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猶如實質地壓在伽內什的心頭,竟讓他有一種不堪重負無法呼吸的壓迫感,冥冥中仿佛有什么聲音在催促他快點行動。思考再三,伽內什終于還是決定把更多內容轉給尤彌爾。
不知道為什么,伽內什覺得,尤彌爾才是打開這個世界的鑰匙,他肯定知道什么連謝頓都不知道的東西。既然聯系不上謝頓,而尤彌爾又能洞察他和‘母潮’真正的關系,可見整件事跟尤彌爾離不開干系。冥冥中,伽內什覺得,尤彌爾的秘密絕對不止他說出來的那些。既然謝頓希望伽內什能用智慧破除障礙,那他必不負所望。
“還有一段視頻,是我剛剛接收到的,你要看一下嗎?”伽內什抬眼望著尤彌爾,眼神中有真誠,也有期待,或許,還有些許試探。
尤彌爾罵罵咧咧地摸了摸自己的腦袋:“副隊長,能不能別那么矯情?磨磨唧唧的?!?/p>
那是一段更加激烈的視頻,無數“蝶”式戰機自殺式地沖向“幽靈殺手”,硝煙彌漫的戰場上此起彼伏著爆裂的轟鳴,而另一邊,就在山體下,若干細長而蜿蜒的巖縫直插地底,大大小小的飛行器正急速沿著巖縫向地下撤離。沒過多久,山體外的“蝶”式戰機就越來越少,已經無法阻攔“幽靈殺手”的追擊了。
這時候,地面之下陸續傳出一連串的爆炸聲,那些沒來得及撤離的人類飛行器,竟然在朝著巖縫發射武器。巖縫快速坍塌,掩埋了通道,掩埋了追擊的“幽靈殺手”,也將人類自己的飛行器,一并掩埋。到最后,只剩下那條狹窄的甬道,只容一人通過,大概是想給幸存者留一條活路吧。然而,棄置在甬道盡頭的小船說明,那之后,再也沒人來過。巖體外,再沒有什么幸存者。
看完視頻,尤彌爾沉默了半晌,突然一反原來吊兒郎當的形象,以一個人類軍人的標準站姿,筆直地立在伽內什身前,一臉嚴肅地回道:“有一個詞,古人類的詞,叫‘犧牲’,你聽過嗎?”尤彌爾神情堅毅,這讓伽內什有些不太適應。或許,這才是尤彌爾的真面目。
“犧牲”,這又是一個全新的詞匯,在看到這段視頻之前,伽內什完全不能理解,或者說根本不知道這個詞。Z星人是群體智慧,“母潮”是唯一的高級智慧體,工蟻、兵蟻和殘骸獵人,都只有最基本的智力,僅能自保兼執行既定的任務。對于完全服從于“母潮”的Z星人而言,群體的存亡才是關鍵,個體生命的生死,原本就不會被賦予任何含義。為“母潮”而死,那是本分,何來“犧牲”?
但人類是個體智慧,雖然有群體意志的存在,但個體擁有屬于自己的智慧,可以自行決定要怎么做,對人類而言,生存是基礎本能,第一要素。正因如此,出于利他主義的“犧牲”才會顯得難能可貴。視頻的最后,才是那只迎向死亡的蝴蝶,在戰火紛飛的暴風雨中逆行飛去,而“蝴蝶”最后的閃光,終在這片陌生的大海上亮起。
“大風可以吹起一張白紙,卻無法吹走一只蝴蝶,因為生命的力量在于不順從。”尤彌爾自言自語道,“不順從于命運,不順從于注定的死亡。”
“我們無法決定生死,但至少可以決定怎么死,為了什么安然赴死。”伽內什仿佛聽到內心深處傳來的聲音,接著尤彌爾說出了這么一句沒頭沒尾的話。
只一剎那,他體內再次傳來鉆心的疼痛,說不出是哪里痛,那一瞬間,又一個陌生的詞匯映入他的腦海:“心痛”。可是,Z星人只有CPU,沒有心臟啊。
還沒等他想明白這其中的奧義,一絲柔和的閃光突然落入了他的眼簾,他抬頭看去,發現不知何時,原本籠罩在頭頂的濃霧已然消失不見,“天空”豁然開朗,那本應是一片黑暗的地方,赫然懸浮著繁星點點,空中還懸掛著一輪明亮而皎潔的天體,清冷地照著整片海域,無聲無息。這天體顯然出自人手,絕非自然形成,這么多年了,依然璀璨。
伽內什本能地想要呼喚謝頓,告訴他眼前的奇觀,但很快就意識到謝頓已經和自己斷開了連接,他只有自己,也只能依靠自己了。
他望向尤彌爾,此刻的殘骸獵人完全變了一個樣子,他的面容依舊干瘦,但那雙原本應該只是作為裝飾的碳基雙眼里,卻充滿了伽內什從未見過的神情:莊嚴、肅穆,又透著些微感傷,這讓伽內什最終只是張了張嘴,什么也沒有說。
在這片反射著群星光芒的大海上,唯一的小船里,伽內什再次感受到了一種陌生的痛苦。他明明在大口大口地呼吸,卻依然覺得窒息;明明身旁就是伙伴,卻依舊覺得孤身一人;明明站在小船之上,卻覺得自己仿佛置身深淵,不論如何呼喊,也得不到任何回應。
自出生以來便有謝頓陪伴,又隨時可以與“母潮”聯絡,保持信息同步,此刻的伽內什完全無法理解自己此刻的體會,卻又準確地在詞庫里,找到了與這感覺相對的人類詞匯:孤獨。
不知為何,尤彌爾那個沒頭沒腦的問題突然開始在耳畔回響:“伽內什,疼么?”
疼。
伽內什在心中默默回答,卻又在轉瞬間察覺到了一絲異樣:從時間上看,那個問題絕不會是詢問此時他的感受,除非,尤彌爾早已料到了他現在的狀況,只是……
伽內什并沒有太多時間去感受這問題里透著的古怪,因為眼前的海面,突然間“沸騰”了起來,平靜的海面上,群星破碎,碩大的氣泡爭先恐后地涌出水面,隨著氣泡一同出現的,是一個個銀白色的金屬圓盤。
這些圓盤剛一接觸空氣,便迅速開始變化,平滑的外殼四散裂開,組成兩對窄小的“翅膀”,隨著“翅膀”的下方閃耀起淺藍色的推進火焰,圓盤離開水面,將自己的“正面”對準了這艘孤零零的小船,露出隱藏在翅膀之間黑黝黝的炮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