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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超雄是劉國瑾為學校精心打造的一張名片,上過報紙電視,得過不少獎項。方超雄之前是蛇城理工大學化學化工學院的教師,連消防的鼻子眼長在屁股上還是腳面上都搞不清,只是在網上看到消防資格證含金量高,掛靠出去動不動就能收入數十萬元,便毫不猶豫地跳入注冊消防工程師考試大軍的洪流中。在蛇城第一批注冊消防工程師全國統考中,他出人意料地考取了。要知道,那批考試蛇城共有33467人參加,過關的只有區區21人,合格率不到千分之一。絕對的學霸級人物。注冊消防工程師考試成績一公布,他就被數十家消防工程公司圍獵,最后以3年55萬元的價碼,掛靠到千里之外的廣東。消防資格證書為他打開一扇充滿陽光和美滿前程的窗戶,停不下來的他一下子愛上了消防,從網上查到還有消防設施操作員國家資格證可以考取,他立即報名。培訓過程中,他又對消防培訓教學產生了興趣,學校領導對這個人物相當青睞,一拍即合,培訓考試結束后,他就果斷扔掉理工大學老師的鐵飯碗,端起消防學校老師的瓷盤子。為了彌補短板,增加厚度,他扎根教學一線,讓在大學老師職位上栽培的理想信念和職業操守的鮮花,在新崗位的陽光里開得愈加雍容華貴、艷麗多姿。他為人師表、服從領導、團結同事、樂于奉獻,把教研的創新改革融入每一堂課、每一個實操動作。性格敏感喜歡動腦的他,探索課程新理念,尋覓教學新方式,不僅從社會實際出發,把高深的消防理論平民化,把復雜的設施操作簡單化,他還認為,作為老師,不僅僅是讓學員學習掌握所學職業技能,更重要的是通過學習掌握技能的過程愛上它們。他打破老師內卷化思維方式,跳出教學大綱的指令限定,把授課的觸角深入到更多領域,讓授課包含更多能讓學員容易理解掌握的形式和內容,能將老師的欲望和學員的欲望相融合。
消防理論法律法規條條框框上千條,死記硬背就能解決。消防設施實操多而雜,表面紅火火,摸上去卻冷冰冰,好些學員學起來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他便用豐富生動的教學方式與表達,把課堂氣氛加溫到最佳狀態。
他對學員們說:實操課并不難,好好學就沒問題。
學員說:老師一講,眼睛對我說會了,一上手卻又廢了。
他笑了:是心蒙了,空白了,對不對?
學員回答:對啊。
他說這是你們心態不對:一,可能是緊張;二,恐怕是緊張;三,就是緊張。為啥緊張呢?源頭是不熟練。消防實操就那么幾個套路,關鍵是多練,手是有溫度的,消防設施也是有溫度的,它鐘情于熱愛它的人,就像交女朋友或男朋友,不能敷衍,要用心。
學員說:我用心了。
他說:那就多練,熟能生巧。
方超雄老師跨界的第一步是從中國傳統文化中汲取靈感來強化消防設施操作培訓。還在上幼兒園的時候,他爸送給他一套李不川先生的《山海經》繪圖本,從此他被它幻化了,它是他大部分靈感的源泉。他給每一個消防設施設備從《山海經》里面挑選一個名字,使這些冷冰冰的設施設備有了靈魂,還打上中國傳統文化的烙印。比如:消火栓,他用鸰
命名。《山海經》里是這樣描寫鸰" "的:廆山有鳥,如山雞,長尾赤如丹火,青喙,名曰鸰" ",
其鳴自呼,服之不瞇。他覺得消火栓就像鸰
一樣,全身赤紅如火,姿態綽約,卻有傲骨,守護著一方平安。再如消防控制室的控制柜有柜式的、琴式的、壁掛式的,他就用《山海經》中太子長琴命名。顓頊生老童,老童生祝融,祝融生太子長琴,是處榣山,始作樂風。太子長琴精于樂道,能使五色鳥舞于庭中。我們消防設施操作員就是單位的太子長琴,太子長琴抱的是鳳來琴,我們彈的是消防琴,一天24小時為國家和人民的生命財產安全祈禱演奏。
他去年剛考取高級國家資格證,準備滿足條件后還要考取技師證,一路攀登到寶塔尖。他說他這輩子就交給消防了。
有個叫娜娜的學員,是秦鵬招來的,他們互加微信黏糊了四個多月,秦鵬的嘴皮子都磨下去兩寸,終于把這位難纏的姑奶奶拿下。為了表示誠意與關懷,秦鵬親手把她交給方超雄,囑咐多給她吃點偏飯,一定要讓美女國考一次性合格過關。昨晚娜娜請方超雄吃飯,酒喝得有點高了,叫了輛曹操專車,回到學校已經十點鐘。娜娜扶著他進了教研室,接下來發生了不該發生的事。
樓內一片喧嘩,劉國瑾追著喧嘩聲跑下去。教研室門外擠了一堆人,有教職工也有學員。人群給校長讓出一條路,衣衫不整的方超雄和還沒來得及從沙發上爬起來的娜娜被堵在教研室里。
金春蓮手上拎著娜娜的牛仔褲渾身發抖。
劉國瑾遞給梁三友一個眼色,梁三友轉身把秦鵬連帶教務處的兩位老師,還有幾名學員一起清理出去,然后把敞開的門狠狠關上。
劉國瑾注意到娜娜這時候還不忘擺出一副姿勢,她用被角捂在胸前,留個側臉,45度角看墻壁,一條美腿伸到被子外,微微蜷曲,白嫩得像水蔥。
劉國瑾感到眼前這張側臉有點眼熟,他眉頭一緊,從金春蓮手中奪過牛仔褲扔給娜娜:穿上!
說完轉身就走。
金春蓮從背后拉住校長:你必須馬上處理。
劉國瑾頭也不回:你處理好了!
劉國瑾驅散門外嘰嘰喳喳的教職工和學員:去去去,該干啥干啥去。
劉國瑾回到辦公室,像枚已點火卻死機的運載火箭。
梁三友小心翼翼遞給他的喝水杯被他高高舉過頭頂,接著地面上啪地一響,玻璃碴成放射狀向空中飛濺。梁三友本能地舉手遮住臉,他看見三四粒玻璃碴同時射進墻上的牌匾,閃著七彩光。
劉國瑾把140斤扔進老板椅,皮球般反彈幾下,最后墮落成一堆肉。鼻孔一張一翕,臉朝著天花板,目光越來越紅,越來越紅,像要起火,燒塌整棟樓。
梁三友打掃著滿地玻璃碴子,好在水杯是高硼硅玻璃,不會扎傷人。他不時用余光觀察校長,盛玻璃碴子的簸箕和笤帚輕輕靠在墻角。地面上還有很多掃不起來的玻璃碴在閃閃發光。他覺得必須用吸塵器過一遍,又怕驚動校長。此時的校長,全身的神經繃得像琴弦,空氣的流通都能把它彈得響徹云霄。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劉國瑾收起雙腿,霍地站起,舞著手,罵梁三友,你死眉瞪眼的想熱死我啊,自己要去開窗戶。
梁三友插在褲口袋的手神經質地帶出剛拆開的一包中華煙,他沒顧上彎腰去撿,搶上前把所有窗戶打開,讓滿世界的風涌進來。
這時有人敲門,沒等問是誰,金春蓮就沖進來,對著站在窗前的校長開炮:這就是你打造的學校名片?
劉國瑾慢慢轉過身子,已經被風降下溫度,問:你是怎么去的教研室?
有人打電話舉報的。
誰打的電話?
陌生號碼。
金春蓮邊翻開手機看通話記錄,邊說:這個號碼不是咱們教職工的。
梁三友要過手機一看,對校長說:是170號段,虛擬號。微信、支付寶、抖音、快手、拼多多、淘寶、QQ、京東、百度,手指動一下,就是個手機號碼,要多少有多少,沒法查證。
有關部門咋就不管管?
利益驅動啊。
劉國瑾又問:門是誰撬開的?
金春蓮老實回答:沒人撬。
你是怎么進去的?
方超雄也太狂了,門就敞開著。
他們為什么不關上門?
這事你得去問方超雄。
如果是你,你會敞開門嗎?
我就不可能干出這號敗興事!
劉國瑾眼里迸出湛瀘劍一樣的光。他轉向梁三友。
梁三友說:我明白了。
湛瀘劍的余光掃見方超雄疲憊的身姿出了教學樓,向大門口走去。他急忙吩咐正彎腰拾煙的梁三友趕緊下去,看好方超雄,別再出事了。在赴約的路上,坐在車里,他眼里只有方超雄的臉。在飯桌上,他把發生的事給老站長說了,老站長冷笑道:這應該是陳馨的作品。那位美女叫啥?
娜娜。
有啥來頭?
還沒查。
一定要查。
劉國瑾不相信陳馨會用如此下三濫的手段對付自己,入侵陳馨手機的念頭又探出萌萌的頭來,忽閃忽閃地直眨眼。他不想看到她的手機上留有痕跡,如果順藤摸瓜,抓住把柄,他又有何招完美收場。
喝罷酒已十點,老站長要打麻將,劉國瑾以頭疼為由坐車溜了。他不想打麻將,怕上癮,嫌浪費時間,更不愿吸二手煙。王瓊在醫院值班,他回學校,沒想到陳馨在辦公室等他。茶幾上擺著三盤下酒菜,他在沙發上坐下,再吃一頓晚飯,權當宵夜。他動了兩筷子,裝作很開心的樣子,一個勁地給陳馨倒酒,勸酒。她陪著他喝,迷蒙的神色在他臉上爬來繞去。他不敢直視那狐貍眼,她要求他把她當成他的垃圾桶。他沉默了一會兒把方超雄拿出來說事,說方超雄是學校多年來冒出的第一個在消防職業技能培訓方面有特殊才華的成功人士。他看重他,珍惜他。但他的經歷決定了他的心理領域和普通人沒有區別,甚至不及普通人,只不過是幼兒園水平。他大學畢業就留校,沒經歷過找不到工作的疲于奔命,有這種經歷的人生活上貧苦,精神上皮實,不容易受到傷害。方超雄早早就脫離了柴米油鹽醬醋茶的束縛,進入追求精神上更完美的層面。這種追求越高越完美,不如意就越容易放大,就越容易受傷害。他要給他做心理評估,因材施教,對癥下藥,用具體的嚴謹的心理治療方案,想方設法幫助小伙子渡過這一劫。他不想學校失去一個精英。
他不知道自己叨叨到什么時候,清醒時,已是第二天早上九點二十五。
陳馨坐在床頭,他枕在她大腿上。
他冷不丁地問:是不是你干的?
陳馨吃驚的眼神一動不動地停留在他眼珠上,無辜,可憐,凄楚,像WIFI信號看不見摸不著卻能感覺到。
突然,她抓起他的胳膊,鬣狗般撕咬一口,扔下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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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鵬拿出了教務處研討分析得出的結論:東山化工廠此次火災損失慘重的最大原因是自動滅火系統沒有啟動。該單位配的是預作用自動噴水滅火系統,這種系統是配置在嚴禁管道漏水、嚴禁噴頭誤噴場所的(該廠房設備和生產工藝是忌水的),因此,平時管道里沒水,或者只有低壓空氣或氮氣。它的基本工作原理是,當系統打在自動狀態,接收到兩個火警信號后,啟動預作用閥,聯鎖啟動噴淋泵給管道充水,之后當閉式噴頭受火烤或遇煙氣高溫,達到規定值時破裂噴水滅火。因此,未能啟動的原因有四:一是該系統平時就是打在手動狀態的,怕管道漏水或誤噴。本次火災發生后,并沒明確什么時間接到第2個火警信號,值班員不能僅憑手動按鈕報警就確認是火災,因此未打在自動狀態(即使打在自動狀態,沒有第2個火警信號也不可能啟動)。二是后來(14時45分之前,假設)知道發生火災了,本人不會操作或未得到領導指令,未打在自動狀態。三是由于消防電源切斷,后期打在自動狀態也無法啟動(噴淋泵)了。四是自動滅火系統無法發揮作用。本次火災發生在一樓,但是調查報告說的是在二—四樓安裝了預作用自動噴水滅火系統,也就是說一樓沒有自動滅火系統。在火災初期,設在二—四樓的自動滅火系統無法工作(火災和煙氣沒有蔓延到二樓,噴頭也接觸不到高溫),就是打了自動,管道里充上水,噴頭也不在一樓,也是沒辦法發揮作用的。等一樓的火燒大,燒到猛烈階段,燃燒物這么多(據調查報告估算,一樓陽極氧化車間內PP和PVC材料的總質量達190噸左右),熱值那么大,自動噴水系統幾乎就成了無用之物。
秦鵬沉重地說:整個事件分析下來,該廠的消防控制室值班員確實存在操作不當的問題,一是沒有打119電話,二是沒有打自動。消防監控室值班人員有個叫王年的是咱們學校的學員。
哪年的?
2017年第13期。
國考及格了嗎?
拿到證了。
哦。
他僅操作了控制主機的消音按鈕,未將火災自動報警控制主機由手動狀態切換至自動狀態,也未及時撥打119報警。
3分鐘啊,起火前期3分多鐘,寶貴的3分鐘。劉國瑾停頓了一會兒又說,他的操作失誤是否導致了實質性的后果?
問題就在這里,不好說。消防總隊和支隊的專家分析過多次,災難的實質性的后果是否由此而起,在兩可之間。這就看火調怎么做結論,倒向哪一邊都是正常的,畢竟操作存在不當之處,難辭其咎。
我們再分析一下:即使是王年打了119電話報警,在發現火災按了手動報警按鈕之后就打了,是及時的,但他沒打開自動報警系統。根據結論四,打開自動報警也沒有什么作用。這兩方面,實質性的后果都沒有。由于未打自動報警,火災應急廣播沒有播報,三樓的人沒聽到疏散指令,但調查報告中有人已告知三樓現場的人,卻沒有立即疏散,因此這個沒疏散的后果是多因的。
隨后,他們轉移了話題,秦鵬反映:方超雄和娜娜事發的當晚,他輾轉反側睡不著,突然想起半年前他給華潤萬象城做消防專項培訓,曾看見娜娜和陳馨倆人一起逛商店,又摟又抱又打鬧的樣子,關系絕對是閨蜜級的,難怪他在報到那天第一次見到娜娜總覺得有點面熟。
半年前瞄過一眼,過了半年還能有印象?劉國瑾問。
她像個混血兒,形象特別,辨識度高。
金春蓮給校長發來微信,是轉發別人的三張照片,拍照時間是事發的第二天晚上,地點是北京。第一張照片中的娜娜和陳馨在北京天橋德云社劇場看演出,演出結束還上臺摟著二爺張云雷合影留念。第二張是在三里屯酒吧一條街,從左上角模糊的銀色金屬門和彎曲的鏤空玻璃,可斷定她們是在男孩女孩酒吧。第三張是陳馨娜娜和兩個老外圍著小方桌喝酒玩游戲,表情很嗨。照片上的娜娜很養眼,特別是有兩張照片只有半個臉,高高的鼻梁,很立體。劉國瑾想起幾個月前在凱賓斯基普拉那啤酒坊看到的那個國產的混血兒,她是陳馨高中同學。
他的心咚地一聲響,激起沖天浪花。
金春蓮繼續爆料:本期學員報到那天,她看到娜娜在手機里玩《戀與制作人》游戲,以為她是在和紙片人談戀愛的道路上,還和她開玩笑說,玩紙片人游戲比追墻頭小偶像要費錢。娜娜笑著回答,紙片男主角不僅外形養眼,聲音也好聽,劇情還非常有代入感,很上頭。誰知,她竟玩到了現實中。最后,金春蓮終于說出自己的擔心:我思前想后,覺得這件事好像是精心策劃的。
過了幾天,梁三友把一張二十年前的初中畢業照拿來,里面有陳馨還有娜娜,但他沒告訴校長是從哪里挖出來的。
劉國瑾和王木德在二樓王木德的辦公室說起王琪的未來出路,面對三十多歲還啃老的小伙子,兩個人面面相覷,尋不到個子丑寅卯。王木德哀嘆自己養了個祖宗,羨慕劉國瑾的兒子劉洋,問洋洋現在讀博士了吧?劉國瑾點點頭。王木德說:你看看,還是你的基因好。不像我,轉基因了。聊天聊到了天花板,劉國瑾只好訕訕笑著起身出來。他要坐電梯上六樓回自己辦公室,卻在過道盡頭尋不到電梯。張萌從教務處出來,問校長去哪兒?劉國瑾回答回辦公室。張萌說電梯在那頭,劉國瑾這才發覺自己走錯了方向。
劉國瑾半躺在沙發上,看著黑暗中的陳馨,心底發出的響聲已不是想起凱賓斯基普拉那啤酒坊那個高高的鼻梁時的巨響,而是嫩芽頂出包皮的脆響,神經感到的是春天的爬動,全身有一種癢癢的感覺。她極盡所長地利用她的眼神看著他,狐貍眼里像一汪清澈的泉水,一串童子般的笑聲禮花彈似的向他射來。
夜的蛇城燈火輝煌,他就像一只飛蛾,但飛得有氣無力,無聲無息。他想有一天,萬一自己被這輝煌燒著了,會不會連灰燼也留不下?
這時手機響了,是王瓊的號碼,熟悉的11個阿拉伯數字瘋狂舞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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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作輕柔得像雪片,仿佛門是件蛇城博物院的瓷器,彈出的音弱弱的細細的,像蒲公英毛絨絨的種子在天空滑行。這樣的敲門聲每年都有N次,劉國瑾的招風耳沒失誤過,他言不由衷地喊聲進來。讓來人在面前的椅子或是沙發上坐下,禮貌性地倒一杯茶水,來人會激動地坐下又站起,雙手接過溫暖的茶杯,在劉國瑾再三的禮讓下,半個屁股又重新和椅子或沙發接觸。也有的在接觸未接觸之際又騰地站起,他還需要用手第三次讓其坐下,才會坐下。來人是來求他的,大多是想來學習考取消防職業技能國家資格證,因錢穿在肋骨上,往出拿時心肝疼,便通過熟人打電話,疏通疏通,才來找他的。求人的人都有收獲,劉國瑾會根據來電人的分量和對面的人腰包綜合考量后,給出一個明確回報,有的打折,有的按教職工內部價處理,有的他直接貼錢。也有人是來求他辦事的,和火災事故有關的占了一大半。有的事故明朗,和對方無關,只是心里沒底,想早點落個踏實。有的事故界限模糊,對方想早點脫身,求他給打打招呼,把自己摘出來洗干凈。有的和事故有牽連甚至是直接責任,想通過他和消防人員的關系,在確定火災責任時放過一馬,把責任推向意外。
此刻進來的人就是最后這一種,手里提著禮物,用《蛇城日報》層層包裹著,長條狀,有一米多長,又用塑料繩捆扎得很密實,外面還有一個紙質手提袋包,是唯品會的。
對方把禮物小心翼翼地放到茶幾上。
一盒細支中華煙出現在對方手上,打開,彈出一支來,遞向劉國瑾。
劉國瑾隔著桌子笑著擺手道,我不吸煙,又說這里是無煙辦公室。
對方縮回胳膊去,不知道煙該往何處放,只好拿在手里。
有啥事我能幫上忙?劉國瑾往椅背上一靠問道。
對方說:也沒啥緊要的事。這不,前兩天,我休息,打掃家,翻出這么一幅字畫,我對這東西不懂,是我父親留下的。我父親喜歡字畫,不過他前些年就不在了,好東西留在我那里就是廢紙,聽說校長你喜歡字畫,到了你手里,才算是物歸原主。
說著解開塑料繩,撕下《蛇城日報》,露出明黃的包裝盒,打開,拿出一幅卷軸,恭敬地遞過來。
劉國瑾搖手拒絕,對方執意要給。他身子扭動兩下,不得不起身,在電腦上方接過去,打開一看,是素石先生書寫的毛澤東的《沁園春.雪》,隸書。素石先生是蛇城名家,宗法漢隸,兼習諸家,尤其是隸書,包含篆籀韻味,兼有行書筆法,自成一派,厚重樸茂。
劉國瑾連連叫好,欣賞罷卷起來,重新裝進盒子,還給對方說:這東西很貴重,父輩留下的寶貝,值得你好好收藏。
對方雙手連忙拒接,懇求劉國瑾收下。
劉國瑾只好先放到電腦邊上,又坐回椅子,問:有啥事要我幫忙就直說,只要我能幫上,我會盡力的。
我是東山化工廠的。
你身上的廠服已經告訴我了。
我叫王年。
噢,我在監控錄像里見過你。
我是你的學生。
能考取國家資格證,學得扎實啊,再加上這些年的實踐,經驗老豐富了。
不敢不敢。
那天你值班?
是啊,命不好,倒霉事都讓我碰上了。王年講起自己的過往。說家住東山黑土巷,老爺是從河北逃荒過來的,剃頭為生。父親后來有幸頂替爺爺的工作,進入體制,他這輩就沒有那樣的好運氣了,高中畢業就失業,家里窮,一直在外打零工。這不,前些年,在朋友的攛掇下,借錢報名考了個消防設施操作員國家資格證,正好趕上東山化工廠應付消防監督檢查,消防控制室急需有證件的人員持證上崗,他運氣好,拿到證件不到十天,就找到這么個收入高又不風吹雨淋的好工作。他很感謝消防學校對他的培養,讓他掌握了消防職業技能,找到了好工作。這些年,他小日子過得還算可以,雖然兒子上學的壓力很大,要找好學校,要課外輔導,還有岳父母又是農村的,三天兩頭住醫院,自己的母親又患尿毒癥,這些都得靠他支撐,但有這么個好工作,讓他肩上的壓力減輕了好多。他原想這輩子靠著這個工作,能讓兒子上大學,能讓老母安度晚年,沒想到會遇上這么一場火災。
劉國瑾瞇眼看著對方。
王年繼續說:我至今還像在做夢。火災初起時,我發蒙,好在我還算冷靜,沒有驚慌失措,我撥打119報警,詳細告訴我們東山化工廠所在位置,這些都有電話錄音可以證明。我還把起火部位、燃燒物質和燃燒情況一一報清了。我還沒忘了講清自己姓名、工作單位和電話號碼。領導就是在我的提示下派人到廠門口等候消防車的。
程序上你都做對了。劉國瑾說。
王年緊繃的臉松弛下來,搓著手說:咱們學校的培訓很扎實,老師也教得好,特別是秦鵬處長,還有方超雄老師、劉亮老師。我也通過了國家考試鑒定,理論考試84分,實操鑒定60.5分。在我們那批學員中,我的成績不算好,靠后。我會在工作崗位上把消防工作做得更好,絕對不會給咱們學校丟臉。
取得好成績是努力學習的結果。你們廠參加過消防國家資格證培訓的人不多,真正持證上崗的更是鳳毛麟角,你是化工廠的寶貝,肩上的擔子不輕啊。
太重了,壓得有點透不過氣來了。
劉國瑾頓了一下,說:這不是你大老遠跑來和我閑聊的重點吧?
王年又在搓手,說:啥事都逃不過你的眼睛。劉校長,我知道您和消防支隊的支隊長、政委都很熟,和火調人員也很熟,我在電視報紙上見過您給他們上課,您也到過我們現場。我的知識畢竟有限,在您的知識大山面前連一粒沙子也不如。我今天特地來就是想請教請教,看看著火后我在處理過程中有沒有做得不到位的地方,好讓我清楚自己的不足之處,在以后的工作中做得更好,不辜負您的培養和教育。
火調人員找你了解過了吧?
是的。
要一五一十把真實情況講給他們,不要有僥幸心理。現在科學這么發達,你們廠的消防設備也比較先進,消防監控很完善,到處都是攝像頭,時間精確到幾分幾秒,啥也不會遺漏的。
我知道,知道的。我是怕萬一,萬一有個萬一,等后悔就來不及了。
你是否懷疑自己有做得不是很到位的地方?
劉校長,我是怕萬一,萬一有個萬一,麻煩就大了。校長,想請您幫個忙給消防隊打個招呼,萬一有個什么萬一,我是說如果有個萬一的話,能高抬貴手。一個平頭百姓,我得到這份工作確實不易。
劉國瑾說:你回去好好把事件過程濾幾遍,認真分析分析自己有沒有操作不當之處。
我過濾了無數遍。
你心明如鏡,有沒有操作不當的問題?
我們廠為了省錢,監控室沒按國家規定的標準配備人員。說是三班倒,其實只是兩班,一天上12個小時,很累,頭昏眼花。
這個問題火調人員會搞清楚的,你……心虛了?
不心虛。
那就踏實回家,吃安心飯,睡安穩覺。劉國瑾看看墻上的掛鐘站起來。
王年也急忙站起來。
劉國瑾說:一會兒我還有個會要開,有關火災的事你直接找你們廠的安全保衛處或是消防隊的火調人員,他們掌握一手資料。
我就是想讓校長您幫個忙。
作為一個消防控制室值班員,單位把價值幾個億資產的安全交給咱,是對咱的信任,咱應該盡職盡責。
我可能有些地方做得不是特別好。
我看過監控錄像,起火時你在玩手機。
我錯了,不應該分神。
8條人命,損失上億元哪。
我錯了。
一個“錯了”,就能脫身?
幫幫我啊,校長。
幫了你,就對那8個人不公平,對單位不公平。
我上有老母,兒子明年還參加中考,家里不能沒有我呀。求求你給消防支隊領導打個招呼,給火調人員打個招呼也行,你是一句話的事,我卻是一輩子的事。
消防隊有他們的原則和規矩,未必聽我的。
您只要打個招呼就行,下面的工作我去做。
為了你一輩子,我給消防隊打個招呼,你沒問題了,問題不還在那兒嗎?它不會火燒成灰的,即使燒成灰,以現代的高科技設備,分析檢驗出個一二三來是分分鐘鐘的事。既然有問題,它總有個根源吧?根源在哪里?責任在誰頭上?算不到你頭上,就得栽到別人頭上,這種招呼我不能打。
我上有老,下有小……
你說誰沒有?
當年晉濟高速公路隧道火災事故,你就勇敢地站出來,幫消防隊說話。
那是因為有人想把不是消防隊的錯誤推到消防隊身上,做得過分了,我看不下去。
我是您的學生,您是我的救星。火調人員中好幾個聽過您的課,是您的學生。他們尊重您,您一言九鼎,他們會買您面子的。我會一輩子記住您的大恩大德,下輩子做牛做馬也要報答您。
你應該去當廚師,不然這么厲害的甩鍋本領可惜了。
我今天是著急,沒好好準備就跑來了,有點冒失,后面我會重重報答您的。
你這是侮辱我。
一點心意。
這個招呼我不會打的。
王年沒想到劉國瑾拒絕得如此干脆,連個回旋余地都不給,他有點發愣,目光死死地盯著劉國瑾,又轉向招風耳。
走吧,走吧,回去想想下一步你應該做的事。劉國瑾再次起身,拿起電腦邊上素石先生的作品,繞過辦公桌,隔著茶幾,硬塞進急里忙慌站起來的王年懷里。
王年感到前年喝的清肝明目的中藥從十二指腸一下子翻到嘴里了,他往外推了三四次推不出去,只好收回字畫。他捧著字畫說:校長,人這一生,沒有哪個人會一直走鴻運。我爸說,我爺爺最輝煌的時候也丟盔棄甲過。
這個忙我真的不能幫,請原諒。劉國瑾說著,做出個請出去的手勢。
王年的眼神黯淡無光,像夕陽落山后的蛾眉月。
23
周六,教務處在校住宿的7位老師在抖音上看到一隊驢友到杜兒坪一處廢棄礦井中探險失蹤,便帶上裝備,在梁三友和秦鵬的帶領下,趕赴一線。
十點半剛過,站在沙發上擦拭牌匾的劉國瑾突感腹部像汽油桶里扔了一根火柴,趕緊貼墻滑下來。疼痛有點猛烈,呈束帶狀向肩部和腰背部放射,他想應該是胰腺發炎,便把身子窩著,果然疼痛減輕了不少。過了一會兒,他起身從辦公桌右下面抽屜里找出雷尼替丁,又拿出胰肽酶,按服用方法服下。
閉上眼睛沒多一會兒,手機響了,屏幕顯示是老站長的。老站長說,有飯局,幾個培訓學校的校長想聚一聚。劉國瑾說,我胰腺發炎,正疼著呢,不能進食,無法喝酒,表達完歉意,就掛斷電話。不到5分鐘,手機又響了,是郝副局長的電話,又是飯局。這個不得不去,他捂著腹部坐起來,說我馬上趕到。
下午三點半,劉國瑾回到學校,上床躺了一會兒,覺得還不如窩在椅子里舒服。他順手打開電腦,搜索出杜兒坪廢棄礦井搜救現場直播。他腹部疼,心也疼,牽掛著梁三友、秦鵬和7位老師。
現場直播畫面對著梁三友,他和一個不認識的礦山救護隊員營救一個被石頭壓住動彈不得的驢友,滿臉是血的驢友請求直播人員不要把鏡頭對準他。他說他老婆有孕在身,預產期就在下個月,不想讓老婆看見他受傷的樣子。梁三友急忙用手遮住鏡頭,鏡頭一黑轉向別的地方。
方超雄敲門進來,他要給校長承認錯誤。
劉國瑾說改天吧。
方超雄一屁股坐進辦公桌對面的椅子,賴著不走。
劉國瑾不管他,繼續看現場直播。
劉國瑾沒吃晚飯,吃東西會刺激胰腺分泌,加重胰腺的負擔。他催促方超雄去食堂吃晚飯,說再不去,食堂就要下班啦。
方超雄看著校長,兩眼淚汪汪的,一動不動。
劉國瑾打電話讓食堂送過來一份飯。
方超雄還是不吃。
一只蒼蠅落到碗沿上,沒有立即下口,不知道眼前是美食還是毒藥。它沒有鼻子,識別食物的重任交給了兩只手,通過手上的觸覺和味覺感受器,分析食物,品出味道。它搓著手,清理前一次進食留下的殘渣,以便能分析出新落腳地的食物味道以及能不能食用。
劉國瑾想把蒼蠅轟走,手剛舉起來,肚疼又襲來,又趕緊捂住肚子。
直到晚上九點半,劉國瑾才聽見梁三友他們開的車進了學校大門。
梁三友看見校長辦公室的燈還亮著,知道校長在等他們,簡單洗漱一下,換身干凈衣服,就小跑過來。
方超雄抱住腦袋還在椅子里窩著,眼淚還沒有流干。
劉國瑾的腹部疼痛輕了一些,他把該說的話又重復了一遍:我是看中你的才華,才大力培養你,花錢在媒體上宣傳你,想把你打造成學校的一張名片。你這褲帶不經意間一松,學校的全部心血付之東流了。
方超雄的確委屈,他連多看一眼漂亮女人渾身都起雞皮疙瘩,一脫掉褲子,那東西就像只蝸牛縮進殼里。他懷疑有人給他下了藥。
方超雄說:校長我對不起你,我知道我把學校的天給捅了個窟窿,我沒能力補天。你就給我個處分吧,只要不開除我就行。我打心眼里喜歡消防,喜歡教師這個職業。
劉國瑾手按著腹部,喘著粗氣。
要不你打我,方超雄央求道,只要你能消消氣。
劉國瑾惡狠狠地說:我想把你扔到窗戶外頭。
你打我就行,打耳光也行,可扔到窗外,我就沒命了。
我用電腦砸你。
電腦太重,我的頭會被砸爛的。
你就這么怕死?
不是怕死,是舍不得教師這個職業。
我還以為你的腦袋叫豬拱了。
校長,我替你收拾這小子。聲音來自方超雄方向,卻不是方超雄的,是梁三友的,他站在方超雄身后。
劉國瑾斜一眼梁三友:累一天了,趕緊回去歇著吧。
梁三友說:不累,累啥?
梁三友一把抓住方超雄的頭發,發狠地搖晃:今天不收拾你小子兩下,今晚我就睡不著覺。
方超雄忍住疼,不掙扎:你就替校長揍我一頓好了。
梁三友瞥了校長一眼,以為校長會阻攔,沒想到校長看也不看他。他只好繼續下去,喊方超雄站起來,立正,向右轉,向前三步走,自己后退一步,又讓方超雄轉過身。梁三友再瞥校長一眼,抬起腳對著方超雄的屁股踹過去。不出意外,方超雄應該照直趴到沙發上,最多是起身揉揉屁股,只是他教學雖好,手腳卻笨,被椅子腿絆了一下,直接撲到地上,臉磕在沙發沿上,小鼻子立刻開花了。
劉國瑾用手指敲敲桌子,瞪著梁三友說:你過了!
梁三友把方超雄拉起來,方超雄瞄見校長臉上的烏云變淡,抹一把鼻血竟笑了:校長,正好下火。
24
劉國瑾回身閉門時,又多看了兩眼達摩梔子盆景,上面多了三只紅燈籠。
奧迪A6從地庫出來,沿濱河西路,上南內環西中環,不再從冶峪高速口下來拐到神堂溝進學校,他在西中環和唐風西大街口直接右拐上了西山。有時沿萬畝生態園的旅游線路無目的地瞎轉,有時在隱云寺前停下,踱步到金剛塔,站在這里,腳下就是學校——一個讓他心熱氣短的地方,一個讓他傾注大愛的地方。在它面前,他就是西西弗斯,反復把石頭推上山。站在這里,把眼光放長點,俯瞰的是整個蛇城。蛇城就是一個盆地,東面的盆沿是太行山,西面的盆沿是呂梁山,北面的盆沿是系舟山,傳說中系舟山是當年大禹治水時拴船的地方……他也在這里的林蔭小道上閑逛,也常坐在石頭上看著學校發呆,想著學校的大事小情。他想去學校,又怕隨時隨地會爆響的雷,可遠離了又放心不下,只好就這樣一待幾個小時甚至一天,也不知道肚饑口渴。好在有手機,在校和不在校辦事效率差不多。有天是上課時間,他看見武知足在樓頂拉二胡,就給秦鵬打電話,秦鵬到樓頂上,把最后二兩唾沫都耗干了,也沒把武知足勸下去。武知足要見校長。半小時后,劉國瑾又給秦鵬打電話,秦鵬想蒙他,劉國瑾說不對吧,武知足現在還在樓頂上呢。秦鵬說,我這不是正陪他下去么?劉國瑾說,你不在樓頂上。秦鵬跑上樓頂,說我就在樓頂上。劉國瑾說,你剛上的樓頂,正往武知足身邊走呢。又說,你別轉著頭四處看,你看不見我,我能看見你。搞得秦鵬一頭霧水,只好把手機塞給武知足,讓校長動員他下樓。
金春蓮是第一個拿著需要簽批的文件找到這兒的,隨后財務、人事、教務、宣教都把這里當作校長的辦公地點,在學校辦公室找不到校長,就來這里。
劉國瑾處理工作很干脆,他拿出意見后,第一句話問部下,我說的你覺得有沒有不對的地方?當部下回答沒有問題,他第二句話就會問,有沒有地方沒聽清?當對方回答聽清了,他第三句話就是堅決執行,若執行不力或執行不到位,罵死你也不冤。
一天, 一個中年婦女牽著一個十二三歲的男孩來了,中年婦女告訴劉國瑾她是王年的愛人,懇求校長出面幫王年說說話,你一句話就救了我這個家。
中年婦女說,她這個家能有今天不容易。她是從太行山溝出來到蛇城打工的,能嫁給城里人是她的愿望。她實現了。雖然她知道王年是二婚,她也認,只要王年對她好。王年也告訴她離婚原因,一個是他酗酒,二是他易怒。他在她的勸說下,參加消防培訓,拿到了消防設施操作員國家資格證,找到了穩定的工作。本想一輩子安安穩穩地過下去,沒想到他在崗位上出岔了。
劉國瑾問辦公室主任:中年婦女咋知道他在山上?
金春蓮說:可能有人泄露了你的行蹤,但不是我。
我又沒說是你,你緊張啥呀?
我聽秦處長說,化工廠火災有人為操作不當的地方。
是呀,值班人是咱們的學員。
不會牽連學校吧?
那是火調的事,咱們搞好咱們的培訓就行了。
是呀,我們不好管。
劉國瑾突然問:你是不是認識王年?
金春蓮直搖頭:不認識不認識,我是聽教務處的班主任說的,還說那個人有兩大毛病,酗酒,易怒。
山上待不成了,劉國瑾只好下山。
這天劉國瑾屁股上像長了癤子,在哪兒也坐不住。他從教務處出來進拓展處,又站在理論教室后面聽了幾分鐘張萌講自動噴水滅火系統課。張萌在講消防水泵的主泵和備用泵,他覺得講得有點死板沉悶,打算下了課和張萌聊一會兒,讓她把教授手段豐富些花樣些。張萌講到如果在緊急情況下,主泵發生故障無法運行,就可以啟用備用泵。這時下面一個學員高聲問,如果備用泵也壞了呢?張萌順嘴就說:辦法很簡單,再加一個泵。劉國瑾一愣,這種情況根本不可能發生,但張萌一本正經地回答無厘頭的問題,引起學員們哄堂大笑。課堂氣氛一下就輕松了,大家又有精神聽課了。劉國瑾滿意地離開教室,到樓頂上看見梁三友給花草澆水,便幫著澆了一會兒,又下樓踱到操場看打籃球,看著看著有點手癢,就打了一會兒籃球,可投了十次籃,一個球也沒進。看見實操室里沒人,他就進去,把實操設備能發聲的按鈕按了個遍,警報聲、廣播聲、電鈴聲一下響起。正帶著學員往過走的馬瑞以為食堂的大黃貓又跑進去搗亂,順手拿起墻邊立的一把笤帚就跑進來趕貓。沒想到搗亂的是校長。他把笤帚扔到門后,斜了校長一眼,說這里不是能瞎玩的幼兒園,客氣地請校長出去,說我要上課。劉國瑾說,我想聽聽你的課,他站在學員后面聽了6分鐘電氣火災報警系統的實操課。對馬瑞的教學,劉國瑾比較滿意。馬瑞喜歡挑戰難度大、專業技術強的課程,多年來一頭扎進消防自動噴水滅火系統和火災自動報警控制器專業,不光是專業知識爛熟于心,關鍵是能把復雜的課用通俗的語言給學員們講明白。他常在課堂外和自習時間把自己的教學經驗和學習方法耐心地傳授給學員,學員反應使用他的學習方法少走不少彎路,每次培訓結業考評,馬瑞都在前三名。劉國瑾印象最深的是去年馬瑞在教學比賽時講的一段話:消防自動噴水滅火系統主要是講這套系統如何工作,如果發生火災又如何自動化運行。火災自動報警控制器主要講操作。拿消防自動噴水滅火系統來說,它的工作原理,各個部分的組成、功能、作用等內容都比較抽象,學員理解起來有困難,我上課時會結合教學PPT上的動態圖詳細講解。而我的教學PPT是在學校制作的基礎上修改過的,分解每一個配件、每一個操作動作,更細致、更直觀。另外,我也會帶學員去實操教室實地說明,理論實踐緊密結合,學員學起來就好理解多了。那天,說到自己的教學方法,馬瑞就停不下來:消防知識專業性強,課堂氛圍容易沉悶,所以要適時調動學員們的情緒,激發他們的學習興趣很重要,所以我在課堂上除了認真授課,也要時刻關注每一位學員,看到他們疲憊了就會講一些有趣的話,逗他們笑。這樣大家立馬就精神了,能更好地投入到知識的學習中。
劉國瑾滿意地從實操室出來,左右看看,不知道想去哪兒,該去哪兒……
25
多年后,劉國瑾想起那頓飯,口水就泛濫。食前欣賞,嚼中思想,品后回味,刻骨銘心。菜:色鮮,味獨,千嬌,多層次,有骨架;酒:輕盈,活潑,柔和,濃郁,結構好。這是陳馨專門給他做的,三個涼菜,一個熱菜,還提了兩瓶怡園酒莊深藍干紅葡萄酒來樓頂找他。他幾乎一天沒進食,陳馨說三個涼菜下火、開胃,家常豆腐是她的獨家秘笈。對家常豆腐這盤菜,陳馨很自信,去年她曾貶低三福堂的即食家常豆腐,說離她奶奶的水平差十萬八千里。
劉國瑾應邀帶陳馨到三福堂素食餐廳品評新研發的菜品。劉國瑾和三福堂老板牛布斯是朋友,兩家單位還是合作伙伴,雙方有合作機制,學校每年定期來三福堂組織召開消防安全工作會議,分析研判消防重點保護、消防風險隱患檢查整改等事項。雙方還有個消防培訓工作小組,針對三福堂消防工作的特點難點,進行定期不定期的針對性研判和檢查,及時消除消防安全隱患。
劉國瑾向陳馨介紹:咱們學校和三福堂合作建設公益性消防科普基地,除了開展消防安全科普教育培訓活動外,定期組織專項培訓和滅火、疏散演練,提高大家的消防安全意識和應急滅火救援能力。
看著一桌美味,劉國瑾又想起陳登第,他指著其中一盤豆腐對陳馨說,你爸爸最愛吃你奶奶做的豆腐,這盤豆腐就是牛老板派人到你奶奶那里學來的。你爸爸很喜歡三福堂的菜品,我倆一起來過多次。
陳馨象征性地嘗了兩口,然后就是一通差評。
后來,陳馨告訴劉國瑾,她掌握了奶奶這一手。她說她曾跟著爸爸學了兩三年,食材(豆腐、鹽、蔥、姜、蒜)一樣不缺,程序(豆腐切塊、焯水、控水、熱油、蔥姜蒜炒香、加水倒入豆腐一起煮、勾芡)一個不少,翻炒動作(小翻勺、大翻勺、晃鍋、懸翻勺)一件不落,最后明油亮芡,碼盤上桌,趁熱入口。奶奶手把手示范,還透露了一點用在棉籽油里泡一年以上的豬油來香鍋的秘訣,她掌握了精髓。這是家傳的手藝,除了爸爸陳登第,媽媽也沒這個口福,劉國瑾就更談不上。
再后來,那是一個晚上,思謀著做個啥樣的熱菜能釣起劉國瑾食欲,陳馨不自覺地亮出看家本領。打包時,她拿出飯盒還差點把它倒進垃圾桶,說要喂狗,可猶豫了猶豫,稀里糊涂地把它帶來了。直到亮相時,她還想裝作不小心失手,把它扣在花草里當肥料。失手前一秒,她違心了,輕輕放到劉國瑾面前。她舍不得浪費勞作,關鍵是她真心想讓他嘗嘗自己的手藝,也許是最后一次,也許就是他的斷頭飯。他們一邊吃一邊喝,她額頭上亮著汗珠,講一些拜訪客戶的細節,真發生的與現編的攪和在一起,讓劉國瑾笑得眼淚直飛。他感到陳馨身上有一股奇特的磁力,吸引著他,使他抬不起屁股,想和她一起看山海里日暮的溫柔、晚霞的緋紅。借著城市七彩繽紛的余光,劉國瑾發現她頭放在膝蓋上直盯著自己,便慌亂地把目光放到北斗星上。
不過,當劉國瑾再次回憶這個不平常的夜晚時,盡管有絲絲對老婆王瓊的內疚,但對陳馨不僅恨不起來,還有濃濃的思戀。
26
劉國瑾暗示梁三友三次了,梁三友只是裝傻,剔骨刀似的眸子在陳馨臉上刮來刮去,像要把她制成人體骨骼標本。
劉國瑾只好說:你忙你的去吧。
梁三友說:我喜歡看陳處長。
劉國瑾彎腰從最下面的抽屜里拿出麻布袋,往桌上一扔:我要干活了。
梁三友說:我就是想多看看陳處長。
拍張照,回你辦公室看去。
我現在肚子里有話要和你說。
有屁快放。
我想報警。梁三友的目光還盯在陳馨臉上。
陳馨說:你報警就報警,看我干嘛?
你心虛了是不?臉咋那么白?
放你媽的狗屁!陳馨臉一拉甩門走了。
劉國瑾敲敲桌子:你這是干啥?
陳馨就是幕后黑手,我見到娜娜了。
她交代了?
沒有,這個女人油鹽不進。不過,最后在5000元的炸彈面前,她告訴我她是被逼的,說給她打電話的是個男人。
姓啥名誰?
手機號碼是162號段,虛擬號。
這和沒說有什么兩樣?
我又給了她1000元,她告訴我,她在國企工作,在單位的一次采購中受賄了。對方抓住了她的把柄,如果她不聽他的,他就要告發她。梁三友怕校長不相信,便打開手機錄音,是個女的聲音,梁三友說是娜娜的聲音。娜娜交代:我按照對方的安排,到你們學校報名參加消防培訓,報名費是對方通過微信轉給我的,我的身份證是P的,照片是P的,學歷證明和單位開具的連續從事消防監控和管理等相關工作6年以上的專業年限工作證明是對方擬好發給我的。我只是找了家打印店,把它們打印出來,在需要我簽字的地方簽上我的名字而已。對方要求我借一切機會接近方超雄老師,短時間內讓方老師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我不想做,對方就威脅我,要舉報我。我除了服從沒有第二條路可走。我只好施展本領,在方老師面前賣弄風情,用舌尖舔嘴唇,亮出絲質吊帶裙,對著他的耳垂噴熱氣,還母狗一樣扭屁股。我真的不知道對方的目的。出事的頭天晚上,我按照對方的安排請方超雄老師吃飯,飯店是晉陽飯店,對方提前安排好了一個包間,我去了只管吃喝。回到學校已經夜里十點半。方老師喝高了,我扶著他進了教研室,在沙發上坐下來。我給他倒了一杯濃茶,我也喝了一杯。接下來,我不知道自己咋就控制不住自己了,更不知道到底干了啥事情。她懷疑有人在他們酒里下了藥。她是個勤快人,天天早上六點就起床。那天,她是被一陣尖叫聲叫醒的,睜開眼看到教研室里里外外都是人。她光身子蜷縮在沙發上,看著那個叫金主任的手上拎著她的牛仔褲。她也蒙了,只能傻傻地被人當猴耍。
脅迫她的男人會是誰呢?劉國瑾眉頭打結。
梁三友關掉手機錄音說:可能是個男的,也可能壓根兒就是個女的。現在變聲軟件網上成百上千,隨手下載一個,男變女,女變男,大叔變蘿莉,小孩變型男,你的聲音還可以變到馬路上、汽車里、商場里,甚至美國、日本、北冰洋,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它做不到的。
就你日能,啥都知道?
我肯定背后那個男人不是男人,是狐貍眼。她除了有動機,軟件水平也不錯。她的學習能力,我甘拜下風。
劉國瑾目光虛空著。
梁三友說:校長,你說句話,我來辦。我今晚就把她鬧趴下,讓她從此不敢來學校。
你吃錯藥了?
校長,我怕人家把你生吞活剝了,連骨頭渣都不吐。
你再給我說一遍。
你敢收拾我,我就敢給嫂子打電話。
27
去年春天,蛇城的花草樹木得到春的信息蒙上一層綠,人社部門在綜合開發區新建的大鵬展翅會展中心三樓,組織了一場別開生面的全省職業技能培訓研討會,像綻放的牡丹吸引了一百多家媒體外勤蜜蜂。在會上,劉國瑾提出的教育培訓發酵效應理論,更是讓眾多偵察蜂和采集蜂翩翩起舞,跳起了“圓圈舞”“搖擺舞”。劉國瑾的觀點是:一、教學方面。他認為傳統理念中老師是發酵人這個理念應進化,他將老師定義為發酵粉。發酵粉是通過產生乳酸和二氧化碳來誘發啟迪,而不是作為發酵人把我們教育培訓的對象——學生這團面制造成原料或產品。他自稱這是他對新課程教育理念的提升,也是對教育培訓的改革。二、知識技能方面。即以所學的基本知識技能為“酵母”,通過思、疑、組、用等多種方式方法,讓酵母充分滲透進面粉的每個細胞,在微生物作用下,讓面粉發生迅猛的物理和化學變化,并不斷地擴展、深化,甚至產生質的飛躍。
劉國瑾打破腦袋也不會想到他的發酵效應理論會外溢到方超雄事件上。
周二上午九點,劉國瑾參加了省人社系統緊急舉辦的全省職業技能培訓工作大會,聆聽了人社廳領導傳達的省委書記和省長對職業技能培訓的重要批示。省領導在批示中充分肯定了全省職業教育培訓系統工作者積極作為、奮力進取,在推進產教融合等方面取得新成效,為全省轉型發展蹚新路做出了積極貢獻。省領導要求緊扣省委省政府的部署,進一步優化職業教育培訓布局結構,推進教育培訓提檔升級,加快形成縱向層次貫通、橫向類型融通的特色現代職業教育體系,推動全省職業學校辦學條件全面達標,為我省全方位推動高質量發展提供有力保障和支撐。
劉國瑾深受鼓舞,在回學校的路上,便通知王木德安排下午一上班就召開全校教職工大會,傳達落實全省職業技能培訓工作大會精神。他要借省里東風,橫掃籠罩在學校頭頂的陰霾。奧迪A6剛爬上神堂溝的泄洪渠橋,金春蓮的電話就進來,通知他市里下午兩點半舉行全市職業技能培訓工作大會,傳達省委書記和省長對職業技能培訓的重要批示和全省職業技能培訓工作大會精神,傳達市委書記和市長對職業技能培訓的最新重要批示,指名要他參加。金春蓮的電話還沒說完,市人社局有關部門領導的電話就進來了,他只好掛斷金春蓮的電話,接聽領導的電話。領導說,下午的會議市領導很重視,市直相關部門負責同志,蛇城省屬職業本科高校、高職高專院校、中等職業學校主要負責同志都在主會場參會。經過我的努力,你也在主會場參會。會上,有關部門、院校和企業作交流發言,你要做好交流發言的準備。電話剛結束,郝副局長的電話也進來,問接到市人社局的電話了吧?說,精心準備一下,把這個翻身仗打好。又說,會上還有十所院校與十家企業簽署職業技能培訓合作協議的環節,你也要準備一家合作企業參加簽字儀式。我已經和他們說好了,特地給你一個機會,好好把握。
劉國瑾激動得要給姐夫叫爹。可一想到合作企業,他頭大了,這次自己放的火,局面失控,火燒連營,這個時候,這種境況下,還有哪個單位敢和他簽署合作協議。
劉國瑾想了一會兒,連拍腦門。他翻通訊錄,尋找到王林泉的手機號碼果斷打出去。這個忙王林泉得幫,他不幫也得幫,能出席這個會議,能在主會場上露臉,已經證明學校的清白,再多一個簽字儀式的宣傳,多臟的污水都能過濾成純凈水。況且這個隆重的培訓合作協議,也就是應個景、走形式、完任務,最后執行不執行,鬼知道。
下午兩點半,劉國瑾西裝革履地走進全市職業技能培訓工作大會會場的時候,放松了的王木德午休醒來賴在床上刷手機。霸道總裁、集團少爺、小奶狗、美女老板、少女天才,新鮮、刺激,讓他大腦的快感像晉河水,波濤滾滾,綿延千里。他刷得酣暢淋漓,只有在這個世界里,他才不去想他那個可恨的老祖宗王琪。他知道這些爆款視頻背后,有海量的專業團隊在鉆研像他這樣的粉絲的嗜好,為他們量身定制各種反轉劇、雷人劇、甜寵劇,在平臺算法的幫助下,精準地投放給張大嘴巴嗷嗷待哺的吃瓜者,讓你沉溺在一片娛樂里,活在童年五月的花海里,擁抱著初升的太陽,隨心所欲每一天,輝煌燦爛每分鐘,不知不覺變成行尸走肉,等待被收割。
王木德刷著刷著,突然傻眼了,自媒體里,出軌事件的主角由方超雄換成了劉國瑾,有個媒體將本來就P過的娜娜頭像變成了陳馨。照片有點模糊,旁邊的文字是“劉國瑾和新歡陳馨”。
他趕緊給校長打電話,沒人接。他想此時的校長在會場,手機應該是調成了靜音。
他又準備給梁三友打電話,梁三友在微信群里蹦了出來。
陳馨又是你在作怪吧?梁三友在微信里問。
半天不見陳馨冒泡泡。
梁三友又發微信:校長的目光崴腳了,我的眼瞎了。
到了晚餐時,陳馨站出來否認:哪來的風,瘋了吧?此地無瓜,晚上快樂,和哈雷一起去方特嘍。
有人不管真相,只管玩幽默:劉國瑾校長,你啥時候認識鄧文迪的?
有人跟上來:陳馨就是蛇城消防培訓學校的鄧文迪。
她的職業技能資格證就是插足證,到處插,四處插,從國興插到了蛇城。
這個資格證不錯,我也想考一個。
劉國瑾校長,你們學校的插足證幾月幾號開班培訓?我要報名。
這個證不賴,掙錢像印錢。
這個培訓班肯定能橫掃培訓業界。
橫掃全世界。
晚上,陳馨曬她在廚房做美食的照片,中西合璧的。拍出來的美食圖片非常精致,從餐桌上餐具的擺設到構圖都很講究,一看就是一個完美主義者。她還曬出她與母親一起游萬畝生態園、晉祠、雙塔寺、晉河公園的照片,乖乖女的形象,美美的姐妹倆。
金春蓮的眼睛瞪得像海底撈的漏勺一樣,想從微信鍋里打撈美食,她緊張地分析著不斷冒泡的照片,看得多了,竟問校長:微信上說的應該不全是假的吧?
校長不朝理她。
郝副局長打電話命令劉國瑾把事情處理好,要想方設法控制住局面,要考慮到王瓊的臉面,要牢記消防工作的方針是“以防為主,以消為輔”,它適合于任何方面。
劉國瑾透過窗戶看墻頭的爬山虎高高舉著旗幟倔強地向空中攀爬,直到攀爬進他心里。
一向淡定的王瓊坐不住了,梁三友極力維護著校長,說你不想想,陳馨父親的死和校長有牽扯吧?如果你是陳馨,你會不會把校長生吃活剝了?
半夜,王瓊做了個惡夢,醒來,一腳把劉國瑾踹下床。
到了第三天,事件演變成了王瓊和劉國瑾鬧離婚,還配上大大的標題:“上不正,下參差”“上行下效”“上梁不正下梁歪,下梁不正倒下來”。
在自媒體中,劉國瑾成了一名色鬼,老色鬼,資深色鬼。遠在上高中時就好這一口,裸體上癮,跳裸體舞,參加南澳Maslin海灘裸體派對,搞三條腿賽跑,資助裸體女神加冕。現在學校每完成一個大單,他都要領著學校男女教職工,以團建的名義,到龐泉溝裸體漂流,在鶯鶯塔下裸體拍照。他曾在波士頓光顧情色表演,在巴黎看脫衣舞秀,鉆進阿姆斯特丹紅燈區徹夜不歸。到后來,劉國瑾竟成了超越張竟生的性學專家,通讀《黃帝內經》,研習《玉房秘訣》,熟練房中術,采陰補陽。
學校的招生工作受到前所未有的龍卷風襲擊,被壓在龍山下,氣都喘不上來,半年多都沒有一個女性報名參加培訓。這是后話。
有用戶自稱是劉國瑾的鄰居,爆料曾親眼看到劉國瑾在其妻子出國游學期間,帶一名曾在電視臺節目里露面的女明星回家過夜,還發了一張比較模糊的照片,細一看幾年前在網上見過,當時下面的文字是“名導演帶女明星回家過夜”。
一撥一撥的造謠抹黑,大量的圍觀,劉國瑾第一次面對,內心慌亂,在辦公室不停地轉圈圈。他指揮金春蓮領著辦公室人員向有關方面申訴,對方回答說正經的網絡監督還忙不過來呢。說急了,人家說,你們學校首先要耐心做好學校教職工的工作,維護好正常教學秩序,做到不信謠、不傳謠。梁三友發現校長看自己的目光從頭皮上滑過去了。他遲疑了一下說,互聯網不是法外之地,這些編造的不實信息已涉嫌違法,我建議應及時上報警方。
劉國瑾直盯著前方。
靠近他的金春蓮把手在校長臉前晃了晃,劉國瑾才回過神來,問:什么?
金春蓮苦笑著把梁三友的話重復了一遍。
劉國瑾說:前些日子的舉報事件,咱們像得了痔瘡,方超雄的事就成了腦出血。
嗯嗯,梁三友附和著。
現在呢,咱們趕上進ICU渾身插管子的節奏。
秦鵬說:這是一場針對性極強的輿論戰,有組織策劃的,有負責擴散和傳播輿情的,有負責組織運送彈藥的,有負責反串黑手和遞刀的,有負責平臺炒作和熱搜的。誰有能力把這些力量整合起來呢?這件事情背后有黑手,就是要把無炒成有,小搞成大,大到爆炸。
劉國瑾突然笑了:他們的目標很明確,就是想把我們打得像國興一樣爬不起來,最后死去。呵呵,太小瞧我們了。我是劉國瑾,挨打了就要反擊,這是一場我們沒經歷過的攻防戰。受傷再重,也要有以命相搏的決心。不過,我們不會和他們一樣玩陰的,我們玩陽謀。就像下圍棋,步步都是明招,只要走出一招妙棋,就能反客為主,反敗為勝。
必須的。梁三友的拳頭直指空中。
劉國瑾一個人靜想了半晌,叫來王木德,指示展開大反擊,把反擊當作展現自我、宣傳學校的難得機會。他向王木德簡單地說了自己下一步的對策。
王木德聽完,摸著下巴:這是“圍魏救趙”。
劉國瑾含笑點頭。
王木德又說:更像澳門的輪盤賭。
把他們拉下水不好嗎?
他們都是橋牌高手,我怕他們不叫、不跟。
他們非入局不可,不入局就等于默認他們對國家對人民犯了罪,他們的前途就黑成一團墨。放心,他們會加倍跟進的,軟的、硬的,千算萬算、千變萬化,人家有大數據。他們的招數不是我倆的腦袋瓜能想象出來的。
那就成了雞蛋和石頭的較量,我們可是雞蛋啊。
雞蛋就是要和石頭碰一碰。他們敢反擊,就中了我們的計,就是玩火,玩火必自焚。
王木德說:也可能導致你身敗名裂。
劉國瑾說:我都光屁股了,怕啥?
劉國瑾又拍拍王木德肩膀:既然我們選擇出手,就要炮火全覆蓋。他們只能干瞪眼,看著咱們把他們按在地上摩擦,他們也害怕鵝城沒飯吃的老百姓沖進地主黃四郎家搶糧啊。
王木德的手從下巴上放下來。
王木德讓金春蓮把教務處和宣傳處的幾個網絡高手集中到他辦公室,經過二十分鐘激烈爭辯,大家進一步完善校長的方案,從兩方面入手。一是正面重炮轟擊,校長劉國瑾當主角,秦鵬、方超雄、馬瑞、劉亮、張萌、曾欣協助,來個沒白天沒黑夜的馬拉松視頻直播,將全市近十年來所有的重大火災全部翻出來,排隊梳理,逐一剖析,挨個點評,直擊火災內核,適當點名道姓,把事故責任人推到風口浪尖,扒掉他們的底褲,曝光在大眾面前。這些人都有一定的社會地位,屬于公眾人物,影響力大,廣受社會關注,把他們牽出來遛一遛,就能成功地把視線鏈接到他們身上。同時把校長劉國瑾打造成一個精通法律、精通消防、公平公正、疾惡如仇、剛正不阿、關心民生、彬彬有禮、職業素養高的形象。宣傳了校長,也就宣傳了學校,增強了學校的美譽度和公信力。二是側面多點佯攻,大肆模仿新媒體的招數,360度尋找熱點,四處拱火,八面撒狗糧,把新奇與真實混淆在一起,只要能吸引眼球,轉移吃瓜群眾的注意力,不觸碰法律的手段都用上。
教學樓里理論課和實操課你起我落,樓外柳樹舞姿曼妙,天空藍得讓人心曠神怡。王木德從未有過的得意。他蹺著二郎腿,坐在轉椅里,享受著空調和新風系統,連著WIFI,喝著茶,偶爾來兩粒干果,一場沒有硝煙的大戰就在他不到20平方米的辦公室里,在他的笑談中轟隆隆展開。一個小時后,經過他審核提出修改意見并馬上修改過的幾張截屏圖片加上奪目的簡潔文字,就像上千架彩虹察打一體無人機滿負荷裝載熱壓彈、貧鈾彈、高爆霰彈,從神堂溝起飛,后面緊跟的是十八路水軍縱隊,直搗各種新媒體的神經中樞,眨眼間火光沖天,濃煙無際。
28
5個上報有關部門的統計報表要蓋章,釘釘里提交了8個用印申請,金春蓮主任要請假,半天不見校長簽批,微信不回,手機也關機。金主任只好給王木德請假,休息了兩天。第三天,金春蓮帶著一只熊貓眼來上班,把校長辦公室的門敲成了鼓,里邊也沒有反應。
她去找梁三友。
梁三友借裝修圖書室之機在樓頂建亭子。
王木德好言相勸,梁三友卻把他的話當成風,火得王木德背著手在一旁轉來轉去挑刺。
金春蓮也覺得在樓頂搭建一個亭子有點奇葩。
梁三友說:校長喜歡在這里觀風景、謀大事,有個亭子就不怕風吹雨打了。
王木德說:我要是校長,就一腳踹了它。
金春蓮不解。
王副校長解釋說:這小子是仿照司空圖的休休亭建造的。
金春蓮還是不解,問:休休亭在哪兒?
梁三友說:在唐朝。
王木德說:我說你小子,你拍校長的馬屁,我贊成。但全國名亭千千萬,你為啥非要仿造休休亭?
金春蓮問:校長為啥不喜歡休休亭?
梁三友嘴巴朝王木德努了努:王副校長學問大,博學多聞、學貫中西、才高八斗、滿腹經綸,最重要一條是:好為人師。
滾一邊去!王木德笑著瞪了梁三友一眼,轉向金春蓮說,你不知道休休亭,司空圖總該知道吧?這么大的名人你都不知道,你們這些年輕人啊!司空圖他老人家是咱山西永濟人,晚唐詩人啊,最有名的是《二十四詩品》。他要是活到今天,大概就1180多歲了吧。他曾修過一個亭子叫“休休亭”,也叫“三休亭”,還寫了一篇《休休亭記》:“休,美也。既休而美具。謂其才,一宜休也;揣其分,二宜休也;耄而聵,三宜休也。而又少而墜,長而率,老而迂,是三者皆非濟時之用,則又宜休也。”
說到這里,王木德突然問金春蓮:咱們校長是這樣的人么?
不是不是,金春蓮的頭搖得像吃了搖頭丸。
王木德說:就是嘛。咱劉校長這個人,心性在三界內,精魂在五行中。他的夢想是為職業技能培訓奮斗終身。朗朗乾坤,天清氣爽,以他憂國憂民的書生意氣,豈能把美好的風景丟在路上,而臥在這小小的休休亭里看藍天白云,潮起潮落?
梁三友喊:金主任,你眼睛咋啦?
金春蓮扭過頭回答:前天晚上回家,我進門,兒子關門,叫門給磕了。
梁三友嘴一撇:鬼才信。
金春蓮說:我真的有急事找校長。
梁三友說:你問王副校長吧。
你都不知道,我能知道了?王木德扭身走了。
梁三友朝金春蓮眨眨眼,指揮工人繼續干活。
金春蓮拉住梁三友說:你不怕校長罵你?
梁三友說:校長小時候跟著爺爺尋訪過休休亭遺址。
金春蓮拍拍腦門,長長噢了一聲,對梁三友說:要不,你幫我看看校長在哪兒?我真的有急事。
我不懂周易,不會算卦。
用手機給校長定個位。
梁三友說:學校太小了,放不下你啦?咱倆下到操場上去打一架。
金春蓮說:親,我哪里惹你生這么大的氣了?
梁三友說:我哪敢生你的氣,你都敢給校長定位了,龍虎膽啊。
金春蓮苦笑著說:我媽給我生了三個膽,舉報信嚇跑一個,方超雄嚇跑一個,剩下這個讓你這么一嚇,我看后半輩子都沒得用了。
金春蓮翻著眼想了一會兒,搜索出王瓊的電話,征詢地讓梁三友看,梁三友點點頭。金春蓮看出梁三友眼里面的壞笑,便沒打出去。她才不會趕著找罵呢。
梁三友說:你可以找陳馨問問。
金春蓮反問:你見陳馨了?
沒見。
你咋不問?
梁三友說:又不是我有急事找校長。
金春蓮白了梁三友一眼,對著手機說:小藝,小藝,呼叫陳馨。
快斷線時那邊才接起電話,陳馨說:這兩天奶奶身體有恙,我在家陪她老人家呢。
金春蓮也聽說過陳馨爸爸死后,她經常抽出時間陪奶奶,還從網上買好多好多國外的保健品和營養品,分成三份,兩份給姥姥姥爺,一份給奶奶。去年夏天,奶奶感冒,高燒不退,昏迷不醒,醫生說上了年紀的人最怕呼吸系統出毛病,讓陳馨準備后事。陳馨想起爸爸曾對她說過奶奶家有兩盒楊巨奎老先生親手炮制的安宮牛黃丸,是救命藥。她跑回家翻出安宮牛黃丸,給奶奶喂了兩粒,當晚奶奶就退了燒,第二天清醒過來。金春蓮還知道校長在陳馨的陪同下看過她奶奶。陳馨是孝心,校長是補救。那是個舊小區,磚混結構的六層樓,好些地方露出了鋼筋。去年過年,陳馨提著禮物跟在校長屁股后面去拜年,那間房子是一室一廳,一張木頭床,兩個床頭柜,好像還有個三開門衣柜,兩個沙發,一張小方桌什么的。劉國瑾問:咋不給奶奶買套新家具?陳馨說:都是我爸買的,奶奶不讓動。劉國瑾說:翻新一下總可以吧?陳馨說:我爸當初想刷油漆,奶奶都不讓,說老物件好。特別是那張當餐桌用的小方桌,劉國瑾一看是核桃木的,典型的晉作家具,應該有點年份了。
梁三友知道校長在哪里,前天半夜他收到過校長的兩條微信,也看了學校的監控錄像,知道校長進了大門,竄過大廳,乘電梯上了六樓,進了辦公室。他想不出校長有啥事情會對他保密。昨天晚上,他在校長辦公室門口轉了五六次,舉手敲門的一瞬間,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勇氣又一瀉千里。
梁三友攛掇金春蓮進校長辦公室看個究竟。
辦公室里黑黑的,有月光斜射進來,把辦公室切成三瓣,能聽到群山發出的鏗鏘的心跳、微風點燃的囈語和不知名小蟲撥響的絲弦。
金春蓮伸手打開燈,辦公室整潔如常,只是桌子上多了幾袋不同的三福堂即食豆制品,還有半碟醋泡花生米。一個汾酒瓶子,兩個玻璃杯,一個立在校長喝酒坐的地方的前方,另一個面對面杵著,那是陪校長喝酒時坐的位子。旁邊是一個沒蓋蓋子的紫砂壺,半杯深紅色的普洱茶,還散發著淡淡的清涼奶香和藥香混合的沉香味。麻布小袋沒有放回桌子右邊最下方的抽屜,精致的小工具探頭探腦地望著墻上它們每天接觸的“格物致知”木匾。梁三友判斷校長還在辦公室。金春蓮正準備退出時,梁三友說柜子后面好像有動靜。金春蓮沒聽見,卻三腳兩步搶過去。梁三友緊隨其后。校長在大床上掙扎著要起來,梁三友搶在金春蓮前頭扶住校長。校長往后挪了半屁股,梁三友趕緊把枕頭放到校長背后,讓校長靠穩。金春蓮把被子向上拉拉,蓋到校長胸前。
金春蓮問:是不是陳馨騎摩托把你摔成這個樣子的?
校長搖頭:我晚上喝酒回來,不小心撞上電線桿了。還好,沒被警察捉住。
梁三友心疼地看著校長:臉上的血都沒清洗干凈,一看就是你自己干的活。繃帶也是自己包扎的吧?骨頭沒傷著吧?
傷筋動骨了還能坐起來?校長說著想笑,但傷口的疼讓他未能笑出來。
啥時候的事了?金春蓮問。
校長回答:前兩天。
都撞成這樣了,也不告訴我們。金春蓮說。
皮外傷,養幾天就好了。
劉國瑾受傷是個意外,他覺得有失校長尊嚴,本想要把它帶進火化爐的。
29
劉國瑾沒有把這個意外帶進火化爐,他知道身上的傷情用撞電線桿哄哄金春蓮還行,可梁三友他是哄不過去的。梁三友見校長說是電線桿惹的禍,就一笑而過。
智者千慮,也有一失。劉國瑾忘了他有記日記的習慣,他的日記本暴露了這次意外的實情。
多年后,他翻看日記本,又揭開了這個瘡疤。
當年的日記是這樣寫的,描述得很詳細:
山頂還亮著,山體卻黑了。我沒回家,梁三友打過來的飯放下,他人還沒走出辦公室,我就把一個饃,一碗小米稀飯,一小碟涼拌韭菜,一小碟牛家豆腐干,還有一碟尖椒炒土豆絲,全都劃拉進嘴里了。梁三友“啊”了一聲,我才意識到自己吃得太出奇了。我在辦公室背著手,散了一會兒步,就坐下來翻開金一南的《苦難輝煌》,接著昨天的《湘江湘江》,往下看了3個小時。宋體字發暈,眼睛起澀,睡意敲擊后腦,我合上書,進衛生間,刷牙、洗臉、泡腳,準備上床休息。手機響了,是小區物業的電話,說我家的感煙型火災報警器報警,問家里啥著了火。我“啊”了一聲。我是搞消防培訓的,我家著了火,豈不讓蛇城人笑掉下巴?我也清楚我家的消防配置是頂級的。我說我家不可能失火。我家所在的中海寰宇天下小區是蛇城最高的商品樓,52層,火災自動報警系統保護是二級,采用區域報警系統形式。我說我愛人今晚在醫院急診值班,對方說給你愛人打電話了,護士說她剛進手術室。我說是不是鄰居家出了事?對方說篩查了,就剩你一家。我說你們是不是查看一下提示信息,是不是故障了?對方說沒故障。我又說是不是線路出現問題,設備損壞了?對方說這些疑問都排除了。我說那就是誤報,你將報警信號復位就可以了。對方說我們采取的是排除法,現在就看你家啦。我沒辦法,火災這玩意兒,來不得半點含糊,只好穿上衣服,開車回家。車出神堂溝右拐200多米,快到南中環路時,路中間站著三個人,打喇叭,不理睬,只好踩剎車。這里沒有路燈。車燈里我認出了中間那個人是王年,另兩個人沒見過。
我心里一驚。
王年的眼睛貼過來,眼神黃黃的,像剛烘烤出來的桃酥,散發著熱氣、香氣和甜味。他示意我搖下車窗玻璃。
我想了想,覺得對方曾是自己的學員,便搖下車窗,說有事你?
王年說:要請你吃飯。
我微笑著拍方向盤:剛才小區物業來電話,說我家的感煙型火災報警器報警了,我得回去看看。沒時間。
王年說:不好意思,那個電話是我打的。
我問:為啥?
王年的眼神開始發綠:想請你,怕請不動。我的事想請你幫我個忙,我會感激你一輩子。現在幫我,還是會感激你一輩子的。你一句話能讓我享用一輩子。你上次拒絕了我,我就無路可走,只好把你請出來,耽誤你一點時間,咱們再探討探討。說著做出個請下車的動作。
我說:你的事,我確實辦不到。
王年說:我是個粗人,肚子里裝的不是土豆就是紅薯。不過,我不想讓我的手腳也變粗。
我說:有什么事,明天上午九點到學校找我,我等你。說著就搖車窗。
王年把手伸進車窗,玻璃只好停止上升。另兩個人已攔在車前,其中一個人手上的東西,劉國瑾看著很眼熟。
王年的頭鉆進車窗,接著上身爬進來,他臉上的笑意正散去,綠色的眼神溫度驟降。他眼往外一撩:看見了嗎?那個大個子,可是小四毛的小弟,知道不?
我說:知道,蛇城人誰不知道小四毛?黑社會老大,伏法了。
可惜我和他沒緣,只能攀攀他的小弟。還有那個年輕人,過去跟著我混,他現在鳥槍換炮,跟著二馬虎干。二馬虎,你知道吧?
沒聽過。
咱們車上聊,好不?
王年伸手打開車門鎖,拿著熟悉東西的人跑過來,打開右前門。王年繞半圓過去,跨進副駕駛座。大個子打開車蓋,檢查車到底是哪兒出了毛病。
王年從腰間扯下一個袋子,放到我懷里,說這是我湊來的十萬元,又伸手接過后排座遞過來的熟悉東西,塞進我懷里。
王年說:校長,加一起有二十萬,不夠的話,我可以再湊。
我看著王年,無奈地嘆口氣,轉眼看夜的天。秋夜的天總是高一些,南中環高架橋在天地間畫了一道灰線。
還得麻煩校長幫忙打點打點消防隊,幫學生把消防監控室的事擺平。王年邊說邊拱手。
我說:那個大個子不是和二馬虎熟嗎?
王年說:我不想粘上黑社會。
我收回目光,努力捧出歉笑:我真的辦不到。
這個忙你必須幫。
這是消防隊的事。
他們聽你的。
如果我是你,王年,這會兒我可能在消防隊,而不是在我這個無用的人身上浪費唾沫。
消防隊的大門朝著馬路開,有錢沒關系進不去。我通過關系拿到了支隊長的手機號,打過去人家不接。
后座上的年輕人說:我們沒辦法,還打119聯系。電話打通了,派出所的人來了。
王年說:校長,我真的不想和二馬虎有染,就希望你能出手幫幫我。我全家老小下輩子也不忘你的大恩大德。
我收回目光說:王年,你清楚,不光你們廠里,現在就是大街小巷,犄角旮旯,哪里沒有攝像頭?天下人沒隱私。消防監控室更不用說了,那里還和消防支隊的119指揮中心聯著網吧?
樣子貨。
消防監控室里的實時錄像不假吧?上面有時間,精確到秒。更別說火調人員那么精明,你比我清楚。
我求你就是想做個技術處理。
如果你是火調員,你會拿自己的前途玩嗎?
有錢能使鬼推磨。
那得找到鬼啊。
我沒這個本事。所以啊,校長,我才這么厚著臉皮低三下四地求你。校長,我唾沫也要干了,我就是想有個底,你到底幫不幫我這個學生?
我無能為力。
有警車!后座的人驚叫一聲,手直指向前方。
有輛閃著警燈的車從南中環橋下拐過來。
我感到一件硬邦邦的東西頂到腰上。
王年的眼神結冰:別耍花招了。
我笑了:你看清楚了,那個警燈是藍色的,是救護車。
后座的人放下手。王年說:這個我清楚,公安用的是紅藍爆閃警燈,消防車用的警燈是紅色的。小學課本上就有,我不值班就在家盯著兒子做作業到半夜。
王年繼續用硬邦邦的東西頂著我,我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隔著背心、襯衣和夾克外套,我聞到那東西濃濃的血腥和殘紅,感覺到它的寒冷和鋒利。王年讓我把車靠背放倒,打開安全帶,爬到后座。大個子扣下車蓋,繞過來進了后座。我被夾在中間,王年挪到駕駛座上。大個子說去萬畝生態園,年輕人怕那里人多車多來來往往不安全。王年沒吭聲,掛檔開車照直走。我的奧迪車燈左晃右晃,拐進崎嶇的西峪街,街邊孤零零的洗車店被隔在卷閘門后。繞過兩處遺棄的小院,還有一片茅草地,鉆出去就是冶峪高速口,在那里奧迪A6掉頭,沿輔路東行300米,破產近十年的蛇城制藥廠早已銹跡斑斑的鐵柵欄門便出現在車燈里。奧迪沒有剎車的意思,王年一腳油門,咣地撞飛鐵柵欄門,沖入曾經無比輝煌的大型企業,以前還有身著警服的經濟民警守護。
王木德以前在這個藥廠當過副廠長,當年它是亞洲最大的抗生素廠,制藥工業的搖籃,輝煌得像只鳳凰。現在,這里是流浪狗流浪貓還有流浪豬的勢力范圍,還有別的禽獸出沒。聽王木德說,南方一家房地產開發商的妙手圣筆要在這里繪一張藍圖,不遠的將來,一幢幢高樓大廈會雨后春筍般地在這里長出,網上更有消息說香港的太古里地產也有心思在它原有的基調上注入時尚元素,建筑布局一個不同于北京三里屯、廣州太古匯、香港的太古廣場的蛇城太古城。這里臨近西山,可以依靠大自然的恩賜,讓顧客既享受室內購物、餐飲和娛樂,也可以戶外空間隨心漫步和游山玩水。開闊的格局,點綴其間的花園、庭院和小巷,讓你親近自然的同時,還能體會到各種探游的樂趣。
奧迪在坑坑洼洼被野草侵占的水泥路上顛簸了一分半鐘,猶猶豫豫地在一片開闊地停下。借著車前燈,我看到一個籃球架樣的東西豎立在30米外的雜草中。
王年關了車燈,轉過身子來說:校長,你是知識分子,聰明人。不像我,粗人一個,只會辦粗事。
王年從副駕駛座上拿起十萬元和字畫又塞進我懷里。
我被動接住說:王年啊,我給你出個主意,我覺得你得先想辦法把錄像里的時間變得于你有利。
校長,我有那本事的話,還用得著這大半夜跑到荒草野地來求你?
王年點著一支煙,遞給我。
我說:我不吸煙。又說,你們能不吸嗎?
王年連抽三口,吐出來。
我一陣咳嗽,說請打開車窗。
王年狠狠抽一大口,噴了我一臉。
很簡單,只要你劉校長答應幫忙,我就不吸了。
我屁股動了一下,兩人慌忙把我按住。
王年說:我再問你一次,幫不幫我?
我說:還是那句話,我沒法幫。
王年冷笑一聲,煙頭映得車廂一片紅。校長,我有個外號你不知道,小時候他們叫我街痞,長大了他們稱我滾刀肉,工作后他們叫我王哥。我把面子踩到腳板底下求你,沒想到你這個黑塑料袋真能裝。
話音沒落,后進車的大個子趁我不注意把我的胳膊扭到身后,使勁往上一抬。
我的上半身關節和我的嘴巴一起大叫一聲。
幫不幫?
我沒法幫。
王年一個眼色,大個子又把我的另一條胳膊扭過來,兩條胳膊并在一起,又往上一抬,我的腰不得不彎曲,頭扎進褲襠間。
王年又問:幫不幫?
不幫!我想也沒想就回答。
胳膊又被往上抬了一寸。
我的嘴巴啃上了座位下的腳墊。
幫不幫?
你就這點本事?
還嘴硬。
另一個年輕人的膝蓋猛地跪到我背上,大個子手往上抬,年輕人的膝蓋往下用力頂。
我的嘴里一股血腥味,牙被磕掉兩顆,胳膊有一種飛離身體的感覺。
僵持了一會兒,王年讓同伴松手。我的頭從褲襠間出來。他雙手捧起我的臉。
四目在黑暗中對峙著。
滋味不好受吧?王年很不耐煩地問。
我竟笑了:比心靈折磨舒服。
你別逼我。
如沒盡興,請繼續啊。
還嘴硬。
我啥時候" "過?
你真的見死不救?
我只救可救之人。
我好活不了,你也別想好過!
王年跳下車,拉開車后門,讓大個子先出來,自己彎腰進去,老鷹抓小雞似的把我拖下車。沒等我站穩,他照準我肚子就是三拳。我勾著腰,捂住肚子,往后倒退了五步才站住。王年又撲上來,我左腿后撤,閃過離鼻子只有一張防火毯厚度的重拳。王年由于用力過猛,一下撲到地上。我扭頭就跑,三個年輕人追了不到30米就把我抓住,六個拳頭六只腳輪番上陣。我漸漸支撐不住,被大個子按在地上。
幫不幫?
沒法幫!
去你媽的!王年一腳把我踹得打了幾個滾。我手撐地面,背拱著,要站起來。王年又是一腳,我像皮球一樣滾得更遠了。王年漫步過來,手叉著腰,歪頭看我再往起爬。剛離地面,他又一腳踩到背上,大聲問:幫不幫?
不幫!我回答得更干脆。
王年在我的背上跺了幾腳,破口大罵,直到嗓子發啞。看著爬在地上的我這個死硬死硬的家伙,沒招可使的王年,一氣之下把我的褲子脫掉,胳膊一掄,褲子飛上天。看了看還不解氣,干脆連我的褲頭也扒下來,照準我的屁股踹了兩腳,罵道:老子瞎了眼,把你當人看!
褲頭的命運和褲子的命運一個樣,只是褲頭太輕,飛不出去,王年從地上撿起一塊半磚裹到里面,胳膊又一掄,半天才聽見落地,不知是砸著了還是驚嚇了什么動物,撲棱棱一串響,逃向遠方。
王年點燃一支煙,又幫大個子和年輕人點著,吸了兩口扔到地上,又脫下皮鞋,照準我的光屁股狠狠抽了幾鞋底,像老子收拾兒子。
罵罵咧咧的聲音和三個黑影一起在黑暗中聚了散散了聚,王年讓年輕人到車里拿上十萬元和字畫,很快遁入夜色深處。
我孤零零地在風中發抖,感覺秋天的風比冬日的風還尖厲。我想動動不了,四肢鬧分裂,不聽指揮,只有心臟頑強地彈奏著,除了心音,我又慢慢聽見了蛐蛐的演奏。我瞇著眼睛,看著黑黝黝的又高又遠的天,讓力氣一點點回到體內,半個小時后,我試著抬抬胳膊,抹抹嘴上的土,又翻身支撐著想爬起來,但沒做到。我往地上呸了兩口,又試了兩次也沒爬起來。
有股熱氣從寒氣中穿出,沖上我的臉頰。我睜開眼,五六只流浪狗盯著我,我驚叫一聲呼地爬起來。流浪狗往后跳出去兩三米,稍加審視后又試探著圍上來。我彎腰撿東西,向狗砸去,狗撒腿跑出十多米。它們汪汪叫著,頭和身子往前沖,尾巴高高舉起,四條腿原地騷動。我也汪汪叫著和狗對陣,一邊轉著身子防止它們偷襲,一邊向奧迪車方向移去。我認準右面那只拖在后面的狗是老大,從地上裝作撿起一塊不存在的東西,汪汪汪大叫著,朝狗老大撲去,狗們立刻把老大保護到中間。狗上了我的當,我趁機跑到奧迪前,拉開左車門,跳進去的同時把車門也關上。狗頓悟,蜂擁而上。有兩只狗的前爪搭在車前擋泥板上亂抓,一只膽肥的德國黑背跳上破相的機蓋,張大嘴抵近擋風玻璃。狗老大不吭不響地在不遠處壓陣。還好,奧迪的頭爛了,心臟完好,鑰匙一擰,油門一踩,轟地一響,發動機就著了,嚇得狗們四處逃竄。我開著車在籃球場追了狗一圈,才調轉車頭在狗的吠叫聲中沖出廠門。
回到學校,在校長專用車位停好車,透過車窗看見梁三友的車,我就要掏出手機給他打電話時,才發現自己還光著屁股呢,臉一下子臊得冒出火來。我從上衣口袋摸出手機,一按屏幕亮了,還能用,便思謀了一下,給梁三友發了條微信,說我這兩天有事,別找我,事處理完了聯系你。
我四周觀察了一下,把車挪到停車場最里邊的不惹眼處,又給梁三友發了條微信,讓他明天一大早把奧迪送到4S店修一下。我脫下上衣,系在腰部,上衣前擺搭拉下來,正好遮到膝蓋。我下了車,像只老鼠,在黑暗的掩護下,溜進大門,竄過大廳,嗖地鉆進電梯,一下就上了六樓。
30
梁三友讀懂了校長的目光,放棄王瓊的11位數字,撥通陳馨的手機。
梁三友說:校長出了車禍。
啊!人沒事吧?
在學校。
咋不送醫院?
沒傷著骨頭。
我馬上到。
這個回答在劉國瑾的意料之中,他看著自己的兩員大將,不好意思地笑道:本想鉆在辦公室休息兩天。嗓門沙啞疲軟,不像他的聲音了,像一小片掛在蛛網上的干草葉。
彎著身子站在床頭的金春蓮用手虛扶著校長,她要把校醫叫過來,梁三友用眼神制止了。
劉國瑾掃一眼辦公桌方向,梁三友小跑過去,從桌子右邊第三層抽屜拿出三種藥,同仁堂中華跌打丸和云南舒筋活血片讓校長服下,紅花油噴到受傷部位。伺候校長重新躺好,梁三友對金春蓮說你先照護一會兒,我去搞點吃的。再進來時,雙手端著一碗蛋花醪糟,校長瞅了一眼沒伸手。正好陳馨進來,說我去做。劉國瑾對金春蓮說,你快回去吧,兒子還中考呢,不要耽誤了。劉國瑾知道金春蓮這些天很煎熬,前些天看見她胳膊上有發黃的咬痕,問是咋回事,她說是自己咬的。他清楚是她兒子咬的,娘倆為了學習打過好幾架,每次都是她受傷。可沒辦法,中考太關鍵了,如果考不上好高中,將來就不一定能考上好大學,骨牌效應啊。
金春蓮忍不住哭了。
劉國瑾看著金春蓮的熊貓眼,問:你挨打了?
校長對不起,我不該瞞你。金春蓮說,王年是我的前夫。
噢,這就能說通為啥你對東山火災關心了……
他這個人除了酗酒就是脾氣大,再沒有特長。他原來所在的工廠倒閉后,沒了飯碗,我就成了他的出氣筒,有事沒事把我修理一番。被迫無奈,我提出離婚。還好,我倆沒孩子,要不然,就我的性格,肯定被孩子綁架。之后,我都把他屏蔽了。有次在五一廣場,我碰到一個街坊鄰居,是王年的發小,他告訴我王年他爸遭遇車禍去世了。我硬著心腸當成耳旁風。后來一個星期天我帶孩子登崛圍山看紅葉,和他中途相遇,躲不開了。我聽說他還在街上瞎混,就動了惻隱之心,掏錢安排他來咱們學校參加培訓。考取消防設施操作員國家職業技能資格證后,恰巧東山化工廠招聘消防監控室操作人員,他憑著有上崗證的優勢,得到了現在這份工作。可誰想到,才安寧了沒幾年,就發生這種事。他跑到我們小區,把我喊到樓下,埋怨我不該掏錢讓他參加培訓。他說他要是沒有國家資格證,就沒有東山化工廠的工作,沒有東山化工廠的工作,這次火災也就和他狗屁關系沒有了。他罵我,我才回了一句,他上來就是一拳。右眼到現在看東西還模糊。
你是不是又借給他錢了?
他說他借錢想疏通消防隊的關系,看看能不能在火調結論上幫他一把。我沒那本事,他要找你,我不讓他找。我對他說,你當年參加消防設施操作員培訓,劉校長按學校教職工的標準收費,已經是照顧了,人要有感恩之心,要懂得報恩。可畢竟我倆曾夫妻一場,我不想讓他進監獄,他如今的家庭還算湊合。他媽的精神也比他爸死的頭兩年好了許多。如果他一進監獄,那個家又要完蛋了。王年人品不好,但人性還有。大前天晚上,我洗漱完正要睡下,手機響了,是他老婆的電話,說王年拿著錢、拿著字畫,叫了兩個人,可能是去找你了,半夜了還沒回來。我嚇得渾身打冷戰,想給你打個電話,要你提防著點,可又不敢給你打,我問梁處長,他說你開車回家了。我打王年的電話,他關機。我在家里待不住了,開著車跑到學校,轉了一圈,又沿你回家的路跑了一趟,也沒發現異常。回到家,我躺在床上合不上眼。早上不到六點,我又開車來學校,在校門口猶豫了十多分鐘,又拐了回去。我怕我的行動異常引起懷疑。三天不見你的面,我心慌得沒吃一口飯,分分鐘鐘都盯著校門口。我希望你馬上出現在學校。我以工作為由,半個小時督促梁處長聯系你一次。我好幾次拿著手機想撥打110報警。
劉國瑾的目光在天花板上呆了一會兒,又回到金春蓮臉上:我再問你一個問題,就王年那個德性,我懷疑他的國考成績也有貓膩。
金春蓮承認當年國考時,她找茍永清幫過忙,給了茍永清3000元好處費,茍永清找了個槍手替考的。
考場的考評員都是瞎子?
他們早就和茍永清沆瀣一氣了,合起來操作了不少呢。
劉國瑾中指狠狠戳了金春蓮一下:我說你啥好呀!
我會讓王年一口咬定當年的國考是他親自進考場考的。
你還嫌不夠亂?
陳馨雙手端著盤子進來,上面是一盤家常豆腐和一碗清湯面,面里煮了姜絲,撒有蔥花,滴了幾滴香油。她要喂校長,校長看看梁三友,要自己吃。梁三友說我瞌睡了,推著金春蓮往外走。他進了電梯,在電梯里不住地搖頭,不停地嘆氣,兩只手抬起來甩下去,再抬起來再甩下去,最后額頭頂著不銹鋼鏡面待了一會兒。
電梯在一樓停下,金春蓮叫他走,他揮揮手,讓金春蓮先走。
十分鐘后,一輛搭載刀片電池的比亞迪漢EV新能源車在老柳樹巢里喜鵲的注目下駛出校門,駕駛座上的梁三友還是不放心地把車停在路邊,盯著亮燈窗戶的眼里翻起淚花。
大地睡了,夜空睡了。
劉國瑾透過窗戶看了好一會兒,讓陳馨從柜子里拿出一瓶酒來。
陳馨問:你上天不?
劉國瑾不好意思地笑笑,仰面躺下。陳馨側臥旁邊。
陳馨右手托著臉腮,左手先在劉國瑾臉上轉圈溜冰,后來又滑到胸前,漫步進背心里。她的眼珠子跟著手突然停止不動。她感覺到異樣,把玉牌拿出來一看,果然不是她熟悉的那塊和田籽玉玉牌了。她喜歡那塊玉牌,那細膩的人物面部表情以及精準的人物比例表達出來的感情、氛圍十分溫馨。“蕉引書聲遠”取材“三娘教子”:風暖、露濃、花重,天氣和煦,慈母孺童共繾綣春光,沐拳拳親情,瑯瑯書聲穿過芭蕉飄遠。她輕輕托起玉牌,不看則已,一看狐貍眼放大十倍,這塊玉牌太熟悉了,曾在她的枕頭下。多少個夜里,她手里攥著這塊玉牌入睡,進入夢鄉。長方形的子岡牌形制,大小、程式、氣質神韻、線條美感,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她翻看著玉牌。哦,不不不,不對,這塊玉牌上的“二龍戲鳳”四個字咋是陽刻?這不是她爸的那塊玉牌。她爸那塊玉牌上面的“二龍戲鳳”四個字是陰刻。再翻看設計,漢鏡的折面造型,一條漢龍一只鳳鳥。噢,這塊玉牌的卷云紋是鳳鳥的尾羽延長而成,她爸的那塊的卷云紋是鳳鳥的鳳冠上下延長成的。鳳鳥回眸凝望游龍,喃喃細語。畫面布局勻稱、動靜結合、紋飾生動、雕刻精細,看似簡單,卻古樸凝重、意境悠遠。
難道爸的玉牌對牌就是這塊嗎?明擺著就是對牌。這是怎樣的對牌啊?倆生死之敵胸前的玉牌竟然是對牌!一對仇人竟是生死之交!擁有這塊對牌的劉國瑾,在關鍵時刻卻向他人提供射向另一塊對牌擁有者的子彈!
陳馨的額頭冒出一層汗珠。她看著劉國瑾,他好像睡了,也好像沒睡,只是閉著眼睛,并沒有呼嚕聲響起。她沒從床頭柜上的面巾盒里抽紙巾擦拭,任汗珠和淚水混在一起。
陳馨側臉看朦朧中的他,有只蚊子嗡嗡叫著飛過來停在他臉上,她沒去驅趕它,讓她的魂鉆進蚊子體內,扎入他的心,吸他的血,那樣甘甜,那樣美味。她如饑似渴地吸著,像徒步塔克拉瑪干沙漠數天沒碰一滴水。
劉國瑾并沒有入睡,他給梁三友打電話后,特意換上這塊“二龍戲鳳”玉牌,目的就是要讓陳馨看到。他和陳登第的蜜月期令人緬懷,一對價錢昂貴的對牌,曾將二人的關系提升到高山流水的境界。
他裝睡,享受著身邊安詳的體溫。他第一次如此感受這個體溫還要回溯到三年前, 那晚他倆第一次進行人與人的連結。
31
三年前的那天,像精裝的畫冊,劉國瑾一頁一頁翻過百遍,拷貝進腦海的硬盤。
劉國瑾用腳尖做支點,把座椅上的自己轉了一圈又一圈,一邊轉一邊看LED燈和陳馨。
陳馨在辦公桌對面等他的話,她用了三個月時間,打通能源公司各個關節,已經順利登上董事長的三寶殿。董事長對消防培訓、持證上崗很重視,立即交代安監部部長著手安排。安監部部長聲明要見校長。近千人的培訓,拿下這一單,今年學校的招生冠軍又是我。陳馨分析道,看對方的意思,要拿好處費,又不明說,遇到這種人我就頭疼。我的辦事能力和水平,你清楚,也就半瓶子水,晃蕩晃蕩,關鍵時刻就老牛掉進井里了。這種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事,明規則潛規則,不守規則肯定行不通。我頭大了,只好請老將出馬,你們當老板的有話好說。
劉國瑾安排三人飯局,席間陳馨借故上洗手間離開。
在一樓大堂點了一碗刀削面的梁三友不放心,又給校長發微信,提醒他小心圈套。劉國瑾回了個帶問號的表情。梁三友回復:小心陳馨設套。劉國瑾回復:吃你的飯。
安監部長是個豪放人,開門見山告訴劉國瑾,消防培訓是大事,國務院年年發通知,消防隊年年有督查,公司年年有計劃,他年年有安排,經費更不是問題,沒有哪個一把手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在消防培訓請示報告上寫不同意。這事肯定能做成。但現在的社會,不管在哪兒,想做成一件事,還真不容易,就像登山,不是懸崖就是絕壁,要不就九曲十八彎。各種環節一大堆,所有的環節都需要一一疏通,把路鋪平。
劉國瑾揣著明白裝糊涂,對方開口直接要200萬的茶水錢,他只是敬酒。三杯酒下肚,對方連接不上劉國瑾的WIFI,臉一下子變成樓外的天空。正在這時,安監部部長的手機響了,接罷電話說單位有急事,起身走了。劉國瑾也想撅起屁股走,但剛站起來,回頭看看滿桌子的高檔菜品:南非鮑,日本和牛,1999元一位的套餐,又有些舍不得,讓送安監部部長回來的陳馨,叫在一樓大堂吃刀削面的梁三友上來,說咱們吃它。
吃死你!陳馨一把將桌子掀了。
氣哼哼的陳馨坐到奧迪A6后座上,離劉國瑾八丈遠。臨時司機梁三友問去哪兒,劉國瑾不吭氣,又去問陳馨,也氣呼呼的。梁三友只好駕著車往前開,出解放路進大北街,到勝利街,上五一路,過了五一廣場又西拐迎澤大街,在迎澤橋又駛入濱河東路,直至南中環。這時陳馨才發聲,她要進山,打兔子。
劉國瑾說:沒槍。
陳馨說:要啥槍?白癡!
梁三友把車開回學校。
梁三友提醒校長,你這兩天頭老是暈,是不是要早點休息?
陳馨把哈雷開過來,朝劉國瑾頭一擺,讓坐到后座上。
劉國瑾給梁三友使了個眼色。
梁三友不忘用眼神提醒校長提防陳馨。
陳馨吼喊:你走不走?
劉國瑾抬腿騎到后座上。
進入深山像進入隧道,陳馨放慢車速,她告訴劉國瑾,奇跡就在眼前。又說,我爸年年帶我開車打兔子。劉國瑾的胃口被吊起來,他不知道沒有槍的陳馨怎樣打兔子。
山里一團墨,一頭鉆進來,身上的溫度被黑掉一大半。頭上的天,卻是藍格瑩瑩的,又高又深又遠。哈雷在山路上不急不慢地跑著,排氣管的轟鳴聲在山與山之間連成一串。劉國瑾屁股隨著路面起伏。他雙腿有點冷,身子縮了縮,兩手把陳馨的腰摟得緊了些。
快看,兔子!陳馨大叫道。
劉國瑾抬頭往前看,只見一只兔子在哈雷車燈里,驚恐的紅眼珠子往這邊一閃,扭頭就沿著哈雷燈光拼命往前跑。沒走幾百米,又出來一只兔子,兩只兔子一前一后沿著燈柱跑。不一會兒,第三只兔子,第四只兔子,第五只兔子,一撥撥兔子,十多個,排成一長隊,在哈雷的燈光隧道里玩命地奔跑。陳馨興奮得嗷嗷叫,哈雷轟轟烈烈追出不到兩千米,就有兔子滾在路上四爪亂蹬,口吐白沫。陳馨突然加速,兔子跑得更快了,直到最后一只兔子抽風倒地,才剎車。
陳馨取下頭盔,開心地笑了。
陳馨把跑到前額的頭發向后一甩,說撿回去,明天給學員們改善改善生活。
哈雷回到學校,在停車場熄了火。
陳馨忽然叫喚肚子疼,對劉國瑾吼道:都是你氣的。
劉國瑾陪笑臉說:咱們看看校醫。
陳馨說到你辦公室休息一會兒就好了。
劉國瑾攙扶著陳馨來到辦公室,讓陳馨在床上躺下,回身倒了一杯熱水。
陳馨喝了兩口,說:可能是胃痙攣,你幫我揉揉。
陳馨平躺著,雙目微閉,極力調勻呼吸。她拉著劉國瑾的手,放到肚子上說:用中度的力度,能體會到力度壓到腸子就可以,上、下、左、右,順時針,逆時針,慢慢地揉。
陳馨又叫喚全身發冷,要劉國瑾抱抱,劉國瑾扯開被子,給她蓋上。她趁機一把將他拉入懷中。
她將他的手,放進胸罩,里面有兩個滾燙騷動的小野獸。
他堅守了三分鐘,堤壩就嘩啦崩塌,在洪水中與她進行了一場瘋狂的人與人的連結。
洪水退去后,他從床上起來,打開酒柜,倒了一杯干紅。他想起梁三友的提醒,撲哧笑了。
他抿了一口酒,竟沒品出拉菲(Chateau Lafite)的味道。
陳馨也要喝,兩人一人一口干完一瓶。
那晚,陳馨在劉國瑾懷里訴說了自己婚姻的種種不幸,說到激動處淚流滿面。她前任老公閻福是媽媽同事的兒子,他們打小就認識,但從沒往婚姻上想。她對他的印象一般般。他的學習成績平平,相貌平平,就是愛趕時髦,一年四季穿得花里胡哨,不管是啥衣服,都要戴著好幾條白的黃的黑的鐵鏈和閃亮的扣子。她告訴劉國瑾,閻福的父親當副廳長,暗地里還經營著兩家公司,做廳里的業務,家境十分優越。婆婆對她小心提防,生怕她是個拜金女。父親怕她受委屈,拼命攢錢,三天兩頭給她零花錢,還要送她一棟別墅,一來完成對她的許諾,二來讓她在婆家少受白眼。誰知蜜月還沒過完,閻福就出軌了。結婚當天,閻福就看上了她的閨蜜,說她大大咧咧沒個女人樣。直到現在,閻福隔三岔五還在她閨蜜處過夜,她閨蜜也不結婚。
陳馨說她和她閨蜜鬧別扭鬧了不到一年就不鬧了,至今她們還是朋友。
劉國瑾說:你的心真大。
陳馨說:反正我不愛他,也沒想過要嫁給他,只是那個時候爸媽對我發愁。我媽罵我爸把我慣壞了,還說我是個嫁到哪里都會讓后院起火的主。當他們把閻福推到我面前時,我第一個想法就是耳朵終于可以清凈了。
劉國瑾問:你不吃閻福的醋?
陳馨回答:我也不缺男朋友,只是我不亂搞,有了下一個,才換這一個。
下一個目標在哪兒?
天邊。
瞎說。
真心。
八竿子夠不著。
你和別的男人不一樣,你入了我的法眼,進了我的心。
劉國瑾感覺對方的狐貍眼真的是一雙誘人的狐貍眼,像清澈甘甜的泉水,像冬天里的一把火。
劉國瑾岔開話題:我從沒見你提起過孩子,你不想她?
她有她爺爺奶奶呀。
去看看孩子吧,我見了都想抱起來親兩口呢。
你就當她是你女兒吧。
按輩分,她是孫女。
誰給你排的輩?
小心孩子長大后不認你這個媽。
由她去好了。
劉國瑾問:你不打算再婚了?
陳馨撲哧笑了:我剛逃出苦井再入火炕?
32
劉國瑾沒想到他也會出軌,想象不出王瓊會怎么收拾他。王瓊手中那把閃著寒光的手術刀,讓他寒毛直豎,會不會把在他干壞事時總是沖鋒在前的那個東西騸掉?他心里想躲她,又怕她看出異樣,只好硬著頭皮故作輕松,像往日一樣回家,吃飯,喝酒,打情罵俏,開開大人玩笑,尤其是做愛。王瓊具有歇斯底里的性格,每每臨近高潮,就如狂風暴雨。劉國瑾出軌后,偶然發現,不知從何時起,做愛時的王瓊罕見地不叫床了。他懷疑王瓊看出了貓膩,思想一緊張,動作就變形,本想威武一番,卻灰溜溜敗下陣來。那一晚,劉國瑾如躺在母老虎身邊,睜大眼睛看著王瓊那扇形的鋒利爪子,一夜擔驚受怕,那爪子卻對他視而不見。第二天起床,劉國瑾莫名其妙地感冒了,鼻涕眼淚一大把,一頓早餐用了半包面巾紙。上午開會時,鼻子像關不住的水龍頭,涂了陳馨遞過來的南非蘆薈膠也不管用。中午正吃著飯,他打發梁三友出去,看看是不是你嫂子來了。梁三友滿世界愣是找不到嫂子的影子,一打電話,王瓊在醫院值班室。梁三友意味深長地笑著問又往鼻子上涂蘆薈膠的校長,你是不是真的犯了男人都會犯的錯?
劉國瑾一揚手:滾一邊去,鬧兩個下酒菜,陪我喝兩杯。
梁三友借著酒勁說:你和陳馨咋搞,那是你倆的事。只要不影響到學校的前途,嫂子不折騰上門來,我就當瞎子。但是明擺著,你們的愛肯定要影響學校的前途,我梁三友就不得不多說兩句。前兩天,路過新華書店,女兒鬧著要進去買輔導教材。在哲學類書架上,我看到一本書,上面說四世紀在北非有個多納特教派,他們很熱衷殉教,他們攔住陌生人,請他們殺死自己。
你影射我?
你別神經過敏。
咱們學校發展到今天,管理上嚴絲合縫不敢說,最起碼想找個空子鉆,還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上次舉報,不就是打著咱們的七寸了?
結果呢?
我是不是掙著賣白菜的錢,操了賣白粉的心?
你是為學校好,我不傻。
那本書上還有一個故事,說是有個叫利奇的美國人,有天閑得蛋疼,鬧了個大木桶,自個坐在里頭,在尼亞加拉大瀑布上玩沖浪,尋刺激,結果全身的骨頭摔得沒一根完好的。神奇的是,他沒死,還活著。
我們學校就是這樣走到今天的。
據說后來他在新西蘭演講,不小心踩到一塊不知是那個王八蛋扔地上的香蕉皮,腳下一滑,仰面朝天,后腦勺被摔破,死了。
他運氣不好。
好運氣不是我們的好朋友。
我始終如履薄冰。
老虎也有打盹的時候。
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聘用陳馨,你是睜著眼還是閉上了眼?你就是坐大了,我的校長。你自信,我佩服,可在陳馨身上你過分自信,這我就看不懂了。我經常按照你教給我的工作方法,否定自己,檢討自己。我多次發現,每次做錯事時的那種堅決,比做一件正確的事還要義無反顧。咱們學校現在是行業龍頭老大,當老大的人都堅毅、果斷、聰明絕頂。老子天下第一,什么是第一?福事第一常常與禍事第一相聯,當老二老三的人,前面有打燈的人照亮,跟著走就行。可老大不行,老大要在前面領路,要能別人所不能。粉身碎骨碰得鼻青臉腫的永遠是老大,因為他要取得別人得不到的利益。
劉國瑾喝了一杯又一杯。
他腦子里忽然一閃,陳馨在干啥?
他忘了這天是陳登第忌辰。陳馨給干女兒過完生日,在高鼻梁的陪同下,帶著定制的紙別墅和天地銀行發行的數十億冥幣,驅車到了永安公墓。這是她送給她爸的第幾棟別墅了?生日、忌辰、清明節、中元節、寒食節,她除了給她爸送錢送衣就是送別墅。多送幾棟,有一天她過去了,也有別墅享受。她有時候真想早點過去陪老爸,爸一輩子都寂寞。
在返回的路上,高鼻梁問:今天你沒對你爸提復仇的事?
陳馨愣了一下:沒有嗎?
沒有。你的魂不會是也賣給劉國瑾了?
我有點控制不住自己了。我也懷疑我是不是真愛上了……
還記得咱倆在三里屯的男孩女孩酒吧里,你給我說的話嗎?
忘啦。
這也能忘了?
當時是喝高了,斷片了。
你喝高時的樣子,我還不清楚?
可我就是回憶不起來。
現在你到底是選擇愛還是復仇?
陳馨額頭上冒出密密的一層汗珠。
她搖下車窗,把腦袋交給了風。
33
他是一片秋天里飄在空中的樹葉。
特殊的節點,特殊的語境,面對龐大而又分散的網民,還有日益職業化、規模化、洶涌澎湃的網絡水軍,劉國瑾和學校的公關能力和公關技巧就是空氣。他不想繳械,又一籌莫展。回應吧,一片子虛烏有。不回應吧,謠言不斷,危機四起,誰知道哪條陰溝會翻船。熱評、熱轉、榜單,定調、煽動,套路五花八門,手法層出不窮,他的公開透明的信息和積極回應所產生的聲響像校門口柳樹上的喜鵲在叫。秦鵬驚恐地對他說,網格上好幾個炮制話題、左右互搏的營銷號也加入了倒劉的行列,它們的出現預示著它們養大的KOL(關鍵意見領袖)矩陣披掛殺來了。大V號召、網絡煽動、造謠引戰、輿情操控,千萬級別的閱讀、百萬級別的轉載評論像晉河水庫大壩崩塌,大水漫灌之下的學校能不能撐住,著實讓人心焦。
劉國瑾仿佛看到自己的學校也要上演國興培訓從燈火初上到杯盤狼藉,從觥籌交錯到四顧茫然,從繁華似錦到曲終人散離的悲劇。
他聽見萬丈深淵的哀鳴。
他無法預測自己的命運,但他相信自己生命力頑強,不會像國興那樣被病毒侵蝕、感染,截肢,殘疾,最后被殺或是自殺。他相信自己可以在疼痛中堅忍下去,暗中慢慢修復斷了的筋骨。他在梁三友的陪同下去龍泉山莊泡了溫泉、理了發、修了腳、做了泰式按摩,然后以一個更鮮亮的形象出現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上。下一步他要奏樂,要跳舞,用金春蓮在校長辦公會上慷慨激昂的話說,他要發動全體教職工,利用網絡空間傳播正能量、弘揚真善美、引導風向,讓社會看到學校是激勵人、鼓舞人、引領人積極向上的具有滿滿正能量的一片沃土。
他在開會前喝了幾杯濃茶,對著“格物致知”靜靜地和老爺對了一會兒話。老爺勸他遠離陳馨的話讓他渾身燥熱,屁股在椅子上火燒火燎。他打開窗戶,風兒飄進來。他的目光跑向校門口柳樹上的喜鵲窩,還沒站穩,又跑到西山頭的一片云上,那片云極像量公畫紙上率性而為的一縷潑墨濃煙,又像樹萇先生筆下山勢蜿蜒中的一幀狂草。胸腔咚咚地響,他也怕自己成了陳馨手中的毛絨玩具,成為一把自戕的殺豬刀。
老爺的話在他的血液里沸騰了半小時后,在全體教職工大會上,他不斷用夸大的手勢強化講話語氣。他說,接二連三的事件,都是想把我們整趴下。可我們絕不能趴下,一定要站得穩,還要站得直。他說,這里的關鍵還是要練好我們的內功,只要自己強大了,別人是無法打垮我們的,能打垮我們的只有我們自己。他說,去年是新中國歷史上,也是我們學校不平凡的一年。新冠疫情的爆發,給我們辦學帶來嚴峻挑戰和想象不到的困難,在關鍵節點上我們保持戰略定力,準確判斷形勢,順應大局,全校上下齊努力。在抓好疫情防控的同時,我們有序組織復工復課,線上線下并進,在做到零確診、零疑似的基礎上,向社會交出一份比較滿意的答卷。進入2021年,我們的培訓工作穩中趨優,辦學手段更具層次,招生服務更有溫度,同心同德更顯擔當,向心力更富成效,凝聚力更加增強。本想大干一場,誰承想毀滅性的事件接二連三地發生,學校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我們一定要上下齊心,努力適應新的發展階段,更新新發展理念,構建新發展格局,用政治眼光觀察和分析問題、解決問題。我們要堅持“宏觀政策穩、微觀政策活”的工作方針,提高宏觀調控的前瞻性,提高微觀進取的針對性。堅持問題導向、目標導向、結果導向,抓重點、補短板、強弱項。堅持創新、開放、協調、共享的辦學理念,堅持學規矩、懂規矩、守規矩的行為方式,堅持人事統一、財務統一、教學統一的管理模式,全面提高我們的辦學能力和競爭力,加快學校現代化體系建設。
最后,講話激動了大家卻沒激動自己,劉國瑾覺得很累,像沒了骨頭。他回到辦公室,爬上床,想瞇一會兒,解解乏,但頭腦里翻江倒海,根本沒睡意。他知道王瓊輪休,便開車回家。在電梯里遇到一個染酒紅色頭發的男生,對方問候他,他卻眨巴著眼有點蒙。男生說我是你的學生啊,2019年我報名參加中級培訓,以高分通過鑒定,現在在煤炭交易中心大廈當消防負責人。他點點頭,裝作想起來的樣子,握握對方伸過來的手。
電梯門打開,到了32樓,他向酒紅色頭發打個招呼,來到樓道。人臉識別開門后,一雙白色拖鞋擺在鞋柜前。王瓊不在家,他有點失落。他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扭頭看見達摩梔子盆里的土剛被松過,還澆過水。他怔怔地看了一會兒。
一個人吃飯,他沒了做飯的興致,打開冰箱,從冷凍室里拿出一張雙合成牌手抓餅,放進美的電餅鐺,打一個雞蛋,用筷子攤平,撒幾粒蔥段、芫荽,抹兩筷子蔥花辣椒醬,大火加熱五分鐘,盛到碟子里。左手端著坐回沙發,他眼也不知道看哪里,右手機械地把手抓餅往嘴里塞,腮幫一鼓一伏,三五口就把一張餅送進肚里。他又從冰箱取出一盒250毫升牛奶,一口氣就吸癟了。安頓好肚子,他覺得有點困,就上床,卻大半天睡不著。迷迷瞪瞪地不知道過了多久,翻手看看表,已是下午五點。他呼地翻身,從床頭柜上摸到控制器,按電視開機按鈕。電視一開機,就硬塞給他3分鐘廣告,他不看也得看。他不愿意看,起身上了廁所,半天尿不出來,電視廣告一結束,尿又突地沖出來。尿完回到臥室,在懶人蝸牛折疊榻榻米上坐下,找到央視5頻道,看卡塔爾世界杯預選賽亞洲區12強賽,中國男足對越南隊。看著男足老在后場倒腳,他想起范志毅在男足主場1:5慘敗泰國后火力全開罵男足臉都不要了,還預言再輸下去要輸給越南了。他想砸電視機,不敢往下看了,便關掉電視,換上運動服,坐電梯下樓,出小區東旋轉門,過天橋,來到晉河公園。晉河的天和西山的天一樣藍。蛇城這兩年的空氣質量優于好多沿海城市,他認真比較過,有幾天污染指數和西藏不相上下,這是以前蛇城老百姓把腦袋放到月亮上也不敢想的事情。三道白云,像三群綿羊,排列整齊,從西山頭出發,越過中海大廈,橫過晉河,款款向東山而去。北邊的藍天純粹、飄逸、干凈,南半邊的白云和晉河里的白云渾然一體,有的像魚鱗整齊排列,有的像雪山層層疊疊,有的像風帆逍遙自在。
劉國瑾想做那風帆。
34
王瓊喝著玫瑰茶,目光從杯沿上射過來:知道我為啥叫你出來嗎?
不知道。
老實交代吧。
交代啥?
陳馨。
我和她沒關系。
她和你們校長的關系。
從哪兒開始?
他們啥時候開始的?
這是一場陰謀,陳馨來學校的目的就是想親手把學校搞垮,是她主動勾引校長的。
她咋不勾引你?
我有她利用的價值嗎?想搞垮學校,最簡單的路子就是從校長身上下手,校長只是有點沒控制好,上了她的賊船。
詳細交代。
哪些方面?
比如他們都在哪兒鬼混。
不就是男和女之間那點破事嗎?
哪幾點破事?
我一開始就激烈反對,陳馨純粹是個狐貍精,一看就沒安好心。我前天還在苦口婆心勸校長辭退狐貍精。校長也不是不知道陳馨的真實目的。他就是個農夫,覺得他在陳登第的問題上有點對不住陳馨,想彌補。
你說我現在該咋辦?
靜觀。
我忍不下去了。
無非是兩條路,一條是痛快點,干脆點,三下五除二,離婚。我覺得校長還是很愛你的,只是暫時迷失了方向。你倆是夫妻,百年日子是你倆相伴的。
劉國瑾就是個囊腫。
我也這么看。所以我認為,嫂子你應該等待時機。他們的關系就像一張PS照片,或者說他倆就是兩只刺猬,在一起只會互相折磨。校長現在對你,就像只蝸牛,有話不好表達。你對他的恨不能像雪球一樣越滾越大。校長的新鮮勁過了,或者說覺得彌補了心中的虧欠,或者是從這幾次事件中看清陳馨的真面目了,他自然就要回到你身邊。舉報事件、方超雄事件、網絡事件都是陳馨干的,刀刀見紅。目前學校正在風雨飄搖中,校長正全身心對付陳馨,這個時候絕對不能后院起火。沒有你的支持,校長和學校肯定要倒下去。這個時候后院起火,最合陳馨的心思了。嫂子放心,我永遠站在你這一邊,會把我看到的聽到的及時給你匯報,但你千萬千萬不要做親者痛仇者快的事,學校畢竟是你家的。
我們的婚姻破車從他出軌那天起就漏油了,這油總有漏完的一天,那就是婚姻的發動機停止運轉的時候。
即使漏油也得往前開呀,停下來油氣集聚,一遇火星就會爆炸。
我覺得劉國瑾像個蒼蠅似的圍著她轉。
你也認為陳馨是只蒼蠅,咱倆看法一致。
喝第二杯茶水時,王瓊問:他要給她買別墅了?
你是蛇城輿情監控第一人。
指望你給我通風報信,我心都瞎了。
純粹是風言,校長不會傻到嫂子你都沒住進別墅就為她買別墅。這里頭說來話長了,你還記得當年自殺的陳登第,陳馨她爸吧?他索賄那么多錢干嗎?就是他在陳馨小時候答應過要給她買棟別墅的。陳馨也就一直做著別墅夢。
別人的別墅夢是夢,我的別墅夢就是過眼煙云?當年為了他陳登第,劉國瑾硬賣了我的別墅。
嫂子你放心,我向你大大地保證,校長肯定會還你一棟高檔的別墅。
35
頭頂晨曦從學校出發,劉國瑾沿著纏繞在山上的消防通道,不時還手腳并用,憑借草藤、榆樹枝或灌木叢的幫助,經過兩個半小時的大汗淋漓,終于爬上蛇城的最高處,廟前山上的烽火臺。他躺在紅粉色砂質泥巖石上,看著天,緩了緩坐起來,屁股移到烽火臺邊沿,在寒意絲絲的微風里,鳥瞰夾在兩山間的晉河和蛇城,一白一黑,蜿蜒數十里,直到山窮水盡。近處有幾個相互支持的梅花碉堡,它們在隆隆戰火中沒有隨硝煙和主人作鳥獸散,而是不管風吹雨打,依然忠實地堅守在那里,牢記著自己的歷史使命。
劉國瑾在藍瑩瑩的中海辦公高樓的偏北方向,尋找到了琉璃瓦覆頂的鼓樓和鐘樓。這對雙胞胎是經過多年的努力,花了數億元人民幣新建的仿古建筑。看著這些新的仿古建筑,劉國瑾覺得它們就像自己的學校一樣,雖然自己愛得不要不要的,但在別人眼里是一個怪胎。
作為重視技能人才的產物,學校承擔著技能人才國家資格證的培訓工作。國際化社會化大生產的發展給技能人才和學校提供了廣闊的舞臺。但是多年來,技能人才的培訓還是沒有形成社會系統工程,人才評價標準依然那么白福美、高大上,百姓大眾的思想觀念還是那樣好高騖遠,學而優則仕,只想當干部、不想當工人,只想當博士、不想學技術。國家急得白發三千丈,一系列對技能人才的鼓勵政策馬不停蹄地出臺,雷打得隆隆的,云翻得呼呼的,可就是聽不見雨滴嘩嘩的。因缺乏強有力的措施支撐,職教培訓就只能陷在弱勢群體的泥潭里痛苦呻吟。特別是劉國瑾這種民辦職業學校,更是爹不親娘不愛,政府部門要政績要數據時,關懷就白云似的不請自來,等在電視報紙上亮過相,學校不是被入庫,就是放回南山。
遠處琉璃瓦覆頂的建筑,把劉國瑾拉回到十多天前逛鼓樓街的情景劇中。
那是中秋假期第一天,秋雨帶著涼意在黎明時分來到蛇城,和蛇城市民熱情高漲探尋故地的步伐比起來,有點螳臂擋車的滑稽。花花的雨傘撐起一個個不一樣的天空,在肩膀相摩足跡相迭的馬路上,汽車成了拖油瓶。歷經七年打造的新鼓樓街從歷史塵埃的深處昂首站起來,笑迎久違的粉絲們。關帝廟、書業誠、亨升久、泰山廟、奶奶廟等文保建筑,開明照相館、大中寺、郵政局、老鳳祥、開化寺、老香村等文物建筑,亨得利、六味齋、華泰厚、乾和祥、三福堂、老鼠窟元宵等中華老字號,還有李寧、漫咖啡、肯德基、安德瑪、光之乳酪等潮流時尚品牌,裸眼3D、特大動漫角色和特色表演網紅打卡地、融合民間非遺文化與城市共生概念及草間彌生式的波普風格的空間,混雜在一條街上交互著、碰撞著、發酵著、升華著。
劉國瑾的胳膊架不住陳馨搖晃,也驅車到鼓樓街湊熱鬧。其實不用陳馨拉,他也會來的,但最大可能是陪著王瓊來。鼓樓街的開通,給他提供了一個和王瓊緩和關系的機會,他會抓住的。王瓊和他一樣,一聽到“鼓樓街”三個字,嘴里就會冒口水,因為那里有他倆都鐘愛的老鼠窟元宵。結婚二十多年,哪年都要來吃上它個十回八回。封閉復建鼓樓街,一夜之間,繁華的市街拆成一地磚瓦,信誓旦旦三年完工,卻讓人一等就是七年。剛拆遷時,王瓊還說,不知啥時候能再吃上老鼠窟元宵了。劉國瑾自信地說現在人的腦袋瓜玻璃似的,哪會扔下大把鈔票不賺?他篤定老鼠窟元宵會另擇一地重新開張,畢竟它的粉絲多如晉河水一般浩浩湯湯,它是蛇城老百姓的麥當勞、肯德基。誰知一個猛子扎下去,陷入晉河河底的黑泥潭里,連個泡泡也不冒。劉國瑾真是搞不懂,這么個金字招牌,有人就忍心把它扔進倉庫,和塵土為伍,讓蜘蛛網陪伴。假如這個品牌在他手里,他會利用它辨識度高、知名度大的優勢,將它打造成一家甜食連鎖店,像廣東的許留山、上海的寶記、福建的五條人、臺灣的鮮芋仙、美國的哈根達斯。鼓樓街完工后,他眼巴巴地翹首期望開張的這一天,對老鼠窟元宵的饞蟲要猛虎下山般從嘴里沖出。說起他對老鼠窟元宵的記憶,起點得追溯到爺爺那會兒,那時候爺爺大概不到50歲。每到正月十五,爺爺準會讓他洗漱干凈,穿上新衣服,領他步行十里到鼓樓街吃一回老鼠窟元宵。爺爺只吃一碗,一碗六個元宵。他沒有禁忌,兩碗三碗不限,吃飽吃好就好。經營學校三年后他才醒悟,爺爺領著他吃的不僅僅是老鼠窟的元宵,更是一種敬業精神。老鼠窟元宵起家是從一副挑擔開始的,由它的主人,一個姓申乳名三貨的小商販挑著在鐘樓街一帶走街串巷叫賣。梆子敲擊聲配合著大聲吆喝:元——宵,前聲長,后聲短。申家的元宵自產自銷,三貨老婆在家做,他在外面賣。做元宵的料,只選晉祠一帶的江米,夏天泡兩個時辰,冬天浸六個時辰,然后用石碾碾成面,再過細籮。餡的制作更是講究,玫瑰醬是在玫瑰花似開非開之際采回來,一瓣一瓣掰下,用白糖反復揉,再腌制。滾元宵時,笸籮在案上來回拉動,反復加水,滾出的元宵既瓷實又軟筋。十幾道工序下來,做出的元宵餡大皮薄,雪白軟糯,香甜可口。生意越做越紅火,到了三貨兒子手里,元宵做到了供不應求,于是放下挑擔在鐘樓街的老鼠窟巷口擺起地攤來。擺地攤的第六年,緊鄰老鼠窟巷口的“恒義誠肉店”遭遇變故,申家趁機盤下肉店,創建了“老鼠窟元宵甜食店”。劉國瑾坐著爸爸的自行車來吃老鼠窟元宵時,已改名為“紅衛甜食店”,但老百姓視而不見,仍叫“老鼠窟元宵店”。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政府恢復了“老鼠窟元宵”老字號招牌,并命名為蛇城十大名小吃之一。
擋不住的誘惑,蛇城人的胃口被吊到了嗓子眼。
可不巧,王瓊值班,陳馨喊他逛街,他們就在下午兩點半驅車前往,從大南門拐進解放路不到200米就堵車了。鼓樓街二里外左兜右轉,好不容易找到停車位停下車,步行到了鐘樓街,在入口處又被戴口罩,出示健康碼、行程碼的長隊擋到一里之外。排隊20分鐘,才看到新建的“大寧堂藥店”,要不是傅山老先生書寫的牌匾在門臉上方掛著,劉國瑾真不敢相信眼前的“大寧堂藥店”是創始于1639年的老字號。
陳馨叫喚內急,他們只好先找廁所。從古色古香比商品房高級十倍的廁所出來,望著排隊長龍,陳馨接受劉國瑾的建議,先逛周邊的氈房巷、南倉巷、靴巷。這些地方特色也不少,小商場、精品店、劇本殺、密室逃脫、美甲美睫,陳馨說這里拍照也能秒出大片。
陳馨拉著劉國瑾自拍了四五張。
陳馨左手插在口袋里,右手挽著劉國瑾的胳膊,在人縫中擠著。
遠遠地,陳馨從開化寺大型漫畫打卡地的縫隙里看見了老鼠窟元宵的招牌,劉國瑾嘴里的口水猛地上漲,腦中澎湃出四十多年前跟著爺爺吃元宵的情景,那一口咬下去濃濃的玫瑰香味能把心滲到酥的蜜汁,還有那扁圓木中間掏空制成的梆子敲擊聲和大聲吆喝:元——宵,前聲拖長,后聲急收。老鼠窟在路南,過了有日本風格的光之乳酪就到了。門口排著長隊,往東一直綿延到十字路口對角的六味齋,七八個戴著紅袖章的工作人員在維持秩序。
陳馨拉著劉國瑾走到老香村樓前,劉國瑾在長龍中看見郝副局長和愛人牽著孫子,想躲開已經來不及了。郝副局長的目光正好游蕩過來,兩束目光在空中交匯,他揚起右手打招呼,左手暗暗捅了一下陳馨,陳馨機靈地自顧自地去排隊。
從郝副局長的表情看,他沒看見陳馨,不然他會教訓他這個表妹夫幾句。郝副局長愛人用微笑和他交流了一下,急著照護孫子。
劉國瑾和郝副局長離開隊伍,擠到對面開明照像館和亨得利結合處,剛站穩又被人流裹挾著,直到光怪陸離的雜物社才尋著一個墻角站穩了。
郝副局長手插在口袋里,看著攢動的人群直樂:疫情把大家憋壞了。
劉國瑾附和著:可不是嗎。
王瓊沒一齊來?
她值班呢。
我這個妹妹呀,整個一個工作狂。這樣也好,精神上有個寄托。
郝副局長把街面掃了兩眼,問:有啥感覺?
劉國瑾說:怪怪的。
郝副局長說:你這種老蛇城人對鼓樓街太熟悉了。
劉國瑾說:這種因素肯定有,但我覺得主要還是對眼前的改造不滿意。
郝副局長說:從古至今,改造就沒讓人滿意過。
劉國瑾說:鼓樓街的改造研討會評估會,我參加過四次,每次都吵得面紅耳赤,偶爾還有人火得罵大街。
郝副局長說:讓所有人滿意的改造從來沒有,改造者永遠左右為難,鮮花和污水同時對準你。既想完整保留傳統的文化和傳統的建筑空間,又想引入新的產業和新的流動人口,還想提升原住民的生活品質,三者的矛盾,天王老子下來都難以平衡。
劉國瑾說:我認為我們蛇城這種推倒重建的辦法不可取。傳統的城市風貌,代表的是傳統的社會制度和風俗習慣,這些東西在社會發展的過程中不可避免地會被風化、被演變、被取代,甚至被淘汰。原樣恢復重建傳統文化的樣貌,只是將其蛻變成了一種城市空間審美的符號,但這種空間符號是否能夠與新的產業、新時代人的生活需求相匹配,是要被質疑的。同理,原住民生活所需要的私密性是否有可能和引入的新產業是相互矛盾的?原住民生活的需求是否和引入的新的城市人口的生活需求是相互矛盾的?
郝副局長拍拍腦門,說我倒是想起那年在牛布斯的三福堂豆腐文化博物館研討會上一位來自珠海的建筑大師叫什么來著?姓張,想起來了,叫張益。這人有意思,至今我還記得他的一席話,他說舊城改造整體來說是一個死局,如果要維護它的原始面貌,在經濟上就很難成立。如果經濟上不成立,它就很難被激活,經濟一旦激活,你就不可能維持它的原始樣貌。一針見血啊!老城區的更新改造涉及的因素太龐雜了,不是單一靠政策或者設計就能立竿見影有效果的。任何一個單一的改造項目,都應該在橫向上和區域的經濟發展相關聯,同時也要在縱向上結合時間性因素,讓單一的項目本身可以不斷地產生一定的經濟效益,不以掙錢為目的,但不能不掙錢。
劉國瑾笑了,說這種改造提升,最大獲利者是往來于老舊城區的外來者,像咱倆這樣的人。對于原住民來說,他們最關心的并不是這些附加在基本生活需求之上的交往需求、體驗環境的需求,而是切身利益的要求,比如有沒有燃氣、有沒有自己的衛生間、有沒有集中供暖、有沒有停車的地方等等。
郝副局長說:這是一本難念的經啊,可又不得不念,總得有人去念。你看看這鼓樓街,改造完成了,面貌更好看了,環境更優美了。但它失去了原先的核心功能——購物。你看看,它活脫脫成了網紅打卡地。后面還有好多問題會接踵而來,街道高檔了,鋪面高檔了,租金就會水漲船高,居民的收入趕不上生活成本和消費水平的大幅提高,最后人們不得不一步三回頭地選擇離開。
郝副局長說著說著覺得話題太沉重了,便主動轉移話題,說我了解過了,那個事和仇振山無關,他還想阻止調查。我私下里和符量聊過。這兩年,仇振山在辦學招生方面一直模仿你們,走大單位大系統的路子,如果他舉報你們,也是斷自己的財路。符量說,仇振山精明著呢,他不會干那種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事。不過,這些天你成了網紅,我倒覺得仇振山可能會在其中澆油添柴。
他們就想把我燒成一把灰。
郝副局長拉近劉國瑾,壓低嗓門說:你的膽子越來越肥了。
姐夫,我又做錯啥了?
光天化日之下,大庭廣眾之下,你竟敢和她一起逛街。
我沒有啊。
我兩眼的視力都是2.0!
老弟,好自為之哦。郝副局長重重拍一下劉國瑾的肩膀,意味深長地笑著走了。
劉國瑾傻愣在那里,直到手機響起。
人事處長秦玉龍的來電,說又有兩個教師提出辭職。
36
劉國瑾掃了一眼秦玉龍遞過來的A4紙,苦笑著把頭搖成鐘擺:我們是哪兒出了問題,為啥就留不住人呢?
秦玉龍回答:前幾次是高級消防設施操作員國家資格證惹得禍,這次惹禍的是公務員。高級消防設施操作員國家資格證惹禍,咱們還能罵罵娘發發火,考公務員咱們還真的沒一點脾氣,只能自己罵自己了,誰讓咱學校進不了國家序列。
劉國瑾手機上網一查,臉拉長了三尺。有關網站顯示,今年公務員計劃招錄3.12萬人。截至報名資格審查結束時,共有212.3萬人通過用人單位的資格審查,通過資格審查人數與錄用計劃數之比約68:1。
劉國瑾的身子向后一倒,頭放在靠枕上,看著天花板沉吟了一會兒,叫來教務處處長秦鵬,讓他去做耐心細致的思想工作。
秦鵬雙手一攤:我和秦處長嘴皮都磨破了,人家鐵了心要當公務員。
沒轍了?
真的沒轍。
劉國瑾眼光又投到秦玉龍臉上,指示繼續加大教師的招聘力度。
除了繼續漲工資,吸眼球的招數用盡啦。
那就再漲工資。
秦玉龍說:咱們教師的工資現在是公辦教師的兩三倍,再漲就要把你這個校長大卸八塊賣肉了。
秦鵬說:我問過財務處,今年能保本就謝天謝地了。
秦玉龍苦著臉說:現在招人特別難,網上一個月下來,有時候一個應聘的都沒有。
問題主要原因在哪些地方?
第一, 上次舉報,有關部門連續調查,給學校的形象造成極大傷害,不光是拓展處招生方面出現困難,我們人事處的問題也不小。因為來我校應聘的人本來就是斜眼看我們民辦學校的,懷疑我們的紅旗到底能扛多久。這些日子,網絡上有關我校的負面新聞一撥接一撥,使本來就沒有信心的人更沒有信心了。
劉國瑾啞口無言。
秦玉龍接著說:第二,現在這些畢業生都不急著上班。
秦鵬插話說:我表弟拿到碩士文憑三年了,一直沒找到滿意工作,我說他,先找個工作湊合著干吧,他不愿意委屈自己。現在好了,干脆以疫情期間工作不好找為由,每天窩在家玩游戲。我姑姑和姑父氣得摔盆子摔碗。我建議他來咱們學校任教,你們猜他說啥呢?
劉國瑾盯著秦鵬的嘴。
秦玉龍問:說啥了?
秦鵬搖搖頭:算啦,還是不說為好,免得污染了你們耳朵和學校空氣。
秦玉龍繼續向校長匯報:我私下里和教職工交流過,現在心態不穩的還有幾個,他們把學校當成臨時避難所、過渡橋。人在曹營心在漢,時時想考公務員,機會一成熟,立馬孔雀東南飛。
劉國瑾不得不嘆氣。
秦鵬說:你還記得前年辭職的甘婷婷吧?現在還在派出所當協警,就這么邪門,寧愿拿1800元的工資當協警,也不愿在咱學校當老師掙5000元。
秦玉龍說:我一直關注咱們招聘的對象。最近的《2021中國重點大學應屆畢業生求職狀況報告》顯示,在受訪的211、985畢業生中,90%的人最樂意的工作首選是公務員或大型國企。隨著疫情的繼續不確定,全世界各行業的技術和經濟都陷入停滯,很多產業進入存量博弈時刻。“不進體制還能干什么”的疑惑,正成為年輕人共同的困境。
劉國瑾有點不服氣,說:他們不知道我們這樣的民企是90%就業者的歸宿嗎?
他們不是不知道,是視而不見。秦玉龍說,我們學校還算好點。面對神經兮兮的疫情帶來的寒冬,大多數企業都面臨資金鏈斷裂的問題,特別是民營企業,爹不親娘不愛的,一腳踏空反成老賴。這些老賴背后,都有一家或幾家恐怕難以挺過寒冬的企業,還有一群不知該何去何從的員工。面對如此嚴酷的現實,有幾個人愿意來咱們學校?相比起來,還是公務員好,旱澇保收。
秦鵬和秦玉龍走了,劉國瑾陷入沉思中。
門咚地被撞開,巨大的反彈又打在進門的梁三友臉上,他捂著臉急火火地告訴校長,剛接到醫院電話,陳馨酒精中毒,在人民醫院急診室灌腸洗胃呢。
劉國瑾說:談哪個客戶,要這樣把命搭上?
沒聽她說今天有應酬啊!
糟糕,你嫂子今天在急診值班。
這么巧啊?
你快過去看看吧,這丫頭片子好沖動,誰知她會唱哪出戲。
兩個小時后,梁三友來電話,說陳馨醉酒是故意的。她現在不回家,非要去學校。她對劉國瑾說,她打聽到嫂子今天在急診值班,故意把自己灌醉,讓她的閨蜜把她送到人民醫院,專找王瓊主任診治。她就是想鬧事,借醉酒說出他們的關系讓王主任聽聽。劉國瑾啊,你家那個手術刀說要割了你的蛋。
劉國瑾央求梁三友:快去做做你嫂子的思想工作。
梁三友說:半夜出太陽了。
算是我求你行不?
你敢做就不敢當?
求求你,求求你,快點去。劉國瑾使勁把梁三友往外推。
梁三友走后,陳馨笑著對劉國瑾講,我掏心掏肺地告訴了嫂子,坦白承認我當初進入學校就是為了復仇。我首先在招生上全力以赴,不計代價,做出一般人做不出的成績,撐起學校半邊天,然后在你器重我、對我刮目相看時,設計勾引你,把你拉下水。果然,你和其他男人一樣,在女色面前腰軟腿軟,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了。陳馨說,我還對嫂子說,有好多個晚上,我找借口爬上你的床。我沒想到會愛上你,但我的初心又不能忘。我的私欲是私欲,它不能戰勝我的信念,代替不了我的目的。我寧愿讓我的私欲無果而終,也不會讓我的目的在欲望的烈火中化為灰燼。
陳馨要在辦公室留宿,怒火中的劉國瑾把她轟走了。臨出門時,她順手拿走劉國瑾的睡衣,坐在監控室的梁三友告訴劉國瑾,陳馨并沒有離開學校。劉國瑾猜不出陳馨要演哪出戲。晚上十點半,王瓊來到學校,梁三友沒攔住,還挨了一耳光。王瓊上到6樓時,陳馨正穿著校長的睡衣站在樓梯口等她。王瓊把自己按在地磚上摩擦了摩擦,讓表姐夫的話穩定住心里的火山。她示意陳馨跟著她走,陳馨便得意地撩了監控攝像頭一眼,進電梯,出大樓,上了停在臺階下的轎車。她們來到一個唐風文化區的一個酒吧,王瓊叫了一瓶紅葡萄酒。陳馨問王瓊會怎樣對待校長,王瓊說那是我的家事。
陳馨想讓王瓊把事情鬧大。她說她蔑視王瓊,應該像她敢想敢干,王瓊卻讓她無比失望。
王瓊沒進入陳馨的套路,冷冷地說:我收拾你就像掐死一只蒼蠅,趁我殺心未起之前,你要從他學校里消失。
陳馨說:如果我不打算消失呢?
王瓊說:我真會殺了你。我愛我的丈夫,我不會讓你毀了他。
陳馨說:我也愛你丈夫,我也不想毀他。但他是我的仇人,即使和他同歸于盡,我也愿意。
陳馨說著哼唱起《我愿意》:
思念是一種很玄的東西,如影隨形
無聲又無息,出沒在心底
轉眼,吞沒我在寂默里
我無力抗拒,特別是夜里
想你到,無法呼吸
恨不能立即,朝你狂奔去
大聲的,告訴你……
王瓊右手伸進口袋,顫顫抖抖地捏住里面的手術刀。手術刀的冰冷,讓她的頭腦冷靜下來。她瞄著沉浸在歌曲里的陳馨,突然仰天大笑。
歌聲斷了。
隔著三張桌子,戴著防疫口罩的梁三友,遠遠地盯著這邊倆人的一舉一動。
37
昨晚王瓊不值班。
劉國瑾從學校出來直接到西客站的美特好超市,買齊做打鹵面的食材,早早回家。他做足了各種應對準備,甚至少不了皮肉之苦。梁三友的話一直在他耳邊響,自古奸情出人命,不信你問西門慶。他不知道梁三友并沒有對他說實話。當王瓊從梁三友嘴里證實老公和陳馨的奸情后,嘴唇一下子血紅了,說這些天我殺他的沖動起碼有一萬回了,聽得梁三友心驚肉跳。
劉國瑾打開家門,發現王瓊在家,餐桌上擺著幾樣他愛吃的菜。他看著老婆,傻愣愣地站著,不知道要先邁出哪條腿。在王瓊的注視下,他走成順拐,當兵在部隊隊列訓練都沒出過這樣的洋相。
王瓊微笑著打破尷尬的氣氛。
劉國瑾急忙還以微笑,但背上有一種手術刀劃過的感覺,從腦頂到腳跟的冰涼。
在老婆的目光里,劉國瑾在餐桌前坐下。
王瓊給老公邊夾菜邊說:聽了梁三友一席話,我才知道老公這些日子太難啦。都是我的錯,心思全在病人身上,對老公關心體貼不夠。
說得劉國瑾既蒙圈又鼻酸,唯唯諾諾地應對著,生怕和王瓊發生碰撞,產生火星。
劉國瑾說:這么好的菜,沒酒哪成呢?
王瓊說:你看看我,酒杯都洗好了,忘了拿。
劉國瑾趕緊起身去拿。
倆人把一瓶65度的青花汾酒喝得底朝天,不到九點就洗漱上床。劉國瑾受寵若驚,拿出百分百的猛士狀態,把王瓊伺候得要飛上天。這是三年里他睡得最踏實的一覺。早上睜開眼,王瓊還在晨曦的微光中睡得正香,他爬起來凈了手,系上圍裙,精神抖擻進了廚房:開火煮雞肉做高湯,溫水泡發黃花菜、木耳、腐竹、香菇;取盆活面,加點鹽,增柔加韌;擺正案板,拎出菜刀,砉然向然,嘩嘩啦啦,叮叮咣咣,
啦啦,蔥姜蒜切片,五花肉切片,韭菜切段,豆腐切片。鮮菜備妥,干貨泡發,笊籬撈出,三沖兩淘,去根摘凈,切絲切丁,一氣呵成。接著善刀藏之,上鍋倒油,花椒爆香,肉片入鍋,料酒去腥,大蒜除澀,蔥姜提香,老抽上色,再添雞湯煮沸,加黃花菜、腐竹、香菇慢火燉,入味,勾芡,蛋花入鍋,關火。木耳輕輕點綴上面,韭菜天女散花。王瓊打小愛吃的打鹵面,盛上來的時間只比王瓊扮妝停當從洗手間出來坐到餐桌前的時間慢了5秒鐘。看著老婆理所當然地打破往日的優雅,山呼海嘯地吸溜著打鹵面,劉國瑾也吧唧吧唧如吃佛跳墻,然后送她坐電梯下地庫開車上班。劉國瑾想想學校沒啥事,回頭又鉆進被窩,閉眼聽著,雨打著窗欞的自然音樂。一泡尿憋到十點,才爬起來小跑著上洗手間,邊尿邊打激靈。他喊,小度,小度,播放《今天是個好日子》。音樂中,他看著龍井茶,煮了一杯老婆愛喝的磨石咖啡(Millstone),喝完又煮了一杯。
突然,他覺得肚子里瘋狂地長出許多話,要通過喉嚨噴涌出來。
他給梁三友打電話,罵他也不看看表,都幾點啦?
梁三友問:昨晚挨了幾刀?哪兒廢了?用不用我背你上醫院?
死去吧你!
我心思多給腦子里注點水,好為你流眼淚。
你就不盼我好過。
我去接您?
呃,算啦,你等我好了。
5分鐘后,奧迪A6從地庫鉆出來,拐上雨霧籠罩的濱河西路,在一片洶涌的雨浪中向神堂溝駛去,最后停在教學樓前盛開的雨花里。
梁三友打著雨傘跑過來,隔著玻璃看校長。
劉國瑾搖下玻璃。
后院的火險隱患消除啦,劉國瑾喜滋滋地說。
大火過后,只會留一片灰燼。
真想吐你一臉,又怕污染了我的唾沫。
我實話實說,你別高興太早了,小心后面陰燃。
臭嘴!
陳馨這個雷,咋處理?
就不能讓我高興一會兒?劉國瑾回手狠狠地甩上車門。
嫂子這是心疼你,人家不和咱們一般見識。梁三友嘟囔道。
劉國瑾上到第三臺階,忽地收住腳,扭回身往外看,云還在山頂上,雨卻停了。
他呵呵了兩聲,手一揮,對梁三友說:爬山去。
一個半小時后,倆人來到啟春閣。啟春閣有五層,人只能登到四層,第五層不知何因不讓上。站在啟春閣四層,劉國瑾看著風雨中滿山坡的樹,想到自己的學校,昨晚積攢起來的喜悅又被沉重取代。他不知道,他這尊泥菩薩能否渡過眼前這場風雨……
他眼前閃過這些天《新聞聯播》和頭條里的畫面,臺風肆虐,飛機撞山,列車出軌,高速公路追尾,首爾城突發大火,美國防疫亂象……
他抱起雙臂。
梁三友說:山上有點冷,回學校吧,我陪你喝兩杯。
劉國瑾眺望著遠方,輕輕說:你的看法是對的,現在該考慮辭退陳馨了。
梁三友說:陳馨確實才能出眾,在她面前我想我恐怕連給她提鞋的資格都沒有。可她……
我本想好好利用她的才能,在招生難題上多做些文章,讓學校更上一層樓。
只是她心里有病。要不然,你提她當副校長,我絕對第一個連雙腳都舉起來贊成。
我是真心舍不得她啊。
你是舍不得她的身子吧?
屁話!我問你,作為一個培訓學校,最關鍵的是什么?不是管理水平,不是教學質量,是生源。生源是根本,沒有生源,再高的管理水平,再過硬的教學質量都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學校生存靠利潤,生源就是我們利潤的源泉。他媽的,她咋就有這方面的特長?
可她留下來是個禍害。
我比你了解她,她的心靈受過傷。她告訴我以前我們不了解的情況。她爸也就是我們那位可愛又可恨的陳登第站長,他之所以那么貪錢,只是想兌現給女兒的一個承諾。
你相信呀?
我愿意相信。
她是自我漂白。
陳站長在她小時候天天給她講睡前童話,公主和王子的故事早在她心里生根發芽。這點我相信,我們都是在童話故事中長大的。她說每次聽完故事,夢里總是夢見自己就是公主,在自己的城堡里過著幸福的生活。長長的潔白的公主裙,像白云在草坪上浮動,彎彎的鵝卵石鋪就的小路,像彩虹在林間若隱若現。千年古樹和藍天竊竊私語,彩蝶紛紛揚揚彈撥著草葉縫間陽光的弦,鮮花的芬芳溫熏著她的臉龐。別墅、王子、花園、草坪、溪水,這浪漫的一切讓她陶醉了。和閻福處對象時,她爸一本正經地說,結婚時送她一棟別墅,她以為她爸和她開玩笑。可結婚前,她爸著重承諾要為她奮斗一棟別墅,她聽后激動得落淚了。兒子滿月那天,她爸喝著酒說要送她一棟別墅,她和他為幸福的別墅連干三杯。兒子百天,她和她爸就開著車去選別墅,最后也選定了,在得一理想國,面積478平米,只是房價坐上火箭,湊錢的速度哪能趕上。她爸出事前,還差30萬呢。她爸不想貸款,怕給她背上負擔。后來,在給她買別墅還是把錢捐給國興的問題上,她和她媽發生了沖突。再后來的事情大家都知道,她恨國興恨得牙癢癢。
哦,還有這么一段悲戚的故事?
我想化解她心中的戾氣。辭退她,我還真的舍不得呀。
她是把雙刃劍,別最后市場沒拓展好,先要了咱老命。
她應該看出來,咱們學校不是國興,我們是懂規矩守規矩的。
再好的廟也經不起和尚瞎折騰。
可我下不了手。
這個黑臉我來唱!
梁三友的目光像一枚釘子釘進校長的睪丸。
38
梁三友盤腿在椅子里玩斗地主,經典玩法、癩子玩法、天地癩子玩法,他已經玩膩了。好在騰訊適時推出3v3新玩法,三個好友開黑,兩副牌六人對局,七分運氣,三分級別,搶先上手,單雙不過,門板、整手、郵包、公式牌、擦皮鞋、倒拔,擋明槍,防暗箭,炸彈超多,緊張刺激,嗨到爆。他一下子迷得顧不上吃飯,忘掉了睡覺。咖啡、紅牛、三明治、自嗨鍋在桌上堆起山來。
有人敲門,他正在記牌,顧不上回應,他是地主,要記住對手的所有牌。敲門聲又響起,他仍不理睬,看自己手上缺什么牌,對所缺牌可能產生的影響做出預測,做到心中有數。第三次敲門聲緊跟在第二次敲門屁股后頭又來了。多年來,只要他在辦公室,門總是虛掩著,學校沒人不清楚。他明白門外的人不是學校的,只好放下手機,剛要張嘴說請進,門卻被推開了。
一雙狐貍眼。
他的眸子射出綠光,像金剛鉆旋轉著。她上次來我辦公室是哪年?手機里選牌權的提示音像來自珠穆朗瑪峰峰頂的云層。
狐貍眼直迎著金剛鉆上來,一屁股坐進他對面的椅子里,蹺起右腿,包包放到大腿上。
他問喝茶么?說著站起來,要給她倒茶水。
她看他紅得像猴屁股樣的眼,問:你昨天找我媽了?
對呀,可惜她不在單位。
找我媽干什么?
明知故問啊。
我警告你,梁三友,不準你找我媽!否則,別怪我玩橫的。
要由我的性子來,早鬧死你了。
來呀!我就是個光腳的,你以為我不知道你一直在調查我?
沒錯。從你進校門那一天,我就開始調查了。
你為啥不否認?
我沒偷情,怕什么陽光?
你吃醋。
我懶得理你,你不就是想把學校搞垮嗎?
你眼光毒,我佩服你,我就是想讓它關門。
這里不是國興,校長對你爸不賴。你爸主管鑒定站時,學校也沒虧待他,這個你應該清楚。
你在學校累了,回到家,你爸夏天給你切個西瓜,冬天給你遞雙棉拖鞋,火了對你爆幾句粗口,高興了叫你陪他喝兩盅。我爸呢?他死了,你也有份。
你爸是自找的。
梁三友伸手從褲口袋里掏出香煙,往嘴里叼一支。
陳馨警告道:不準吸煙。
梁三友說:這是我辦公室,你管得著嗎?
我可告你,你再背地里胡來,我就不客氣了。
我也告你,校長當農夫,我管不著,但你別忘了,他背后還有個心腸就像手術刀一樣的老婆。
嘿嘿嘿,校長不僅是我的護身盾牌,也是我攻擊的武器,你看我下面咋對付那手術刀。
只要你不怕她把你的黑心肝挖出來。
梁三友打著打火機,點燃煙,狠狠地抽一口,故意把煙霧噴向狐貍眼。
狐貍眼用手扇著驅趕煙霧。
梁三友從辦公桌上逼過來,他的金剛鉆要把狐貍眼釘到身后的墻上。
四目對峙。
在距狐貍眼十公分的空中,梁三友的右手把燃燒的煙捏成碎末,然后捧在手心。他紅紅的眼角擠出冰冷的笑:狐貍眼,老子勸你趁早滾蛋!校長把你當個寶,在我姓梁的眼里,你他媽狗屁不是。
一大早的就聞到狗臭屁,掃興。
我沒請你呀。
狐貍眼拎著包往出走,梁三友愣了一下,緊跟上去。
電梯剛好上來,狐貍眼進了電梯,梁三友用腳阻擋住,不讓電梯門合上。
他的目光要把狐貍眼冷凍。
他說:狐貍精,你趕快回家修修你家的打印機吧,它漏墨,打印文件的第十行和第十一行有空白道。
我找人修了。
我知道你修好了,不然你的工作匯報第十行和第十一行又會現出空白道。
她愣了一下。
還有,你請個家教吧,別拿著個碩士文憑,“的、得、地”到處瞎用。
她的目光慌亂地閃了兩下。
我手上證據一大把,總有一天校長會信我的話。
狐貍眼很快穩定下來,輕蔑地看著梁三友。
梁三友咬牙道:看——見——你,我——的——手,就他媽癢癢!
說完扭頭就走,電梯門還沒反應過來,他又撲進來,啪地一口白色的東西吐出,砸在狐貍眼臉上。
39
黑客這個基因極為強大的寄生蟲鉆入劉國瑾大腦后,數量和密度以幾何倍數繁殖,它殖民劉國瑾的思維,不停地觸發陳馨的時空裝置,偷窺海量的數據,使劉國瑾的視野更加廣闊,思維更加敏捷。陳馨在他面前就是個機器人。閉目養神或是夜里夢醒,來了興致,劉國瑾還會開枝散葉,演繹一些藝術色彩濃厚實用性極強的童話。每每這時,他就深陷其中,手舞足蹈、陶醉不已。但大多時候,劉國瑾對這些寄生蟲還是抗拒的,覺得自己這樣做有失身份,有點不道德。他多次默默祈禱寄生蟲攜帶的可變異DNA出現錯誤,在進化圖譜上進入死胡同,停止繁殖,以致徹底滅絕。
這天,反復掙扎的劉國瑾最后還是放棄了當黑客的念頭,他合上電腦,在黑暗中坐了一會兒才上床。
這一晚,劉國瑾睡得很沉,做了好幾個夢,一個也沒記住。
第二天一大早,他上山鍛煉。第二套太極拳剛起勢,手機就響了,是秦鵬的電話,時間顯示八點三十分。秦鵬說東山化工廠的事故已經定性為責任事故,直接原因為作業人員黃某某在車間違章吸煙,引燃周邊雜物并擴大成災。間接原因包含涉事單位消防安全管理職責不明確,制度不落實,消防控制室工作人員嚴重失職。
事故責任認定及處理?
建議移交司法機關處理11人,建議行政處罰2人,問責處理6人。同時企業依據相關規定處理相關人員10人,其中就有消防監控室人員3人。
劉國瑾說:那咱們就緊緊圍繞我們學校的培訓方向來做文章,你牽頭,主題就定為:東山化工廠火災自動滅火設施為何沒起作用,消防控制室值班員做錯了什么?
劉國瑾路過王木德辦公室,從門縫往里看了看。梁三友近些日子對王木德這個副校長的不滿達到了無法容忍的地步,說王木德已經忘記他還是副校長,純粹成了個網絡街溜子。正事看不見他,每天往辦公桌前一坐,拿起手機,就是在微博、微信、小紅書、淘寶、抖音、b站等各種軟件之間游手好閑,東竄竄西竄竄。王木德自己也承認,說梁處長的比喻很形象,但他不贊成梁處長的觀點,現在學校一切都在正軌上跑,崗位責任明確,工作流程通順,運轉正常,他為什么要干預?他唯一要做的就是看好防火墻,阻止病毒侵入。他對劉國瑾說,他每天很閑,閑得無聊,閑得不想睡覺,就拿個破手機在各個APP上點來點去,不是網絡街溜子,還能是啥?
他將正要敲門的手落下。
他獨自來到樓頂,樓頂的花草們被他冷落好一段時間了,他想和它們說說話。前腳踏上休休亭最后一個臺階,金春蓮的喊叫聲就上來了。循著聲音判斷,金春蓮應該是在辦公室門口,他只好大聲回應我在樓頂。金春蓮是請示圖書室改造的幾個細節。劉國瑾跟著也到二樓。改造進入尾聲的圖書室門口醒目的紅底白字招牌,被灰色“性冷淡”風的金屬鏤空招牌取代。入口處的消防員英勇救火的畫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山水園林的溫馨環繞。劉國瑾覺得熊熊烈火的畫面固然抓眼球,突出消防,但不利于招生,面對隨時可能葬身火海的恐怖畫面,現在的年輕人有幾個愿意投身消防事業?消防是一個有特種技能的行業。學習消防的目的,是要利用掌握的消防職業技能,少讓火災發生,杜絕火災發生,不是為了救火。救火是亡羊補牢,是沒辦法的辦法,不是目的。裝修還在繼續,前些天指出的插頭過多的問題已經整改,劉國瑾看過比較滿意。再過一個星期,映入眼簾的將是一片寧靜、溫馨、舒服、寬闊的閱讀空間,柔和光線下的環形書架,隨手可用的桌椅、電腦、坐墊。劉國瑾背著手轉了一圈,不時拿起電線電纜查看,他最怕電線電纜偷工減料。電氣火災占全部火災比例高達30%以上,而電氣線路火災占電氣火災的60%以上,電線電纜起火在火災中的比例不可謂不大,是防火的重點。
校長的兩頰各凹陷一個坑,金春蓮看著心疼:校長,你這兩天又瘦了。
每天瞎折騰,窮忙啊。
看得人好好心疼。
好好心疼,啥意思?
金春蓮這才意識到自己沒眼色,沒看出校長心情不好,只好讓校長吹毛求疵。
“好好”有啥好?就不能正常說兩句話嗎?一天到晚,從電視劇里學來一些莫名其妙的病句,還自以為是,喲喲喲,我很時髦,實際上是狗屎一堆。
年輕人都這么說。
你如果是街頭擺攤的,我聽了權當風吹過,你是我們學校的老師啊,為人師表,也這么糟踐自己的語言,我絕不容忍。
金春蓮的拗勁兒上來了:電視、手機、網絡、報刊,不都這么表述嗎?
電視、手機、網絡、報刊每天有殺人,你也去殺人么?
金春蓮只好閉嘴,跟在校長后面。本來還有兩個請示的問題,也放回肚子里先擱著。回到辦公室,校長坐進椅子里,金春蓮見校長的茶水杯空著,就巴結著給校長倒水。飲水機卻一點也不幫忙,剛接了半杯水就呼嚕呼嚕亮起黃燈,她無奈地把半杯水放到校長面前,見距離有點遠,又向前推了推。校長虛無的目光總算抬起來,看看金春蓮,又看看墻上的牌匾,然后手伸向茶杯,端起來送到嘴邊,嘴張了張,卻又放下。
他問:還有事嗎?
金春蓮搖搖頭,自嘲地笑笑:不敢有了。
校長把手一揚:忙你的去吧。
金春蓮肚子里的話翻騰了兩下,又擱回原處。她后退兩步,轉過身去,從校長辦公室出來。但她沒急著走,貼門聽了一會兒,她聽見校長的腳在地板上移動的聲音,遲疑,呻吟。她又聽見校長在嘟囔一個人的名字,一會兒熱浪滾滾,一會兒咬牙切齒。
她來到后勤處辦公室,對梁三友說:校長辦公室的礦泉水沒了。
梁三友提桶礦泉水小跑著過去。
劉國瑾扭回頭,向正要離開的梁三友勾了勾食指。
梁三友把空桶放到墻邊,打開酒柜,拿出兩個高腳酒杯,倒上紅酒,送到校長手上。
校長一飲而盡。
梁三友又給校長斟上酒,手機鈴聲卻讓酒杯在劉國瑾嘴邊停住了,是郝副局長的來電,梁三友接過校長手中的酒杯。
郝副局長對劉國瑾講,他剛從安和祥勞務派遣公司出來。他到萬柏林區檢查工作,完事后看看時間尚早,就想起有個小老鄉的IT公司在南內環西街和平公園附近,有半年沒見面了,就產生想聊兩句的沖動。閑聊中,說到了邊三萬,邊三萬那個大V,你還記得嗎?
殺他的心都有,劉國瑾說,這家伙把我害苦了。
郝副局長說:這個叫三萬的大V就在我小老鄉公司,是個副總,負責區塊鏈的研究開發。
姐夫,你趕緊幫我滅火啊。
小老鄉當即要喊邊三萬過來,我不讓,我說我過去拜訪比較禮貌。小老鄉領著我過去后,你猜我在大V辦公室看到誰了?
誰?
你一輩子也不會忘記,就是在你們學校和方超雄搞出爆炸花邊的那個。
娜娜?
她真名叫冷麗。小老鄉悄悄告訴我,她不僅是大V,還是個援交女。
她不可能缺錢呀。
也就是說,她在你們學校出現,可能就是在幫某個人的忙。她一見我,就認出我了。我很驚訝。她說她聽朋友描述過我,我猜她說的朋友可能是陳馨。她給我說了一些我不知道的你的事。國瑾啊,你那點破事得抓緊處理,王瓊在我面前哭鬧過好多次了。我一直勸她冷靜冷靜再冷靜,別在你焦頭爛額的時候添亂。我對她說,你劉國瑾本質是好的,你們的婚姻基礎是厚實的,未來還是很美好的。兩口子多一點寬容和信任,少時為婚老來伴,沖動面前多理性,過錯面前多豁達,總比晚年追悔好吧?
謝謝姐夫,我知道以后怎么做了。
可劉國瑾,我再次警告你,這次風波過去后,你必須馬上辭退陳馨。我這個做姐夫的,不能讓我小姨子受這號窩囊氣!
姐夫,我的局長大人,我不是白羊男生,我還沒糊涂到里外不分。
能分清里外,你就不會出軌了。
劉國瑾語塞,末了又道:姐夫放心,我這兩天就把事情處理好。
掛斷電話,他把手機揣回口袋,伸出手去,梁三友把酒杯還到他手里。
下決心了?梁三友盯住校長問。
劉國瑾一仰脖子,紅色的液體全倒進嘴里。
梁三友接過空杯。
劉國瑾說:再來一杯?
又道:白的。
劉國瑾接過杯子,又一仰脖子,一滴不剩地倒進肚子里。
他把空杯又遞給梁三友。
倒滿!
注意啊,你糖尿病。
劉國瑾猶豫了一下,喝去一半,然后左手抱著右臂,望向窗外。
梁三友默默地在辦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下,看著校長的背影。
過了好一陣子,劉國瑾才回到辦公桌前,靠著椅背,一動不動地看著梁三友,似乎想說什么。
梁三友看著校長的嘴,聽見風在低吟,還有間或起伏的喜鵲叫聲。
劉國瑾起身說:不行,我得到拓展處看看。
梁三友清楚,處理掉陳馨,拓展處得有個像樣的接班人,可現在全校還找不出這樣一個人。
拓展處只有兩個人,其他人都出去聯系客戶了。副處長高路飛在電腦里整理客戶資料,看見校長進來,馬上站起問候。另一位叫霍剛,來學校半年,正戴著耳機在抖音愛聊情感先生手機版里聊天。高路飛連喊三聲,他都沒回應,還晃動兩個拳頭,激動地喊:有肉味了!直到高路飛跑過來捅他一下,他才發現校長站在他身旁。他騰地站起,鼻尖上冒出兩粒汗珠。
劉國瑾和藹地拍拍他的肩膀,示意坐下來,隨口問:是不是網戀了?
霍剛沒聽清,急忙摘掉耳機。
高路飛說:校長問你是不是網戀了?
霍剛又搖頭又搖手,連聲說:沒有沒有,我剛和客戶分手,心里不舒服,就在網上隨便聊了一會兒,消除消除孤獨和緊張感。
劉國瑾詢問他們最近的業務進展情況。高路飛先匯報,劉國瑾聽后很滿意,說了幾句鼓勵的話。霍剛的匯報像擠牙膏似的,劉國瑾的眉頭皺了多次,他對霍剛的業務能力提出質疑。他問霍剛:我聽了半天,你總是埋怨客戶,就沒聽見你有一句是從自身找原因的。
霍剛說:每個客戶我都像爺爺奶奶一樣用心供著。
劉國瑾問:你今天應酬的這個客戶,你們是第幾次見面了?
有七八次了吧。
他是哪里人?
我沒問。
他有啥愛好?
這個我不了解。
那你們平常有些什么交往?
就是吃飯。
然后呢?
各自回家。
他見高路飛已經停止手頭的工作,便扭頭問:你平常是如何和客戶交往的?
高路飛說:見客戶,首先要多了解一些客戶的信息。比如校長剛才提問的客戶是哪里人,這一點很重要,知道了客戶是哪里人,你就可以查詢你的朋友圈,也可能你的朋友圈里正好有這個客戶的老鄉、同學、熟人。如果有,你就可以輕松地了解到客戶的學歷、家庭成員、個人愛好等等,就可以精準定位,看人下菜。如果僅僅是約客戶吃飯、喝酒,那客就是白請,錢白花了是小事,還浪費時間,無法實現高效獲客。
你給霍剛講講,通常你是怎么處理的。
我見每一個客戶,都會在最短的時間內了解我想掌握的一切信息,在成功約客戶吃飯后,會及時轉場。說白了就是換一個樂呵樂呵的地方,繼續娛樂。
為啥要轉場?
通過轉場,來提升客戶與你之間的感覺,拉近與客戶之間的距離。
劉國瑾轉向霍剛,盡量讓語氣柔和些:小帥哥,聽明白了沒有?我們做業務,就像你在網上聊天搞對象一樣,要用心。男生追女生,約會吃飯只是個借口,下面必須有招接著,以便進一步加深兩人在一起的感覺。比方打打麻將啦,看看電影啦,逛逛公園啦,洗洗桑拿啦。完事了,如有必要,就再換一個地方,繼續加強,通過不停地轉場,你與對方之間的感覺會逐漸升溫。同時,不同的場合,也可以加深對方的記憶。而如果你們每次約會都是飯店吃飯,這樣互動的方式就單一,場面受限,很難有情緒上的起伏,對方會感覺索然無味,你們之間也就沒有下一步了。
高路飛深有感觸,他說:我一開始做拓展也很懵懂,后來才揣摩出來。僅靠吃飯,和客戶之間的感覺到了一個程度后就很難再提升,如果轉場KTV,在歌聲的助推下,倆人的感覺會進一步上升。唱完歌以后,如果再去洗個桑拿,做個按摩什么的,客戶的情緒會再一次被拉升,你們之間的感覺會繼續加強。客戶和你就交了心,培訓的事也就不是個事了。
霍剛說:大多數時候,我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小丑,總是" "著臉討好客戶,卻得不到任何回報。
劉國瑾說:別怨天尤人,好好跟高副處長學。現在的社會發展和網絡熱詞一樣,更新的速度越來越快,各行各業都在內卷,各方各面都在內卷,為了競爭過別人,你就得跟著去學。要不然,冷不丁客戶拋一個梗給你,你還真是接不住哦。
突然,劉國瑾猛地站起,椅子被他撞倒了。
哪著火了?劉國瑾一步搶到窗前,推開窗戶,把頭探出去,四下里張望。
高路飛和霍剛順著校長的眼神看遠方,只聞警笛聲,不見冒煙。
劉國瑾說:好像是小店區。
高路飛馬上掏出手機,翻微信,看抖音,刷快手,不到十秒鐘有消息了,視屏也接踵而來。起火點是龍城大街的一座開業不到一年的高檔酒店,建筑高約188米,西、南、北三面起火,火勢有樓高的三分之二,濃煙像黑龍翻滾。
他把視屏送到校長眼前。
劉國瑾大叫不好。
40
狄公家宴食府是老站長戰友的兒子開的。
在唐槐包間,老站長和劉國瑾對飲。梁三友臨時當車夫和老站長的司機小馮坐在一樓大廳的散座上,倆人點了兩個涼菜兩個熱菜,一人一碗刀削面、一罐紅牛、一杯長山藥榨汁,邊喝邊吃。梁三友掏出一盒黃鶴樓(鄂爾多斯)扔給小馮。
小馮叫道:哎喲,處長就是處長,煙都這么高檔。
梁三友說:前兩天校長朋友送的,校長不抽煙,好活了我。
小馮說:老站長退休后就沒人送煙了,現在干脆戒掉了。
我這個人沒毅力,戒了七八回,越戒煙癮越大,現在一天兩盒。
能戒煙的人都是能干大事的。
小馮翻看著黃鶴樓(鄂爾多斯)香煙,舍不得抽,裝進口袋。
梁三友又掏出一盒,拆開,彈出一支,遞給小馮,又喊服務員要個打火機,幫小馮點上。唐槐包間里,涼菜熱菜都上齊了。劉國瑾和老站長酒喝得比菜吃得勤。老站長不停地勸劉國瑾利索點讓陳馨離開學校。劉國瑾嘴上應承著,不停地給老站長夾菜勸酒,想岔開話題,老站長卻揪住不放:如果你開不了口,我現在就給菲妮打電話。
喝酒,喝酒,啊,喝酒。
我負責把陳馨安排到大型國企工作。
行了。
我這就給我在煤電當人事處處長的表弟打個招呼。
劉國瑾趕緊拉住老站長的手。
老站長說:這顆雷我馬上幫你排除,天道無常啊。
明天,明天你幫我清除這顆雷。我大難不死必有后福。
大難不死,沒準還有后患在候著你呢。
喝酒,喝酒,咱一醉方休。
關山飛渡,江湖救急,只要斷臂求生,就能絕處逢生。
酒店打烊時間過了半個鐘頭,梁三友買了單,和小馮攙扶著各自的主人上了各自的車。
老站長左腳跨進車廂,右腳卻遲遲不進去,拉著劉國瑾的手,滿嘴酒氣噴著,又湊近劉國瑾的耳朵私語。劉國瑾一個勁地點頭,像招財貓的手。
老站長不忘搖下車窗,招呼劉國瑾明晚接著喝。
梁三友是在半個小時后,才把校長從小區的電梯扛出來的,靠到門框上。
校長醉眼朦朧,咧嘴笑得像一朵花:你說,你說,我站得比電線桿直吧?
梁三友頂著校長上半身,以防撲倒。他突然覺得校長最近減肥了,以往一頭豬的分量,似乎成了半扇肉的分量。
劉國瑾問:電梯咋還不下來?
到家門口了。
那就開門吧,你嫂子今晚值班。
梁三友不能這么想,王瓊不在家,他也得當王瓊在家,這是規矩。他熟練地舉起右手反向按門鈴,連按三次,耳朵沒聽到里面有輕盈的腳步聲或優雅的詢問聲。他這才轉過身,抱著校長面向安全門。校長的頭東倒西歪,無法正常對準智能鎖進行臉部識別,他用雙手固定校長的頭,系統認真工作了幾次。梁三友對校長嘟囔道,面部識別系統也被你熏暈了。
你才他媽的暈呢。
他又拿起校長的左手食指,進行指紋識別,這回識別系統很痛快,咔噠一聲,綠箭頭閃亮,開門放行。
校長被他半架半扛半拖地放到客廳沙發上。
梁三友起身到飲水機前,按下最低水位加熱按扭,又打開冰箱,從隔層選出一款7g的滇紅茶,回到沙發前,擰開校長專用的杯,泡一杯濃茶。
劉國瑾無意識地喝完茶,被梁三友送回臥室,脫掉外衣,蓋上被子,在醉夢中繼續喝酒。
梁三友進衛生間,用客人的用具,匆匆洗漱了一下,便進客房,鞋也懶得脫,就撲在床上。隨即小號一樣強烈、銳利、高亢的呼嚕聲,從他面部的雙管里吐出。從主臥室出發的呼嚕聲早一步過來,兩處呼嚕聲碰撞著,糾纏著,此起彼伏。
三友!三友!
梁三友從夢跳起來,沖向主臥室。
三友!三友!睡夢中的校長喊他。
他趕緊應承:校長,我在呢。
買單!買單!
哪個單?
老站長請客,咱們買單。
41
陳馨再次出手的日子,似乎較劉國瑾的預料早了些。
劉國瑾沒想到自己的太陽耀斑爆發無法融化陳馨內心的堅冰,現在她還是盲目的,無法遏制的,她還充滿活力,還會不停地冒險。他選擇不去翻越這堵物理和化學豎起的高墻,想通過時間發揮作用,把自己正能量的DNA,通過時間門,一點點一滴滴傳遞到陳馨變異的基因上,期望改寫她。
那天,她一襲碎花抹胸長裙,隨意而浪漫的高盤發,宛若花仙子。他們同蛇煤集團簽了五年的戰略合作協議出來,去了普拉那啤酒坊,開的是哈雷。
這次有卡座,陳馨甜笑著點了6扎普拉那自釀黃啤。不經意間,單手提起裙擺把美腿伸到劉國瑾眼皮子下,純欲風加氛圍感。
劉國瑾說:你這是模仿學習易夢玲還是井川里予?
陳馨說:又純又欲吧?
劉國瑾說:快樂。
陳馨說:和你在一起就快樂,你是我的藥。
我成你的玩具了。
也是我的軟肋,也是我的鎧甲。
陳馨喝著黃啤,慢慢下咽,狐貍眼在杯沿上溜來溜去。她抬起眼皮,約劉國瑾星期天一起上云頂山玩去。
劉國瑾想也沒想,就樂呵呵地答應了。
你不怕我給你送個輪椅,直接進殘聯?
我來殉你。
看著劉國瑾坦然的面孔,陳馨聽見自己心里的牙齒嘎吱嘎吱咬動。
過了一會兒,她輕聲說:我想把他忘掉,他是我心頭的梗。
劉國瑾靜靜地看著她。
但忘不掉,他是我爸啊!
我理解。
我在網上多次爆出截圖,說自己撿到一部手機,還解開了手機的密碼,看到了手機里的聊天記錄。其實我是借這種帶有個人色彩的玩梗形式,在自己的痛苦無處發泄時,和爸爸瞎聊、尬聊。
我早看出來了,梁三友給我說過好多次,不過這樣的梗在朋友圈里還是很受歡迎的。
它的呈現方式給了我宣泄的窗口。撿手機文學是比較火的一個梗,大家都在玩。
你做得比較好,有底線,但還是要謹慎些。
我故意的。狐貍眼光180度大轉彎,能殺人。
劉國瑾故意不和她對接。
她招來服務員,加了兩扎啤酒。
劉國瑾的目光轉向室外,路過窗口的發財樹時,又在葉片上逗留了一下,發現了一只蒼蠅。他不知道是不是以前看到的那只。蒼蠅玩得正嗨,兩手在玩自己的腦袋,把自己的腦袋給擰了下來,正玩得熱火朝天。
他陷了進去。
當他看到熟悉的哈雷從啤酒坊的玻璃上晃過時,才發覺對面的位子空著,剩下一排空著的啤酒杯。
他望著已消失的哈雷,眉頭緊鎖,兩頰紅得像著了火。
梁三友聽說校長星期天和陳馨一起上云頂山,氣不打一處來。他警告他,別拿生命開玩笑,你的命不光是你的,也是我的,學校的。
劉國瑾說:她殺我的機會有上百次。
梁三友說:這次不同,我聞到了血腥味。在山上制造一起車禍,或是像那個懷孕三個月的妻子去泰國旅游,被丈夫推下34米高的懸崖,真不是個事。
陳馨沒惡毒到你想象的地步呢。如果真到了這一步,對我來說,可能還是一個不錯的解脫。
那位妻子雖然沒死,但全身大面積骨折,身上最大傷口吻合釘近90根,開放性傷口16處。
劉國瑾拍拍梁三友的肩膀:我命大啊。
你別忘了你的初心。
學校肯定能成為百年名校,因為有你、有我和60多位教職工。
梁三友白了校長一眼:你要尋死,閻王爺也沒招兒。
理智告訴我,這是一次拯救她的絕佳機會。
黃連救人無功,人參殺人無過。你是寧肯在甜言蜜語中去死,也不愿在忠言逆耳里重生。
呵呵,放心吧你,有你這句話,我會活著回來的。
42
上云頂山前,劉國瑾把王木德叫到辦公室,王木德也正好有事給他匯報。
劉國瑾讓他先說。
王木德喝口茶,潤潤嗓子,說他覺得眼下最能打破困局提振學校士氣的,是掀起一場聲勢浩大的招生高潮。他建議把拓展處一分為二,把一匹馬跑步變成兩匹馬賽跑,把陳馨提為副校長,主管招生,明升暗降,以防萬一。高路飛和馬得鋒兩個副處長提拔為拓展一處和拓展二處的處長,各帶領5名員工亮劍比拼。
成果上榜比,進度上榜賽。王木德說,用賽馬方式點燃大家想干事、能干事、干成事的激情,營造出比學趕超氛圍,讓全校人人都產生一種坐不住、不能等的緊迫感。
劉國瑾笑道:英雄所見相同。
劉國瑾又叫來秦鵬和秦玉龍,簡單溝通,統一思想,這才讓王木德召集各處室一把手到小會議室開會。
會上,王副校長詳細闡述了校長的賽馬思路。
秦玉龍第一個舉手贊成賽馬建議,說:通過賽馬,不但能有效打破目前的困局,還能為學校選一批千里馬。
金春蓮說:校長,你鳴槍開賽吧。只要有賽馬的勁頭和狀態,我們一定能突破眼前的不利局面,只要疫情不反復,全年的工作任務我們保證完成。
秦鵬說:我們心中有底,也心中有數,心中有術。
梁三友說:比起來,干起來,熱起來!我們后勤處也發動一下,入場參賽。
劉國瑾說:梁處長的想法好,我贊成。咱們干脆擴大賽馬的范圍,全員參加。賽馬是平臺,招生是核心,任務是目標。打擂趕考,比出短板,比出壓力,比出干勁,比出人才。
王木德說:既然是擂臺賽,就只講成績,只談比拼,在比拼中找差距、學先進、做示范、樹樣板。
秦玉龍拍手叫好:天天賽馬,月月比武,季季評先進,年年爭一流,營造學校干事氛圍。更重要的是,把賽馬與干部選拔推薦、個人評先評優、季察年考、年終績效掛起鉤來,更能強化以實績論英雄的導向。
梁三友指著王木德說:你這個網絡街溜子也得上賽場啊。
王木德說:全員賽馬嘛,少不了我,也跑不了你。
劉國瑾說:賽馬打擂能點燃大家的激情,那么如何讓這樣的狀態和作風一直保持下去,也要同時考慮。
秦玉龍說:這就需要機制來保障。
王木德說:項目推進離不開機制的鞭策,月亮燈、季通報、年表彰,能涌現一批千里馬,就免不了會拉下幾個蝸牛。
秦玉龍提議,再設立一個“蝸牛獎”。
王木德第一個舉手贊成:讓“蝸牛獎”像一柄利劍,高懸在頭頂,時刻提醒大家保持賽馬狀態。
金春蓮說:鞭打蝸牛才能激勵快馬,最終讓蝸牛變成快馬,否則就淘汰出局。
秦玉龍說:有了蝸牛獎,這個規則就完善了,既讓工作出彩,先進者受獎勵、有奔頭,對落后者也有鞭策、有處罰,倒逼教職工們緊起來、干起來、跑起來。
競爭態勢從來不是一成不變的,只有加速奔跑,才能實現持續領跑。梁三友看著秦鵬笑道:秦處長,你們教務處一定能保持在前列。
秦鵬說:教務處敢向拓展處發起挑戰。
陳馨一臉不屑:就你那兩苗蔥?
秦鵬說:我們教務處占全校人數的70%,是大森林、大草原,土地肥沃,水源充沛。
王木德說:教務處還握著全校最大的金礦開采權。
秦鵬給王副校長豎起大拇指:我們學校培訓過的6萬多名學員,遍及蛇城各條戰線,各個角落。可以驕傲地說,在蛇城凡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我們的學員。我們教務處下一步要繼續完善學校公眾號的內容、功能,大力推廣,獲得更多關注量。我想好了,教務處在每次開班前,要向學員推廣公眾號,在開班過程中讓學員關注,并鼓勵學員在自己的朋友圈里轉發、推薦。有了粉絲的量變,就會有招生的質變。
劉國瑾補充道:半年前,我就鼓勵教務處在招生問題上探索一下。大家都注意到了,在抖音、快手等新媒體平臺,教務處在創作視頻上做了很多試驗,下一步還要嘗試做抖音直播。
秦鵬表態:我們馬上行動。我認為,只要我們教務處加強宣傳力度,深挖學員這個無盡寶藏,我們會成為最后贏家。
陳馨說:火車可不是推的。
秦鵬說:我們愿與高手比,敢向冠軍爭,爭當領跑者。
咱們賭一把?
我接招。
劉國瑾趁機確定王木德牽頭起草賽馬方案,星期五上午召開賽馬動員大會,他要在會上點火加油。
賽馬領導小組當即成立,成員名單如下:
組" " 長:劉國瑾
副組長:王木德" "陳" "馨
組" "員:秦玉龍" "秦" "鵬" "金春蓮
梁三友" "高路飛" "馬得鋒
劉國瑾斟酌再三,叫回來王木德,對領導小組名單進行了微調:
組" " 長:劉國瑾
副組長:陳" "馨" "王木德
組" " 員:秦玉龍" "秦" "鵬" "金春蓮
梁三友" "高路飛" "馬得鋒
這晚,劉國瑾睡得很香,王瓊值夜班,他沒回家。學員晚自習剛結束,他就把手機調到靜音,早早洗漱上床。他見到了母親,母親還是老樣子,坐在客廳的不倒翁躺椅上看太陽,樂呵呵地品著他拿回去的黃芪保健茶,一說就是啥都好著呢。他和王瓊穿著紅襪隊白色的主場隊服,坐在芬威球場看臺上,觀看劉洋首秀。這個爭氣的兒子不但戴上了方形“牛津帽”,如今還是波士頓紅襪Boston Red Sox的二壘手。再后來,他開著奧迪去登北岳恒山,路過蛇鋼門口的環型立交橋時,從后視鏡里看到了十多年前在永安公墓分手后再也沒謀面的父親。老人家穿著精干的蛇鋼服,還是年輕時的模樣。父親的目光永遠那么賊,遠遠就看見他身邊坐的是陳馨不是王瓊,長長的胳膊揮過來,給了他一耳光,然后扭身就走。他扔下車,去追父親。五十歲的父親挽著八十歲的母親大步如飛,硬是不理他。他追呀追,一邊追一邊喊,結果把自己喊醒了。
43
市區到云頂山沒有直達線路,出西中環,上太古高速,再轉省道104,百度地圖導航顯示距離114公里,需用時2小時42分。
出發前,他們在校門口碰到梁三友,他好像在等什么人。當他看到校長和陳馨時,眼圈瞬間放大三倍。他被倆人鬧蒙了,不明白去云頂山為啥還要穿一身新衣服。梁三友不僅僅是被震憾,轉眼一想全身結冰。陳馨黑色衛衣,黑色瘦腿褲,黑色休閑鞋,還梳了個新發型,辮了個哪吒頭。校長則是一身白,白色擴肩型風衣,白色反光面料運動裝,白色高幫重型登山鞋。
黑白倆人在視野里消失了十分鐘,梁三友還站在原地,雙腿顫抖得一直不停。他企盼倆人今天的特意打扮是偶然,是巧合。
一出城區,陳馨就把哈雷開成飛機,一路上在拉煤大卡車車隊里鉆進鉆出,不到兩個小時就來到云頂山腳下。
由于疫情,景區的正門封了,指示牌導引一公里外還有一個入口。入口處橫拉著大標語:“依法科學有序防控,堅決遏制疫情擴散。”十名防控人員身著白色防護服,藍色口罩,嚴陣以待。遠遠的,宣傳廣播就提醒出示健康碼和行程碼,量體溫。檢查完,工作人員指揮陳馨把摩托開進停車場,陳馨說她要騎哈雷上山。工作人員態度堅決,說為了保護生態環境,按景區的規定,只能步行或騎馬上山,沒有第三選擇。劉國瑾這才注意到上山路口站著五個農民,他們身后的一排樹樁上拴著十多匹馬。他原以為是個游樂項目。他問了騎馬收費標準,微信多付500元給工作人員,工作人員會意地微笑著,放行哈雷。
上山有兩條路,一條水泥石板人行道,一條沙石車路。陳馨選擇人行道,路時緩時陡,緩幾米,陡幾個臺階,再緩十多米,又陡一段臺階。哈雷轟鳴著,在緩處飛,在臺階上跳,劉國瑾的屁股跟著哈雷車水波般上下顛簸。路兩邊古木參天,形成一條曲曲彎彎的樹峽谷。陽光從樹葉間漏到路上,搖來晃去。劉國瑾沒想到蛇城還有這么一片森林,后悔沒有早來。只可惜這么好的天然風景卻沒有合理的開發利用,不見配套的旅游設施,沒有接待游人的能力。他對陳馨說,這塊寶地要是放在沿海,早就成網紅打卡地了。
高聳入云的油松,間或還有叫不上名字的樹。林中野草叢生,山花遍地。牛群在山上吃草,偶爾還能看見青藏高原才能看見的白色牦牛,還有羊、驢、梅花鹿、褐馬雞、狍子、獾子、野兔。騎到700多個臺階處,劉國瑾的屁股頂不住了,喊陳馨停下來歇一會兒。陳馨反而加大油門,一陣猛跑,直到前面一個轉彎處,才停下來。他們尋一塊大石頭,劉國瑾脫下風衣鋪好,讓陳馨坐下。身后是一片樹,陳馨告訴他這是紅樺樹。樹型很高,有30米,樹冠很寬大,樹皮橘紅色,枝條紅褐色,小枝紫紅色。
陳馨的注意力固定在紅樺樹上,隨著她的指點,劉國瑾看見一棵高大的橘紅色樹干上有兩行醒目的字:
既然鐘情于玫瑰
就勇敢地吐露真誠。
這是汪國真的詩,劉國瑾很熟悉。在大學的篝火晚會上,他手捂胸口,熱淚盈眶地朗誦過;在晉河河堤的柳樹下,他拉著王瓊的手,含情脈脈地吟誦過。
陳馨眼里噙滿淚水,凝視自己十八歲里的痕跡,回想那段近兩年的師生戀,仍像甜寵文一般,干凈、簡單又不乏情調。
劉國瑾說:后面應該有署名。
給日月磨平了。陳馨說,古人視紅樺樹為愛情樹,傳說用紅樺樹皮寫成情書送給心愛的女子,便會心想事成。
劉國瑾說:傳說是雕鏤出來的藝術品。
你也給我雕一個。
呵呵,再年輕二十歲,不用你說,我會雕遍每棵樹。
我想要嘛。陳馨爬起來,走到紅樺樹前,輕輕剝下一塊樺樹皮,橘紅色,薄如紙。透過它,她看看天,又看看劉國瑾。
劉國瑾接過來,學著陳馨的樣子,看看天,天是橘紅色的,再看陳馨,也成了橘紅色的。
他在口袋里沒摸到筆。
陳馨拿出眉筆來。
劉國瑾想寫句什么,腦子卻一下子空白了,只好簽上名。陳馨接過去,在“劉國瑾”旁邊寫上“陳馨”兩個字,把劉國瑾緊緊包圍起來。末了,她將紅樺樹皮裝進胸罩。
劉國瑾癡癡地看著胸罩目光不想松開。
時間不早了,繼續上山吧。陳馨站起來。
劉國瑾說:咱們走沙石路吧,我的屁股快被顛成兩半了。
聽你的。
哈雷上了沙石路,速度明顯快了好多。風衣像旗幟在身后飄揚。不到半個小時,他們就看見前方樹的峽谷齊刷刷地斷了。
陳馨說到了。
話音透過頭盔鉆進劉國瑾耳朵,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哈雷哼哧兩下不動了。
哦,咋回事?劉國瑾問。
缺氧。
不會吧,我百度過,海拔也就2708米。
陳馨重新啟動,哈雷又突突起來。
哈雷一剎車,劉國瑾沒防住,就貼到陳馨背上,倆人下車時,已闖入另一個世界。
一個廣袤的大草原,平緩起伏,從腳下擴展到天盡頭。四周黛青色的群山,蒼蒼茫茫的,一個個都謙恭地簇擁著腳下的大地。劉國瑾覺得自己在天上,腦門砰地彈出那首熟悉的歌,“日夜遙望的藍天,渴望永久的夢幻”,高亢的旋律,給人一種清新超然的感覺。眼前的藍天就在鼻尖上,眼前的美景不是夢幻,淺綠色的草地地毯般鋪開,撒著白色的黃色的紫色的各種叫不上名的野花。幾匹長鬃馬兒在云間追逐撒歡,幾頭黃牛在天邊悠閑地吃草,兩頭白色牦牛臥著,像兩團云。清湛的天空如擦洗過,陽光明亮強烈,像要把臉皮穿透。
有一樹干,光禿禿的,沒掛一片葉子,孤孤地站著,昂著頭,像屈原問天。
陳馨將哈雷停放在樹干下。
不遠處一塊巨石,劉國瑾攀上去,馬上就有一種天人合一的感覺,擴肩型風衣讓風一舞,像給他插上一對翅膀。他感覺飛上了藍天,擁抱藍天。
他雙手做成喇叭狀,向藍天呼喊,聲音落到遠山外,大珠小珠般彈回來。
陳馨用手機拍下他狂放的身姿。
劉國瑾感到渾身燥熱,脫下風衣,又要脫運動上衣時,陳馨在下面叫喊不行,不然明天你的胳膊會起一層皮。劉國瑾這才意識到山頂的陽光格外強烈。
劉國瑾拉住陳馨的手,一用力,陳馨也登上了舞臺。
倆人相擁著,四面轉著指點風景,看著看著,眼里就只剩下對方。
劉國瑾從懷里掏出“二龍戲鳳”玉牌。
陳馨也從胸前拿出她爸的遺物。
兩塊玉牌合在一起。
對牌,“二龍戲鳳”。
物是……劉國瑾說著,嗓音哽咽了。
人非……陳馨額頭冒出一層汗珠。
她轉過身仰望著天空。
他突然喊:別動。
她回頭看他,從他的表情上,看到了她想看到的,臉便綻放成牡丹。
狐貍眼里漾起一層淚光。
她輕輕呼喚:杰克!
他回應:露絲!
請把手給我。他靠近她。
他牽著她的手:你把眼睛閉上。
你的面前就是泰坦尼克號的欄桿,他的話在她耳邊回響著,請你抓住它,對,抓住欄桿,抓緊,站上去。
她做出踏上欄桿的動作。
相信我。他讓自己靠上去,然后抓著她的兩條胳膊,慢慢打開,緩緩平舉。
露絲,你可以睜開眼了。
我感覺我在飛。杰克,我飛起來了。
我們一起飛上云霄。
音樂響起——
夜夜在我夢中,
見到你、感覺你,
我的心為你悸動。
穿越層層時空,
隨著風,入我夢,
你的心未曾不同。
唱著唱著,劉國瑾覺得有點怪怪的。他和陳馨,一對死對頭的戀人,合唱著這樣一首濃烈愛慕的歌曲,闡釋著心中對愛情的堅守之意,就像一手拿玫瑰、一手持刀劍,一邊熱烈親吻、一邊痛下殺手的雙面人。
唱到一半時,劉國瑾心里空白得只剩下歌曲——
你我盡在不言中,
你的愛伴我航行。
飛翔,如風般自由,
你讓我無憂無懼,
永遠活在愛中。
記得所有的感動
星光下我們緊緊相擁
無論是否能重逢
我的心永遠守候
只盼來生與共……
一曲唱罷,劉國瑾眼眶發熱,緊緊摟著軟在懷里的陳馨,沉浸在激動的溫暖中。
手背上感到有熱乎乎的淚珠滴落,叮咚有聲。
我現在就想死,死在你懷里,死到你心里。陳馨說。
陳馨又唱起來,劉國瑾馬上跟著——
夜夜在我夢中
見到你、感覺你……
天邊忽喇喇一道白光,驚斷他們的歌唱。白光后面沒有轟隆隆的響聲,卻有一聲凄厲的尖叫被烏云席卷著殺過來,持續了5秒鐘又被風帶走了。
驚恐的云頂山很快被烏云籠罩,淺綠色的地毯不見了。
風勢持續加強,劉國瑾抽了一口冷氣,腿不由得發抖。
他們還沒來得及從巨石上下來,風就像一群猛虎撲過來,瞬間從七八級加強到九十級。雨滴打到臉上,像金屬風暴射出的霰彈。劉國瑾提起了心,拿起在空中飛舞的風衣,給陳馨擋雨,風又呼地一聲,奪走了風衣。劉國瑾腳底沒根,眼看著站不住了,他抱住陳馨,從巨石上滾下來。他們想在巨石下避一避,回頭風卻把他們從巨石下掏了出來,像拋兩粒小石子般扔向空中。慘叫聲中,劉國瑾瞅準還在問天的屈原,用腳尖鉤緊,再用雙腿盤住,這才落地。他一手抱著陳馨,一手擋住風雨,啥也看不見。他大聲對陳馨說下山,哈雷跟著風兒滿山跑。等哈雷最后一聲叫聲傳進耳朵,劉國瑾鎖定方向,緊貼地皮,爬在地上,掙扎著向哈雷靠攏。風拳打腳踢著他們,他們像兩片布條,在風中呼啦啦哀鳴。沒多一會兒,他們的手腳就凍得失去感覺了。劉國瑾感覺只有喉嚨還是熱的。他把手指放嘴里含著,舌頭也凍僵了。他感覺上身向下滑,猜想是個坡,也顧不了那么多,抱著陳馨就往下滾。倆人石子一樣,又蹦又跳,向下滾著,咚地一震,倆人撞到了什么,不動了。
劉國瑾的手觸摸到了哈雷。
劉國瑾想站起來,右腿卻不聽使喚,腳上只有襪子。他完全不記得是怎么摔傷的,好像往下滾的那段時間,他失去意識了。他搖著懷里的她,不敢睡著,不敢睡著……
陳馨在打顫中恢復了意識。
劉國瑾讓她的手觸摸到哈雷。
陳馨頓時清醒,在劉國瑾的懷里搓搓發僵的手。他們哆嗦著一手緊抓地皮,一手扶起哈雷,拿出吃奶力氣爬上去,抱住哈雷。
風掀起哈雷要一起飛。
陳馨急忙發動哈雷,稍一加油門,就向前沖出數十米。
能見度不到半米。
哈雷在黑暗中乘云駕風,像無頭蒼蠅一樣向下墜去。
劉國瑾緊緊地抱住陳馨,心也攥得死死的。
哈雷突然不動了,屁股一撅,撞在一處斷崖上。
陳馨咬著劉國瑾的耳朵說:十多年前,我爸和我在這里就遇到過這種鬼天氣,都差點光榮了。
劉國瑾也咬著陳馨的耳朵說:今天我們可能會光榮在這里了。
管它呢。
你不怕?
陳馨說:我不是個吃素的女人,一般的男人征服不了我。我需要強壯的男人,他要能降服我,不光是精神上的,還有肉體上的。可劉國瑾,你這個王八蛋,兩者都具備了。
劉國瑾覺得就在這處斷崖下躲避一陣,等霧散了再說。
陳馨說:我爸曾告訴過我,這種天氣待下去會被凍死的。
哈雷的排氣管在風雨中像鳴鏑般嘶叫。
他們和鳴鏑一起射出。
一個小動物撞到劉國瑾臉上,把他撞飛。
他的兩手在空中亂抓。
他抓到了一絲長發,還有一顆哪吒頭。
他死死攥緊,像攥著一朵玫瑰。
44
王瓊進了太山茶室,把坤包扔到梁三友對面的座位上,人也隨著進去了。她很累,閉著眼,氣都懶得出。
梁三友看見她的眼袋像懷孕一樣,心弦砰地一聲差點斷掉。他不敢說話,怕語音刮起的氣流,把對面的人掀翻。
王瓊是在十分鐘后才又睜開眼的,虛虛的目光停在梁三友額前搖曳的兩根頭發上,燈光在發尖上流動。她上午九點進手術室,下午四點二十出來,稍稍瞇了一會兒,還得上到住院部十樓骨科病房看望該死卻死里逃生的劉國瑾。本來斜一眼都想吐的她,臉上還不得不掛上春天般的溫暖,關心了十分鐘。那十分鐘她就像煮沸砂鍋里的中藥,咕嘟得蓋不住蓋子。
梁三友笑道:我一說你要來,服務員就泡了一杯玫瑰茶。
王瓊的眼神仍是手術刀一樣,斜著看梁三友。
梁三友雙手捧起茶杯,裝模作樣地品味。
王瓊的目光在梁三友臉上待了片刻,問:有啥事,非要見我?
梁三友放下手中的杯子,又加了點水,杯子在手中轉著,茶水里能看見對面的臉,還有那個梅瓶。
他鼓起勇氣,放下杯子,身子前傾了,輕輕地說:嫂子,我剛從唐風西街18號的哈雷戴維森4S店過來。我見了那里的老板,很友善,也很熱情,有求必應。我和他聊了那輛哈雷,他悄悄告我,出事的哈雷被人動過手腳。
誰會閑得和一堆鋼鐵過不去?
陰謀家啊。
你是說有人想害你們校長。
還有陳馨那個狐貍精。
你啥意思?
前天,校長進了手術室,我就去了陳馨住的小區。你知道嘛,小區有消防監控室,值班人員都是咱們學校培養的。即使我不認識他們,他們也認識我,我的這張臉就是名片。我看了地下車庫的監控,出事的頭天晚上11點42分,有個特別眼熟的身影出現在地下車庫的監控錄像里。那家小區的消防監控室剛更新了設備,用的是華為的鴻蒙系統,圖像相當清晰。那個身影一路沒抬頭,盯著手機,循著導航,在D區找到那輛哈雷。那個人對哈雷似乎很有興趣,和哈雷相處了4分13秒。
你啥意思?王瓊的目光停在梁三友的臉上,倆人的目光有了交集。
那個人戴著頭盔,是那種在街頭地攤都能買到的頭盔,還捂著口罩,不是醫用的,商標是3M牌的。所以,這個人長著一張啥臉看不到,而且還專門穿了一身寬大的男人衣服,木桶似的,但這個人傲嬌的走路姿勢我很眼熟。
誰了?
你妹妹呀。
我媽就生我和我弟倆,哪來的妹妹?
嫂子,你不知道,陳馨那個小區新更換的監控設備就是好,我是頭一次見到這么高端的設備,監控攝像頭的鏡頭是CS鏡頭,白天效果真實,晚上更清晰。
梁三友看到嫂子的眼睛慢慢瞇成一條縫,像手術刀的刀鋒。
他繼續說:我把那段監控錄像一幀一幀放大,我看清那個人穿的鞋是女式的,LV休閑鞋,邁著稍稍帶點內八字的步態。
你想怎樣?
小事一樁,往事一樁,我不會告訴任何人,包括劉校長在內。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會把它帶進雙塔公墓。
梁三友掏出一個U盤,放到青石板上,繞過兩個茶杯,推到王瓊面前。這是監控錄像,僅此一份。
監控室里的?
這不用問。我讓叫錢的東西痛痛快快為我服務了一回,不是微信支付,也沒用支付寶,而是現金。至于是多少么,足夠讓他們閉嘴到永遠。
謝謝你老人家了。
45
菲妮來醫院看望劉國瑾,她打開手機,讓劉國瑾看她拍到的女兒電腦里的舉報信底稿。
菲妮問:你打算咋處理?
劉國瑾說:小屁孩鬧著玩哩。
她這是害你呀。
我權當是面鏡子好了。
我和她聊過,她就想為她爸報仇。
露珠再大,太陽一出來就沒了。
菲妮被劉國瑾的大度感動得不知說啥才好。
護士來換藥,菲妮借機告辭,她前腳走,梁三友后腳推門進來。
梁三友拉過一只凳子,坐在病床邊,像吃了興奮藥一樣,給校長講剛在護士站聽到的一個小故事。還不到一個小時,就在住院部九樓的901病房,剛死了一個煤老板,九十多歲,瘦得剩下一把骨頭了,頭頂殘余著十數根白發。煤老板一輩子喜歡美女,臨死也離不開溫柔鄉,兒子出高價雇了六個美女輪流陪侍,要讓老爸有一個幸福結尾。
這一天,煤老板病情突然惡化,眼看著就要斷氣,便抓住一個美女的手不放。美女問:老板,你還有什么放不下的事?
煤老板喘著氣問:今……今天這醫院……都死了……什么人?
美女告訴他:死了一個患肺癌的老漢,還有一個心梗的大媽。
第二天,煤老板床頭的心電圖記錄監測儀眼看著就要成一根直線,那只瘦手又從藍色約束帶里死死扣住另一個美女的手問:醫院……今天……又死了什么人?
另一個美女親切地回答:死了一個糖尿病綜合癥的大爺,還有一個得癌癥的九歲女娃。
第三天,煤老板從藍色約束帶里掙扎出手來,又扯住第三個美女問:今天死的……可……可有漂……漂……漂亮姑娘嗎?
第三個美女是個大嘴巴,驚訝地露出八顆牙齒:哎呀老板,你真是神人,你咋知道的?
煤老板頓時眼睜得雞蛋大:快……快說……長得……有多美?
大嘴美女說:臉蛋像趙薇,身材像林志玲,才十四歲零一天,剛成年。
煤老板呼地坐起,把手伸向天堂大叫:我來了!
說完,梁三友笑得直抹眼淚,回頭一看校長繃著臉,趕緊閉上了嘴。
他掏出手機,打破尷尬,讓校長看一個視頻。
劉國瑾看了一段,抬眼問:這么說,你嫂子在哈雷車上動了手腳?
是。
她知道這段視頻嗎?
我讓她看了。
她承認?
承認。
這下我和她扯平了。
你先看完錄像再說。
錄像顯示,王瓊離開不到半分鐘,梁三友就出現在鏡頭里了。
劉國瑾問:你咋會出現在這里?
梁三友回答:這段時間我雇人跟蹤嫂子,嫂子知道你和陳馨的事情后行為反常,這讓我不得不產生戒心。嫂子的性格你還不知道,她是那種打碎牙肯往肚子里咽的主嗎?醫鬧她都敢打,豈能輕饒了你?沒當場把你千刀萬剮就謝天謝地了。我尋思著她在尋找報復的機會,我得給她個合適的發泄出口。所以,當我得知你和陳馨要上云頂山,我就故意透露給嫂子。我是這樣想的,陳馨約你上云頂山本身就是個陰謀,我也發現她是真的愛上了你。她看到搞垮學校的陰謀一再受阻,她無法交代自己,她和自己過不去。我懷疑她要和你同歸于盡,既然她要對你下手,再多嫂子一只手也無所謂。嫂子罵我是你的一條狗,卻忽視了這條狗的忠誠和護主決心。我無法讓你躲開陳馨的傷害,卻能讓嫂子傷害不到你。我開始跟蹤嫂子。她分分鐘鐘都在我的視線里。我看見嫂子不知到哪里騎回來一輛二手哈雷車,我心里便有數了。
視頻中,王瓊在哈雷身上動手腳時,梁三友遠遠地看著。她走后,梁三友帶著一個穿哈雷4S店工裝,大約四十歲出頭的人來到哈雷前。工裝師傅認真地檢查了一陣子,確定了有問題的位置,和梁三友說了幾句便出去了。錄像顯示,工裝師傅是十五分鐘后返回來的,手里拿著摩托車配件,只見他攤開工具,埋頭修理了兩分鐘,然后起身點火發動,哈雷突突兩聲,就沒音了。工裝師傅又爬在地上鼓搗了一分鐘,再次站起來,撓著頭一籌莫展的樣子。他圍繞哈雷打量了一陣又爬下,這次檢查了三分鐘,笑著爬起來,拍拍手,給梁三友說了一句話,又匆匆離開。他是十五分鐘后再次返回的,從口袋里掏出一個配件,三下五除二安裝好。他又發動哈雷,發動機轟鳴,運轉平穩。梁三友長長出了一口氣,臉上露出笑臉。
梁三友說:校長,看清楚了吧?嫂子弄壞的哈雷,讓4S店的師傅修好了。嫂子真的是和這起事故半毛錢關系都沒有。嫂子的賬你就欠著吧,夠你一輩子償還的。陳馨才是罪魁禍首,我想起來就脊背冒冷汗。這種長著狐貍眼的女人真是不敢惹,狠起來豺狼虎豹都不及。
劉國瑾低頭無語。
梁三友笑著說:校長你是貴人,命大福大造化大,鬼神奈何不了你的,學校也離不開你。
劉國瑾拍拍梁三友的肩膀。
梁三友說:我也不知道會發生什么事,我只是擔心你,我誰也不敢告訴,就雇了個120車。不過有一點,我還要請你諒解,為了預防萬一,我偷偷給你手機上裝了定位APP,想分分秒秒掌握你的準確位置。我坐在救護車里跟著你們。老天有眼啊,讓我沒有白費心機。我沒有別的,只希望咱們學校平平安安地發展。
劉國瑾再次拍拍梁三友的肩膀。梁三友順勢抓住他的手說:校長,這幾天我、我翻來覆去想過了,我、我想跟您說一件我自己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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