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奇小子”蘇樺偉

在中國田徑界，說起“飛人”蘇炳添，幾乎人人皆知：這位短跑名將多次打破男子六十米、一百米亞洲紀錄，被譽為一代“蘇神”。但鮮有人知的是，在蘇炳添的心中，另有一個超級“蘇神”，那就是年長他八歲的“神奇小子”蘇樺偉。

殘障少年站在了跑道上

1981年10月6日，香港佛教醫院一間產房里，一位二十六歲的媽媽產下一個周身白凈、哭聲洪亮的男嬰。一直守候在旁的年輕爸爸喜不自禁。

只是，這個孩子隨即持續高燒，經查竟患上血溶性黃疸病并由此引發腦痙攣、肌肉痙攣、弱聽……罕見病癥令會診的醫生們都搖頭嘆息，直言：“這個孩子，能不能站起來都是問題，就算有幸搶救過來，也要被人照顧一輩子……”聽了這話，年輕的爸爸失聲痛哭。孩子的媽媽悲傷之余并未絕望，她看著靜靜躺在被褥中的孩子，自作主張地給他取名“樺偉”，希望他能長得像白樺樹一樣高大偉岸。

這個孩子，就是后來頻頻打破世界紀錄的殘疾人短跑健將蘇樺偉。

蘇家的經濟狀況非常拮據。蘇氏夫婦是從廣州過來香港謀生的貧民，蘇樺偉的爸爸是一名油漆工，媽媽奔波于飯館、鞋廠、商店間打零工，夫妻倆每月的收入交過房租和用于飲食后所剩不多，難以湊夠錢按時給孩子吃藥、打針。兒子聽力差，又不能走路，將來怎么生活？想到此，媽媽狠下心來，趁著做工的間隙，把他從背上解下來放在地上，拿棍子抽打著幼小的他，逼他學習爬行。蘇樺偉爬不了，哭得撕心裂肺，引得圍觀的人紛紛怒斥蘇樺偉的媽媽：“你還是不是孩子的親媽媽！”

由于缺少治療，蘇樺偉四歲時仍像一團“軟泥”，不會站，更不會走。每每遇到幸災樂禍者的捉弄和嘲笑，蘇樺偉的媽媽只能掩面哭泣。有一次，她在鞋廠做工時，有位工友偷偷把蘇樺偉藏在了角落里。她發瘋似的尋找，找到后抱起蘇樺偉徑直放在開動的傳送帶上，吼道：“站起來走啊，你走給我看，不然就去死！”傳送帶帶著蘇樺偉一點點滑行，盡頭就是壓軋機的入口。即便是即將卷進壓軋機，蘇樺偉還是一動不動呆呆地望著媽媽。那一刻，母親絕望了，拉下電閘關停傳送帶后號啕大哭。誰知，奇跡就在這一刻發生了：蘇樺偉慢慢站起身，晃晃悠悠地挪動了腳步……媽媽一愣，旋即飛撲上前，抱起蘇樺偉使勁地親吻起來。

站起來的蘇樺偉就此開始了追逐命運的“奔跑”：起初，他在媽媽的調教下扎馬步、踩磚頭、爬樓梯，越站越穩當，越走越利索；隨后，他進入香港特殊學校，在老師的引導和鼓勵下學習跑步以強身健體，先是十米，接著三十米，然后五十米，直至一百米……不可思議的是，在學習跑步的過程中，蘇樺偉竟然展現出超乎常人的運動天賦。有一次，他給同街的人送寫有財神的招財紅紙，中途遇到小地痞收取保護費，他拔腿就跑，沒想到那伙四肢健全的家伙竟然追不上他；還有一次，在學校體育課上，他和同學們比試賽跑，竟一口氣將其他人遠遠甩在后頭。蘇樺偉的媽媽驚奇之余心頭一動：莫非這孩子真能跑？于是，她又像當初教孩子站和走那樣對他進行強化訓練，讓他或練平衡，或練長跑補體能，甚至和飛馳的火車賽跑以增強爆發力。聽力弱也會影響正常發揮，但家里沒錢，買不起全套助聽器，媽媽就先買了一只助聽器給兒子戴上。媽媽心里想，“先買一只，能聽一邊是一邊”。就這樣，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在流淚與流血中，蘇樺偉真的變得越來越能跑了。

1994年夏天，在香港特殊學校一年一度的田徑運動會上，蘇樺偉站在了男子4×100米接力賽的跑道上。作為最后一棒，他接過棒后，猶如脫韁馬駒，在落后對手約三十米的不利形勢下，憑借超強的爆發力成功追上并實現反超，最終幫助團隊獲得了第一名。這時候，蘇樺偉還不滿十三歲，在他叉著腰大口喘氣間，一個影響并改變他人生命運的人徑直走了過來。

二十一年，五屆殘奧會，六枚金牌

朝著蘇樺偉走來的人，是香港傷殘人士體育協會的教練潘健侶，他從接力賽一開始就默默地觀察著跑道上每一個奮力奔跑的少年。

潘健侶此行的主要目的是發掘一個能夠參加殘奧會的優秀種子選手。原來，兩年前，在1992年的巴塞羅那殘奧會上，香港代表隊本來對男子4×100米接力賽冠軍勢在必得，但因第一棒和第二棒隊員在交接棒時不慎跌棒，最終與冠軍失之交臂；兩年后，也就是1996年的亞特蘭大殘奧會，將是香港代表隊再度沖擊男子4×100米接力賽冠軍的絕好機會。但因其中一位隊員歲數過大宣布退役，致使團隊缺少一人。于是，潘健侶趕至香港特殊學校田徑運動會現場觀摩，并迅速鎖定了蘇樺偉。

在潘健侶看來，未滿十三歲的蘇樺偉“很有斗志、很有火，爆發力強，跑步頻率很高”，正是難得一遇的好苗子。他拉著大口喘氣的蘇樺偉找到了他的媽媽，問她是否愿意讓孩子加入香港殘奧會特訓隊。蘇樺偉的媽媽很是欣喜，但她首先征求了兒子的意見，在得到蘇樺偉的同意后才答復了潘健侶。就這樣，蘇樺偉進入了香港殘奧會特訓隊。

與在香港特殊學校的訓練相比，香港殘奧會特訓隊的運動量堪稱“變本加厲”，隊員每周至少要參加三天訓練，每天晚上至少要練習三個小時。這種高強度的訓練，讓蘇樺偉有些吃不消。于是，在訓練過程中，他常常“偷奸耍滑”，比如：教練讓跑三圈，他就討價還價跑兩圈；教練不同意，他就跑兩圈走一圈，湊數過關。有一天晚上，蘇樺偉的媽媽來接他，看到他走圈湊數，當即沖進場內揪住他的衣領斥責：“你不好好訓練，那你跑來這里干什么？”一語驚醒夢中人。自此，蘇樺偉再也不喊苦怕累，白天練晚上練。高強度的訓練導致他的腳趾指甲蓋脫落流血不止，他就在夜里涂藥消炎后第二天接著參加訓練，讓教練心疼令隊友佩服。

事實證明，潘健侶的眼光沒有錯。1996年8月，在亞特蘭大殘奧會上，蘇樺偉第一次站上了世界級賽事的跑道。他跑第四棒，也是決定勝負的一棒——他助跑、接棒、加速、沖刺，率先越過終點線，從而和隊友陳成忠、張耀祥、趙國鵬一起如愿奪得男子4×100米接力賽的金牌。這一年，蘇樺偉十五歲，而這枚金牌也一下子激發了他渾身潛藏的斗志和力量。

回來后，蘇樺偉申請繼續留在香港殘奧會特訓隊備戰悉尼殘奧會。初戰告捷的蘇樺偉直言“我喜歡跑步時的速度感，以及風吹過臉頰的感覺”“我要繼續跑下去，直到跑不動的那一天為止”。此時，找準人生目標的他更加刻苦地訓練：每天放學后，準時搭乘巴士趕往集訓中心練習。針對肌肉痙攣造成的平衡力較差問題，他加強跑樓梯訓練并反復拉筋和按時接受理療；針對增強身體力量問題，他將俯臥撐的難度加大，由掌上壓改為跪著做；針對弱聽造成的聽不清發令槍聲問題，他反復鉆研、尋找最佳起跑姿勢以盡量縮小與他人的反應時差，同時努力練習提速以爭取從后追趕和超越；與此同時，隨著悉尼殘奧會的臨近，他還主動找到教練要求增加訓練量，由每周三天改為每周六天，每天練習兩次……

2000年10月，悉尼殘奧會如期拉開帷幕。這一次，蘇樺偉一口氣報了一百米、二百米、四百米、4×100米和4×400米五個比賽項目，引人注目。最終，在世人的注視中，蘇樺偉先后摘取了男子一百米、二百米、四百米三枚金牌，并和隊友一起拿下了男子4×100米接力賽銅牌，震驚了現場和電視機前的眾多觀眾。從那時起，“神奇小子”的昵稱在祖國的大江南北不脛而走。

2004年9月，在雅典殘奧會上，蘇樺偉獲得男子一百米金牌。輝煌之后，他的人生卻陷入困境。過往超負荷的訓練引發了腰傷、腿傷等多種傷病，而從香港特殊學校正式畢業后，他無法再領取每年五萬港元的獎學金，無錢繼續醫治傷病。而爸爸又罹患重病，需要支付大量醫藥費用。他不忍心母親和弟弟四處兼職打工，就報名當了每月僅賺取六七千元的快遞員，但一天忙到晚的投遞工作嚴重擠占了正常的療養和訓練時間。這期間，為盡快給父親籌集醫藥費用，母親聽信他人勸說自作主張代兒子接了許多廣告，為此母子倆爆發了激烈的爭執……這般情景，讓包括潘健侶在內的多位良師益友對蘇樺偉“坐在家門口穩摘2008年北京殘奧會金牌”的預期不敢再抱希望。

果不其然。2008年9月，北京殘奧會開賽后，蘇樺偉接連失利，先是在男子一百米跑中僅獲銅牌，繼而在男子四百米中僅位居第六名，無緣獎牌。還好，在最后一場男子二百米比賽中，蘇樺偉的媽媽適時出現在賽場邊，她一邊攥起拳頭鼓勁一邊高喊“偉仔，加油”。那一刻，蘇樺偉猶如神助，風馳電掣般奔跑，終以二十四秒六五的驕人成績一舉奪得金牌，同時創造了男子殘疾人二百米項目至今無人打破的世界紀錄。值得一提的是，這枚金牌是香港代表隊摘取的北京殘奧會田徑運動項目的首金。頒獎時，中國國家體育場九萬名觀眾熱血沸騰，一齊站立高唱劉德華的《中國人》，蘇樺偉更是哭成了淚人。

在參加2012年倫敦殘奧會并獲得男子二百米銀牌后，蘇樺偉由于年齡和傷病等原因慢慢遠離了田徑運動。2016年1月，他正式退役。在長達二十一年的田徑生涯中連續參加五屆殘奧會、斬獲六枚金牌，已成為蘇樺偉一生中絢麗的底色和風景。

與劉德華的師友情誼

蘇樺偉雖然天生殘障且命運多舛，但他卻遇到了三位關鍵時刻能竭力相助的貴人——一位是生他養他的媽媽，一位是他的伯樂潘健侶教練，還有一位則是亦師亦友的香港“四大天王”之一的劉德華。

蘇樺偉小劉德華二十歲，兩人初識于1996年。當年蘇樺偉參加亞特蘭大殘奧會，一氣呵成地跑完第四棒的場景，給坐在電視機前觀看直播的劉德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經進一步了解，劉德華始知蘇樺偉家境貧苦，就托人捎信給蘇樺偉，表達了資助意愿。蘇樺偉因出身低微和身體殘障，內心無疑是有自卑感的，就沒做回應。劉德華明白蘇樺偉的心思，也不再勉強，但私下里仍然關注著蘇樺偉的一舉一動。

2000年10月，蘇樺偉遠赴悉尼參加殘奧會。他先后斬獲男子一百米、二百米、四百米金牌的壯舉，震驚了電視機前的觀眾，更打動了坐在看臺上觀看現場比賽的劉德華。其時，劉德華是2008年北京殘奧會形象大使。他用DV拍下了蘇樺偉的比賽過程，尤其對蘇樺偉在男子四百米決賽中后來居上的“逆襲”倍感欣喜：“這孩子，一開始真的是最慢的一個，到后面二百米卻逐漸超過別人拿到了金牌，實在了不起！”頒獎結束后，劉德華直接找到蘇樺偉和陪同他的媽媽，一番祝賀和夸贊后鄭重表態：“以后，你遇到困難，可以隨時來找我。”話語誠懇，令蘇樺偉的心中升騰起一股暖流。他明白了，作為著名明星，劉德華為人寬厚、熱心、大度，并非嫌貧厭殘之人。隨后，蘇樺偉開始接觸劉德華，而兩人的關系也因此慢慢親近起來。

雅典殘奧會后，蘇樺偉的生活并沒有大的改觀。有一次，為生活所迫，蘇樺偉的弟弟偷拿了哥哥的殘奧會金牌出外變賣，不想遇到了劉德華。劉德華這才知道，蘇樺偉在悉尼殘奧會獲得三枚金牌后只有不到二十萬元的獎金，遠遠不夠治療傷病和家用。心痛之下，劉德華阻止了變賣金牌的行動，同時把蘇樺偉安排在自己旗下的歌迷會“華仔天地”從事文員工作。這份工作，每周上三天班，有訓練時可自行離開，相較于一天到晚走街串巷的快遞員生涯，可謂“活少錢多”，大大緩解了蘇樺偉備戰北京殘奧會的壓力和家庭經濟的壓力。

從此，蘇樺偉和劉德華無話不說。

在備戰2008年北京殘奧會期間，蘇樺偉一直憋著一口氣，那就是要為媽媽贏取更多金牌。原來，當初媽媽嫁給爸爸時，因娘家貧苦沒有陪送一件金器。蘇樺偉長大后聽說了這件事，感動于媽媽多年來為自己所做的一切，發誓通過參賽奪取十枚金牌為媽媽打造金器。

劉德華飽經世事，深知此舉不當，就勸蘇樺偉放下奪取金牌打造金器的思想包袱，安心訓練。可蘇樺偉聽不進去，他認為：“我已獲得五枚金牌，這次在家門口再贏五枚金牌不成問題！”結果事與愿違，按照2008年9月北京殘奧會的規定，蘇樺偉只能報三個項目，而且在第一場男子一百米中他就折戟沉沙，僅以第三名沖過終點線。他深感失望。劉德華跑過來，一把將蘇樺偉抱住，像一位大哥哥一樣輕拍著蘇樺偉的后背。在第二場男子四百米失利時，劉德華又拉著蘇樺偉的手一邊走一邊寬慰著他，絕口不說比賽勝負的事。直到他在第三場男子二百米中贏得冠軍，劉德華才和 “華仔天地”的同事一起把蘇樺偉抬起拋向空中，并盡情地歡呼：“偉仔，贏了，你贏了，是冠軍……”望著劉德華，蘇樺偉淚如雨下。

此后，蘇樺偉非常注意聽取劉德華的建議。2016年，他決定退役時，向劉德華請教退役后的去向問題。劉德華以師長的身份剖析利弊，建議他不要偏離競技體育行業。蘇樺偉經過認真思考，最終選擇進入香港殘疾人士奧委會任職。

好的師友，需要歲月的打磨；有了好的師友，更需要用心珍惜。這就是偉仔和華仔留給世人的一種跨越年歲的師友情誼。

兩部感動無數人的勵志電影

蘇樺偉的人生令人唏噓，而以他為原型的兩部電影更是讓人淚目。

2006年，一部名叫《12秒58》的電影在香港上映。在這部電影中，蘇樺偉既是原型亦是男主角，他徐徐講述了自己從出生到獲得2004年雅典殘奧會男子一百米金牌的自強不息的奔跑人生故事，讓無數人觀之感動，更讓無數人知道了一個鐘愛跑步的“中國阿甘”蘇樺偉。兩年后，四川汶川發生大地震，蘇樺偉通過電影詮釋人生：“在大地震中，有很多人遭遇不幸，希望他們可以看到這部《12秒58》，希望他們不但要繼續活下去，還要活得精彩，因為這就是人生。”言辭懇切，令心靈遭受創傷的地震災區人民大受震動和撫慰。

時隔十五年，2021年8月，在東京殘奧會正式開幕前，又一部名叫《媽媽的神奇小子》的電影在香港上映。這部講述蘇樺偉在媽媽的關愛下奮力站起來繼而跑起來的影片，更全面、細膩地演繹了蘇樺偉倔強成長的故事，讓人深刻明白了“殘疾人同樣可以擁有精彩人生”的道理。有趣的是，后起之秀蘇炳添也在影片登陸內地院線時親自站臺宣傳，呼吁更多的人為中國運動員加油、為殘疾人運動員喝彩。

“身有缺憾，生活就更需要自強不息。”如今的蘇樺偉，雖不可能再像年輕時那樣飛馳賽道體驗“風吹過臉頰的感覺”，但在跑道邊指導和扶助新一代田徑運動選手時總能找尋到以前的自己。同時，他過往的傳奇經歷，也頻頻地被年輕一代的田徑運動選手提及。

（責任編輯/金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