價款債權抵押權的成立要件與解釋

中南財經政法大學 杜孟真，陳程，羅曼珂，蔣艷智

一、引言

價款債權抵押權起源于英國，最初僅適用于不動產。美國于19世紀末將其擴展適用于動產，幾乎同時還承認了嗣后財產條款的效力。我國的價款債權抵押權源于美國《統一商法典》（以下簡稱UCC）第九編規定的價金擔保（以下簡稱PMSI），雖此前無實踐基礎，但對中小企業的發展大有裨益。

UCC中PMSI的正當性源于在先浮動抵押的壟斷假定。當在先債權人于債務人的動產上設定浮動抵押權，價款債權人在后于債務人的新增動產上設定抵押權，前后兩種抵押物種類可能相同。但價款債權人為債務人提供新的專款融資，專用于購買某個動產，已不被浮動抵押債權融資所及。PMSI既不會減少責任財產而損害在先浮動抵押權人的利益，也更有利于債務人繼續融資、生產發展。在該新增動產上，無論債務人是否享有抵押物的所有權，在先設立的浮動抵押權負擔均劣后于PMSI。

在引入PMSI之前，有支持者認為它既保護了特定抵押權人，又拓寬了抵押人的融資渠道[1]。也有反對者認為它有損在先擔保權人的信用期待，且與動產抵押權規則體系有不相容之處。[2]我國引入的價款債權抵押權，僅以一個條文賦予其超級優先效力，這給學者很大的解釋空間。其超級優先效力不僅及于在先浮動抵押權，還優先于買受人在先設立的其他擔保物權。法律賦予這一意定擔保物權以法定的超級優先效力，勢必會引起現有動產抵押權體系的適用矛盾，因此有必要解釋清楚其成立要件。

二、價款債權的范圍

若僅按照文義解釋，價款債權專指買賣合同約定的價金，這會壓縮價款債權抵押權的適用范圍，無法發揮其保護價款債權提供者的價值指向，更不利于債務人繼續融資。融資租賃中的出租人以租金的形式回收購買租賃物的融資，也具有擔保功能。此外，參考UCC中PMSI所稱價款，除買賣合同價金外，貸款人的融資債權視為價款。無論是直接提供抵押物的出賣人，還是間接提供抵押物的貸款人，都是直接的價款提供者。

價款債權應當與抵押物具有牽連關系。[3]牽連關系可以分為兩個層次，分別是價款與抵押物的牽連，權利與抵押物的牽連。于第一個層次，價款與抵押物具有對應關系，價款的產生是為了購買該動產。這種牽連可以是基于同一法律關系而發生的牽連，也可以是基于不同法律關系而發生的牽連。[4]于第二個層次，為擔保價款債權的清償，權利人在購買的動產上設立價款債權抵押權。若債權人在另一財產上設定抵押權，則不成立價款債權抵押權，僅構成一般抵押。若沒有牽連關系，則不能主張超級優先效力，僅可以主張一般動產抵押權效力。

依《民法典》的舉證責任原則，由債權人證明存在牽連關系。當賣方（或出租人）為債權人時，通過買賣合同（或融資租賃合同）約定的付款期限即可證明該牽連關系。當貸款人為債權人時，借款行為和買賣行為之間可能時間間隔較長，甚至先后順序相反，貸款交易和買賣交易的關聯沒有那么緊密。UCC中的價值選擇對債權人較為苛刻，認為借款合同必須先于買賣合同或者同時訂立，才能設立PMSI。《民法典》對買賣合同和借款合同的成立先后沒有限制，只要貸款人在債務人接受占有后10日內提供價款即可。[3]貸款人需要證明價款是為了給債務人購買抵押物，且價款實際用于購買抵押物。若貸款人未實際發放貸款，僅使債務人獲得應收款項的，不能取得價款債權抵押權。[5]

三、抵押物的范圍

盡管PMSI起源于不動產，我國對于不動產的保護已非常充分，沒有以價款債權抵押權保護不動產出賣人的社會需求。《民法典》對價款債權抵押權的客體未作具體區分，依文義解釋標的物的范圍涵蓋一切動產。UCC依抵押物的特性將動產區分為四類并適用不同的規則，是權衡了對在先擔保人利益的影響。以存貨為例，特性是具有極高的類型固定性和交易流動性。當其他債權人為企業購買新存貨提供融資時，在先的浮動擔保權人很可能不知情而繼續向擔保人提供融資，因此UCC規定了PMSI權利人5年內的通知義務。[6]我國有學者也曾建議，債務人應通知其他擔保權人，否則PMSI不具有超級優先效力。[7]《民法典》作為基本法有不作具體區分的理由，但是應當控制不明確的分類可能造成的隱患。

按照《民法典》對動產的分類，特殊動產和財產權利依其特性應區別對待。我國的一般動產擔保在“動產和權利擔保統一公示系統”登記，既提高了便利性又增強了安全性。特殊動產有專門的登記系統，能夠滿足擔保需求，另設立價款債權抵押權的必要性不大。美國不允許在知識產權或其他無形財產上設立PMSI。但是繼受美國法的一些國家，如加拿大允許在知識產權上設立PMSI。知識產權、股權等財產權利在我國視為動產，其登記機關尚未統一，暫時不宜承認其可設立價款債權抵押權。

四、價款債權抵押權的設立

（一）抵押合同

按照動產抵押制度的一般規定，抵押合同生效即可設立抵押權，不需要公示（交付）。有學者認為，依照《民法典》第224條的規定，交付意指所有權的移轉。[5]從抵押權為他物權的性質分類來看，出賣人欲在動產上設立價款債權抵押權，就必須先移轉所有權。也有學者認為，依照《民法典》第416條的文義，法律并未將交付規定為價款債權抵押權的成立條件，交付僅僅是登記的法定寬限期的起算點。[4]出賣人交付動產，并沒有移轉所有權的內在意思。買受人接受占有，是為了對抵押物的使用和收益。且前述UCC中PMSI的設立與擔保物的所有權歸屬無關，動產所有權是否移轉給買受人并不影響其設立。從動產抵押制度的法律體系分析，價款債權抵押權作為抵押權，其設立應當適用《民法典》403條而非224條的規定，僅以抵押合同生效為動產抵押權的設立條件。

在先擔保權人在擔保合同中禁止債務人在其未來財產上設定價款債權抵押權的，不能約束其后的價款債權人。美國根據擔保物是否明確，賦予其上在先擔保權不同的效力。①一方面，由于我國對債務人未來財產的擔保限制，在先債權本身無法設立價款債權抵押權。另一方面，第三人設立價款債權抵押權無損在先擔保權人的利益，且有利于債務人繼續融資，便不得約束第三人。

（二）辦理登記

《民法典》第416條規定了10日內辦理抵押登記的生效要件。有學者認為，價款債權抵押權的超級優先效力因登記而發生，登記時間即為產生超級優先效力的時間。[8]不同于《民法典》第403條的一般動產抵押時未登記時仍取得抵押權，價款債權抵押權未登記時不能發生超級優先效力。法定寬限期在性質上屬于不變期間，不存在中斷或延長事由。期間經過，價款債權人即喪失在抵押物上設立價款債權抵押權的權利。如前所述，價款債權人未及時登記，則僅發生一般動產抵押權。若未辦理登記的，依照《民法典》403條抵押權不具有對抗效力，若超過法定寬限期辦理登記的，依照《民法典》第414條登記在先原則確定優先順位。因我國不承認未來取得動產上的固定抵押和預告登記，在法定期間（交付）開始前無法登記。因意外登記的，有學者認為可賦予其相同的私法效果，[4]但應考慮到賦予其補正效力，很可能會導致動產抵押體系內的沖突與矛盾。

五、結語

在已經有價款債權抵押權規定的基礎上，該權利形式和實質上都符合物權法定原則的要求。于價款債權抵押權的制度解釋而言，僅僅明確成立要件是不夠的。制度結構內的效力延申、債權債務的轉讓、抵押物轉讓等都有待解釋。關聯制度方面，與所有權保留②、浮動抵押③、典型擔保物權以及與租賃權的關系也需要重新梳理。可以從比較法的角度，借鑒西方國家的立法經驗，從更適合我國國情的角度解釋價款債權抵押權的適用路徑，以獲得更好的市場效果，鼓勵中小企業的發展。

注釋

①若在先擔保物協議中明確以未來某個具體的動產為擔保物，則在先債權本身可能構成PMSI；若未明確擔保物，則第三人可以在該擔保物上設立PMSI。

②《民法典》仍然承認了非典型擔保的效力，形成了價款債權抵押權與所有權保留并存的現狀。相比于為當事人提供選擇的便利，兩種制度的沖突和功能的重疊難以忽視，兩者的關系亟須新的解釋。

③價款債權抵押權雖無損于在先浮動抵押人和債務人，但是對權利人的“偏袒”，勢必會減少債務人的其他在先擔保物權人的利益。由于浮動抵押權人特定的劣后序位，債權人可能即使擴展固定抵押的范圍，也不愿意采用浮動抵押。這將是對浮動抵押制度高效率性和確定性的極大損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