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2年,樂黛云九十一歲了。
去年,在《九十年滄桑:我的文學之路》新書發布會上,來自北京大學、清華大學、中國社會科學院等院校的二十余位專家學者,一起聆聽她分享人生。其中,包括她的“老學生”、北大中文系教授錢理群。
在北大幾十年,樂黛云桃李滿天下,她的學養氣度、人格魅力,吸引著一代代年輕人。選擇文學,選擇北大,選擇教育,對她來說,既是幸運的,也是幸福的。從十七歲孤身離開貴陽、瞞著父親去上北大,到五十歲赴美進修大器晚成,再到后來成為中國比較文學學科的拓荒者、奠基人,在人生的重要節點,她的選擇,都是北大。
“一領青衿,十年板凳冷,一待就是一生。”(季羨林語)在《九十歲感言》中,樂黛云說:“我與北大血脈相連,這里有我的老師、我的親人、我的學生們。我愛北大,愛她美麗的校園,愛她自由創新的精神。我深深感謝命運給予我的一切,光榮和卑屈、驕傲和恥辱、歡樂和痛苦、動蕩和寧靜……”
回望來路,她從容訴說、深情表白,“縱然再活千遍萬遍,我的選擇還是只有一個——北大”。
宋美齡和哥哥宋子文
父母啟蒙,無可救藥愛上文學
1927年,革命運動席卷中國,一位樂姓年輕人深感政治斗爭殘酷,結束在北大的學習后,他婉拒友人規勸,既不去南京,也不去武漢,決然回到了自己的出生地貴陽。
樂家是當地有名的富紳。四年前,他千里迢迢投考北大英文系。誰料,面試時,胡適說他的山城口音太重,沒有錄取他。一氣之下,他租了一間公寓,旁聽四年,且只聽陳西瀅和溫源寧的課。“學成”歸來后,他在貴陽一中教英文。穿洋裝、辦舞會、喝咖啡,和牧師交往,在當地人眼里,他是個地地道道的洋派人物。而他自己最得意的,則是娶了女子師范藝術系的校花為妻——他崇尚羅曼蒂克,溫馨有愛的小家庭是他朝夕夢想的。
1931年1月,小家庭迎來新生命,取名樂黛云。因父親向往西式教育,四歲時,樂黛云被送進一所天主教會學校,跟著修女學鋼琴。外面世界風云變幻,群山環繞的貴陽卻安寧祥和。唱著莊嚴圣潔的贊美詩,樂黛云童稚的心里,只有幸福和溫暖。
全面抗戰打破了生活的寧靜。隨著逃難人群的涌入,貴陽街頭陡然喧囂起來。不久,學校疏散,樂家隨貴陽一中撤離到十里外的農村。條件艱苦,父親卻不改浪漫。閑時,他帶著一家人到山頂野餐。落日余暉下,樂黛云和弟弟在草地上打滾、摘野花。母親用棕櫚葉和青藤編織著小花籃,而父親則用英文引吭高歌:“家,家,甜蜜的家!雖然沒有好花園,春蘭秋桂常飄香,雖然沒有大廳堂,冬天溫暖夏天涼……”
他們的生活如一首美麗恬靜的牧歌,而父母,儼然以沈復、蕓娘自況。由此,《浮生六記》也成了樂黛云的啟蒙讀物。因附近沒有小學,父母兼做了老師,父親教英語、算術,母親教語文和寫字。嫌小學課本過于枯燥無味,母親便挑選一些淺顯的文言文、易懂的散曲,或者自編短文,讓她閱讀和背誦。
其時,抗日救亡運動風起云涌,標語隨處可見,樂黛云還學會了唱“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一位新來的美術老師成了家里的常客,天花板上,就藏著他帶來的文件。一個漆黑的晚上,美術老師突然被警車帶走。不久,父親也被學校解聘,罪名是“與共產黨分子往來”。
那是1941年,樂黛云十歲。
父親失業后,全家無奈回到貴陽。祖父去世,家道中落,一家人只能擠在堂屋旁邊的一間空屋里。多年后,樂黛云把艱難寫進回憶:“母親把父親過去照相用作底片的玻璃洗得干干凈凈,一扎扎捆得整整齊齊,裝了一籃子,拿到金沙坡,人家不愿買,說了很多好話才算賣了五毛錢。母親和我真是一路滴著眼淚回家。”
很長一段時間,父親萎靡不振。逆境中,母親教導樂黛云,要奮發圖強,將來出人頭地。
生活正困頓時,突然柳暗花明——父親的老同學正為剛成立不久的貴州大學招兵買馬,于是,父親被聘為英文系講師。就這樣,全家人來到貴州大學所在的花溪。在這個市郊小鎮,父親的快樂又回來了。樂黛云也是興奮的,由于日機轟炸,貴陽女中也搬到了花溪,她有學可上了。
連年戰亂,貴陽女中聚集了一批逃難來的優秀教師,樂黛云最喜歡的是教國文的朱桐仙。朱老師從不照本宣科,課本之外,經常給學生講小說,英國作家托馬斯·哈代的《德伯家的苔絲》,講了整整一學期,那是她丈夫翻譯的。除此之外,還有《三劍客》《簡·愛》等西方小說。
“這些美麗的故事深深吸引了我,幾乎每天都等待以至渴望著上國文課。”文學吸引了樂黛云,她開始寫散文,寫詩,參加每一次國文比賽。在老師的鼓勵之下,她無可救藥地愛上了文學。樂黛云的閱讀范圍也越來越廣,從希臘神話、武俠小說到張恨水的言情小說。初三時,她又迷上了俄國文學。讀到屠格涅夫的《前夜》時,女主人公葉蓮娜成為她的人生標桿。朦朧中,她在心底埋下了革命的種子。
革命為何物,樂黛云并不清楚,但是人間的不平,她已有體驗。因父親最怕和官府打交道,交房稅、地稅的事,都是派她去。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子,“常常迷失在那些數不清的辦公桌和根本弄不懂的復雜程序中,被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兒們呼來喝去,以致失魂落魄”。對此,父親安慰她:“就像去動物園,獅子老虎對你亂吼,你總不能也報之以亂吼吧!”對官僚,她既怕又恨,從此深惡痛絕。
她對革命的感受,來自表哥。抗戰勝利后,表哥帶著一幫同學從西南聯大回來。他們講聞一多,講李公樸,講到暗殺場面時,群情激憤。樂黛云聽得目瞪口呆,“覺得自己過去簡直白活了”。
那時,她已在貴州第十四中讀高中。十四中的老師,不乏原來的大學教師、報刊文人,師資水平非常高。而身邊的同學,也多是官家和有錢人家的子弟。抗戰勝利后,朋友們有的回了原籍,有的去了北京、上海、南京。高三時,樂黛云暗下決心,一定要離開這群山封閉的高原之城。
被四所大學錄取,瞞著父親上北大
1948年,樂黛云高中畢業,因貴陽不設考點,她只身遠赴重慶參加高考。她搭乘了一輛運貨的大卡車,穿行在峭壁間,一路心驚膽戰。西南地區的考場設在重慶沙坪壩中央大學舊址,學生已經放假回家,空蕩蕩的宿舍里臭蟲肆虐。
頂著三十八九攝氏度的高溫,樂黛云用二十天參加了三所大學的入學考試。因對西方文學的熱愛,她填報的都是外文系。回到貴陽后才知道,學校已決定保送她去北京師范大學。不久,北京大學、中央大學、中央政治大學的錄取通知也陸續寄到。不料,家里卻因此掀起一場風波。
四所大學中,樂黛云選擇了北大,她一心一意要參加革命,而北大是最革命、最開放的大學。對國民黨必敗,她深信不疑。然而父親堅決反對。彼時的中國,戰事還在繼續,到處兵荒馬亂,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出去亂闖,無異于跳入火坑。經過多次爭吵、懇求,甚至以死相要挾,父親通過對時局的判斷,只勉強同意她去南京的中央大學。
這時,母親悄悄支持了樂黛云,出發時,多給了她十塊銀圓,默許她到武漢后改道北上。
1948年秋天,樂黛云輾轉來到武漢,找到了北京大學北上接待站。和北上學生一道,在顛簸的大卡車上,高唱著“你是燈塔,照亮著黎明前的海洋……”,她終于看到了古老的城樓。那一刻,“真覺得是來到了一個在夢中見過多次的自由的城”!
意外的是,樂黛云被錄取到了中文系。據說,中文系教授沈從文看了她的入學考試作文,覺得她“才詩并茂”,“不應該學外語,應該學中文,以充分發揮寫作方面的才能”。
雖然陰差陽錯來到中文系,但老師們博學高雅、氣度非凡,樂黛云很快就被深深吸引。沈從文教國文,對學生的作文,他都是一字一句親自修改。學生如果哪天得到他的夸獎,就像過節一樣,好多天都難以忘懷。講現代文學的廢名先生,則全然不同,他是周作人的弟子,年輕時就推崇魯迅,自稱“比魯迅還了解魯迅”。講課時,廢名非常入神,他不管學生聽還是不聽,只沉浸在自己的遐想中。坐在第一排的樂黛云盯著他“古奇”的面容,仿佛產生了“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應’和‘共鳴’”。
從不按部就班,也不墨守成規,樂黛云感受著自由的學術氛圍。許多年后,這成為她治學的態度。
既喜歡讀書,也惦記著革命,樂黛云加入黨的外圍組織,白天上課,晚上參加地下工作。深夜,月光下,她和一位地下黨員打著手電筒校對革命宣傳品,有時是繪制建筑物的方位圖,傳給解放軍。年輕的心,感受著浪漫與激情。
不久,中國人民解放軍兵臨北平城下,校長胡適離開了北大。炮聲中,課堂不再寧靜,樂黛云參加了學生自治會,其任務之一就是勸說老師們相信共產黨,不要去臺灣。她的勸說對象是沈從文。面對沈從文和他美麗的妻子,樂黛云滿腔熱情慷慨陳詞。后來,胡適派來的飛機停在東單廣場,沈從文沒有上。當然,那并不是因為樂黛云那“空洞而幼稚”的勸說。
留在北大,和湯一介結為伴侶
1949年1月底,北平解放。為了解放全中國,好多同學參加解放軍,走進“南下工作團”,入學時的二十七名學生,只留下五位。樂黛云選擇留在北大。五個月的讀書生活讓她熱愛校園,崇尚學術。她學俄語,加入劇社,排演蘇聯話劇,通宵達旦地看《靜靜的頓河》《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北大成立新民主主義青年團時,她擔任了宣傳委員。也是在那時,她結識了組織委員湯一介。
湯一介是北大哲學系學生,比樂黛云高一級,他出身書香世家,父親是北大教授、國學大師湯用彤。湯一介儒雅內斂,與樂黛云的熱情奔放大相徑庭。可是,北大舞臺上,那個活力四射的身影,讓他覺得“那么美,那么有激情,那么感動人”。不知不覺中,他愛上了樂黛云。
有一次,他們一起去南苑勞動,躺在草地上休息的當兒,湯一介揪了幾根小草,看似隨意地放在樂黛云胸前的工裝褲口袋里。沒有甜言蜜語,樂黛云的心卻怦怦直跳,“他是一個含蓄的人,這幾棵小草已經很感動人了,至少是以心相許的那種感覺”。就這樣,在幾個追求者中,她選擇了湯一介。
從此,未名湖畔多了一對年輕的身影,他們一起爬山,一起去圖書館讀書,愛的藤蔓逐漸蓬勃葳蕤。生活充滿激情,樂黛云開始拿起筆來書寫,陸續在《北京解放報》和《人民日報》發表作品。讀過小說《庫頁島的早晨》后,她為書評起的標題是《生活應該燃燒起火焰,而不只是冒煙》。她還把捷克作家伏契克的《絞刑架下的報告》推薦給湯一介。湯一介認真讀完后,在信中熱烈地表示:“烈焰轉瞬即逝,但它照亮的面積更廣闊。我想,就讓我們走到一起吧,那是兩支烈焰的匯聚!”
有愛情澆灌,樂黛云總是熱情澎湃,參加活動樣樣突出。1950年暑假,她被選為北京學生代表,和來自全國各地的二十余名學生一起,途經蘇聯,到捷克參加第二屆世界學生代表大會。她帶著興奮走出國門,湯一介卻惴惴不安:“她俄語好,怕她跑了不回來了。”
事實證明,湯一介的擔心并非多余。一個月的會議很快結束,回國前兩天,樂黛云突然被秘書長召見,問她是否愿意留在全國學聯駐外辦事處工作,“留下來,將來可以上莫斯科大學”。考慮再三,樂黛云婉拒了,選擇隨團返回北大。幾十年后,她回憶說:“我對此引誘一口回絕,自己也說不清是什么原因。我雖然積極參加各種革命工作,但內心深處卻總是對政治懷著恐懼和疏離之情。這種內心深處的東西,平常我自己也不察覺,但在關鍵時刻卻常常決定著我的命運。”
另一個潛在的原因,當然就是湯一介。1952年,樂黛云畢業留校,成為中文系最年輕的助教。這年9月,她與湯一介結為伴侶。
蒙冤二十載,北大和文學
仍是生命底色
作為第一代“新型知識分子”,樂黛云懷揣夢想投身工作。在教學上,她拜文學大家王瑤先生為師,把中國現代文學史定為研究方向。比起古典文學,研究現代文學風險很大。王瑤曾勸她:“搞現代史是非常困難的,有些事還沒有結論,有些貌似有定論,卻還沒有經過歷史的檢驗。況且有時還會有人打上門來,說你對他的評價如何不公,他是如何如何偉大,等等,你必須隨時警惕不要遷就強者,不要只顧息事寧人。”
樂黛云沒有退縮,她喜歡這富有活力和挑戰的學科,開始花大量時間研究魯迅、茅盾、郭沫若等。幾年后,學術研究有所斬獲,她撰寫的《現代中國小說發展的一個輪廓》在《文藝學習》雜志連載多期。因成績卓著,她被授予“向科學進軍”模范、“讀書標兵”等榮譽。
馳騁在研究的樂園,樂黛云躊躇滿志。遠離政治的她,無論如何都不會想到,自己會被卷入風暴。
1957年,樂黛云擔任中文系教師黨支部書記,滿懷激情想干一番事業。當時的文科刊物非常少,而且只發表名人的文章。為了讓青年教師有機會發表文章,她組織了八個人準備辦一本學術刊物,并商定了兩期準備發表的文章。樂黛云興高采烈地跑去向王瑤先生匯報,卻被告誡立刻停辦——反右已經開始,王瑤敏銳地感知到了政治風向的變化。
刊物夭折了,想辦刊物的人也沒有躲過厄運,八位青年教師無一幸免,都被打成右派,罪名是圖謀創辦“同仁(人。編者注)刊物”,意圖不軌。作為書記、發起人,樂黛云成了“極右派”,被開除公職、開除黨籍,下鄉勞改。而那時,她正在家坐月子。
為了剛滿月的孫子,一向潔身自好的公公湯用彤,找到學校領導,說孩子需要喂奶,請求讓兒媳緩期接受勞動改造。就這樣,樂黛云被允許留下來八個月。期限一到,下鄉通知立刻就來了。離家那天,湯一介在黃村搞運動,樂黛云獨自離開家。偶一回頭,她看到公公湯用彤隔著玻璃門在向她揮手。
在北京遠郊門頭溝區的崇山峻嶺中,樂黛云背石頭、修水庫、壘豬圈。由于拒不認“罪”,她不能回家探親。痛苦中,文學拯救了她。悲傷時,她默念伏契克的話:“我愛生活,并且為它而戰斗……”寂靜的山里,望著頭頂的云、身邊的樹,她會想到季羨林的散文《寂寞》,她要和季先生筆下的樹一樣,“忍受著北風的狂吹;忍受著白雪的凝固;忍受著寂寞的來襲,切盼著春的來臨”。
文學給了樂黛云力量,她的內心變得安然自在,“每天趕著小豬,或引吭高歌,長嘯于山林,或低吟淺唱,練英語、背單詞于田野”。給她勇氣的,還有丈夫湯一介。盡管被批評警告,給樂黛云的信,他都堅持寫“樂黛云同志收”。他堅信,她沒有錯。
1962年底,樂黛云成為“摘帽右派”,被允許回到北京大學,恢復公職,職務是資料員。不被允許上講臺,樂黛云的心情難免郁悶。一個深夜,公公湯用彤和她聊天時說道:“你知道‘沉潛’二字的意思嗎?沉,就是要有厚重的積淀,真正沉到最底層;潛,就是要深藏不露,安心在不為人知的底層中發展。”
“沉潛”二字,猶如一劑良方。在資料室里,樂黛云“躲進小樓成一統”,在文學中汲取營養。
可是緊接著,更大的災難來臨了。這一次,湯一介也沒能躲過。他被審查,批斗,關在哲學樓里,夜里十一二點才能出來。那些日子,樂黛云白天干活,晚上就坐在哲學樓的臺階上等他。兩三個月,她風雨無阻。最險惡的日子,他們始終“生死與共,互相信賴”,“沒有一次想到過死”。
1969年,湯一介和樂黛云帶著兒子到江西鯉魚洲接受勞動改造。在這片荒涼的土地上,他們種稻、種菜,自己蓋房。因為要把泥做成磚,樂黛云的腿整天泡在水里頭,由此落下了病根。
二十年過去了。經歷種種磨難后,樂黛云更加堅信一點,那就是:“文學不只是可有可無的個人消遣品,不只是逃避個人憂患的避難所,不只是馳騁個人想象的跑馬場,更不只是單純的謀生手段,而是對重構人類精神世界,再造人類精神文明,負有重大歷史使命的責任承擔者,特別是對于選擇了文學作為終身職業的人來說,更是如此。”
最能產生思想的地方,是家里的那張桌子
1978年,樂黛云剛剛被平反,就被王瑤先生選為助手。由于王瑤年事已高,她負責了大部分的教學和溝通工作。那一屆現代文學專業招收的研究生中,有后來成為文學研究大師的錢理群。那時,政治環境尚不明朗,每當“胡思亂想”“惶惶不安”時,錢理群就向樂黛云求助。而樂黛云總是毫不猶豫鼓勵他“獨立思考”,促使他向學術研究跨出了第一步,最終在現代文學研究領域“找到了自己”。
也是那一年,北京大學招收了第一批歐美留學生。樂黛云能講英文,又一向“膽大”,被派去給留學生開設現代文學課。盡管當時規定是講魯迅的文章和浩然的《金光大道》,但她還是講了老舍、巴金、曹禺等“資產階級作家”的作品。
為了讓學生深刻理解這些作品,樂黛云下功夫研究西方文學在中國的傳播,之后驚奇地發現,王國維、魯迅、茅盾等大家都曾在思想上受到尼采的影響。在這些研究的基礎上,1981年,她寫了《尼采與中國現代文學》一文,發表在《北京大學學報》上。東西方兩種文化搭在一起,機緣巧合,樂黛云由此一腳踏進了比較文學的大門。
這篇文章引起了學術界的強烈反響,也引起了班上的留學生薇娜·舒衡哲的關注。舒衡哲是一位年輕的歷史學家,當時是美國威斯理安大學的副教授,在她推薦下,哈佛燕京學社向樂黛云發出了進修一年的邀請。
知天命之年,樂黛云赴美留學。臨行前,最早提出過比較文學想法的楊周翰教授對她說:“研究外國文學的人一定要有中國人的靈魂,要用中國人的眼光、視野和靈魂去研究,否則永遠無法超越別人!”
牢記著這番話,在哈佛,樂黛云刻苦攻讀,她選的所有課程,都是比較文學系的。她讀得很辛苦,聽不懂的,就用錄音機錄下來,一個字一個字弄懂。
比較文學深深吸引了樂黛云。一年期限到了,她覺得自己才剛入門。恰在此時,加州伯克利大學邀請她去做客座研究員,她決定留下來繼續學習。與此同時,北大開始傳出流言,說她不再回國了。
流言蜚語并非空穴來風。在美期間,樂黛云完成了英文著作《中國小說中的知識分子》,并多次受邀到各國訪問,影響很大。加之丈夫湯一介應邀到哈佛訪學,一雙兒女也來到美國讀書,被猜疑在所難免。
對很多人來說,那時的大洋彼岸“到處是精金美玉,到處是奇花異卉,簡直是人間樂園,天上福地”。而留下,對樂黛云來說也是唾手可得,包括美國的朋友們,也建議她辦理長期簽證。然而,1984年夏天,在人生轉折的關鍵時刻,她回來了。后來,她對同事說:“我最能產生思想、最能寫作的地方,就是自己家里的那間書房,那張桌子和那把椅子。正如魚兒總要回到賦予它生命的源頭,我只能從這里再出發,再向前!”
回國后,樂黛云想搞比較文學,可是北大中文系很難接受,有人說她“中國文學不通,外國文學半拉子,所以搞比較文學”。樂黛云卻始終懷揣熱情和堅定,當深圳大學向她伸出橄欖枝時,她欣然前往。
1985年,中國比較文學學會在深圳大學成立,季羨林任名譽會長,楊周翰任會長,樂黛云則承擔了“馬前卒”的具體工作。把老先生們團結在比較文學周圍,她笑言自己是“拉大旗作虎皮”。學會組建第一屆比較文學講習班時,有超過二百名青年教師參與。后來,他們被稱為中國比較文學領域的“黃埔一期”。
不久,教育部正式批準設立北京大學比較文學研究所,樂黛云擔任所長。
重返北大講臺,樂黛云成了校園里的“偶像老師”。她旁征博引、激情昂揚,文學課堂獨有的魅力吸引著莘莘學子。因為聽課的學生太多,連窗臺上都坐滿了人,不得不把教室搬到可以容納八百人的大禮堂。她全身心投入,學術專著也隨之誕生。1987年,樂黛云的《比較文學與中國現代文學》出版時,季羨林親自為其作序,并稱這本書為“及時好雨”。在序言中,他如此贊譽:“作者以開辟者的姿態,篳路藍縷,談到了許多問題,發表了很多精辟的見解,給人以很多的啟發,讓人如行山陰道上,應接不暇;如入寶山,不知道撿哪一塊為好。”
在國內比較文學研究沉寂多年后,樂黛云開風氣之先,成為這一領域的拓荒者。
學科建設完成后,樂黛云培養出了大批比較文學研究人才。站在世界各國的講臺上,她自信地講述著美好的中國文學。在她的引領下,比較文學的星火已燎原,中國終于成為世界比較文學第三階段的主導力量。
從青春到白發,和湯一介一起漫步在未名湖畔、博雅塔旁,樂黛云慶幸她選擇了文學,選擇了北大,選擇了湯一介。
2014年,湯一介永遠離開了她。那天,樂黛云穿著黑色套裝,坐著輪椅告別摯愛。起居室的墻上,掛著湯一介的大照片,在“老湯”的注視下,她筆耕不輟,著作等身。
因為選擇了教育,樂黛云并不孤單。她北京大學燕南園的家里,常常高朋滿座,談笑風生。鮐背之年,和年輕人在一起,她青春仍在,熱情依舊。
(責任編輯/金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