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風（3）

在江城的老城區(qū)有一大片古老的樓房。在其中一棟房子里，路小飛剛剛安頓好兒子睡下。兒子今年上初中三年級，在江城中學就讀。讀初三以來——準確地說，是讀初中以來——學習任務已經(jīng)重得超乎路小飛的想象。

初三有七門必考的課程。每一門課程的老師都布置一樣作業(yè)，在老師眼里，自己布置的作業(yè)并不多，然而七份作業(yè)加起來，就非常之多了。做一張八開的數(shù)學卷子，寫一篇800字的寫景作文，讀一本書的最后五頁并記下300字的讀書筆記，聽一段英語錄音并試著回答問題，畫中國行政區(qū)輪廓……兒子動作有些慢，每天寫作業(yè)都要寫到十點過，寫到十二點過——比如說今天——也不是什么罕見的事情。

上初中以來，對兒子的學習他只能在一旁監(jiān)督，具體怎么做他完全幫不上忙。路小飛無聊起來，掏出手機，用耳機看了一陣游戲直播。對陣雙方的實力差距不大，路小飛支持的一方以微弱的優(yōu)勢獲勝，這令他非常高興。一條政府新聞推送彈出來，題目里的“弓形蟲”使路小飛想起今天下午的事情。他有些恍惚，覺得下午那件事情仿佛發(fā)生在很久以前。吃晚飯的時候，黃經(jīng)理打來電話，說自行車和快遞都找到了，要他明天上午去派出所領回來。他高興得像三歲小孩，趕緊向經(jīng)理道歉。“我當時一定是腦子抽了，您知道，我不能沒有這份工作。”他對黃經(jīng)理說，“都是弓形蟲的錯。不，我其實沒有感染弓形蟲。我那樣說，不過是嚇唬您。黃經(jīng)理，您就大人有大量，原諒我這一回吧。”

在江城第一人民醫(yī)院附近的一條人行道上，柳一葉和吳主任走在一起。柳一葉發(fā)現(xiàn)自己的話比平時多得多。也許在吳主任跟前，只有不停地說話，她才能緩解自己的緊張。也許是因為在吳主任跟前，她才可以無所顧忌地暢所欲言。真正的原因是什么？誰知道哩。一路走來，她已經(jīng)說了多少話啊。此時此刻，她又是多么希望可以和吳主任一直走下去，一路說下去，永遠不要有結束的時候。

“當護士以來，我見過不少奇葩病人。今天那個李林可以列入前三甲了。楊醫(yī)生告訴他，他只是皮外傷，沒有感染任何疾病，他覺得楊醫(yī)生騙了他。他找到釘錘，本來是去打楊醫(yī)生的，楊醫(yī)生外出了，他就來到走廊，搜尋目標，然后看見了你。”柳一葉說，“他覺得打死你跟打死楊醫(yī)生是一樣的，這也太不可理喻呢。”

“也許在他眼里，醫(yī)生都是壞人吧。”吳主任臉色很淡，但稍微顫動的語氣卻出賣了他，“不過，還是要謝謝你啊，要不是你替我擋那一下，今天我死定了。當時我專心敲字，根本沒有注意到他來了。”

“我練過瑜伽的。我擋住了他。”但這話似乎與眼前的談話沒有關系。柳一葉聳聳肩，說：“我真不明白他為什么會有這種想法。”

“世界上有很多無理性行為，無法用正常的邏輯或者推理來解釋。”吳主任說。

柳一葉停下腳步，定定地望著吳主任：“人的非理性行為是不是都可以歸因于寄生蟲啊？”

“不。”吳主任有些閃爍其詞，“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我并不確切地知道答案到底是肯定的，還是否定的。有些東西，就是無法解釋。”

就像我明知你已經(jīng)結婚，卻還是不可救藥地愛上你嗎？柳一葉咬著嘴唇，沒有把這句話訴諸于口。這不會是某種蟲子操控的結果吧？倘若我現(xiàn)在表白，然后謊稱是被弓形蟲控制了，事情又會往哪個方向變化呢？

吳主任向前走了兩步，回頭對站在原處的柳一葉說：“我……走了，我得回去了。回到我自己的生活里。再次表示感謝。”

看著吳主任離去的背影，柳一葉縮了縮脖子，似乎有夜風偷偷滲入。路終究走到了盡頭，而好多話還沒有來得及說。她深吸了一口氣，夜風吹拂下，鼻子酸酸的，很難受。然而……然而我也需要回到我自己的生活里。在淚水浸潤眼球之前，柳一葉轉(zhuǎn)身離開。

在江城腹地，離人民廣場不算太遠的地方，有一片面積不小的城中村。各種類型的建筑與各種來歷的人混雜在一起，是違法犯罪行為高發(fā)的地區(qū)。雷鳴把警車停在主路上，和錢寧一起深入城中村步行巡邏。

在一條僻靜的小巷邊，雷鳴徹底走不動了，坐在石階上休息。

錢寧在一邊靠墻站著。“來一根？”錢寧問。雷鳴堅定地搖頭。錢寧拿出一只精致的打火機，給自己點上一根煙，抽了幾口，同時說道：“你遲早會喜歡上這玩意兒的。”雷鳴斜乜了這個早他兩年畢業(yè)的師兄，一點火光在他嘴邊明明滅滅，一團煙氣噴出，順著他的臉往上方攀升。“戒煙很麻煩的。”雷鳴說，“所以，戒煙的最好辦法，就是一開始就不抽。”

錢寧沉默了半晌，又問：“你的腳，怎么樣呢？”

雷鳴摸了摸靴子：“有幾分鐘我以為這輩子都不能走路了。還好，休息一陣子，還能走，把我高興慘了。”

“下午抓那個小偷的時候，就崴了腳吧？你別不承認。”

“老毛病了。”雷鳴輕描淡寫地說，“習慣性崴腳。”

“為什么這么拼命？抓那個胖子的時候，你在石階上跌倒了，腳傷得更嚴重了。你完全可以向大隊長請假，完全可以不參加今晚的巡邏。”錢寧吐著煙圈，“為什么？”

“這叫拼命嗎？說這就叫拼命，是因為你沒有見過真正拼命的人吧。”雷鳴笑笑，把目光移向自己的前方，英俊的面容在路燈下別有一番魅力，“我只是單純地覺得，當一個交巡警，就要有一個交巡警的樣子。交巡警就是抓犯罪嫌疑人的，不分所犯罪行的大小。”

“真把自個兒當城市守護神？”

“沒有，我沒有那么偉大。我不想當什么守護神。起碼我知道我的能力是有限的。比如，我不可能把城市里的所有嫌犯一網(wǎng)打盡。但我遇到的，我一定會把他抓住。這是我的本職工作。”

錢寧深吸了兩口煙：“我也曾經(jīng)像你這樣想過。”

“你還可以繼續(xù)這樣想啊。”雷鳴說：“不說今晚的人民廣場，沒有出現(xiàn)踩踏事故，沒有出現(xiàn)大量人員傷亡，后來對周邊地區(qū)的清理，也沒有出現(xiàn)大的問題。你現(xiàn)在看看四周，多安靜啊。大家都在安睡，做著美夢，或許沒有做夢，都沒有關系。然而都不用特別擔心什么。”

“就是辛苦我們了。”

“難道不應該嗎？”雷鳴反問道。錢寧沒有回話，似乎陷入了深思。雷鳴望望城市上空那鉤淡淡的彎月，在城市璀璨燈火的映照下，它是那么的微不足道，不仔細看，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它。然而，它依然在層層霧氣之上，自顧自地發(fā)著亮，發(fā)著光。一旦云層移開，它皎潔的身姿立刻就展現(xiàn)出來，毫不造作，毫不遲疑。

雷鳴問：“離天亮還有幾個小時？”

“現(xiàn)在時間，十二點一十五分。”錢寧回答，“怎么？”

“沒事。”雷鳴說，“我就是單純覺得，新的一天，有新的希望，會有新的變化。”他抬手止住錢寧的問話，從石階上起身：“走吧，我休息夠了。繼續(xù)巡邏，還有六個小時才會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