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省高級人民法院 李軍
法律與道德作為兩種不同的社會規范體系,二者并非完全對立的關系,而是一種交叉融合的關系,難免會存在沖突。在具體的社會實踐中,法律與道德的沖突主要表現為合道德卻不合法、合法卻不合道德兩種現象。
所謂合道德卻不合法,是指該行為符合道德規范的標準,卻違反了法律的規定。在古代社會里,除暴安良等是合乎道德的正義行為,但與我國現行的法律規定相沖突,有可能還是屬于違法犯罪行為。
在現代社會里,同樣存在很多合道德卻不合法的現象,引發社會熱烈反響的“山東辱母殺人案”便是如此。2017年2月17日,山東聊城市中院一審以故意殺人罪判處于歡無期徒刑,于歡上訴。山東省高院二審改判為五年有期徒刑。該案成為社會廣泛關注的焦點。
為什么該案會引發社會反響,因為很多人都認為,于歡對于其母親遭受如此奇恥大辱后進行奮力反抗的行為,是懲惡揚善合乎道德的,應該判處很輕的刑罰甚至無罪。但依據《刑法》,于歡的行為是正當防衛,明顯超過了防衛的必要限度,造成了重大損害,屬于防衛過當,主觀上持放任的態度,實質上是間接故意殺人的行為,且造成了一死兩重傷的嚴重后果,一審判處無期徒刑不為過。該案中,于歡的行為就是合道德卻不合法的體現。
所謂合法卻不合道德,是指該行為符合法律的規定,卻不合乎道德規范的要求。這種現象,被有的學者稱為“不道德選擇的合法性”,是指主體的行為選擇是從“利己”抑或“交惡”的動機出發的,給行為對象造成某種傷害,在道德上不符合人們公認的道德標準,會受到社會輿論的譴責,但是其行為結果卻會受到相關法律保護,在審判中被賦予合乎“道德性”之善的解釋現象[2]。關于合法卻不合道德現象,如某明星妻子出軌案便是如此。法院判決解除雙方的婚姻關系,但對法院未支持無過錯方配偶的精神損害賠償訴求,很多覺得特別不公平,但卻符合法律的明文規定。雙方只是偶爾偷情,不屬于“有配偶者與他人同居”的情形,而離婚中的損害賠償請求則要求是與他人同居,所以無精神損害賠償可言,判決雖然符合法律的規定,卻不合乎道德的要求,這就是合法卻不合道德的體現。
法律與道德作為調整社會秩序的不同規范體系,存在著不可避免的沖突。筆者認為,導致此沖突的原因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法律是由統治階級制定或認可,為了維護本階級的整體利益,依靠國家“暴力機器”得以實現。道德主要靠人們內心的認同良知和責譴得以實現。這兩種不同的價值評價機制和評價導向機制必然導致道德與法律會發生沖突。
法律的行為標準具有確定性,具體而明確,有特有的表現方式,易于操作性,具有普遍適用和統一的雙重屬性。而道德的行為標準不甚清晰,道德評價也是主觀化和個體差異化。道德的多元化與法律的確定性、穩定性沖突也日益明顯和突出。
雖然法律與道德都追求實質正義,但是法律還必須追求程序正義,即形式正義。透過余斌“受賄濟貧”案件來看,余斌將受賄的財物用于資助貧困兒童,是具體的、實質的正義,對其判決受賄罪不僅要追求判決結果的實質正義,也要符合法律規則的程序正義。
近代以前的法律,在內容上與道德的重合度極高,甚至渾然一體。而近現代法律傾向于將最低限度的道德轉化為法律,所以道德問題也可以通過立法上升為法律問題。根據非實證主義法學派的觀點,“惡法非法”,則善法應當符合基本的道德規范。透過“孫志剛無暫住證被毆打致死事件”、“通奸”的行為是違背婚姻倫理,不符合道德規范的,但是法律并未規定該行為違法。
法律與道德之間存在著沖突,那么如何解決該沖突呢?筆者將根據法律與道德沖突的原因,提出以下五點建議。
近現代,法學家們一般都強調法律調整的突出作用,強調法律是最低限度的道德,法律要符合基本的道德原則和精神。分析實證主義法學派代表人物哈特認為,法律制度與道德或正義的展現是具有某些具體的一致性的,有時甚至必須“依靠我們有服從法律制度的道德義務這種廣為流傳的信念”[3]。法律的權威是建立在其合理性上,不是其強制性,而該合理性的判斷標準則取決于道德的基本原則和精神,將道德的基本原則和精神通過立法程序使之法律化,注重與中國傳統法律文化、中國國情相結合,如《民法典》將道德所提倡的誠信精神規定為誠實信用原則,規定民事法律行為要符合公序良俗及受益人適當補償制等。
在現代的法律社會里,為了保障法律的強制力,就要求法律具有形式正義,而要實現法律的形式正義,實質正義就難免要作出讓步和妥協。但這種讓步和妥協是有限度的,這個限度就是保障基本的正義和人權,尊重生命。“每個社會都是道德的社會”[4],在具體執法和司法過程中,“善意違法行為”和“惡意行為合法利益”的現象,可以從輕、減輕甚至免除處罰,做到形式正義與實質正義相統一,從而實現法律與道德的統一。如“孝子購買農藥助母安樂死案”中,鄧建明二十年毫無怨言地照顧著癱瘓的母親,其母親不堪病痛折磨,再三要求鄧建明購買農藥給其服用以自殺,雖然屬于“積極的安樂死”,構成故意殺人罪,但是該行為是“善意違法行為”,應當減輕處罰,最終法院兼顧形式正義和實質正義,判處鄧建明三年有期徒刑緩期四年,這恰恰體現了個案的公平與法律規定的完美結合,實現了一定的社會效果和法律效果的銜接。
在法治實踐中,大多數法律與道德沖突的案件都是發生在民事領域,如“南京彭宇案”等,若法官能夠在庭前調解、庭后調解中,做好雙方調解工作,讓原被告雙方各自作出讓步和妥協,化干戈為玉帛,無疑是案件裁判最圓滿的結局,也就緩和了法律與道德的矛盾。至于一些刑事案件,如“許霆惡意取款案”“山東辱母殺人案”等,也可以通過調解、和解的方式結案。既解決了糾紛,緩和了社會矛盾,也避免了法律與道德的沖突。
“以事實為依據,以法律為準繩”。每個司法、執法人員在從事法律活動中,都應當首先依據法律規定,依法辦事,公正審判,嚴格執法,公正執法。但是,也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根據案件的具體情況,保證案件的審判、執行都符合道德的基本原則和精神,在保證司法活動的正義化、人性化的前提下,可以進行從輕、減輕甚至免除處罰。“一個將法律的無效性和法律的非道德性區別開來的法律概念能使我們看到這些問題的復雜性和多樣性”[5]。所以,執法、司法人員要在遵守法律規定的前提下,發揮自由裁量權,綜合各方面的考慮,最大限度地實現形式正義與實質正義的統一,實現法律與道德的統一。如《武漢晨報》報道的“的嫂”替孕婦取行李,將車停在禁停區不到兩分鐘,被交警扣分罰款的新聞,交警的執法就沒有做到形式正義與實質正義的統一,執法活動不正義化、人性化。
伴隨著經濟的飛速發展,道德文明建設與經濟發展水平有不相適應的地方,“扶還是不扶”現象的根本原因,其實就是我們社會保障制度在設計和制定環節存在暫時性的缺失或局部的待完善性,造成大眾的某些道德行為存在著現實的高成本、高風險,所以“從而使得人們在權衡利弊之后理智地選擇了逃避道德責任”[6]。鑒于此,從國家層面應當逐步建立完善更具合理性和適應性的社會保障制度,讓每個人敢于見義勇為,敢于樂于助人,而不會擔心后顧之憂。另外,國家應當建立更為公正合理的社會倫理制度,發揮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引領作用,提升人民內在的精神品質,不至于迷失可貴的道德品質。
法律與道德都是調整社會關系和維護社會秩序的規范體系,二者既是相互聯系、相輔相成的,又是有所區別的。因此既要制定良法,融情理于法,又要在司法和執法活動中,在堅持基本正義和人道主義的前提下,遵循法律至上的原則,正確、合理的行使自由裁量權。
我們應當認識到,放眼全球,法律始終具有滯后性、程序性、穩定性等缺點,并不是萬能的,并不能調整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這就需要道德等其他社會規范進行補充調整。因此要將社會道德作為法律有效實施的一個抓手,“因為法律規則和制度只有內化為社會成員自覺的價值選擇和行為準則,法律秩序才能化為現實”。[7]所以,要堅持依法治國與以德治國相結合,一手抓法治,一手抓德治,兩手都要硬,使法治與德治相輔相成、相得益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