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泱和安柔

他們說，愛笑的女孩運氣不會差。又說，運氣差的女孩笑不出來。最后說，漂亮的女孩最愛笑，因為運氣不可能差。

漂亮的女孩是什么樣子的，他們說要又瘦又顯身材，要清純素顏又會穿著打扮，最好是上得廳堂下得廚房。輪著桌子問遍了所有男生，得到的都是偽命題。但十個有八個都偷悄悄盯著隔壁女生桌的阿柔。

楊泱自己摳開一罐青島啤酒仰頭灌了幾口，然后把剩下的倒進杯子里，和白色的雪碧混在一起，氣泡“唰”地一聲涌上來，沿杯壁淌下去。

阿柔說：“泱泱，給你拿個新杯子倒酒吧，你這樣跟飲料混在一起了。”楊泱單手把啤酒罐捏扁，隨手丟向門口的垃圾桶。啤酒罐磕在垃圾桶邊上，掉在地上。她扭過頭來說：“我就喜歡這么喝，不管是什么酒，配雪碧之后都是甜的。”阿柔猶疑地看了一眼那杯淡黃色的混合液體，沉默地夾了一塊雞肉。喝得正起勁兒的男生們放開膽子問道：“咱們要不要一起去KTV唱唱歌啊？反正時間還早呢……阿柔，走嘛走嘛。”

阿柔卻不接話茬，只是環視了一圈在座的女生們。“哎呀，去不去呢？”女生們互相看了看，都不肯當第一個說話的人。楊泱把手里的杯子磕在桌面上，開了口：“去唄，人家都邀請了。”女生們總是這樣的，只要有一個領頭的站出來做決定，剩下的便聽從這個決定。阿柔矜持地沖男生們點點頭，說道：“先吃飯吧，吃飽了再去。”

男生們滿意了，繼續吃吃喝喝。有幾個男生“喔喔”地叫起來，舉起杯推搡調笑其中一個滿臉赤紅的男生。那個男生大方地用手臂一揚，擠開椅子站起來，一只手推了推桌子，另一只手端著酒杯湊到阿柔面前，小聲說道：“碰一個吧。”

阿柔用筷子戳了一下碗里的菜，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反而是旁邊的楊泱舉起杯子懟了上去，玻璃之間發出清脆的碰擊聲。男生顯然沒想到和楊泱碰杯，眉頭一皺就要開口。阿柔整理了一下嗓子，拍了拍男生的胳膊：“我酒精過敏，泱泱替我和你碰了酒，那我和你碰個飲料吧。”說著端起杯子和他碰了一下，然后又說，“少喝點酒，等會兒還要出去玩。你指望女孩子扶你出門嗎？我們可不管。”那男生才笑笑地回到對面桌子去。

阿柔一聲不吭地用紙巾捂了一下嘴，桌上的女孩子一邊打量阿柔，一邊打量楊泱。楊泱喝光杯子里的酒扭頭就起身走了出去，離開包間之后才發現那種悶熱的窒息感散去了，她像是太久沒潛回水里的魚，狠狠地吸了一大口凜冽的風。酒意被吹散，鼻頭幾乎也在瞬間變得酸澀起來。楊泱點開手機，微信圖標右上角那個小紅點跳成了7。她又將手機塞回去，掏出隨身帶的小鏡子。

對于別人來說，手機、錢包、鑰匙也許是出門必備的三件套。可對于楊泱來說，鏡子、散粉、口紅、香水才是隨身帶的東西。其中，那個小小的折疊鏡對楊泱來說最重要，那個每次只會照到她四分之一臉蛋的小鏡子，需要挪動好幾次才能分批次地讓她看完自己的臉，隔幾個小時用散粉和口紅一層一層往自己臉上疊。楊泱看著自己的臉，剛剛撲完散粉的臉遠沒有剛才在房間里待著出一點油的樣子好看，眼影眼線沒有散，假睫毛也好好地粘著，今天的眉毛畫得更完美，只是口紅因為剛剛喝酒的原因掉了一些。如果不是像鏡子一樣離幾十厘米，幾乎看不出來嘴上的不勻稱。楊泱熟練地掏出口紅，認認真真地重新涂了一遍。

鏡子里只能看到她一張烈焰紅唇，為了讓自己的唇看上去更厚一些，她甚至多涂一些到唇外面。涂好口紅再抿抿嘴，楊泱把舉著鏡子的胳膊伸直，那小小的鏡子依然放不下她的整張臉，她倒是恨不能臉只有鏡子里顯示得那么小，但鏡子外起碼還有兩圈不能被忽略的骨頭肉。她動動手把鏡子蓋好，冬天還是冷的，她想。明天去把頭發染成紫紅色吧，看上去多些暖和。

阿柔在楊泱走后就徹底放下筷子，她在想著小老板。她知道那個人名字叫陳泉，但是在她看來還是叫他小老板比較好玩一點。

阿柔是在表姐的婚禮上認識陳泉的，彼時她穿著粉色的伴娘服，美貌震驚了在座所有的單身男性。阿柔對于這樣的反應面上不顯，但心里卻默默地給自己打了九分。畢竟她從發型到香水都是精心挑選的，甚至前一天只吃了兩根香蕉和一個牛油果，只為了把自己買的束腰扣到倒數第二個扣子上。阿柔一眼就看到了表姐夫身邊那群穿西裝的小伙子們里面最帥的那一個，她抬手幫表姐整理了一下頭花，露出了微笑。她所做的，只是確保那個小伙子能看到自己就夠了。

幫著表姐給每個桌子陪酒是一件很累的事情，但是阿柔覺得沒什么，她酒量很好，喝一輪下來根本不會醉。更何況，那個長得帥氣的小伙子也一直雙手端著裝酒的托盤緊緊跟著。阿柔總是不斷地暗中打量每個桌子上的年輕男孩，覺得很有意思。整場婚宴上沒有比她更好看的同齡女生，也沒有比旁邊的小伙子更帥的年輕男孩。她坦然地接受每個人對她的夸獎：好看，漂亮，美麗，溫柔，大方，阿柔就著微笑將白酒喝下。那個小伙子終于在放下托盤之后，囁嚅地問她可不可以加個微信？她點了點頭，耳邊戴著的珍珠耳環柔柔地搖了搖。

“安柔，你們吃完了嗎？咱們結賬去KTV吧？我定了兩點到七點的大包間哦！”隔壁桌的男生搖了搖手機，阿柔乖巧地問道：“大家都吃飽了嗎？咱們要換戰場了。”女生們友好地笑笑，開始站起來收拾東西穿外套。阿柔便扭頭對男生們說：“大家都好了，你們穿好衣服，咱們就出發吧。外面挺冷的，一定穿好衣服再出去。”楊泱推門而入，坐回座位上。阿柔扭頭看她，“泱泱，外面太冷了，你還呆那么久。快穿外套，我們要走了。”楊泱同時湊近阿柔觀察一下她，“補一下口紅嗎？”

“我去趟洗手間。”阿柔看著楊泱說，她仰靠在椅背上伸手扶了一下假睫毛，問要鏡子嗎？阿柔笑了下拍了拍她的肩膀，走了出去。

從吃飯的地方走出去，大約兩百米就是KTV。男生們看上去都很愿意圍著阿柔說話，阿柔挽著楊泱的胳膊，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其余女生們在后面三三兩兩地結伴而行。最起勁的男生叫高皓宇，楊泱曾經聽阿柔說過，高皓宇在宿舍里曾公開表示自己喜歡阿柔，甚至說一定要追到阿柔。楊泱觀察了一下高皓宇，很高，也不丑，穿著打扮都還行，唱歌很好聽。阿柔對這件事的回應是，讓他做夢也許會比較快一點。

KTV很快就到了。大包間確實很大，十二個人坐在一起都顯得空落落的。幾個男生搶著去點歌了，高皓宇殷勤地拆開桌子上的果盤問：“阿柔吃水果嗎？”阿柔笑著搖搖頭：“哎呀，剛剛吃得太飽了。”楊泱知道，阿柔不是吃飽了，而是因為戴了束腰才吃不下東西。她想了想終于拿出手機，點開微信。她先打開朋友圈，早上出發之前拍的自拍已經有四十個贊了，盡管里面三十個人她都不認識，但這并不妨礙她接受這些虛擬路人的夸贊，因為她只有在自拍濾鏡和修圖里才能是美女。只有一個叫轉山的網友給她留言：大美女，這次的妝也很好看，下次要不要考慮拍帶著笑的照片呢？

他們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他們又說，夢都是反的。楊泱通常不做夢，有時候做夢醒來也會不記得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夢。但是，她堅信自己做的夢十次有九次都是自己變成一個美人，一個真正的美人。

楊泱從來不覺得自己長得漂亮，她會在鏡子前坐很久，只為了端詳自己真實的模樣。她的臉很寬，而且是橢圓形的;她的額頭很窄，劉海幾乎和她無緣;她的眉形不好看，于是眉毛被自己剃光之后只留下兩道淺淺的印痕;她的眼睛不僅是單眼皮還是腫眼泡，看上去無神又陰暗;她的鼻子很塌，鼻子上的痘印和黑頭已經成為永久居民;她的嘴唇太薄;她的臉上布滿深深淺淺的痘印，甚至還能看到皮膚下即將冒出來的新痘痘。她就這么看著，恍惚覺得像是在看一個完全陌生的人。真丑啊，楊泱想。如果要去做整容手術的話，要割雙眼皮，要開眼角，要墊鼻，要豐唇，要用激光一點一點打掉臉上的瑕疵……她用手一點一點摸著自己的臉，仿佛是尖銳冰冷的手術刀。很快，楊泱用雙手捂住了自己全部的臉。

阿柔不會做夢，她已經習慣了在睡前吞咽兩粒葡萄籽和褪黑素。也許葡萄籽會斷頓，但褪黑素不會。阿柔絕不允許自己在夜晚十點之后睡覺，無關身體健康，只是因為晚睡不僅會長痘而且還會有黑眼圈，那樣她需要更多的護膚品去調整自己的狀態。阿柔也很喜歡照鏡子，她知道自己長得漂亮，但正是因為知道自己長得漂亮，才需要讓自己更漂亮。阿柔說：“我根本不算真正的漂亮，如果我真的那么漂亮，我現在應該當明星去了。”她沖手機露出一個最適合拍照的笑容，任誰都看得出這是個非常漂亮的女孩子。阿柔看著自拍里的自己，也好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怎么笑得還不夠好看呢？眼睛為什么顯得有些小？阿柔立刻將這張照片刪除，繼續舉起手機開始找各種角度，臉上的笑容再沒有放下去。

楊泱覺得有點對不起那個叫轉山的網友，自拍時不管她怎么嘗試都笑不出來。她不斷地運用各種P圖的功能都無法使那個笑容看上去像是笑容而不只是嘴角肌肉的扯動。楊泱最終放棄了，她很快在留言下回復：抱歉，我笑起來不好看。她像個敗將一樣逃出朋友圈，倉皇地躲回現實世界里。兩個男生吼著破鑼嗓子唱著粵語版的《海闊天空》，幾個不愿意唱歌的女孩子坐在角落分享果盤和爆米花，一邊給唱歌的男孩子們叫好。唱起歌來的包間里暗著燈，紅黃藍綠的彩燈在天花板上轉啊轉的，整個包間光怪陸離。楊泱扭頭看到那些彩光在阿柔臉上劃過的樣子，她探過身子靠在阿柔肩膀上，感受到阿柔把臉也貼在她頭發上。

阿柔還在想陳泉，這個表姐婚禮上認識的小伙子是表姐夫的同事，準確地說是下屬。按照表姐夫的話說，他是他們之中職位最高的人，剩下的人都只能算表姐夫的下屬。表姐知道陳泉加了阿柔的微信之后立刻就去向表姐夫打聽起來，但表姐夫并不贊同他們兩個談戀愛。“陳泉工資低，又是個外地人，可配不上阿柔。”表姐不僅將這話轉告了阿柔，還轉告了阿柔的媽媽。阿柔的媽媽當然明令禁止了這場戀愛，并且立刻叫阿柔把陳泉的微信刪掉。阿柔對這件事情不置可否，她明白在家鄉小縣城這樣的地方，存住秘密是不可能的。更何況陳泉還是表姐夫的下屬，他的一舉一動根本瞞不過公司的人。

但她確實產生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逆反感，那就是表姐和媽媽的態度總讓她認為這不是在談一場戀愛，而是就要談婚論嫁。她從來都不曾認為陳泉是一個好的結婚對象，想要和他談戀愛的原因也不過是自己此刻單身，而陳泉又高又帥而已。媽媽希望她將來嫁給本地的有錢人，而且堅信，以她的美貌是完全可以做到的。阿柔也相信，但她只是希望自己在將來結婚之前可以多談幾場戀愛。“沒有人，一上來就想著結婚這種事吧？”阿柔壓抑著憤怒跟楊泱講了這件事。楊泱想了一下，回答道：“也許她們是擔心你跟他談戀愛，談著談著就頭腦發暈，想跟他結婚了呢。”阿柔氣笑了：“怕我會變成戀愛腦？”

“你會嗎？”

“那你會嗎？”

楊泱說：“我不會。”

她這句話說得斬釘截鐵。

她的戀愛已經持續四年了，但依然覺得不過一瞬。男朋友是在學校的健身房認識的，彼時的她正跟朋友玩臺球。兩個人都不怎么會打，只是鬧著瞎玩。楊泱一桿子把黑八捅進了洞，朋友問：“這怎么玩？我記得黑八打進去好像有什么規則……”后面跑步機上一個男生回答道：“就是游戲結束的意思，不過你們自己玩的話沒這么多規矩，你們自己定嘛。”楊泱抬眼沖他一笑，他個子不高，鍛煉的肌肉也不明顯，只是跑起步來頭上的鬈毛一跳一跳的，還挺可愛。

楊泱對于自己未來男朋友的標準條條框框一大堆，恨不能像玩游戲一樣按照心意捏一個。真正和小鬈毛談了戀愛，才發現這個男生跟她的標準八竿子打不著。她想自己一定是著了魔，中了蠱。但小鬈毛對她又是一等一的好，聽話得很，嘴又很甜。他每天給楊泱帶零食、蛋糕和奶茶，而楊泱則將這份愛意大口吞下。她偶爾也懷疑這其中的真實性，但當他和自己赤條條躺在酒店床上的時候，楊泱卻覺得也許他說的都是真話。

她也曾在洗澡的時候在浴室里反復打量自己的身體，身上塌垂的肉像是半融化的冰淇淋，她看到自己肚皮上深褐色的肥胖紋，閃電一樣肆虐著四散。楊泱憎恨這些肥肉，在穿漂亮衣服的時候，它們往往會填充進衣物的每一寸布料。她試著讓阿柔替她試穿那件修身的旗袍，阿柔穿上之后能夠看得到這件衣服合體的剪裁，像個模特。楊泱說：“多適合你啊，真好看。”而她自己穿上這件旗袍后像個巨大的蟲蛹，破蛹之后未必是蝴蝶。她不斷撫摸著身上順滑的絲綢，衣服能有什么錯呢？阿柔問她：“那你要把這件衣服退了嗎？”楊泱說：“不，我要留下它，等我減肥成功就能穿了。”阿柔帶著些吃驚和明知故問的態度問道：“你要減到多少？”“你多少斤呢？”“我102，還是穿著衣服和鞋稱的。”楊泱不說話了，赤裸著站在體重秤上低頭看數字，80kg，不，80.23kg。

瘦下來是否真的能塞進旗袍，塞進旗袍是否真的能像阿柔一樣漂亮，此刻都畫上了問號。她心煩意亂，回過神來的時候，書桌上早已經擺著六七個空奶油蛋糕盒子。楊泱口里滿滿甜得發苦的奶油味道，她伸手將這些盒子全部掃到垃圾桶里。桌子上什么荷葉冬瓜茶、減肥茶之類的東西，也同時被掃進垃圾桶。楊泱抹干凈嘴角的奶油，端起水壺狠狠地往嘴里灌涼水，大量的水順著食管沖進胃里，然后攪動著胃里的食物翻涌起來。楊泱已經感覺到惡心，但她堅持將水壺里的水灌完。她丟下水壺往廁所狂奔，很快就把胃里的東西吐了個干凈。楊泱眼前發花，像是從萬花筒里打量這個世界。胃抗議似的痙攣抽動，楊泱雙手扶著洗手池，滿臉是淚地抬頭看鏡子。這是生理性的眼淚，她想，它們一定被我折磨得很痛苦。她湊在鏡子前透過眼淚反復打量自己。網上有人說，催吐久了腮幫子會變大，胃酸會侵蝕聲帶，臉會浮腫，還會掉頭發……

小鬈毛認為，這只是她的心理問題，在他查閱了百度百科之后，認真地回答道：“我看她們那些催吐的人都很瘦的，可你不瘦啊。”“你這是什么意思？”“我的意思是，這是你的心理問題，健康是最重要的，你現在已經很漂亮了。你干嘛要老逼迫自己去減肥呢？”

為了佐證他的觀點，他拿出手機打開朋友圈，一張一張翻閱楊泱的照片。她抖著身子想要尖叫，她想要反駁，但最終她的視線落在那個被妝容、燈光、濾鏡、修圖一層一層涂抹的女孩臉上。我真漂亮，她想。

但楊泱還是決定和小鬈毛分手，這件事她已經想了四年了。大概是因為小鬈毛心心念念跟她謀劃著未來，具體來說，就是回老家結婚。楊泱在他第一次提出想法的時候就明確拒絕了他：“我不會結婚的，跟誰也不會。”為什么談戀愛才沒幾年，他想要和自己結婚呢？

“你為什么不結婚？”“因為結婚對我來說沒有好處！”“為什么？我們難道不相愛嗎？”“談戀愛只要相愛就好了，結婚不能！我們甚至不是同一個省份的人，我不會跟你去安徽的。我不會生孩子，我是丁克，你也可以接受嗎？”

小鬈毛被“丁克”二字嚇了一跳，張了張嘴沒說出話。“為什么一定要和我結婚呢？我們保持談戀愛的狀態不好嗎？”“我都跟我爸媽說我有一個談了很久的女朋友了，我爸媽當然問我什么時候結婚。”“那只能證明我們之間不合適，你去找一個愿意和你結婚生子的女朋友吧。”楊泱感到疲累。她想，這不是我的錯，這也不是他的錯。小鬈毛沉默了一下，說：“那我們現在就不聊這個了。”小鬈毛避開分手的話題，楊泱也順坡下驢避而不談。結婚這件事是一個沙漏狀的倒計時炸藥，它滴滴答答的聲響從不停歇。

小鬈毛似乎決定選擇長期作戰，他沒有對結婚這件事死心。他拼盡全力對楊泱好，無論大小節日都要送禮物，一到節假日就帶她去吃飯，帶她去玩。周圍所有共同認識的朋友們都羨慕這一對恩愛的情侶，小鬈毛有了理直氣壯的底氣，咧著嘴問道：“我對你這么好，你什么時候愿意嫁給我？”“永遠都不，你對我好也不是我要求的。”楊泱失去了想跟他溝通的心氣，干脆視而不見。

楊泱不怎么秀恩愛，就連舍友們都沒怎么見過她的男朋友。安柔問道：“我都不知道你男朋友長什么樣。”楊泱笑著說：“他都畢業了，不怎么回學校。再說，他長得又不好看，拿不出手的……我只是不想再聽到周圍朋友勸我‘你得把握住這個好男人’之類的話。”小鬈毛認為真心一定會換得真心，楊泱卻認為這簡直是雞同鴨講，她覺得小鬈毛只是在感動自己。

楊泱長時間地盯著鏡子里的自己，她突然覺得自己雖然胖，但身材豐滿;她雖然是單眼皮，但細長的丹鳳眼非常適合畫歐美妝那種挑到飛起的眼線;她的嘴唇太薄，但口紅涂到外面去也不失為一種好方法。她定期去燙染各種發色，每個月都要去做指甲，永遠在淘新款的衣服。她已經變得閃閃發亮了，可她似乎厭惡著閃閃發亮的自己。她笑不出來。小鬈毛總是讓她沖著鏡頭笑一笑，她笑了，小鬈毛說別抿著嘴笑。她試圖笑著露出牙齒，小鬈毛說還是閉著嘴笑吧。小鬈毛察覺到她心情不好，立刻很狗腿地說道：“不想笑就不笑，你不笑最好看。”

我沒有不想笑，我很想笑，我想笑得漂漂亮亮的，我只是笑不出來。楊泱覺得嗓子發緊，她沒再說話，盯著相冊里緊繃著笑的自己，點擊刪除鍵。

安柔勸她：“你男朋友又沒有什么錢，一個大學畢業的程序員每個月也就掙幾千塊。結婚？拿什么結？”“我根本不想結婚。”“那你把話跟他講清楚了，他不聽，你畢業就跟他分手回老家唄。不過，現在留著他還是有用的，你在本地還能有個去處。”楊泱沒再吭聲，她心里明白，跟小鬈毛到底沒分手，還是舍不得啊。安柔說道：“我爸我媽結婚前也是海誓山盟，愛得轟轟烈烈，可我初二的時候，就知道我爸出軌了。我媽也知道，還跟他吵過架，不過他們沒有離婚。”白色裙邊隨著身體擺動劃出水樣的漣漪，安柔漫不經心地說，“因為很快地，我弟弟就出生了。”這個意外出現的男孩子，成了他們的黏合劑，必須維持婚姻的砝碼。

婚姻中可以沒有愛情，但不能沒有砝碼，只是不同家庭的砝碼不同罷了。

那年，安柔半夜醒來，迷迷糊糊起床去客廳倒水喝，透著光的臥室傳來房門也擋不住的爭吵和叫罵聲。她定定地站著，連水也忘了喝。“狐貍精”“白眼狼”“離婚”“你給我滾”，那些模糊又清晰的詞，一個個撞在她腦袋上，嗡嗡作響。

“啪嚓！”大概是花瓶被掃在了地上，在寂靜的夜里格外響亮。安柔于是小跑著鉆回房間，被窩里離了熱源，變得寒冷無比。她輕輕地哆嗦著，滿腦子空白。

她整夜無眠，但第二天的太陽依然會照常升起。媽媽做好飯菜，爸爸坐在桌邊大口吃飯。她左看右看，好像只有她自己的小小世界崩塌殆盡。她吃飯、上學、聽課，憋不住了就扭頭去跟自己同班的堂姐說話，專心看手機的堂姐頭也不抬地說：“小嬸現在沒工作，離婚了怎么養活自己嘛？再說了，她現在這一胎肚子也大了，指不定是個男孩呢。”安柔臉漲得通紅，她沒想到堂姐知道爸爸出軌的事情，小縣城里是沒有秘密的。

她在情感上是如此同情媽媽，卻還是要從爸爸的手里拿學費和零花錢。于是，她心里暗自祈禱自己有個弟弟，這樣這個家就不會散了。媽媽真的生了個弟弟，她看到爸爸摟著媽媽，媽媽懷里抱著貓一般的弟弟。安柔有些僵硬地被爸爸用右手拉過去，她反復觀察著他們的神情，卻找不出一絲嫌隙，好像他們從來都是如此恩愛。她低下頭打量那個紅彤彤的小生命，他不會知道自己的出生意味著什么，他甚至還不認識這個世界，安柔很羨慕他。

有了弟弟，媽媽的愛就被分去三分之二。弟弟是個被慣大的孩子，今天想吃什么，絕對等不到明天。但是在下著大雨的時候，嚷著要吃手抓餅這種任性要求，安柔不理，抄起手跟前的書揍他。媽媽便迅速換好衣服，手指著安柔尖聲尖氣地說：“打什么打，你不去買我去買就是了。”“你憑什么去啊？憑什么他想吃你就冒著大雨給他買啊？”安柔把書擲在地上，換來的是重重的關門聲。挨了幾下打的弟弟皮猴似的躲進自己房間，她沉默了很久，緩慢地把書撿起來。

爸爸似乎也察覺到了媽媽的偏心，私下里會多給她塞點生活費，家里好吃的好玩的也給她買頭一份。安柔心理平衡了一些，覺得這樣也算公平。媽媽也不是不愛她，教她如何護膚、化妝;教她穿衣搭配、接人待物;送她去學舞蹈。媽媽一下一下梳著她的頭發，好像回到了小時候。“我們家阿柔這么漂亮，將來一定能嫁個有錢人。你黃姨、馬姨都想把你和他們家兒子湊一對呢，我覺得不合適。一家好女百家求，我們家阿柔漂亮溫柔，一看就能討公婆開心。”

安柔忘不了那個晚上，她壯著膽子問道：“我可不可以不結婚？我不想結婚。”母親溫和而堅定地拒絕了她，笑著說：“哪有女孩子不結婚的？我們家阿柔這么漂亮，一定要找個本地的有錢人，媽媽會給你打聽的。我就你這么一個女兒，可不能嫁到外地去……”安柔沒有插嘴的余地，只能接受媽媽的安排。她想，這也許是對的。她覺得自己所在的小縣城就很好，就連上大學，離家也只有兩個小時的車程。她在爸媽眼皮底下長大，婚姻大事一定只能聽從父母的命令。

安柔恍惚間覺得，自己像個呆呆的提線木偶，又覺得這已經是自己能夠做出的最好選擇了。

“你二舅媽是腦子糊，居然把小倩嫁給個外地打工的。現在可好了，大著肚子窮得過不下去，回娘家了。”媽媽斜著眼睛大聲地和爸爸說話。爸爸很快附和道：“可不是嘛，你看看小雯，人家就嫁得很好。你三舅媽聽人勸，嫁給了那個銀行經理。你瞧瞧，現在有車有房過得多舒服……你放心，爸爸媽媽一定會給我們阿柔好好挑個結婚對象的！”兩個人一唱一和，弟弟傻乎乎地捧著碗看電視，一副與己無關的樣子。安柔覺得有些好笑，她點著頭應了一聲，伸手去夾排骨。今天的排骨燉得很軟爛，她看弟弟吃了半盤子，也覺得要多吃幾塊才行。媽媽轉過臉來伸手打在安柔的筷子上：“你還吃呢！我昨個還跟你奶奶說阿柔長胖了，你都胖成什么樣了，渾身都是肉！”一邊念叨一邊把削好的黃瓜往安柔面前放，“讓你減肥你不減，不是吃了很長時間的水果蔬菜嗎？現在又不吃了？那哪行，漂亮衣服你都穿不進去……”

安柔雖然嘴上一直嫌棄自己胖，但她認為自己體重維持在一百左右已經是非常健康和正常的了。媽媽是什么意思？也許是不想讓自己吃弟弟愛吃的排骨而已，也許是真的覺得自己胖了。自己真的胖嗎？一百還是不夠嗎？那要多少才夠？九十？八十？安柔的腦子被各種數字堵得嚴嚴實實，她口腔里好像自動分泌出黃瓜、西紅柿和蘿卜的味道，她猛地想吐。

媽媽還在滔滔不絕，好像這件事已經是天塌下來。弟弟嘴一抹，把碗遞到媽媽跟前大叫：“媽，媽，盛飯！我還要米飯！”四個人的碗里只有安柔的是空的，她不是不想吃，而是吃多了碳水會發胖。

“我真的胖嗎？”安柔覺得自己的聲音大概會淹沒在這個家里，但沒想到她的聲音這么大，像一枚炮彈砸在餐桌上。餐桌上有一瞬靜默了，安柔接著說道：“媽，我不胖。我穿上衣服穿上鞋才一百斤，一點都不胖。我有一米六五，這個體重很輕很輕了。為什么你要讓我減肥啊？為什么你說我胖啊？為什么我非得只能穿S碼才能叫漂亮啊？我為什么不能吃排骨啊？我也想吃米飯啊！我不胖我不胖，我一點都不胖啊！”她啊啊啊的，想自己應該把碗摔了，像瘋子一樣大喊大叫。可她感到自己只是呆坐在椅子上，嘴一張一合像個木偶。

媽媽似乎說了句什么，給安柔舀了一碗扇貝海帶湯，安柔看到自己乖乖地拿起勺子，一口一口地喝湯。

她回到房間里，穿上束腰，只能扣到第一排扣子上。腰身被勒出窈窕狀，呼吸被阻礙，產生輕微的窒息感。她站在鏡子前，思想被身體禁錮住，身體被束腰束縛住。梳妝臺上擺滿各種各樣的護膚品和化妝品，它們精致又昂貴。安柔覺得自己像撲火的飛蛾，SK-Ⅱ紅罐是團耀眼的火焰，自己是只丑陋又漂亮的飛蛾。

關著門的KTV包廂像一個封閉的小世界，時間一久就混合著皮革、啤酒、水果和人身上的味道。楊泱的腦袋突突突地跳著疼，但她覺得還在忍受范圍之內。她嗅到安柔頭發里的茉莉花香，但分不清是洗發水還是香水。安柔的聲音在頭發里悶悶地振動著，“你跟那個小鬈毛分手了嗎？”“分手了。”“那很好，你開心嗎？”“我很慶幸，又有點不甘心，但我應該做了一件對的事。”“我和陳泉……我把他刪掉了。”“那你開心嗎？”“不開心，我媽給我介紹的那個律師，三天還沒給我通過微信好友，一個混蛋。”

安柔閉著眼睛感覺到楊泱胸口的振動，她知道她在笑。“我跟我媽說了，她說她去罵人了。”“律師啊，那要聊什么呢？”“聊什么，你有錢嗎？你有車嗎？你有房嗎？”

畢業的最后一個學期，所要干的事只有答辯和畢業。考上研究生的、找工作的、考公的、二戰考研的、四處找老師重修的，每個人都顯得亂糟糟的，好像有忙不完的事情，又好像必須要做出一副忙不完事情的樣子。

小鬈毛再次將結婚這件事提上日程，因為楊泱要畢業了。小鬈毛為了表明自己的決心，每天下班后又兼職給人送外賣。楊泱看著他的小鬈毛被頭盔壓在里面，戴著口罩穿著騎手服融入人群中，她找不到任何可以辨認出他的辦法。她在床上等著小鬈毛躺在她身邊，一片黑暗中看不見對方，也不必看得到對方。“你要畢業了。”“嗯，我想回貴州。”“我們結婚吧，我賺錢，我可以賺很多錢。”“我不會結婚的。”“我能賺很多很多的錢。”他強調這點。楊泱立刻坐起來，憤怒地說道：“你賺的錢跟我有什么關系？我不需要你的錢，我可以自己賺錢養活自己。我不想結婚是因為我擔不起責任。”“你指什么？”“所有！結婚的責任，養家的責任。你現在逼著我結婚，將來未必不會逼著我生孩子，生孩子對我來說根本沒有好處！”“好處好處，你嘴里只有兩個字！那我問你，我給你花的錢，付出的時間精力什么都不提了嗎？跟你在一起談戀愛四年，我起碼在你身上花了四萬塊錢，怎么你得了的好處只字不提，滿心滿眼都是沒得到的好處？你其實是個‘撈女’吧？”

黑暗是所有人的保護色，楊泱不知道小鬈毛是什么表情，只覺得這房間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她翻身下床，卻不由自主地干嘔起來。她察覺到小鬈毛也坐了起來，甚至有些擔憂地看著她。她明白這視線背后的含義是什么，心臟開始撲通撲通地痙攣起來。

“你去幫我找個驗孕棒。”小鬈毛沒有開燈，在床頭抽屜里翻騰。楊泱接過那個小方盒子，兩個人都默契地沒有開燈。她躲進廁所反鎖了門，昏黃的燈光照得人眼眶發酸。

在燈光下，楊泱覺得自己像一條急于結繭的幼蟲。她無法想象自己要怎么承擔起孕育一個生命的責任，她滿腦子都是媽媽肚子上那條蜈蚣一樣的刀疤。她轉頭又吐起來，眼淚被擠出淚腺，和污穢混在一起。楊泱伸手去拿紙，碰掉了那條顯示兩道杠的早孕棒。

她在亮著燈的廁所里待了很久，直到每一寸裸露的皮膚變得冰冷。門口傳來詢問的敲門聲，楊泱想要開口說話，嗓子眼卻被堵得嚴嚴實實。她扶著馬桶站起來，鏡子里的自己在夜晚的燈光下掩飾了很多缺點。她頭發凌亂，眼圈發黑，眼睛發紅，嘴唇發白。這幅樣子是狼狽的，但她覺得像極了她喜歡的哥特風，頹廢，陰暗，扭曲，叛逆。她無視了肚子里也許已經存在的小生命，也無視了房間外站著他（她）沉默的父親。

楊泱一點一點清除著出租屋里有關她的痕跡，她耐心地數著海邊撿來的貝殼，將衣服團吧團吧塞進撐到變形的手提包里。她嘴里輕輕哼著一首小曲，小鬈毛坐在床上看著她。二十平米的出租屋能有多少東西呢，只不過塞滿一個手提包而已。她今天沒有化妝，戴上了口罩和帽子。“你打算什么時候去醫院？”小鬈毛的聲音從后面傳來，楊泱說：“你不用管這些，你既然跟我掰扯，我也要跟你掰扯清楚。逢年過節你送我什么，我也都送你什么，你對這段感情付出了時間精力，我也付出了時間精力。你要是還覺得我欠你什么，我流產的錢不用你出，也不會找你麻煩，你可以收拾收拾回老家了。” 說這話的時候她語氣帶著點愧疚。如果沒有她，這座城市對小鬈毛來說，根本沒有留下來的理由。但她又想，自己付出流產這么大的代價，也算是兩清了。她轉過身沖小鬈毛揮揮手，權當告別。

“我來你們學校找你了。”安柔聽完陳泉發來的微信語音，把手機丟在一邊。“誰啊？”舍友在打游戲的空隙，抬頭問了一句。“就是我表姐婚禮上認識的那個男生。”安柔擦掉嘴上的口紅，換成溫柔的豆沙色。陳泉站在學校門口，身上的西裝有些褶皺，看樣子是工作期間趕來的。安柔看著他，一打眼覺得他像個賣房的。陳泉一眼就看到了安柔，激動地朝她揮揮手，沖她笑：“阿柔，我來找你玩了。快到飯點了，中午我請你吃飯去吧。”安柔臉上帶笑，心里卻覺得陳泉遠沒有在婚禮上那么帥氣了。

陳泉征求了安柔的意見，選擇了一家她吃慣的西餐廳。“看你工作很忙的樣子，沒想到你會突然來找我。”“是，我們領導喊我來這邊交個文件，我一看離你們學校也挺近的，就想著空出時間來找你吃個飯。”陳泉正反復翻看菜單，甚至沒有抬頭。安柔心下有些不爽，但禮貌地先跟服務員點了三文魚沙拉、奶油蘑菇濃湯和芝士肥牛塔帕斯。陳泉點了一份黑椒火腿意面，又翻來覆去地看菜單。

“阿柔，你這就畢業了吧？”“對，明年六月就畢業了，這頓我們AA就好。”陳泉總算放下了菜單，將視線轉向安柔。“畢業了打算找什么工作？”“當老師吧，我考了教資。”“當老師好啊，女孩子選擇當老師比較穩定。”

服務員開始上菜，安柔看著自己面前擺得滿滿當當的，又看了一眼陳泉面前那一盤少得可憐的意面。“這家的意面給的量都挺少的，你吃得飽嗎？要不要再來點什么？”“58就給這么點？這也太坑了！”陳泉又抬眼去看安柔面前的盤子。“你這量也夠少的，什么塔斯帕啊，不就是小面包上面放點肉嘛？”安柔臉上有些掛不住了，感覺到周圍的人投來的視線。

“這家餐廳雖然量給得少，但是味道做得非常好，而且每道菜給得量少，就可以多點幾道吃啊。”陳泉沒再說話，低頭用叉子攪拌著面。安柔松了一口氣，也低頭叉了一口沙拉慢慢地嚼著。

“阿柔，我們微信也聊挺久了，我覺得你跟我認識過的女孩子完全不一樣。別的女孩子恨不得第一次見面就訛我一頓幾百幾千的飯，但你會和我AA。”陳泉還是放下了叉子。安柔腦子里轉來轉去，一會是陳泉幾千塊錢的工資，一會是他褶皺的西裝。

“聽王經理說你還會做飯呢，哎呀……誰娶了你那可真是有福氣了，不知道以后我能不能吃到你做的飯。”金屬磕在瓷器上發出一聲輕響，將她帶入那個初二的夜晚，她不自覺地打了個寒顫。

“我也只是看著食譜學習，做出來的飯也一般般。”安柔沖陳泉露出一個甜美的笑容，然后低著頭開始吃飯。對面猶猶豫豫地開口：“嗨，那也很可以了。現在的很多女孩子對做飯連學都不想學呢。阿柔，我真的覺得你是一個好女孩，我想娶你。”安柔差點笑得連湯勺都拿不穩了，她想了想說：“我表姐結婚的時候，我表姐夫在本地有車有房，房加了我姐的名字，所以只用給我表姐家二十萬彩禮加買婚紗鉆戒和辦婚禮的錢，零零碎碎下來差不多四十萬。”陳泉咋舌：“不是說現在已經沒有彩禮這回事了嗎？這么貴的彩禮……怎么婚紗和鉆戒還是另算的？”“彩禮是給父母的，爸媽嬌生慣養了二十多年，拿點彩禮是應該的。婚紗鉆戒是自己的，這種東西當然要另算。”“阿柔，難道你也支持結婚要彩禮錢嗎？”陳泉有些失望地看著她。“我結婚是必須要彩禮錢的，這是我爸媽的要求。”安柔頓了頓又道，“也是我的要求，他得拿出這筆錢讓我安心。婚姻可以沒有愛情，但不能沒有錢吧。”“可婚姻的基礎不是愛情嗎？”“愛情是愛情，婚姻是婚姻。”陳泉仔細觀察著她的表情，但他沒能從安柔的眼里看出什么。

“一共是290，請問您怎么支付呢？”“掃支付寶就好。”安柔付了錢，走出餐廳。外面寒風陣陣，空氣冰涼而又清新。安柔深深地吸了一大口冷氣，又慢慢吐出去。

舍友還在打游戲，聽到開門的聲音就喊：“阿柔你這么快回來啦？吃得怎么樣啊？”“吃得挺好。”“那人呢？”“人嘛，聽到跟我沒戲，吃一半就跑了。”“跑了？”“跑啦！”“真不靠譜。”安柔笑著沒搭話，她回來的時候想了很久，沒想到什么擇偶標準。有錢就行了，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年輕的年老的，似乎對她來說都無所謂，只要養得起她，她就可以付出自己的美貌。安柔不是第一次這么想，但這一次她覺得自己一身輕松。“泱泱呢？還沒回來？”“她，她正收拾東西回宿舍呢。還問我們在不在宿舍，我說在。”

醫院的空氣里經年飄蕩著消毒水的味道，人人都戴著口罩，模糊成分不清男女老少的群體。楊泱掛了個婦科號，她不大相信驗孕棒，但如果確實懷孕了，打掉應該也容易。她低頭盯著自己的肚子，早知道就減肥了，肚子上的贅肉也看不出什么的。接待她的是一個頭發鬈鬈的中年女醫生，開單驗血驗尿，二樓四樓上下跑。楊泱問：“我包可以放這里嗎？”女醫生這才抬頭瞧了她一眼，說：“放著吧。”

上扶梯，下扶梯。針頭扎進血管里涼涼的，不疼。楊泱習慣了一個人在醫院里東奔西走，以至于等報告的時候都可以心如止水地坐在座位上看掛在墻上的電視播新聞的頻道。口罩阻擋了人們的視線，楊泱素著一張臉，卻充滿安全感。但海藻綠的頭發還是吸引了不少目光，有個小朋友飛跑過去的時候大叫好酷。楊泱覺得這是稱贊，這是她極少數不討厭小孩子的時候。打印報告的機器會吐出審判結果，白紙黑字抵賴不得。楊泱雖然看不懂報告上那些數值，但她認得漢字，她并沒懷孕。

楊泱把報告折一折，回到了女醫生那里。女醫生的對面坐著一個長發的哭泣的女孩子，楊泱把報告一伸，女醫生接過去看了看，說：“恭喜。”楊泱低頭去拎包，她拉開拉鏈，從里面掏了掏，掏出一包皺巴巴的紙抽，然后把紙抽塞進那個衣袖都被打濕了的女孩子的懷里。她不想聽關于她的故事，只知道自己的故事是個好結局。她把自己沒懷孕的消息告訴了小鬈毛，然后把他踢出自己的網絡世界。

吼了一下午的男生們，嗓子里已經像卡了個哨子。幾個害羞靦腆的女生點著慢節奏的情歌，開著原聲，有一搭沒一搭地給歌手墊音。“咱們來自拍吧，KTV的光線雖然暗，但是出片非常美麗。”楊泱把安柔推起來，兩個人熟練地對著鏡頭做表情。“記得幫我把下巴收一點，再幫我把眼睫毛畫長一點。不用給我磨皮。”安柔看著楊泱在P圖，不時給點建議。“要配個什么文案呢？”“剛分手的話，當然是‘單身萬歲’咯！”

楊泱的朋友圈在沉默了幾個小時后，再次因為新的照片沸騰起來，每一個贊的背后都是一張大嘴，他們欣賞著這兩個不同風格的美人，那些嘴一張一合地說，你真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