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理年俗記

會理人的年從臘八一直要鬧到正月十五。

每年山茶花開的時候，一些關于年的諺語，就開始被家鄉人掛在嘴邊：“小寒大寒，殺豬過年”，“小寒大寒，一年完”。

殺年豬之前，家鄉會有春官挨家挨戶地上門來“說春”。春官大多是一些上了一點年紀的人（一般為男性），頭戴雷鋒帽，身著深藍色冬衣冬褲，足蹬咖啡色保暖鞋。左手拄著孝春棒——一根拐棍長的大煙鍋，不用來抽煙，用來打狗。右手提著一個小竹籃，里面裝著粉紅色的春歷、柏木雕的春牛。這樣裝扮的春官一進村，就被一群小孩子尾隨。

來到一戶人家門前，春官先要象征性地叩三下門：“主人在家不在家？春官上門來說春。”這時候，如果家里有狗的，狗就開始嚷嚷起來。春官握緊孝春棒，提高警惕以防被狗偷襲。主人如果在家，就把狗拴好，把門打開。門一開，春官就開始說起來，說房屋、說人、說二十四節氣，舌燦蓮花，妙語連珠，說的全是吉祥話，用的幾乎都是七言韻語，說得主人家滿面春風樂呵呵的。臨走時，他還會留下一本紅封面的小黃歷（南京紫金山天文臺校對本）和一張粉紅色的春歷（貼墻上的）。說春，算是會理人過春節的前奏！接著殺年豬、請吃年豬飯、腌臘肉、裝香腸、做血豆腐……

冬臘月的早晨，藕塘表面結了一層薄薄的冰——被太陽一照，騰起無數的白霧;地上打了大白霜，衰草也變成了霜草，土路的路面顯得越發堅硬寒冷。人踩在上面，冰冷的寒氣能從鞋底傳至腳底。在這樣的季節里，人們通常會睡到太陽出來才起床。

吃過早飯，婦人們三三兩兩地坐在院壩里或草堆旁邊曬太陽，順帶做點針線活——縫鞋墊、做鞋什么的。做鞋得先打布殼：找一些舊衣服，拆成一塊一塊的方布，在一個大竹簸箕里，用漿一層一層粘貼起來，端到太陽下晾曬，曬干后再一整張地揭下來備用。曬干的布殼跟曬干的獸皮一樣，干硬干硬的。過去，村里人做鞋子、鞋墊都要用到布殼。

記憶中，奶奶有一本牛皮紙封面的舊書，外面用一根細麻繩捆了兩三道，打個活結，放在一個一人來高的黑漆立柜里。書里夾著各種款型的紙剪的鞋樣和鞋墊樣，這些鞋樣的碼子也各有不同。奶奶在世的時候，一到冬臘月，她便從書中取出一些鞋樣，比著在布殼上剪下鞋幫，襯了“里子”和“面子”，再用白布條包個邊，然后用空心錐子穿了尼龍線為我和哥哥做布鞋。鞋底為白色的塑料底，是老人家從北街買回來的。

年底常有人趕著馬車進村“左洋芋”。“左”，在會理方言里常作動詞用，交換、以物易物的意思。左洋芋的一進村就大聲地喊：“左洋芋！左洋芋……”臘月的鄉村極其寧靜，幾聲左洋芋喊完，全村的狗都開始叫起來。老人們回屋用葫蘆瓢從米缸里舀幾瓢米倒進一個白色的蛇皮袋里提了出門去左洋芋。此時，左甘蔗的拖拉機也前腳后腳的來了，拖著一車長長的水果甘蔗或是羅漢甘蔗，“嘣嘣嘣嘣……”排氣管直往外噴黑煙，我們小時候都把拖拉機叫作“嘣嘣兒車”。炸爆米花兒的也會在臘月上甸或中旬進村，肩上扛著一臺黑咕隆咚的老式手搖爆米花機。小時候，最喜歡那一聲“嘣”的爆破音——就那么一“嘣”，就爆出香甜可口的米花兒來，簡直就跟變戲法兒一樣！賣豆漿的一般是早上來，挑著兩個鑌鐵桶：“豆漿！賣豆漿！”他們的叫賣聲也像豆漿一樣清甜。

“臘月臘八，豆漿稀飯煮嘎嘎。”這里的“嘎”讀作三聲，跟小兵張嘎的嘎一個音。會理人將上好的臘肉稱作“嘎兒”或“嘎嘎”。成都人也這樣叫吧！會理人習慣稱“粥”為“稀飯”。豆漿稀飯，其實就是會理人的臘八粥。純豆漿稀飯清爽，好喝。加入上好的火腿肉丁煮的，味道香濃，又富營養，別有一番風味。

臘月二十三、二十四，祭灶、送灶。祭灶常做灶王粑——一種用糯米面做的粑粑，做得越甜越好，越黏越好，最好把灶神老爺的嘴粘住，免得他上天后到玉皇大帝面前“打小報告”。在會理民間老百姓的心中，灶神老爺是一家之主。送灶的時候，常念一首詩：

灶神老爺身穿黃，

初一十五上天堂。

好言好語奏天公，

惡言惡語多包藏。

灶神老爺臘月二十四上天，大年三十回來。清代有人據此推算出天與地之間相隔六天的路程。真是太聰明了！

也就是在臘月二十三、二十四的樣子，會理人要在家里進行一次徹底的大掃除，謂之“打揚塵”。二十四，過小年。奶奶在世時通常會在這一天煮一些香腸、臘肉來吃。此后的幾天，該洗的洗，該換的換，該買的買，該添的添，辦齊了年貨好過年。

臘月三十，除夕。易門神，貼春聯，放鞭炮，吃年夜飯。會理通安、黎溪區靠金沙江沿岸的一些村寨，年夜飯要擺在鋪了新鮮“松毛”（松針）的堂屋地上吃，會理人稱之為“吃松毛席”。松毛席的歷史文化淵源，可以追溯到元朝。“傳說在元朝的時候，官府害怕百姓造反，十戶由官府派一個人來管轄，人們每天都要輪流（用）好酒好肉招待這個人，稍不遂意，就要挨打受罰。在一座山寨，有一個敢作敢為的小伙子決定領大家除掉這個禍害。他辦了一桌酒席，趁其吃喝得高興時，結果了他的性命。為了掩蓋堂屋中的污血，大家到山上扯了幾籃松毛撒在堂屋里。從那以后，村寨里逢年過節、辦喜事鋪松毛席形成習俗。”（1994年《會理縣志》）又據清同治九年《會理州志·風俗》記載：“度歲前數日，比戶多插松樹二株，高丈余。堂中多鋪松毛，取萬歲長春之意也。”可見，清代的會理人又賦予了“松毛席”以新的文化內涵。

會理的一些地方，在除夕這一天，好用皂莢或樺木燒成紅火炭放在一個銅盆里，然后用醋去淬，說是可以驅邪除惡。此風俗舊日昆明人家亦有。光緒二十七年修訂的《昆明縣志》記載：“初夕……煨壚，取皂莢、樺木燕之熾炭于盆，淬以醋，云可除惡。”會理民俗，受蜀韻滇風的浸潤之深，于此可見一斑。

豬腦殼肉、香腸、血豆腐、魚，是過去會理尋常人家年夜飯桌上最常見的肉食。豬腦殼是整個燉的，與香腸、血豆腐一鍋同煮，煮熟后撈起，裝在一個盆子里，上面插兩根筷子，然后配了茶、飯等祭品，端去祭祀祖先、土地、門神、灶神和豬福大神。豬福大神是什么神？我到現在還沒弄清楚。最后再將上面的肉切割下來，切絲或切片，拌了佐料，蒸熱吃。追根溯源，這種吃法在元明時期就已經有了。元末明初韓奕的《易牙遺意》載：“川豬頭法：豬頭先以水煮熟，切作條子，用砂糖、花椒、砂仁、醬拌勻，重湯蒸燉。”那么，這種吃法，到現在至少也有六七百年的歷史了。會理一些離城較遠的村莊（如灣子村），過年還興吃粽子，不知是何道理。

會理人正月初一早餐不吃米飯，代之以餌塊。《會理縣志》載：“會理春節初一吃餌塊是漢初從官內傳出遺留下來的風習。《西京雜記》載漢高祖劉邦寵妃戚夫人宮中樂事：正月上辰，出池邊盥濯，食蓬餌以祓妖邪。餌塊在民間成了祥瑞之品。民間吃餌塊，一是為避妖邪，二是對戚夫人遭到劉邦三妾迫害的同情。每年大年初一早餐，會理家家戶戶吃餌塊，餌塊切成絲，清湯燙煮起鍋，按各人的口味加各種佐料吃。菜肴配有火腿絲、雞腿絲、爛刀肉、雞樅油等。”

吃完早餐，出游。或登臨白塔，或游覽仙人湖、西巖滴水，或趕廟會上香祈福，或逛大街，看舞龍的、舞獅的、踩高蹺的。這一天，縣里的兒個旅游景點兒乎都是游客爆滿，熱鬧非常。

初二初三，給祖先上墳，然后走親訪友，相互拜年。小孩子則買來煙花炮仗，入夜燃放，爆竹聲聲，比戶相聞。煙花滿天，徹夜競放。近幾年，為了保護環境，政府明文規定春節期間不允許燃放煙花爆竹。會理的春節也兇此變得冷清了許多。但事實上，會理人的年味，要到初八初九才會真正淡下來。到了初八初九，閑也閑夠了，吃也吃夠了，人們開始下地干活，外出務工。

不過，到了正月十五，年的氣氛又活躍起來。會理諺云：“正月十五鬧花燈”“正月十五鬧元宵”。會理人的元宵節真是用來鬧的。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游青石街，逛燈會，看書畫展，套圈，吃燒烤。

對于小孩子來說，正月十五最好玩的還是“偷青”。正月十五是會理民間約定俗成的“合法偷菜日”。入夜，孩子們三個五個一組，七個八個一群，踩著月光，開始行動。其中一個孩子拿一把點燃的香，每偷一家的蔬菜，就會在這家的地邊插一炷香。這樣，到了第二天，就算主人發現自己家的菜被偷，也不會罵人。因為地邊的香頭就相當于是提前給他們打了聲招呼——小孩子偷菜，一般也不會太貪心。這家地里扯兩棵蔥（寓意“聰明”），那家地里拔兩棵蒜（寓意“有算計”），再到另外兩家地里分別拔兩棵白菜、兩棵青菜（寓意“清清白白做人”），最后聚到事先說好的那一家去煮火鍋吃。大家一起動手，燒火的燒火，擇菜的擇菜，切的切，煮的煮，有說有笑，開心得要命。最后煮出來的那一鍋，是大家共同的勞動成果，會讓人感到無邊的樂趣和喜悅。

正月十五火鍋里的炭火熄滅了，會理人的年就這樣過去了。壓歲錢鎮不住時光，人終究又長大了一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