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喜清明

等再到清明，我們成了被緬懷的祖先，還是可以歡喜著，誰說一定要悲傷？

87歲的外婆坐在鄉下那片竹林里等我們。老人的背后是一片黃燦燦的油菜花，更遠的地方是被叫作“高窩”的土房子。大大小小，密密麻麻，全擠在半山坡上，看起來像懸空而起，跟大樹上吊著的麻雀窩似的，難怪叫“高窩”呢。

一

3歲女兒的小嘴像膠水貼上了87歲老太婆的臉：“祖祖，我要上山采蘑菇！”當一回采蘑菇的小姑娘多神氣呀，為了實現這個偉大的理想，女兒云朵時刻準備著：不怕草叢里的蛇，不怕荊棘樹上的刺，也不怕跛腳的山路和懸崖斷壁。

可是，小孩子天生玩心大，半途而廢的居多。小云朵也不例外，她突然對豬圈里的小豬吹胡子瞪眼睛，拿著一根干稻草去撓豬鼻孔：“懶蟲，太陽公公曬屁股了，還不起床！”能像大人批評小孩那樣批評小豬，真夠解氣的。

可除的小豬還沒反應過來是做夢還是鼻子傷風，雞窩里又發生了一場“地震”。—個野蠻的家伙抓著雞翅膀把母雞趕出了雞窩，“頭發”凌亂的雞媽媽嚇得“咯得咯得”滿院子亂跑。只聽屁股后面“啪”的一聲，—個白花花的雞蛋應聲落地。還是熱乎乎的！阿門，謝天謝地！終于舒服了！

看到母雞下蛋，云朵愣了一分鐘。一分鐘以后，她開始瘋狂地喂雞。十個小指縫里流出栗色的麥子，拳頭像個沙漏，突然在半空中開關，下起了一場橫七豎八的麥子雨，橫掃院子里的每一寸土地。雞鴨們趕集似的圍了過來，像峨眉山討吃的猴子，也像水池里搶食的金魚，一只，兩只，三只……

也許是玩累了，小丫頭的那股瘋勁兒漸漸退潮。她開始迷戀屋檐下那幾根安靜的木頭柱子。沒有這些扛住大山的“啞巴苦力”就沒有“高窩”這片領地，它們是鄉下人的“守門神”。云朵用小老鼠上燈臺偷油吃的姿勢去爬那些柱子，好險！在黃泥巴的地上屁股開不了花，不敢想要是換了城里的水泥地？她又圍著一根柱子轉圈圈，躲在另一根柱子后面藏貓貓，踩柱子和自己的影子，花了半天時間，云朵去和木頭柱子交朋友。

二

塵歸塵，土歸土。

東南西北四面山，祖墳七座。

第一座是老祖母的。我記得小時候她端著小洋瓷碗追著我喂飯，那條寬板凳是我午睡的床，她就守在旁邊搖蒲扇。這個成都籍的女子，抽屜里有許多許多的銅錢、耳環、手鐲和簪子，會吸大煙，也會彈鋼琴。她最愛我，給我吃的零食可以留到發霉。直到現在，我還能感覺到她那滿頭白發的頸窩的溫暖。待她83歲去世時，我哭得稀里嘩啦，第一次懂得什么叫生離死別，陰陽兩隔。

第二座墳是祖父的。我沒見過他，無話可說。

第三座墳是爺爺的。他，我也沒見過。聽說人們在挖這座墳的時候，挖出了一個巨大的螞蟻窩，墳頭順風又順水，半山古柏森森，下臨一個明鏡似的池塘，與“學堂”山照面，隱隱還能聽到山后傳來的寺廟鐘聲。墳頭正對著學堂，難怪張家多出讀書郎和教書匠。

第四座墳是奶奶的。據說她臨死時，家里沒有其他人，懷里抱著我的小哥哥，咽氣了以后還緊緊抱住不放。

第五座墳是外公的，他命可以不要，但酒不可以不喝。傳說外公是喝酒喝死的，死了也要跟我爺爺打親家。

第六座墳是二爸的。他42歲去世，一個地道的四川好人，典型的J肥耳朵，人氣指數超過灰太狼。他身材矮小，卻力大無窮，一頓要吃三大碗。晚上頂著我去看壩壩電影，健步如飛。有一次，他穿著幺爸扔掉的耐克和土洋土洋的小碎花襯衫，我就喊他“張二帥”，他臉“刷”地就紅了，靦腆地笑，露出兩個大酒窩。

第七座墳是二舅的。他是軍人出身，一米八幾的大個子，穿45碼的大鞋子。高高的希臘鼻子，深邃的眼眶，十里外都能聽到他爽朗豪放的笑聲。平日里“花邊新聞”不斷，我們都親切地叫他“帥草”。最后這棵“帥草”被他唱川戲的表妹摘走。49歲離世。

三

土里埋著的七個人，我只見過三個，我女兒一個也不認識，所以她不感興趣，也不關心。她只喜歡在墳邊用樹枝挖泥巴，用手指采野草野花。路邊樹下滿是的：白白的豌豆花、扁竹蘭，紫色的酸啾啾草，淡紅色的胡豆花，黃色的小野菊……她兩手全是花，兩個上衣口袋，兩個褲兜也塞滿了，像個賣花的。

“哇，蒲公英！”小云朵第一次見到蒲公英跟見了大耳朵圖圖似的激動。

“它長了腳哦，我們一起吹它上路吧。”小小的蒲公英被我們吹得東倒西歪，像—個拉滿了帆的船，在風中飛走了。

風吹竹葉沙沙響，我順手摘了一片竹葉放在唇邊輕輕地吹了起來。

“啾啾——啾——”女兒眼睛發亮，用崇拜巴拉巴拉小魔仙的眼神望著我。她也如法炮制，可哪有那么好當的徒弟呀！那片竹葉在她嘴里笨得像豬八戒，沾滿了口水，還被吃掉了一小塊，就是發不出一個音！只聽到小雞似的“嘰嘰”聲在喉嚨里斷斷續續地打轉。

討好了女兒，我該照顧祖宗們的情緒了。跪在墳前，磕三個響頭，點燃三支香，手握一疊紙錢，默默地看它們燃盡。幺爸在求祖宗保佑今年高考的女兒高中，我腦中卻一片空白，沒有許一個愿。何必呢？求死去的人幫忙？讓他們也跟著煩心鬧心，多累呀！奔70的老父親在墳的中央放了一塊刀頭豬肉，插了一根紅河牌香煙，又將手中的二鍋頭豪放地傾灑進泥土，口中還念念有詞：“老祖先人，來喝酒哈！”樹上那掛鞭炮立刻應景似的“噼里啪啦”響了起來。

看著女兒發間惹上的根根蛛絲，手上被荊棘劃出的紅印，我忽然想起袁枚祭妹文中的那句話：“汝死我葬，我死誰埋？”老人們總算落葉歸根了，輪到我們這一輩，輪到我自己呢？兄弟姐妹，天涯咫尺，怕日后只能躺在公墓里，周圍盡是陌生的空氣。運氣好的話，也許還可以湊一桌，打打麻將罷。

等再到清明，我們也成了被緬懷的祖先，還是可以歡喜著，誰說一定要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