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叔河：一生的快樂都在書里

鐘叔河，1931年生于湖南一個知識分子家庭，自幼酷愛讀書。是偶然，也是必然，十八歲時，他以文字為業，從此，一生沉浮皆在此中。

盡管遭受命運不公長達二十多年，但他從未停止過讀書，從未停止過思想，“一出牢門便走向世界”。知天命之年，他一腳踏入出版界，不僅力排眾議推出共一百種、計一千七百萬字的“走向世界叢書”，而且勇敢突破出版禁錮，成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第一位把周作人、曾國藩推介給讀者的編者。由于在學術上的卓越成就，1993年，鐘叔河榮獲“第三屆韜奮出版獎”，之后又被收入《世界名人錄》《國際成就名人錄》等名人辭典。

2021年歲末，鐘叔河在病房度過了自己的九十歲生日。對來訪者，他不談病情，只談讀書。只要有書讀，就是他一生最快樂的事。

第一位老師是《列那狐》

生于戰亂年代，鐘叔河十一歲才進學校，但是讀書，他從很小就開始了，因為他有個當老師的父親。

鐘叔河的父親鐘昌言是最后一批秀才，也是最早進入梁啟超辦的“時務學堂”的新式學生。他的同學中，像蔡鍔、范源濂、楊樹達等，都赫赫有名。但鐘昌言并無建樹，于是把希望寄托在鐘叔河身上：“你要比我有成就，要多讀點書，不能像我一樣毫無成就。”

在督促聲中，鐘叔河一頭扎進父親的書房。識字是從圖畫書開始的，一頭牛旁邊寫著“牛”字，一碗米飯加一雙筷子，旁邊是“食”字。就這樣，五歲之前，鐘叔河已經認識不少字了。

漸漸地，看圖識字變得單調乏味，鐘叔河瞄上了表哥讀的書。有一天，表哥遞給他一本寓言故事《列那狐》。翻開灰綠色的封面，那精致而又生動的圖畫，立刻將他深深吸引。

書中的字，他頂多認識一半，但是對照著圖畫，居然慢慢看懂了。當他看到穿著教堂神父長袍的列那狐一面教它的兔子學生們念“克里獨！克里獨”，一面伸出爪子去抓一只胖小兔子的脖頸時，他全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仿佛自己也站在誠惶誠恐的小兔子們中間，和它們一樣，嚇得縮起了脖頸。

這樣的緊張，既新鮮，又有趣。列那狐把鐘叔河帶進了書的世界。

1937年，全面抗戰爆發，哥哥姐姐進了中學，跟著學校轉移，本該上小學的鐘叔河，被母親帶回平江老家避難。

那時，鐘叔河的同齡玩伴很少，讀書幾乎成了他生活的全部。盡管古書很少有適合兒童看的，他也拿來看，有康有為的《歐洲十一國游記》、梁啟超的《新大陸游記》，還有《史記》《左傳》《閱微草堂筆記》，等等。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漸漸成為書癡。有一次，母親叫他去買油豆腐，他提著兩串草繩系著的油豆腐，一邊走路一邊看書。走到一半，突然想起來忘了拿找回的錢，急出一身汗……

十一歲，鐘叔河進了鄉下的學校，教科書里，有曾國藩的《討粵匪檄》、鄭板橋的家書等古文，也有許多白話散文，葉圣陶的，朱自清的，蘇雪林的，等等。眾多作者中，他最喜歡的是周作人。讀過周作人的《故鄉的野菜》和《看云集》后，其中的質樸、自如，令他回味無窮。

許多年后，鐘叔河這樣回憶：“周作人的文章‘經看’，不做作，看得懂，每次看都有新的感覺。可能他的文章更對我的胃口：話是平淡的，但有更深的意思。去解讀這個更深的意思，就給了好奇心重的少年一個空間。”

除了白話散文，小說也是鐘叔河的最愛。晚上，他在昏黃的茶油燈下讀《聊齋志異》，母親在旁邊做針線、納鞋底，兩個人的影子投影在墻壁上，一陣風吹進來，燈焰在動，影子也在動，再聯系小說里的奇異故事，令他產生無限想象。

戰爭期間，學業斷斷續續，唯有書讀得龐雜，初中時他已經讀完了市面上能找到的所有中國舊體小說。讀書讓他思考：囊螢夜讀真有此事？蒲松齡的鬼狐故事“恐怕是他長期單身，見到富人家的丫鬟小姐，做的白日夢”。按捺不住寫作的沖動，十五歲的少年用文言寫了一本讀書筆記《蛛窗述聞》。在自序中，他說：“予喜聞奇怪之事，而樂其荒誕不經……”

那時的他并未料到，一言成讖，他的人生也會走向荒誕不經。

抗戰勝利后，鐘叔河回到長沙，在文藝中學念高中。新的書報刊如雨后春筍般紛紛涌現，他如饑似渴地讀著。在學校，他積極參加學生運動。在一次沖突中，因眉骨受傷血流不止，他被送進了醫院。父親得知后，趕來醫院看他。在床邊坐下后，父親用長沙話講了一句“打成噶樣子了”，就哭出了聲。

那是鐘叔河記憶中父親唯一的一次流淚。

父親不贊同他的行為，只希望他專心讀書。鐘叔河于是又扎進了書堆。那期間，他讀了不少西洋小說，偶然讀到郁達夫翻譯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一書的片段時，非常著迷。遺憾的是，全譯本他一直沒有搜尋到。念念不忘的結果是，幾十年后，他因這本書攪得出版界風云翻滾。當然，這是他始料未及的。

“飯要吃，書也要讀！”

盡管中學時就已經在長沙的報紙上發表了不少文章，但鐘叔河從未想過以文字為職業，他更喜歡植物學和地理學，一心想著高中畢業后去北京大學學習，將來當一名植物學家。

“我本來是要進大學搞研究的，入新聞干部訓練班純粹出于偶然，那時我才十八歲，正值青春期，有一個女孩子，我對她有好感，她要進新干班，我便跟著她去了。”青春的萌動，改變了鐘叔河的人生之路。

那一年，他剛剛讀過巴金翻譯的德國作家斯托姆的小說《蜂湖》（后來郭沫若譯為《茵夢湖》），主人公萊因哈德與伊麗莎白的愛情，令他既感動又唏噓。年少的心，從作者“清麗的文筆，簡樸的結構，純真的感情”中獲得了慰藉，當心儀的女生出現時，他義無反顧地跟隨而去。

1949年，不顧父親反對，鐘叔河放棄學業，成了《新湖南報》的一名記者。然而由于種種原因，沒多久，初時的熱情就被消磨掉了。唯一的收獲是結識了幾個好朋友，其中有后來以研究魯迅聞名的朱正。閑時，他們到古舊書店去淘書讀，從文史到生物學、大眾天文學，涉獵頗廣，無書不讀。甚至，憑著記者證，他還借到了當時明令禁止的書籍。

在長沙的酷夏，鐘叔河常常“揮汗夜讀”“夜讀漫抄”。他尤其偏愛的是前人筆記、日記，“想從中鉤稽一點社會和文化的記錄”。在看似雜亂無章的閱讀中，他獲得了廣泛的知識。

正埋首書堆樂此不疲時，災禍不期而至。1957年，因為讀禁書，還因為說過“民主總是多一點好”之類的話，鐘叔河被打成右派，成了批判對象，被報社開除。那時，早婚早育的他已經有了三個女兒，第四個孩子還在妻子朱純的肚子里。

朱純比他大三歲，也是報社的記者，與他既是夫妻，也是知音，一度以發稿最多令男同事望塵莫及。可是受鐘叔河牽連，她也被辭退了。為了生計，夫妻兩個，一個拉板車，一個糊紙盒。溫飽都沒辦法解決時，鐘叔河仍然不忘對朱純說：“飯要吃，書也要讀！”

嚴寒酷暑中，鐘叔河一趟一趟地賣著苦力。身體的勞累，唯有讀書能夠緩解。借不到書，他就去廢書報收購店里買低價書報。

1961年秋天的一天，鐘叔河路過一家古舊書店，見一名男子捧著一本書讀得津津有味。好奇之余扭頭去看，這一看，頓時讓他心跳加速，這本書，正是他一直求而不得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鐘叔河死死盯著那本書，可那男子并沒有歸架的意思。情急之下，他急中生智，一把將書奪過來。男子勃然變色，正要發火，鐘叔河一邊和顏悅色地解釋，一邊走向柜臺質問店員：“你們收購舊書，不看證件的嗎？”

店員理直氣壯：“怎么不看，憑本人工作證，居民憑戶口本。”

鐘叔河心里有了底氣，說：“學生怎么能拿書來賣，還不是偷了家里的書？這本書便是我兒子偷出來賣的，我要收回！”

店員還想理論時，鐘叔河速戰速決：“這本書就按你們的標價，一塊錢，由我買回去，算我沒教育兒子的報應好了。不過你們也確實不該收小學生拿來的書，是嗎？”

店員本以為他要強行拿走書，結果卻是按標價買走，自然無異議，立刻收款開票，這本由饒述一翻譯的英國作家D·H·勞倫斯的長篇小說《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便屬于鐘叔河了。而那位男子，只好悻悻離去。

其實，“兒子”是鐘叔河杜撰的，他只有幾個女兒，最大的也就三四歲。這一“戰績”讓他引以為傲，常常在友人中夸口，不料在二十多年后成為禍端。

1986年，鐘叔河貢獻出這本《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在老朋友、時任湖南人民出版社總編輯朱正的許可下翻印出版，一時洛陽紙貴，首發當日就被搶購一空。不料沒幾天，就遭到了查禁。那時，圖書市場剛剛開放，這本名噪一時的“禁書”觸了線，釀成了滔天大禍，不僅鐘叔河被舊同事舉報，說他這本書是當年“巧取豪奪”來的，就連老朋友朱正也因此受了處分。

后來，朱正曾把《不列顛百科全書》和《中國大百科全書》抱去，給經辦這一“案件”的人看，那上面，關于《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的詞條，明明白白寫著：世界文學名著。

因書結緣周作人

悲也舊書，喜也舊書。當右派的那些年，鐘叔河拉著板車奔波在長沙街頭。為了生存，他想盡了辦法。從舊書店淘來的一本德國人寫的《細木工作業》派上了用場，靠著這本書，他學做了兩個刨子，用刨子做教學模型。后來，他的木匠手藝越來越好，畫的機械圖在“同業”中頗有名氣。就連妻子朱純，也靠著這本書，學會了做木模，幾年后竟然成了一個五級木模工。

做工糊口之余，鐘叔河用心攻讀政治史、思想史、文化史方面的著作，也讀了不少中外文學名著。每遇書店，他總忍不住駐足觀望。有一次，他買到一本名為《希臘的神與英雄》的書，譯者署名“周遐壽”。讀完后，他發現里面那些神的譯名，比如維納斯、宙斯、阿波羅等，譯得都跟他以前讀到的不同，于是就給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寫了一封信，問為什么要換那些譯名。

那時的出版社對讀者來信非常重視，不久，鐘叔河收到一封信，是周作人寄來的。他這才知道，“周遐壽”就是周作人。

一個“五四”名作家，給一個素不相識的青年寫信解答，這令鐘叔河受寵若驚。得到少年時的偶像的地址，他喜出望外馬上回信。沒有錢買像樣的紙筆，他只好到附近小店買了“一分錢兩張的極薄的一面粗一面光、上面印著紅色橫線的‘材料紙’，一支一角二分錢的毛筆，和一小瓶墨汁”。

1963年11月24日晚，在暗淡的燈光下，鐘叔河在紙上恭恭敬敬地寫道：“二十余年來，我在這小城市中，不斷搜求先生的各種著作，凡是能尋到的，無不用心地讀，而且都愛不能釋。我一直以為，先生文章的真價值，首先在于它們所反映出來的一種態度，乃是上下數千年來中國讀書人最難得有的態度，那就是誠實的態度：對自己、對生活、對藝術、對人生，對自己和別人的國家，對人類的今天和未來，都能夠誠實地、冷靜地，然而又是積極地去看，去講，去想，去寫……”

信末，他說：“假如先生手邊尚有存留的文集，無論舊印新刊，能夠賜寄一冊，那就足以使我歡喜萬分了。此外，求先生為我寫一條幅，字句就用先生無論哪一首詩都好。先生最喜歡的藹理斯的那一段話，用在這里也許適合，就請先生把它當作交給別人的一支火把亦可耳。”

很快，周作人的回信到了，信中說：“需要拙書已寫好寄上，唯不擬寫格言之屬，卻抄了兩首最詼諧的打油詩，以博一笑。”

隨信寄來的，還有一本新出版的《伊索寓言》。后來，周作人又寄來一幅字，是他的自題詩《丙戌雜詩·文字》：

半生寫文字，計數近千萬。強半災梨棗，重疊堆幾案。

不會詩下酒，豈是文作飯。讀書苦積食，聊以代行散。

本不薄功利，亦自有誓愿。誠心期法施，一偈或及半。

但得有人看，投石非所憾。飼虎恐未能，遇狼亦已慣。

出入新潮中，意思終一貫。只憾欠精進，回顧增感嘆。

在最落魄、最孤寂的歲月里，能得此厚遇，鐘叔河感動萬分。信件來往幾次后，彼此引為忘年交。這段交往，為鐘叔河后來出版周作人作品埋下了伏筆。

“一出牢門便走向世界”

從1957年到1979年，在長達二十多年時間里，鐘叔河一直遭遇著命運的不公。然而，即使是失去自由的那些年，他也始終沒有放棄讀書，“死也要做個明白鬼”。

“記得青山那一邊，年華十七正翩翩。多情書本花間讀，茵夢余哀已卅年。”在茶陵洣江農場的勞改隊里，他作詩懷念十七歲讀《茵夢湖》的時光。

有書讀，精神就無所畏懼，對苦難，就能視而不見。因為有機械設計制圖的本事，在農場，鐘叔河相對自由，有時還可以出去買文具，趁機去看自己感興趣的書。長達九年的勞改生涯，他“不需要做命題作文，也不需要按模式思想，也能收集整理一些材料”。勞動之余，他閱讀了《二十四史》《資治通鑒》，閱讀興趣漸漸集中于近代思想史方面。

思想在匯聚，他時刻準備著。

1979年3月，四十八歲的鐘叔河被提前釋放。九年時間里，妻子朱純靠木模手藝養活了幾個女兒，還代他為母親送終。出獄后，他發誓要對朱純好。

在好友朱正的推薦下，鐘叔河進入湖南人民出版社做了一名編輯。“學識和思想被壓抑了太久，需要一個爆發”，曾經讀過的晚清時期中國人游歷西方的記載給了他靈感，他立即建議出版一套“中國人看西方叢書”。然而反應很冷淡。大家都在質疑，“重印這些舊書有多大的意思呢？實在要印，也不要一下就印那么多種，先印個三四種看看反應……”

鐘叔河申述了理由：“這些書拆開來一本一本地看，有些并不怎么精彩，史料既不多，思想也淺陋。但如果把這些晚清出國筆記盡可能完全地收羅到叢書中，就有它獨特的價值了。”

選題確定后，鐘叔河開始跑各地圖書館，淘舊書攤，四處搜集當時中國人走向世界的實錄，標準只有一個：“不計較他們的文筆，也無所謂他們對西方的態度，但必須是親見親聞、親身的感受。沒有到外國去，坐在中國寫的不收。”

那時的圖書館，管理方式落后，找書唯一的線索就是索引卡，在卡片柜里翻得暈頭轉向卻一無所獲是常有的事。

搜集晚清外交官張德彝的八部《述奇》，頗費周折。張德彝一生八次出國，每次都留下一部翔實的見聞錄，有極高的社會文化價值，是叢書中不可或缺的一筆。當時已經知道的消息是，張德彝去世后，稿本由孫子交公，保存在北京圖書館，可是鐘叔河和同事在北圖尋找兩周未果。

功夫不負有心人。正沮喪時，一位老同志聽說后告知了下落，并自告奮勇帶鐘叔河和他的同事來到北京圖書館古籍部所在地柏林寺。大量珍貴稿本就在眼前，其中就有遍尋不著的張德彝的四部《述奇》。鐘叔河如獲至寶，疲憊一掃而光。

就這樣，不到一年時間，鐘叔河他們先后收集了三百多種晚清人物考察西方的著述，最終決定遴選出適合讀者閱讀的一百種納入出版計劃。

1980年冬天，叢書的第一本，清代人李圭所著的《環游地球新錄》擺在了新華書店的書架上，“走向世界叢書”與讀者見面了。

這之后，幾乎每個月都有一本問世。抄稿、校對、編輯、加工，鐘叔河均親力親為。為了方便讀者閱讀，他還為每本書寫了平均兩萬字的緒論，介紹作者的出國原因、著書背景。當時出版社“不贊成編輯搭車發表文章”，鐘叔河的緒論只好署了多個名字：谷及世（古籍室）、何守中（鐘叔河倒念）、金又可（姓名取半），可謂費盡心思。

叢書第一輯陸續推出后，在文化界、出版界引起轟動，鐘叔河因此在業界獲得了極高的聲譽。

贊揚聲陸續傳來。當時的國務院古籍整理出版規劃小組組長李一氓表示：“這確實是我近年來所見到的整理古文獻中最富有思想性、科學性和創造性的一套叢書。在這方面，推而廣之，可稱為整理古籍的模范。”新華社副社長李普讀過后，“半夜醒來，不復成寐”，連夜給鐘叔河寫信，建議他把各書的緒論單獨成冊，交給新華出版社出版。翻譯家楊憲益則鼓勵道：“您寫的專文如果集成一冊，翻譯出來，我看是會受人歡迎的。”

更幸運的是，錢鍾書看到后，“感到驚喜，也憶起舊事”，他托人帶話，提出約見鐘叔河。在給鐘叔河的信中，他說：“弟讀尊編，即傾倒兄之卓識明見，而博采窮搜之學力又足以相副……”他為叢書指出四點“零星小節”的建議，還說，如果導言結集出版，他愿寫序，“共襄大業”。

鐘叔河非常感動，在他看來，“零星小節”其實是“重大失誤”，錢鍾書的幫助讓他“避免了漏注和錯注，守住了叢書質量的底線”。后來，導言結集為《從東方到西方》，出版時，錢鍾書欣然作序：“差不多四十年前，我用英語寫過關于清末我國引進西洋文學的片段，常涉獵叔河同志所論述的游記、旅行記、漫游日志等等，當時這一類書早是稀罕而不名貴的冷門東西了。我的視野很窄，只局限于文學，遠不如他眼光普照，察看歐、美以及日本文化在中國的全面影響；我又心粗氣浮，對那一類書，沒有像他這樣耐心搜羅和虛心研讀……”

再后來，楊絳在信中告訴鐘叔河：“鍾書生平主動愿為作序者，唯先生一人耳。”

厚積薄發，大放異彩

“走向世界叢書”成為20世紀80年代最有影響的一套湘版書，被稱為“出版界的巨大業績”。一炮打響后，鐘叔河又提出出版曾國藩大全集。十幾歲時，他就讀過《曾國藩家書》，對曾國藩超凡的能力、道德觀念和思想非常佩服。但在當時，曾國藩是敏感人物。鐘叔河據理力爭：“研究中國傳統社會的瓦解，一定要看曾國藩的著作，不能對任何人作出全盤肯定或否定的評價。”

事實證明，鐘叔河是有遠見的，《曾國藩全集》出版后，很多媒體發表評論，稱這次出版是“爆炸了一個文化上的原子彈”，是大好事。

1984年，鐘叔河調入岳麓書社任總編輯。這個成立不到兩年的古籍出版社名不見經傳，僅有十余個編輯。鐘叔河大刀闊斧，準備出版周作人的書。自少年始，他就有周作人情結，后來與之通信又增進了了解，周作人的作品，他很看重。可是當時阻力重重，有人告誡他：“你出周作人的作品，要適可而止啊！”

“人歸人，文歸文。”鐘叔河堅持己見，“我就是要突破這種禁錮，出版人有職責，不能讓文化留下空白，讀書應無禁區。”

1986年，在爭議聲中，鐘叔河編輯出版了《知堂書話》，這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第一本署名周作人的新書。鐘叔河感慨地說：“我拖板車時，他給我回信，給我寄書，看得起我。我如今來編印他的書，也算是‘士酬知己’吧。”

《曾國藩全集》《周作人散文全集》成為中國出版界“開新風”的大手筆，鐘叔河的名字，被鐫刻在中國出版史上。

1988年，鐘叔河退而不休，“走向世界叢書”仍在續編，直到2016年底，終于塵埃落定。至此，跨越三十七年，一百種、計一千七百萬字的叢書圓滿完成。此書甫一出版，榮譽就接踵而至，先是在韓國第六屆坡州圖書獎上榮獲特別獎，后來又獲“全球華人國學傳播獎之卓越傳播力獎”。出版人鐘叔河因此屢被致敬，在2017年東亞出版人會議上，獲“特殊貢獻獎”。

在新居“念樓”里，鐘叔河讀書、編書之余，不僅督促女兒們讀書，為了輔助外孫女學習古文，他還自編教科書，挑選百字以內的經典古文，配以精簡、有趣的闡述，后來結集出版，名為《念樓學短》。

《念樓學短》出版后，被稱為現代“百字版的古文觀止”，當時已經九十多歲的楊絳先生為其作序，大加贊賞，用四個“好”來形容：選題好，翻譯的白話好，注釋好，批語好。一不小心，鐘叔河成了暢銷書作家。

有書陪著，鐘叔河就不會寂寞。妻子朱純2007年去世，在《悼亡妻》一文中，他不無惆悵：“朱純啊，書和我會很快來到你身邊的，你就好好休息吧。”

鐘叔河說，這一生，“最成功的事是娶了一個好妻子”，而最快樂的事，就是讀書、編書。

（責任編輯/金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