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世界神經生物學界的著名科學家本·巴雷斯(Ben Barres)教授,在科學研究上叱咤風云。他開創了神經膠質細胞研究領域,在開發治療阿爾茨海默病和帕金森綜合征等疾病的藥物方面,取得了里程碑式的成就。但鮮為人知的是,這位男性大科學家曾經是一個在學術界備受歧視的年輕女孩。接受變性手術后的巴雷斯,親身感受到在變性前后,社會上對自己的研究成就所給予的明顯不同的評價,而這也鑄成了他獨一無二的跨性別科學家的傳奇人生。
父母眼中的假小子
1954年,本·巴雷斯出生于美國新澤西州的一個普通家庭。與她一起出生的還有她的異卵雙胞胎姐姐。父母給她取名叫芭芭拉·巴雷斯(Barbara Barres),但從外貌上看,巴雷斯更像個男孩。她的父母文化水平不高,沒有過多關注這個孩子存在的性別差異問題,只是認為與姐姐相比,她的性格更堅毅些,就把她看成一個假小子。但在鄰居們眼里,她是一個行為古怪的人。巴雷斯也一直認為自己是男孩子。從孩童時期,她就更喜歡玩具汽車而不是洋娃娃,并討厭穿裙子。她無法理解為什么姐姐能花那么長時間在梳妝鏡前打扮。
她天資聰慧,從小學習成績就很優異。家里其他三個孩子對科學都不感興趣,巴雷斯卻格外喜歡理科和數學。她還一直用男生的標準要求自己。她曾在專訪里說,大概從三歲起,她就覺得自己應該是一個男孩子。即使幾十年過去了,她也十分清晰地記得,她在姐姐婚禮上穿著女性禮服當伴娘時的那種極度不適感及強烈的痛苦。
六歲時,巴雷斯決定長大后要當科學家,開始搗鼓一些化學裝置和望遠鏡。巴雷斯后來回憶道:“在我六歲的時候,我就立志要成為一名科學家,而我的異卵雙生姐姐立志要成為一名護士。”當時,年幼的巴雷斯由于不合群,看起來很孤獨,但她自己從來沒有因此感到不開心,因為她總是有各種實驗要做,有各種機器要拆。
不過,巴雷斯并沒有性別歧視意識,此時對性別差異也不敏感,她不明白體育老師為什么會對男生說“別像個女孩似的”,因為她不覺得女孩有什么不好。
中學時期,立志投身于科學領域的巴雷斯夢想考取麻省理工學院。不承想,她的老師和身邊的同學隨即向她潑了一盆冷水,認為麻省理工學院幾乎是男人的天下,極少有女孩子能考入,并極力勸阻她。好在巴雷斯沒有聽從勸阻,因為她不覺得自己比男生差。最終,作為高二學生的她,憑著自然科學學習成績第一以及“數學競賽隊隊長”的身份,被麻省理工學院提前錄取。巴雷斯是家里第一個上大學的人,而且上的是理工科類名牌大學。她后來回憶說,她在麻省理工學院讀書的時候,全班只有她一個女生。
然而,在整個大學時代,巴雷斯仍然不時感到明顯的性別歧視。她在課堂上或是研討會上發表自己的觀點時,總會被別人打斷。當她取得優異成績時,她得到的不是掌聲,而是嘲諷或懷疑。更令人生氣的是,她是全班成績最優秀的學生,卻很難找到一位愿意帶她進行研究的主管老師。
一次,巴雷斯在課堂上解出了一道很難的數學題,而且全班只有她解了出來。但教授卻公開聲稱,他不相信巴雷斯能獨自解出這道數學難題,懷疑是她的“男朋友幫了忙”。事實上,巴雷斯并沒有男朋友,她解出那道題憑的是自己的超凡能力。對教授的武斷,巴雷斯憤憤不平。后來她才意識到,這就是性別歧視。
在選擇實驗室做本科畢業論文時,巴雷斯選擇導師也遇到了麻煩。但對她的男同學來說,選擇導師并不費力。所幸,她進入了瑪麗亞·琳德研究員的實驗室學習,而琳德是當時麻省理工科學學院為數不多的女教授之一。
這些歧視沒有讓巴雷斯對自己的能力產生懷疑,反而讓她更加清醒地認識自己,并且加倍努力。她定下了自己終生研究的目標:找出阿爾茨海默病、帕金森氏病和亨廷頓舞蹈癥等神經退行性疾病的治療方法。
世界神經研究領域的領頭羊
長期以來,有關神經退行性疾病的病因眾說紛紜,治療藥物也極其稀少。而巴雷斯選擇的研究方向,就是這個科學界知之甚少又亟待進一步開拓的領域。
為了實現自己的目標,巴雷斯在麻省理工攻讀完生物學后,前往達特茅斯學院學習醫學。學成之后,她又考上了哈佛大學神經生理學博士。在哈佛攻讀博士學位的時候,巴雷斯曾與另一個男同學競爭一項獎學金。當時,她已經在學術刊物上發表過六篇高質量的研究論文,而她的對手只發表過一篇。她亮眼的成績讓哈佛當時的院長都承認,她申請獎學金的優勢明顯更大一些。院長還私下對她說:“我看過你倆的申請,我認為肯定是你贏,你的申請好太多了。”但沒想到,獎學金最終還是給了那位男同學。就算巴雷斯再怎么想得開,對如此明顯的性別歧視也難以視而不見。更諷刺的是,一年后,那個男生退出了科學研究界,而巴雷斯卻堅持了下來。
好不容易熬到博士畢業,她前往倫敦大學進行研究,并在1993年進入斯坦福大學擔任助理教授。
人們一直將研究神經退行性疾病病因的注意力集中在免疫系統、遺傳等方面,但無法確定其病因。巴雷斯認為,這是因為大家一開始就忽視了神經膠質細胞所起的作用。幾乎沒有科學家認為神經膠質細胞值得研究,然而巴雷斯習慣了堅持走自己的路。因為早在麻省理工求學時,神經膠質細胞就吸引了她的目光,1983年時她就成了第一批神經膠質細胞的研究人員。那時候,她每天在實驗室工作到凌晨兩三點,然后就睡在辦公室的地板上。
巴雷斯研究發現,膠質細胞的更多功能仍然很神秘,比如它們在神經元形成、發育、成熟和再生方面發揮了極其重要的作用。它們看似不起眼,實際上不僅有助于大腦功能的發育,還可能會造成疾病。就比如在神經退行性疾病中,某些特殊的神經膠質細胞可能就是罪魁禍首。許多神經退行性疾病的發病原因,很可能就是神經膠質細胞出了問題。那么,如何對付這些膠質細胞,就開辟了開發藥物、治療的新思路。后來,巴雷斯還聯合創立了一家生物技術公司,試圖將一系列的研究發現轉化為藥物,期待有朝一日能夠成功阻止神經退行性疾病。
巴雷斯關于神經膠質細胞的研究成果,從根本上改變了人們對神經膠質細胞的印象。也因為這些創造性成果,她在學術上聲名鵲起,成為世界神經研究領域的領頭羊。
從“芭芭拉·巴雷斯”到“本·巴雷斯”
其實在研究期間,巴雷斯已經感受到自己的身體出現了重大狀況,而且影響到了她的生活和工作。在斯坦福大學擔任助理教授時,巴雷斯對工作環境很滿意,但性別上的認知錯位越來越讓她難以忍受。雖然她的外表打扮很中性,但她從來沒有跟任何人說過她覺得自己像個男人。
1995年,四十一歲的巴雷斯被診斷出患有乳腺癌。她覺得這是一個契機,就要求醫生在切除病變的右乳房時,順便把左邊的乳房也切除。醫生讓她考慮是否進行乳房重建手術,她斷然拒絕。乳腺癌在她家族中有遺傳的可能,但她與母親的經歷差別巨大:母親因乳腺癌失去乳房后,曾經為失去女性特征非常哀傷;巴雷斯卻認為沒有乳房對她是個巨大的解脫。
1997年秋天,巴雷斯偶然在報紙上看到一篇令她震驚的文章。文章講述了一個病人從女人到男人的變性故事,這讓她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人生還可以有另一種可能。在互聯網還不發達的年代,許多人還不知道“變性”這個詞。在當時美國學術界,光是做研究的女性地位都如此低微了,更別說是從女人變男人的跨性別人士。(跨性別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被世界衛生組織列為“性別認同障礙”,屬于精神疾病癥狀;直到2018年6月,才正式承認跨性別不是病。)
就是說,這個跨性別的改變還是有點可怕,巴雷斯必須在性別和職業之間做出決定。在做出變性決定的前一周,巴雷斯持續失眠。因為她一旦貿然改變了性別,也許面臨著學術生涯隨時結束的風險。比如:還能申請到科研經費嗎?會不會被學術界其他人排擠?會不會從此招不到學生?還會被邀請參加學術會議嗎……
在咨詢了幾個親密的同事后(他們無條件支持她做她自己認為正確的事),巴雷斯決定采取行動。這年12月,四十三歲的巴雷斯做了變性手術,從女人變成了男人。不過,她做的是不太徹底的變性手術,沒有進行變性的重建。在經歷過一系列激素治療和手術后,巴雷斯成功變成了一個真正會長胡子的男人,但聲音沒有完全變過來。巴雷斯從“她”變成了“他”,順勢也將自己的女性化名字“芭芭拉·巴雷斯”改為“本·巴雷斯”。
這個手術還帶來了一個意料之外的 “副作用”—— 巴雷斯發現,他在科學界里被人“更當一回事”了。巴雷斯迅速晉升為教授,然后是部門主管(系主任)。而且他更容易招收到雄心勃勃的博士后和研究生了。他也不必再擔心性別歧視,可以更加專注于研究。
當時,與大多數理工學科一樣,神經生物學領域也是男性的天下。而巴雷斯僅僅因為變了性,學術地位明顯比以前更高了,別人對他的評價也變得更好了。巴雷斯說:“變性后,我第一次感受到,說話時可以不被男人打斷、不被質疑。”與此同時,同事對他研究成果的批評和“挑刺”行為也越來越少。他終于成為一個不受呵斥和排擠的、“正經”的科學家了。但巴雷斯自己知道,他的學術水平其實無關性別。
不過,不可思議的事情依然時有發生。巴雷斯剛剛變性為男人不久,在一次學術演講結束后,一位不了解原委的同行誤認為他是芭芭拉·巴雷斯的弟弟。當巴雷斯在臺下走動時,無意間聽到一個同行聽眾在對別人說:“本·巴雷斯的這個報告真不錯,他的工作做得比他姐姐芭芭拉強多了。”那個同行不知道的是,本·巴雷斯就是之前的芭芭拉·巴雷斯。
接受了變性手術的巴雷斯,深知社會對男女態度的差異,也感受到了學術界對女性科學家的歧視,尤其能夠理解女性研究者所面臨的挑戰。巴雷斯指出,因為這種歧視,女學生和女學者常常要表現得比男同學、男同事高出一頭,她們的實力才能得到學校或研究機構的認可。
2006年7月,巴雷斯在《自然》雜志上發表了《性別究竟有沒有關系?》一文。他以自己的變性經歷為背景,指出女性在家庭、學校和社會備受歧視是女性在科學方面總的來說比不上男性的主要原因。要改變這種狀況,就要消除這種歧視,給予女性更多鼓勵。他鼓勵不管是女性或是男性科學家,都應該為性別歧視站出來說話。
巴雷斯的“戰斗”并沒有止步于此。擁有特殊身份的他,開始反思和質問學術圈某些根深蒂固的觀念。他積極參與平權討論,發表文章駁斥學界各種關于女性不適合做學術的言論,甚至在學術會議上多次反對歧視、呼喚平等。2007年,在美國神經科學學會年會(全球最大規模的專業會議之一,參會者超過三萬人)上,大家都在講自己的最新成就,巴雷斯卻用了很長時間談論成為一名女科學家有多難。作為過來人,他深知女性遇到匪夷所思的差別對待時,真的會恨不得立刻變成一個男人。
在生命的最后階段,仍心系學生
2013 年,因為在神經膠質細胞研究上取得的杰出成就,巴雷斯當選為美國科學院院士。他是美國科學院第一位跨性別院士。巴雷斯在學術上不斷有新的發現,然而,命運又給他開了一次莫大的玩笑。
2016年4月,在他的博士班學生口試前夜,巴雷斯在凌晨3點突然感到胸口疼痛。他開車趕到醫院掛急診,本來以為是心臟方面的疾病,檢查后才知道他的胰腺長了一個巨大的腫瘤,而且已經擴散到了肝臟,死亡率極高。
在確診胰腺癌的第二天,巴雷斯首先想到的就是幫助實驗室所有人確定過渡計劃,以確保在他去世后,他們每個人都能有一個好的歸宿。生病后的巴雷斯仍堅持每天工作,繼續探索膠質細胞的秘密,也從未停止指導他的學生和博士后。有時因為化療體力消耗太大不能起床,巴雷斯就在床榻上工作。只要體力允許,他都會在早晨走進實驗室,而且離開得比誰都晚。他以這樣的方式激勵著所有的學生,似乎擁有著無窮無盡的力量。他最自豪的事情,就是學生們持續有令人興奮的新發現。
巴雷斯是個樂觀主義者,即使身患癌癥,他仍認為自己是個幸運的人。他一直記得自己做實習生時,有一個六十多歲的男人剛剛被診斷出癌癥,就抓住他的手告訴他:不要日日夜夜努力工作而忽視健康。“我完全忽視了。”巴雷斯笑著說,“但我沒有遺憾。我真的不太在意死亡,只是令人沮喪的是,還有很多事情我無法繼續探索。”
經過治療,巴雷斯的腫瘤和轉移灶有所縮小。可是反復的治療過程仍無法抑制其病情的惡化。在生命的最后一個月里,巴雷斯選擇了放棄治療,回到家中居住,并繼續工作。癌痛發作時,他不得不靠嗎啡止痛。不幸的時刻還是降臨了,2017年12月27日,巴雷斯因醫治無效,在加州的家中與世長辭,終年六十三歲。
巴雷斯的工作單位斯坦福大學發布的悼文里說,在生命的最后階段,他仍然忙于為學生們撰寫推薦信。巴雷斯還給帶過的學生發信息告訴他們:“給你們寫推薦信是我所剩無幾的生命中最重要的事。”巴雷斯一生共培養了四十五名博士生和博士后研究員,其中至少有二十四位成了大學教授。巴雷斯沒有談過戀愛,總是把同事當成家人,把學生當成自己的孩子。學生的進步和成功,就是他快樂的來源。
有些人的存在,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了一點。巴雷斯就是一個這樣的人。
(責任編輯/侯文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