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繼飛 邵澤燕 徐志男 張愛華 聶立聰 秦紹林
圍絕經期抑郁是指在婦女絕經前后期間出現情緒持續性低落、善哭易怒、焦慮煩躁、注意力較前減退、對事物興趣減低等癥狀,嚴重者還可伴有自殺傾向[1]。流行病學調查顯示[2-4],圍絕經期抑郁是抑郁癥患者的高發人群,70%婦女發生在圍絕經期,中國圍絕經期抑郁癥的發病率為23.8%,且逐年呈上升趨勢,嚴重影響患者的工作狀態和生活質量,已引起社會的廣泛關注。圍絕經期抑郁可歸屬于中醫“郁癥”“絕經前后諸證”等范疇。正所謂“人年四十,而陰氣自半也”,歷代醫家多從陰虛肝郁論治[5]。本文基于《素問·生氣通天論篇》“陽氣者,精則養神,柔則養筋”等理論思想,以烏梅丸“溫陽解郁法”從陽虛肝郁論治,具有一定療效。
陽氣是人體生理功能和物質代謝的原動力,其性向上、向外、亢盛、輕清,陽氣對人體生長、發育和衰老起著決定性作用,正所謂“得陽者生,失陽者亡。”根據抑郁的臨床表現,其性向下、向內、寧靜、虛弱,可歸屬于陰證,證屬陽虛[6]。從陽論治抑郁有三,其一,《素問·生氣通天論篇》云:“陽氣者,精則養神,柔則養筋。”陽氣對人體具有溫煦、溫陽的作用,陽氣足,則精神飽滿,身體健壯。陽氣弱,則精神萎靡,精力減退。其二,《素問·生氣通天論篇》云:“陰者藏精而起亟也,陽者衛外而為固也。”陽氣具有衛外固密功能。若陽氣虛損,衛外功能減弱,六淫侵犯營衛,擾亂氣血,可致神明失養。其三,《素問·生氣通天論篇》云:“陽氣者,若天與日,失其所則折壽而不彰。”陽氣對人體氣血具有鼓動作用,若陽氣虛弱,氣血運行不暢,使之郁閉不發,外在功能活動減弱,可出現精神萎靡,情緒低落等抑郁癥狀。因此,陽氣與抑郁關系密切,從陽論治抑郁具有一定必要性。切如《醫法圓通》云:“由素體陽衰……其人定見萎靡不振,氣短神衰,時多煩躁。”
《素問·上古天真論篇》云:“七七任脈虛,太沖脈衰少,天癸竭,地道不通,故形壞而無子也。”腎為先天之本,藏精舍志,化髓充養于腦,圍絕經期婦女,天癸漸竭,腎之精氣不足,可出現絕經前后諸癥,臨床以陰虛肝郁為多見[7]。通過臨床及相關文獻發現[8-10],腎陽虛與圍絕經期抑郁關系密切。《素問·六元正紀大論篇》云:“水郁之發,陽氣乃辟,陰氣暴舉……陽光不治,空積沉陰,白埃昏暝,而乃發也。”又《類經圖翼·大寶論》:“神由氣化,而氣本乎天,所以發生吾身者,即真陽之氣也。”腎陽為一身陽氣之根本,其充沛與否決定全身陽氣的盛衰。腎陽充足,則精神振奮,形神得養。若腎陽虛衰,寒水內生,陽郁不通,臟腑氣血津液失于溫煦、推動,則可出現精神不振、反應遲鈍、性功能下降、懶動嗜臥等郁證表現[11]。同時,陰陽互根互用,互資互化,圍絕經婦女陰精虧虛,陽氣無以為其根本,天癸漸竭,則進一步損及真陽。因此,陽虛水寒是圍絕經期抑郁發生、發展的重要病理基礎。
古代醫家多有“肝陽常有余,陰常不足”之說,因肝為風木之臟,具有升發、調達、惡抑郁之特性,在臨床上多見于肝氣上逆、肝陽上亢等病理變化。與此同時,“肝陽常有余”亦可有肝陽不足的時候[12]。如《求證錄·真陰論》云“或拘攣痛痹者,以木臟之陽虛,不能營筋也”,描述了肝陽虛的客觀存在。《醫原》云:“腎中真陽之氣,煦育,上通各臟腑之陽,而腎中真陰之氣,即因腎陽蒸運,上通各臟腑之陰。陽助陰升,以養肝木,則木氣敷榮,血充而氣暢矣。”腎陽為一身陽氣之本,溫煦一身之陽,“五臟之陽氣,非此不能發”,肝陽亦依賴于腎陽的溫煦,才能發揮其疏泄、升發、調達之特性[13]。若腎陽不足,無以上騰溫養肝木,則肝木失溫,郁而不疏,發為郁病。同時,肝體陰而用陽,肝陰亦依助于肝陽之疏泄才可發揮其濡潤功能。若肝陽不足,影響其疏泄、升發,可見拘攣轉筋、懈怠嗜臥;亦可影響中土之健運,可見食欲下降、脘腹脹滿等臨床表現。總之,肝陽不足則可導致肝之疏泄失常,從而進一步引起情志、氣血津液、消化、婦科等一系列疾病的變化[14]。
肝為罷極之本,內寄相火,五行屬木,六氣屬風。《素問·天元紀大論篇》:“君火以明,相火以位。”《醫貫》:“此相火者,寄于肝腎之間。此乃水中之火,龍雷之火也。”心君主之官功能的正常發揮離不開肝腎相火的溫煦。宋鷺冰云:“肝主疏泄,亦有賴陽氣之溫煦,疏解之藥徒傷元氣。”肝陽影響肝之疏泄,若肝陽餒弱,虛寒內生,肝失調達、升發之特性,疏泄不及,可致肝氣郁結,陽郁不達,神頹靡弱,餒弱之陽日久郁而化熱,內擾于心[15]。故臨床上可在情緒低落、焦慮恐懼、興趣減退等癥狀基礎上出現煩躁易怒、潮熱汗出、失眠等癥狀。切如尤在經云“積陰之下,必有伏陽”,水寒木郁,肝陽虛餒的同時,亦可見郁久化熱而邪擾于心,從而形成寒熱錯雜之病機。
烏梅丸是《傷寒論》經典名方,古時多用于治療下利和上熱下寒之蛔厥,現代廣泛用于治療內、外、婦、兒等多種疾病[16]。《金匱懸解》云:“蓋厥陰之病,水寒不能生木,木郁而熱發,故上有燥熱而下有濕寒。烏梅丸上清燥熱而下溫濕寒,蛔厥之神方也。”厥陰之病,腎陽虛衰,寒水內生,不能溫煦涵養肝木,肝陽餒弱,失其調達,日久郁而化熱,形成上熱下寒之病機,故應予烏梅丸上清燥熱而下溫濕寒。可見,水寒木郁,陽郁化熱是烏梅丸的基本病機,這與部分圍絕經期抑郁患者病機十分類似[17]。
烏梅丸也是升發肝陽之方[18]。《太平圣惠方》云:“肝虛則生寒,寒則苦脅下堅脹,寒熱,腹滿不欲飲食,悒悒情不樂,如人將捕之……此皆肝虛之候也。”“肝虛則生寒”即肝陽虛也,這為烏梅丸用于治療肝陽虛導致抑郁提供了重要理論基礎。肝體陰而用陽,烏梅丸既可益肝陰又可助肝陽,對于肝陽虛患者,烏梅丸可扶助機體陽氣,暖肝散寒,兼清郁熱,寧心安神。國醫大師李士懋認為肝陽虛是厥陰病的本質,應當在烏梅丸基礎上以調其寒熱,燮理陰陽[14]。同時,與其它解郁安神方相比,烏梅丸有其獨特的解郁療效[19]。對于寒熱錯雜、虛實夾雜導致的部分情緒低落、畏寒肢冷、心煩易怒、失眠焦慮等圍絕經期抑郁臨床表現,常規解郁安神方難以撼其根本,烏梅丸可寒溫并舉、攻補兼施、氣血雙調,使陰陽得調,郁病得解,對于情志抑郁性疾病具有較好的臨床療效[20]。
縱觀烏梅丸之全方,其制方精巧靈活,配伍嚴謹獨到,與解郁功效密切相關。其一,方中辛味藥與苦味藥相結合,辛味可散,苦味可泄,辛開苦降,可通達內外上下之氣機。其二,方中附子溫腎陽,性走而不守,干姜暖中陽,性守而不走,且含干姜附子湯之義,能解“晝日煩躁不得眠”[21]。細辛、桂枝以溫達肝陽,附子、干姜、川椒可溫腎陽以助其肝陽,烏梅性酸而澀平,可引諸藥入肝經,散肝寒,溫肝陽,解肝郁,以助其生長、升發、調達之特性。其三,方中黃柏可泄腸胃之結氣,又可助黃連以清心火。心為肝之子,實則瀉其子,清心火有利于解除肝郁,加之人參、當歸補氣血,附子、干姜溫腎陽,故可補瀉兼施、水火既濟、交通心腎,從根本上達到溫陽解郁的目的。
烏梅丸僅是治療“陽虛肝郁”導致圍絕經期抑郁的代表方劑,謹守病機,勿失氣宜,把握其“溫陽解郁法”是其治療陽虛肝郁型抑郁的關鍵。仝小林采用溫陽散郁法治療患有抑郁癥3年的陽虛肝郁型抑郁患者,以二仙湯加減(仙茅、淫羊藿、茯苓、巴戟天、白術、黨參、五味子、茵陳、赤芍、大黃、生姜、大棗)療效顯著,并提出機體腎陽充沛,猶如陽光普照可一掃陰霾,從而改善抑郁患者的頹廢之態[22]。王新志基于《內經》“陽主動,陰主靜”理論思想,采用溫陽解郁方加減(巴戟天、淫羊藿、山藥、山萸肉、茯苓、澤瀉、丹皮、柴胡、遠志、百合、砂仁、麥芽、香附、郁金)治療一情緒低落3月的陽虛肝郁型抑郁患者,并提出抑郁癥患者易出現納呆、腹脹等胃腸功能紊亂癥狀,故治療時應注意顧護脾胃,防止土虛木乘[23]。王彥恒采用溫腎解郁法加減(淫羊藿、巴戟天、山茱萸、肉蓯蓉、香櫞、佛手、合歡皮、炒棗仁、生麥、芽神曲)治療一患有2年的中重度抑郁障礙患者療效明顯,并提出抑郁癥患者常伴心火、胃火,故應用溫陽藥的同時要酌情配伍清熱養陰之品,以免助熱生火[24]。馮振宇等[25]采用溫陽解郁湯(附子、桂枝、烏梅、生姜、大棗)觀察對抑郁模型大鼠下丘腦—垂體—腎上腺軸的影響,結果發現溫陽解郁湯可改善抑郁大鼠的應激抑郁行為,并能夠減輕慢性應激時高糖皮質激素對大腦造成的損傷。
患者,女,53歲,2019年11月8日初診,患者2年前無明顯誘因出現情緒持續性低落,失眠煩躁,興趣減退,注意力下降等癥狀,遂就診于當地醫院,行心電圖、生化、頭顱CT等常規檢查均未見明顯異常,診斷為“絕經期抑郁癥”,予抗抑郁藥治療后,癥狀較前好轉。1月前患者無明顯誘因出現上述癥狀加重,現為求中醫藥進一步治療,遂來就診。刻下癥見:情緒低落,心煩易怒,眠不實,丑時易醒,注意力不集中,口苦納差,喜熱飲,下肢畏寒甚,月經閉止,二便調,舌尖紅、苔薄白,脈沉細。既往:體健,無過敏史,其父冠心病家族病史。結合患者的臨床表現及病史。西醫診斷為絕經期抑郁癥;中醫診斷為郁證,辨證為腎虛肝郁、心神失養;治以溫腎助陽、解郁安神,擬烏梅丸加減。處方:烏梅30 g、附子先煎30 g、細辛3 g、桂枝10 g、川椒3 g、黃連10 g、黃柏6 g、當歸20 g、黨參20 g、炒酸棗仁30 g、首烏藤30 g、百合15 g、柴胡10 g、清半夏10 g、炙甘草10 g、生姜3片、大棗3枚,21劑,水煎服,每日1劑,早中晚分服。
2019年11月29日二診:患者情緒低落、心煩易怒、下肢畏寒癥狀較前明顯減輕,但睡眠癥狀改善不明顯,夜里仍時醒,納少,舌淡紅、苔薄白,脈沉細。處方:烏梅30 g、附子先煎25 g、細辛3 g、桂枝10 g、川椒3 g、黃連6 g、黃柏3 g、當歸20 g、黨參20 g、炒酸棗仁30 g、首烏藤30 g、丹參30 g、桃仁10 g、香附10 g、柴胡10 g、炙甘草10 g、生姜3片、大棗3枚,28劑,水煎服,每日1劑,早中晚分服。
2019年12月27日三診患者失眠癥狀較前明顯好轉,情緒低落、心煩易怒等癥狀也較前平穩。上方去桃仁,加女貞子、旱蓮草各30 g,繼服21劑,每服用5付,便停服2天后再服用。隨訪半年癥狀平穩,并囑其調節情志,日誦《了凡四訓》。
按 本案女子已過七七之年,天癸竭,腎精虧是其病理基礎。患者情緒低落,注意力減退,加之下肢畏寒,喜熱飲,乃一派陽虛水寒之象。心煩易怒,舌尖紅乃肝陽餒弱,日久郁而化火,內擾于心所致。失眠以丑時易醒,符合“厥陰病,欲解時,從丑至卯上”的特點,故可從厥陰論治。結合患者病史及刻下癥屬水寒木郁,陽郁神頹,郁熱內生。故予烏梅丸重用附子以溫下清上、攻補兼施、氣血雙調。《石藥驗》云“酸棗仁睡多生使,不得睡炒熟”,故選炒棗仁、夜交藤、百合以養心安神,柴胡、清半夏暗含小柴胡湯之意,以厥少同治,和樞機,解郁結。諸藥合用,可從根本上達到溫陽解郁的目的。二診患者失眠改善不明顯,考慮患者失眠已有兩年病史,必有淤血,如葉天士所云:“初病氣結在經,久則血傷入絡。”本案雖未見明顯瘀血之象,仍可采用活血化瘀之法,從久病入絡論治,瘀血不去,新血不生,因此酌情配伍丹參、桃仁、香附行氣活血之品。三診患者諸癥較前平穩,基于“孤陰不生,獨陽不長”理論,加女貞子、旱蓮草以補腎陰,合諸藥從而達到陰陽互根互用,互資互化的目的,故取得了較好的臨床療效。
綜上所述,圍絕經期抑郁作為臨床中常見的婦科精神類系統疾病,在治療上要審證求因,因證選方,隨癥施治。不僅重視陰虛肝郁的重要性,也要認識到陽氣與抑郁之間的密切關系,正所謂《素問·生氣通天論篇》云:“陽氣者,精則養神,柔則養筋。”陽虛肝郁也是圍絕經期抑郁發生和發展的重要病理基礎,水寒木郁,陽郁神頹,郁熱擾心是其重要病機。所以在治療上要注意顧護陽氣,溫補腎陽,通達肝陽,可一掃圍絕經期抑郁患者陰霾之頹態。臨床上酌情予以烏梅丸為主的“溫陽解郁法”治之,以期取得良好的臨床療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