梓州寫下生平第一快詩《聞官軍收河南河北》，表達他聽聞平叛勝利后欣喜若狂的激動心情，以及渴望回到當時的政治中心洛陽、長安繼續為國效力，實現“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致仕愿望。據統計，杜甫畢生留下詩作1400多首，其中作于梓州的就達160多首，差不多占了1/9強，可見正是滔滔的涪江水激發了他敏捷的才思和豐富的靈感。

唐憲宗元和四年（公元809年），“曾經滄海”的元稹任監察御史，奉命出使東川梓州，蜀中才女薛濤專程慕名趕往梓州，在涪江之畔與元稹詩文唱和，展開了一場驚艷文壇的“姐弟戀”。元稹滿懷激情地為薛濤寫下贊美的篇章——“錦江滑膩峨眉秀，幻出文君與薛濤。”而薛濤也深情款款地為元稹寫下“雙棲綠池上，朝暮共飛還”的多情婉約詩句，以表達她欲與元稹雙宿雙棲的美好愿望。但三個月后元稹任滿返朝，辜負了薛濤，她又兇此寫下“花開不同賞，花落不同悲”的斷腸詩句，表達了深深的失落與遺憾之情。他們之間的這段愛情故事，被傳為千古佳話，令涪江水也不禁變得旖旎纏綿起來。

唐文宗開成三年（公元838年），“十年磨一劍”的“苦吟詩人”賈島終于在他59歲時“霜刃破冰”考中進士，卻因清高冷傲的性格和時時作濤譏諷權貴，在朝中遭到排擠。被文宗貶官到涪江中游的長江縣任主簿，并于現在的大英縣、安岳縣之間度過了人生中最后的六年時光，死后葬于涪江岸邊的安岳縣。他曾于清朗的月下獨自漫步涪江畔，寫下“長江頻雨后，明月眾星中…‘長江人釣月，曠野火燒風”等詩句，后來人們送他一個雅號：賈長江，并將他的文集命名為《長江集》，似乎要將他苦難多舛的一生，都融入到涪江的無邊風月之中。

唐宣宗大中五年（公元851年），新喪偶不久的李商隱安頓好家事，應東川節度使柳仲郢的聘請入幕，來到涪江上游的梓州，并在此生活五年之久，其間創作了大量優美詩篇，最著名的莫過于《夜雨寄北》：“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以表達宦游蜀中對遠方親友的深深思念之情。也是在此期間，久厭宦海波瀾，對亡妻一往情深，誓不再娶的李商隱漸生虔誠向佛之心，寫下《送臻師》：“苦海迷途去未因，東方過此兒微塵。何當百億蓮花上，一一蓮花見佛身。”涪江，因了他而深情婉轉，蘊藉空靈。

涪江上游的綿陽市古稱綿州，西漢辭賦家揚雄曾在這里刻苦攻讀，又曾在40多歲離家上京時在綿州滯留，至今綿州西山風景區還建有“西蜀子云亭”，以及揚子云讀書臺、洗墨池等遺跡。“初唐四杰”中的王勃、盧照鄰、楊炯也曾先后到過綿州，并留下不朽詩作。

公元1007年，在綿州豐谷鎮任軍事推官的歐陽觀家中，一個小生命呱呱墜地，他就是后來開創一代文風、“千古文章四大家”之一的北宋文壇領袖歐陽修。雖然他只在綿州生活了三年多，但自幼生長在涪江邊，得涪水之靈氣，承子昂之風骨，促成他后來成長為北宋詩文界的泰山北斗。他主持修撰《新唐書》，盛贊陳子昂“唐興，文章承徐庾余風，天下祖尚，子昂使變雅正”，極力推崇陳子昂的革新求變精神。至今，綿陽南湖邊還保存有“六一堂”遺址。

北宋“墨竹大師”文同乃西漢“開巴蜀風雅之先”的文翁之后，出生于梓江邊與射洪毗鄰的鹽亭縣，梓江與涪江一衣帶水，在射洪合江并入涪江。嘉祐八年（公元1063年），他應金華山觀道士喻拱之邀請為新修的拾遺亭作《拾遺亭記》。在《拾遺亭記》中，他對《新唐書》中對陳子昂肆意貶低的情況作辯駁，認為撰史者沒有深刻理解陳子昂的《諫政理書》，闡明了陳子昂在唐代文學史上高標一席的地位，表達了對陳子昂的敬仰之情。文同詩、詞、書、畫兼擅，深受其表弟蘇東坡欽佩與愛戴，二人在北宋文壇共競風流，傳為佳話。

涪水悠悠流淌，流經遂州安居，“蜀中四才女”之一、“曲中李易安”的黃娥就出生在這里。她天真開朗，性格陽光，明正德十四年（公元1519年），黃娥21歲時，父親黃珂為她選中了同朝重臣楊廷和的兒子楊慎為婿。楊慎是明朝著名文學家，明代三才子之首，于正德六年（公元1511年）狀元及第。他的《臨汀仙·滾滾長汀東逝水》被羅貫中選為《三國演義》開篇詞。楊慎雖為新都人，但與射洪明正德年間的工部主事楊最是同祖隔房的兄弟，經常到陳子昂讀書臺游歷。黃娥與楊慎之間那段賭書潑茶、琴瑟和鳴的夫妻情誼，令悠悠涪江水也溫婉明媚起來。

涪江中游的蓬溪縣黑柏溝村為清代杰出詩人、詩論家、書畫家張問陶（字船山）的故鄉。張問陶為清代蜀中詩人之冠，與袁枚、趙翼合稱清代“性靈派三大家”，被譽為“青蓮再世”“少陵復出”，也是元明清巴蜀第一大詩人，著有《船山詩草》，存詩3500余首。他曾為金華山讀書臺撰聯“詩推前輩好，山愛故鄉奇”，遙遙致敬桑梓先賢。

近年來，涪江兩岸的詩社更是如雨后春筍般不斷崛起和壯大，如平武的翠屏詩社、江油的青蓮詩社、三臺的草堂詩社、綿陽的富樂詩社、射洪的子昂詩社、蓬溪的問陶詩社……一篇篇或古典或現代的詩詞作品一經捧出，便廣受讀者喜愛和好評，極大地豐富和滋養著人們的精神文化生活。一批批優秀詩詞創作者不斷涌現，如牛放、龔志堅、蒲永見、李家慶、潘澤潤、蔡夢慰、胡亮、呂歷……涪江兩岸，真可滑是人杰地靈，群英薈萃，吟詠唱和，匯聚成一片詩詞的海洋。涪江兩岸文脈相承，詩韻流淌，真正是一條名副其實的詩歌長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