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燕

一

我覺得自己的運氣不太好。

我出生在“新世界”，和其他絕大多數人一樣，從來沒去過其他的地方。因為據說外面是可怕的熔巖和無情的射線，普通人一旦踏出保護區就會很快死亡。

現在的“新世界”里，每個人都是某一種動物的基因融合者。一開始，人們選擇與具有更強生存能力的動物進行基因融合，比如獅子、黑熊、老虎、獵豹等猛獸或者是老鷹、兀鷲等猛禽，后來，當“新世界”的生活趨于平穩，更多的人選擇了融合其他的動物，比如孔雀、蝴蝶……這些柔弱但美麗的動物的基因為“新世界”注入了鮮活的生機和色彩。

說了這么多，我所擁有的動物基因是——

“小海燕，該出發了。”同事在叫我。

“我不‘小’！”第五百零一次對同事提出抗議后，我憤憤地走過去，把所有的包裹塞進郵包，避開同事試圖摸我腦袋的爪子，從建在樹上的郵局門口跳了下去。

在下落的瞬間，我感受到背上伸出的狹長兩翼，然后，我騰空而起。輕微的失重感過后，耳邊傳來呼呼的風聲，我背翼上的每一根羽毛都在風中愜意地舒展，身體里的每一個細胞都在雀躍，在歡呼——

沒錯，我融合的基因來自一種黑羽毛白肚皮的小烏——海燕，雖然號稱是“世界上飛行速度最快的鳥類之一”，但本質上，它還是一只燕子，大概是這個原因，我才會一直長不高，至今身高只有1.5米……

唉。

大多數時候，我們都保持著完全的人的模樣，但是只要我們“想”，就可以立刻調動基因中的動物血統，進行局部“變身”，顯露出部分動物特征，比如翅膀，比如尾巴，比如獠牙……很少有人會完全“變身”，因為那很有可能引發一個可怕的后遺癥——獸化癥。不過我也只是聽說，從未親眼見過。當然，如果可以，我希望永遠也不要遇到獸化癥的患者，因為他們已經不是人了，而是真正的野獸……不說這個了，在清晨的微風中飛行的感覺實在太美好，我不再胡思亂想，深吸一口帶著草木清香的冷空氣，抖擻精神開始了今天的工作。

在“新世界”中，絕大多數的人都居住在這個唯一的巨大基地中，科學家們盡最大能力還原了地球原本的景象。有的人住在現代化都市中，也有人更喜歡原始的住所，我猜也許是和融合的基因有關。雖然我們有諸如電話、自動洗衣機、飛艇之類的必需設備，但是基地內要求最大限度地節省有限的可利用能源，因此，大家都會盡量利用自身的基因優勢來適應生活和工作。沒錯，如送快遞、外賣之類的工作，往往就由鴿子、燕子等性格溫和的鳥類基因融合者擔任了。而明星、模特兒自然都是來自天鵝、孔雀和蝴蝶等體態優美、外表美麗的基因融合者。

所有的基因融合者都統一在“方舟”的安排下出生，并沒有爸爸媽媽，可以說，“新世界”的所有人都是“兄弟姐妹”，因此我們不能彼此傷害，否則就是重罪。雖然我們在面對自己的基因天敵或者獵物時，天性偶爾會克制不住地冒個頭，但絕大多數人都能立刻將其壓下，保持正常工作和生活。

不過，也有例外——

今天的第一個客戶住在西崖的山洞里。此刻洞里靜悄悄的，大概他還在睡覺吧。我收攏翅膀，落到山洞口的信箱前，從郵包里掏出對應的包裹塞了進去——是的，我是一個快遞員。可惜現在并沒有什么“最美快遞小哥”之類的評選，不然，就憑我這身黑白相間的制服和明亮的眼睛，怎么著也能入選前三名。

“呼哧呼哧……”洞里傳來了喘氣聲。莫非是這位客戶生病了？我伸長脖子，往洞里面張望。洞里一團漆黑，什么也看不清。

我試著喊了幾聲：“您好，請問需要幫忙嗎？”

沒有回應。

我打開手機上的手電筒，光束照進山洞深處，我看到了一頭黑熊，它被光吸引著轉過頭來，低低地發出一聲咆哮，我被嚇了一大跳。

我趕緊關掉手電筒，準備呼叫醫生，但號碼還沒撥完，就看到山洞深處的黑影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我緩緩后退了一步，再一步。不得不說，身高近兩米的巨大黑熊在面前直立起來真是可怕的情景。它步步緊逼，很快：走到了山洞口，見到陽光的瞬間，它似乎受到了強烈的刺激，瞇了瞇眼，沖我齜出了尖牙，一聲震天大吼后，朝我撲來！

全神貫注提防的我立刻拍打翅膀飛上了高空，黑熊在地上奮力跳躍、嘶吼，卻無論如何也夠不到我。

我有些難過——看來這位客戶融合了黑熊基因，而現在他爆發了獸化癥。

獸化癥，一種可怕的潛伏性疾病。一旦出現征兆，患者很快就會迷失心智，完全化為所融合的動物基因的原型，成為失去理智的野獸，具有極強的攻擊性，會對所有的生物發動無差別的攻擊。必須迅速將其制服，交給基地里的工作人員處理。他們是專業人士。

我沒有能力制服獸化癥爆發的客戶，只能遠離危險，然后撥通基地緊急事務處理中心的電話。電話那頭的工作人員溫言安撫了我的情緒，讓我報出地點后在原地等待。

我驚惶不安地在空中徘徊，看著黑熊在地上東突西撞，但很快，遠處一架掛著基地標志的飛空艇迅速趕來。

幾個身穿防護服的工作人員示意我離開，然后對著狂躁不安的黑熊噴出某種氣體。黑熊一下子就軟倒在地，毫無反抗之力地被抬上了轉運專用架。

我緊張地追過去，卻被工作人員溫和而堅定地攔住了，“請不要靠近，以免受到傷害。”

我惴惴地問：“他會沒事嗎？”

工作人員的笑容十分溫柔，“請放心交給我們，我們會盡力保護每一位居民。”

飛空艇如來時那樣迅速地離開了，我目送它變成一個小黑點消失在遠方，心中莫名地涌起了一絲不安。

二

患獸化癥的人似乎越來越多了。

我無精打采地趴在桌上，看著剛送來的《基地日報》一 基地中出現了不少突然發作的患者，通常都是大型猛獸的基因融合者，比如黑熊、東北虎、獅子、大象、犀牛…… 專家呼吁市民保持正常生活和心態，說這并不是傳染病，目前基地的專業醫療組正在加緊尋找病源，相信很快就能有好消息。

“不知道那些患病的人現在怎么樣了？”我把報紙翻來覆去看了半天，也沒找到哪篇文章提到患者現在的狀況。

“我們的小海燕怎么了？這么沒精神。”同事走過來，摸了摸我的頭，把我的發型弄得亂七八糟。

我大叫一聲跳起來，“金毛！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不要隨便摸我的頭！還有，我叫顏文，你能好好叫我的名字嗎？”

被我稱為“金毛”的同事名叫靳回，是我們的行政兼前臺。他比我大不了幾歲，性格溫和，臉上總是掛著溫柔的笑容，深受同事和客戶的歡迎。但是我不太喜歡他，原因無他，我那“小海燕”的外號就是他起的，他還總是仗著身高1.8米的優勢摸我的頭。

“顏文是在擔心獸化癥的事情嗎？”靳回瞧見了我手上拿的報紙，又乘機摸了摸我的頭，“放心吧，發病的都是大型猛獸的成年基因融合者，你融合的動物也……咳咳，個子不大，你不用擔心這個。”在我的瞪視下，他把那個“小”字吞了回去，打著哈哈換成了另一個詞。

“懶得和你胡扯，到點下班了！”我推開他又一次湊過來的手，飛快地離開了郵局。

天空中有無數身影掠過，都是如我一般的鳥類基因融合者。由于大多數鳥類到了晚上就是睜眼瞎，相對應的，許多鳥類基因融合者晚上的視力也不太好，因此大家都是黃昏時分下班。而可以在晚上活動的鳥類基因融合者——例如鶚類——則往往選擇夜班的工作。

幾乎所有的鳥類基因融合者都居住在建木區。這座以上古神木命名的大型建筑群，綜合考慮了鳥類和人類的生活習慣，在巨木上搭建了一座座別致精巧宛如鳥巢的小木屋，供鳥類基因融合者居住。房屋都是統一安排的，在我們第一次激活所融合的基因時，就會被分配住房。

我住在建木區的5棟11樓29號，不高不低的位置，卻也足以俯瞰整個基地。我推開藍色的房門，扔下郵包，拿起灑水壺為窗前的花澆水，摸了摸從樓上垂下的綠色藤蔓，驚喜地發現嫩綠中多了幾個米粒大小的白色花骨朵兒。

從郵包中拿出充當晚飯的三明治，一邊遠眺夕陽下落的美景，一邊在愜意的晚風吹拂中吃晚飯，感覺一天的疲累都被吹走，所有的煩惱都離我遠去了。

我心滿意足地咬下一大口三明治，使勁兒嚼了幾下，正要抻直脖子咽下去，樓上突然傳來了一聲凄厲的尖叫。

三明治卡在了喉嚨里，憋得我猛地咳嗽起來。手忙腳亂半天，我才總算在床頭找到半杯涼開水灌下去。緩過這口氣，我立刻把三明治一扔，跳出窗外，背后伸出雙翅，箭一般沖向上方。

如果我沒聽錯的話，那是13樓的胡珀小姐發出來的。胡珀小姐是麻雀基因的融合者，為人樂觀，是個喜劇演員。她在家里遇見了什么？怎么會發出這么凄厲的叫聲？

胡珀小姐的家大小和我的家差不多，都是供中小型鳥類居住的小木屋，此刻她家門窗都敞開著，屋內灑滿血跡和羽毛。

“救命！”胡珀小姐的聲音從更高的地方傳來，我抬頭看去，一只體形龐大的大烏正用爪子抓著體形嬌小的胡珀小姐向更高處飛去。這只大烏的羽毛是黑色的，頭頸部卻裸露在外，除了脖子上有一圈顯眼的白色羽毛外，前額還有一個大肉垂。我認出這是一只安第斯神鷲，它的出現，意味著又一個人的獸化癥發作了。

“陳恒先生？！”我大吃一驚。擁有安第斯神鷲基因的陳恒先生算是我們這一棟樓里最出名的人了，他是一位出色的拳擊手，平時很是彬彬有禮。

此刻，這只外形可怖的大烏眼睛里布滿了紅色血絲，羽毛凌亂，顯得十分狂躁——它兩米多的翅膀扇起的風把我帶了一個大跟頭。我一邊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追，一邊打電話報告基地緊急事務處理中心又出現了獸化癥患者。對方顯然也很意外，表示會立刻派人前來，讓我放心回家等候。

怎么可能放心等啊？我掛了電話，繼續緊追不放。眼看他們越飛越高，空氣變得越加稀薄了，我開始有點兒呼吸困難。這時候，天已經慢慢黑了下來，我眼前的事物模糊得厲害。

胡珀小姐的呼救聲逐漸變得微弱，有溫熱的液體滴落到我的臉上，我用手擦了擦，滿是血腥味兒。我不敢細想，只能拼命扇動翅膀向上飛，想要追上他們。雖然我的速度很快，但是神鷲比我飛得更快，我追得快要力竭，距離也并沒有拉近。

遠處傳來了馬達的聲音，是基地的飛空艇來了。我緊張地祈禱著，希望胡珀小姐能得救。胡珀小姐也聽到了，拼命掙扎起來，她的掙扎降低了神鷲向上飛的速度。我緊隨其后，驚喜地發現快要追上神鷲了，也看到了它爪子中受傷的胡珀小姐。我正要憋足了勁兒再次提速——

突然間，天邊出現了明亮到刺眼的光線，華美的藍綠色“彩帶”自天幕垂下，不斷飛舞、變幻。陡然出現的炫目極光讓我暫時失去了視物能力。在最后一刻，我似乎看到神鷲向上飛的趨勢戛然而止，開始向下墜落。

它也被極光刺傷眼睛了嗎？但是那驟停下落的姿勢更像是……撞上了什么東西？

我的身體反應比腦子更快，雖然條件反射地閉上了眼睛，但依然準確地靠著慣性飛向了神鷲，然后，我仿佛也撞上了什么東西。

暈了過去。

三

我醒過來的時候，是在飛空艇上。

據工作人員說，極光引發的短暫失明使我們撞上了趕來的飛空艇艇身，幸虧工作人員反應迅速，用捕捉網接住了掉下來的我們。

我連忙追問陳恒先生和胡珀小姐的情況。工作人員告訴我，陳恒先生是獸化癥發作，被帶去集中治療了。胡珀小姐受傷過重，昏迷不醒，正在急救。也許是看出了我的不安，穿著制服的工作人員溫柔地安慰我，說基地絕不會放棄任何一個居民，一定會全力救治。我默默地點了點頭。

飛空艇將我送回了建木區。我回到家里躺在床上，覺得精疲力竭。大概是太久沒有這樣全力地長距離沖刺，此刻我渾身酸痛，眼睛也沒完全恢復，刺痛不已。

我是撞上了飛空艇嗎？我有些疑惑，雖然當時烏眼昏花，但是我很確定在掉下來之前，飛空艇離我和陳恒先生還有一段距離。那么陳恒先生和我，是撞上了什么？總不可能是撞上了實體化的極光吧？

這個荒唐的念頭讓我啞然失笑。具備一定常識的人都知道，極光是太陽風的帶電粒子穿過地球磁場時產生的發光現象，怎么可能是實體呢？但是那碰撞感又是那么真實……

疑惑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接下來的很多天，就連工作的時候我也在思索。就算飛在送郵包的路上，也會下意識地往上看，好多次想要飛到云上去一探究竟——對了，為什么我之前從來沒有過飛到高空去的念頭呢？不只是我，融合了白鴿、天鵝、信天翁等優秀的鳥類飛行家基因的人們，似乎也從來沒有過飛到高空一探究竟的想法。

我們似乎都下意識地默認擁有翅膀只是一個讓趕路更方便的輔助手段，只是能節省時間和路費。這太奇怪了。

今天有兩位客戶的地址有些遠，我回到郵局收拾好東西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對于有夜盲癥的我來說，回家成了一個難題。看來沒法飛回去了，是打車還是請夜班的同事捎我一程？我站在路燈下，嚴肅地思考著，然后就被人摸了摸腦袋一 “小海燕，走，我送你回家。”

“謝謝啦……”我撇撇嘴，接受了靳回的幫助。

靳回開車把我送到了建木區門口。因為這段時間諸多新聞報道的影響，他站在樓下目送我回到沒有電梯的11樓點亮了屋里的燈，才沖我揮手告別，轉身離開。我趴在窗臺上，看著他的背影匯入夜晚匆忙回家的人群中，然后才躺到床上。疲憊的我很快就睡著了。

我聽到了一種奇怪的聲音，類似于水聲，卻更悠遠，也更深廣。

我發現自己站在懸崖邊，腳下是一望無際的水面，比我所見的最大的湖泊遼闊千百倍，陽光灑在湛藍的粼粼微波上，宛如點點躍動的碎金。迎面輕風帶來一股清新的氣息，這股氣息與寧靜的森林所彌漫的氣息不盡相同，也不像湖泊或河流所散發的氣息那般歡快或活躍，而是更為深邃，令人向往，令人發自內心地想要發出喜悅的叫喊，不顧一切地靠近……

我毫不猶豫地躍下懸崖，展開雙翅向前飛去，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快……我徹底變成了一只黑羽毛白肚皮的海燕，狹長的雙翅緊貼在身側，自由地在風中翱翔。我張開嘴，吐出一串悅耳的啾啾聲，在廣闊的天地間回蕩。我徹底愛上了這種肆意飛翔的感覺，仿佛全世界都在我的腳下，我無所畏懼，只想這樣一直一直飛下去。

轟隆！

一個驚雷在頭上炸響，我抬頭望去，原本萬里無云的天空，此刻匯聚了重重陰云，無數的閃電如金蛇般在云中狂舞。腳下的水面掀起了波浪，在狂風中，浪頭一個比一個更高，竟然砸到了我的身上。我舔了舔，這水又成又苦。

緊接著，一道貫穿天地的閃電撕裂了悶沉的空氣，暴雨傾瀉而下。

這風、這雨、這浪，竟然像是要連同閃電與雷霆，將我從空中擊落。我身在半空，驚覺面對天羅地網，無處可逃……

從夢中驚醒時，我渾身是汗。

被雷劈被水淹的感覺太可怕了，我宛如真的受到了這兩種折磨，苦不堪言。

走進浴室，擰開噴頭，熱水打在身上，沖走冷汗留下的黏膩，我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在熱水的慰藉下逐漸平復心情。

為什么會做這種夢？那片廣闊的水域又是什么？

“新世界”中并沒有這樣大的湖泊，這里面積最大的是位于中央公園的人工湖，湖面總是平靜無波。“新世界”的天氣總是風和日麗或和風細雨，狂風暴雨之類的極端天氣更是我出生以來就從未有過，只在一些關于“新世界”之前的歷史的紀錄片里見過。

夢中那片一望無垠的水域是那樣神秘而美麗，對我充滿了致命的吸引力。

那是——大海。

這個詞突然出現在我的意識中，是了，那是“海燕”的“海”。我曾多次在有關“新世界”之前的紀錄片和資料中見過大海，可我從未真正親眼見過它。

關于遠古的野性的記憶開始覺醒了？我在夢里完全化為海燕……這會是獸化癥發作的征兆嗎？我猜測著，惶惶不安。短短的時間內我就接觸了兩個獸化癥的患者，也不知道這個病是否會傳染，萬一我也….

心不在焉地沖完澡，看了眼掛在床前的制服，我突然沒了上班的心情，干脆給郵局打了電話說自己生病需要請假休息。接到電話的靳回關心地問我是不是很難受，要不要去醫院，我嗯嗯地應著，說要睡覺了，然后掛了電話。反正靳回人那么好，一定會幫我請假的。

了戳窗前的那幾個大了些的花骨朵兒，我想起夢里在海上飛翔時那從未有過的快意，突然對“舊世界”的歷史產生了興趣，于是我出了門，直奔中央圖書館。

四

中央圖書館位于基地中心辦公區旁邊，接近基地的正中央，附近就是中央公園，那里草木繁茂，山清水秀，是很多市民喜歡去觀光休閑的旅游勝地。此刻正值秋季，丹桂飄香，吸引了不少游客前去漫步。公園中央的巨大人工湖邊就是基地中心辦公區，緊急事務處理中心等很多機構都在辦公區這棟建筑里，據說這樣設置是為了不管基地里任何地方出事，工作人員都能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事發地點。

雖然我住的地方叫建木區，但是我一直覺得中心辦公區更像傳說中的建木，高聳入云，就連我們飛禽類基因融合者也看不到頂端。不過說來奇怪，從小到大，總有個念頭提醒我，沒事的時候不要主動靠近這里。這導致我會下意識地繞開走，如非必要不會來。就仿佛，是一種對危險的預警。現在想來真是非常奇怪。

我走進圖書館，找到了歷史分類的書架，開始找尋相關書籍。

經過仔細搜尋，我發現了不少關于“舊世界”的記載，其中引起我注意的是：當末日來臨之際，人們采取了許多措施試圖自救，而尤為稱道的則是嘗試將人類的基因與各種動物的基因進行融合的試驗。最早提出這個想法并成功實施的科學家被人們推崇為“救世主”，是他提出了建設保護區，也就是創立“新世界”的想法。書上還有一張他的照片，他看起來是個再普通不過的人，卻有著那么了不起的想法，我肅然起敬。

此外，我還發現了許多信息，隱晦地提到了“舊世界”滅亡的原因。“舊世界”時期，由于人類的肆意妄為和突如其來的天災，地球環境急遽惡化，變得不再適合生物生存，以至許多生物都滅絕了。幸存的人類只能集中居住在一起，才有了后來名為“新世界”的保護區基地。為了生存，科學家們嘗試將人類的基因與各種動物的基因進行融合，如此一來，出生的新人類便同時具有了兩種生物的基因優勢，能更好地在惡劣的環境中繁衍下去……

我還想繼續翻看更多信息，卻發現窗外夜色漸濃。糟糕，不知不覺間快到晚上了，回家又成了一件麻煩事兒。我趕緊離開了中央圖書館。剛走出大門就發現旁邊的中央公園燈火通明，似乎在舉辦什么大型活動。湖邊也搭起了舞臺，隔出一大塊空地，許多神色激動的年輕人聚集在這里，正興奮地等待著什么。

我走上離開圖書館區域的通道，卻不得不融入了涌動的人潮。我從身邊人的話語中很快知道了這是一部新電影的宣傳會。

我想起來了，這部電影是關于“舊世界”人類生活的，由基地官方籌備，很早之前就開始拍攝了。我心中一動：會不會有我感興趣的“舊世界”歷史的內容呢？此刻，也由不得我了，熱情的粉絲們把我擁在中間，我實在難以脫身，就這么直直地飛快“趕”到了現場。

宣傳會已經開始了，電影里的兩位主角登上舞臺，微笑著向大家揮手。粉絲們的熱情陡然高漲，歡呼聲一陣高過一陣。

主持人聲如洪鐘：“……這部歷史題材的電影由多位歷史方面的專家提供支持，力求真實還原‘新世界’之前，舊人類的生活狀態。無論場景、服裝、建筑等都有史料佐證，絕非虛構！……”

哇！這么考究的嗎？我聽得津津有味。

“……接下來，讓我們先欣賞一段預告片！”主持人話音剛落，舞臺背后人工湖旁的兩個裝置投射出虛擬的場景，又引起了一陣歡呼。

一開始是崇山峻嶺，然后是茫茫林海、無垠的天空、金色的沙漠、藍白色的冰山，接著，是占據了整張水幕的深藍。

那是大海！一開始平靜無波，如少女的微笑般迷人，眨眼間卻風云變幻，掀起比山更高的巨浪，似要將一切狠狠撕碎！鏡頭很快切到了海下，無數的魚群、色彩繽紛的珊瑚礁、體形巨大的鯨……我貪婪地看著眼前的景象，仿佛自己就飛翔在海面之上，我甚至能感覺到掠過臉頰的濕潤海風，帶著大海獨特的成味。

預告短片還在繼續，我卻已經看不進、聽不到任何東西了，整個心神被大海所占據，我似乎進入了一種奇妙的狀態，可以感受到身體內部血液的流動…

“啊！！！”凄厲的叫喊聲把我的意識強行拉回了現實世界。我回過神的時候，發現周圍亂成了一團，不時有慘叫傳出，其中還夾雜著野獸的嘶吼。不知不覺間，人群中竟然出現了許多猛獸左沖右突！身邊有的人驚慌推擠著，有的人卻原地呆立不動，還有更多的人隱約出現了獸化的征兆……

這是怎么回事？！為什么會有這么多人同時爆發獸化癥？！

我仗著自己個子小，在人群的縫隙中努力擠來擠去，居然僥幸突出重圍，找到了一個背靠大樹的角落。我極力平復緊張的情緒，想要趕緊飛走，卻驚恐地發現翅膀居然不能像平常那樣隨意伸展出來。我只得蜷縮在角落里，不敢輕舉妄動，祈禱這場騷亂趕緊平息。

時間仿佛過了幾個世紀，直到尖厲的警報聲陡然響起，我知道基地緊急事務處理中心的工作人員終于趕到了。我聞到一股刺鼻的異味后，馬上頭暈目眩，意識也變得輕飄飄的。是麻醉氣體嗎？我僅剩的意識也很快消失了……

五

這次，我什么也沒夢到，睡了一個好覺。

但剛睜開眼，我就立刻被嚇了一大跳——自己居然身處一大堆擠擠挨挨的昏睡動物之中，被塞在巨大的推車里，往某個方向移動著。我試圖動一動四肢，卻發現自己徹底變成了一只海燕。推車旁有“噠噠噠”的腳步聲，我的心臟怦怦跳個不停。周圍的動物都是身體溫熱、呼吸均勻，想來它們都還活著，只是昏睡過去了。

推車在不斷前進中，我試圖弄明白自己的處境。從動物們身體的縫隙間，我看到了白得刺眼的天花板和明亮的燈光，但一直沒有任何標志提示出現。接著，推車進了電梯，電梯在輕微的震動中開始滑動，過了很久很久，久到我從害怕被發現到麻木，再到逐漸犯困，終于，“叮”的一聲，電梯到達了指定樓層。

“哦？這次送來的動物也不少啊。”突然出現的聲音徹底驚醒了我。

“是啊，之前的片子效果不錯，當時就完全激活了在場許多人的動物基因。再加上投擲了激活返祖基因的麻醉彈，這不，除了現場的幾百號人，后來又陸陸續續有完全獸化的。”離我很近的地方有人回答道，應該是一直跟著推車的人。

“我看看，這次送來的怎么都是些小型動物？”第一個聲音疑惑道。

“你就一起拿過去唄，說不定用得上。”

“行吧。”

我蜷縮著一動不動，聽著兩人邊走邊交談。一段路后兩人停了下來，開始把我身邊的動物一只一只拖走。

眼看要輪到我了，我心一橫，直接拍打翅膀飛了起來，給了抓我的人狠狠一爪子，轉頭倉促間找準房間門往外飛。

兩人毫無防備，我趁機沖了出去。外面是一條望不到頭的走廊，越往前我越是心驚膽戰。走廊兩邊的墻壁都是大片的透明玻璃，可以清楚看到一個個小隔間里的各種各樣的動物，它們有的趴在地上昏迷不醒，有的綁在病床上，身上插滿了管子……

我看到了黑熊，看到了印第安神鷲，看到了麻雀、天鵝，看到了……靳回！他們有的已經化為完全的動物形態，有的則還保留了一點兒人的外形，但毫不例外都是雙眼緊閉，表情痛苦。有的隔間里還圍著一些穿白大褂的工作人員，他們對著動物們討論不休，還時不時操作起某種儀器，隨即動物們就會痛苦地抽搐起來。

太可怕了！這就是所謂的治療？在我看來更像是針對獸化癥患者的實驗！

我一路觀察著，慌亂間還沒找到出口，工作人員已經追了上來。

“在這里！抓住他！”

我靈活地振翅飛到高處，躲開了抓我的人，但突然間從天而降的一張大網把我困住了。我憤怒掙扎，卻無濟于事。

被抓回了最初那個放推車的房間，鎖進了角落狹小的籠子里。我渾身顫抖著努力站直身子，沖工作人員抗議叫罵：“嘰嘰啾，啾啾，啾，放我出去！”

咦？我和工作人員都震驚了。

“放我出去！你們這群混蛋！”我又試了試，居然真的能說話！

工作人員的眼神變了。“快！快報告！”他們拉起關我的籠子沖出房間，在走廊上一路狂奔，興奮地通過電話報告了我還會說話的事情。

我被晃得頭昏，干脆緊緊貼在籠子底部一動不動。任由他們打開幾道門以后，把我放進了一個單獨的隔間。

“快，試試這個新的藥劑！這可是第一個完全獸化后還能保持意識的實驗體！”工作人員關上門退了出去。我正疑惑于他們話里的信息，就看到頭頂涌進了絲絲白煙一

這是要毒死我嗎？吸入白煙后，我拼命咳嗽起來。

然后，一種火燒火燎的感覺侵襲了我，身體各處傳來難忍的疼痛，仿佛有兩個巨人正在用我的身體拔河。我痛得拼命掙扎，咳得撕心裂肺間不斷翻滾著撞上籠子。直到喉嚨里一陣涌動——我伸手死命捂住嘴，才發現自己的身體已經從海燕變回了人形——我的手心里滿是鮮血！突然，身體上的疼痛全部消失了，我靜靜地躺著，感覺似乎有用不完的力氣涌進了身體。

隔間里依然煙霧繚繞，我輕輕站起身來，試著伸手推了推玻璃門，果然，被鎖上了。我用力砸了好幾下，玻璃門上居然出現了絲絲裂紋，我變成大力土了？！我又嘗試看全力踹了一腳，“嘩啦”一聲，玻璃門應聲而碎。

“怎么回事？快進去看看！”

我拼命往外沖，遇到人就用力往旁邊一推，居然沒人能攔下我。

我再次來到了走廊上，但奔跑中還是找不到出口。追在身后的人越來越多了，我無計可施，只能從走廊盡頭的樓梯往上跑去。我的身體果然不一樣了，竟毫不費力地一直跑到了頂樓的露臺。

但我無路可去，身后的人如潮水般包圍過來。

我跨出圍欄，硬著頭皮縱身一跳——

下落的瞬間，我的背上伸出了兩翼。難道不需要我的意識操控，翅膀也能自動出現了？來不及思考更多，我騰空而起。輕微的失重感過后，耳邊傳來呼呼的風聲，我的每一根羽毛都愜意地舒展開來，身體里的每一個細胞都在雀躍，在歡呼。

回頭望去，燈火輝煌的中心辦公區離我越來越遠，原來，我剛才一直在這棟神秘的龐大建筑里。

我在黑暗中不辨方向，只憑著感覺一直向前。

天邊滾過一道驚雷。借助短暫一現的閃電，我驚覺自己已經飛到了極高的地方，仿佛一伸手就能觸摸到蘊藏著無盡雷電的云層。

我躍躍欲試，突然極度渴望看看云層之上的世界。我很快下定了決心，再不管其他，徑直朝著那最高的地方飛去。

向上，繼續向上……我撞上了什么東西，無形，卻真實存在，像追神鷲那次一樣阻擋著我。但是我可不是那時的我了。我再次后退，一次又一次，用身體去撞擊同一個位置。

終于，撞擊點出現了一個極小的裂痕。原本平滑的天空仿佛被看不見的手撕拉著，裂痕不斷擴大。

我深吸一口氣，最后一次，拼盡所有力氣，狠狠一撞。

聽見了細微的碎裂聲。

眼前陡然變成了一片純白。

六

我呆住了。

此刻，從我站立的地方開始，觸目所及只有白色。

背后的翅膀不斷拍打著，維持著我的平衡。明明是在天空中，但就在剛才打破了某樣無形的屏障之后，我仿佛進入了另一個世界，不需要借助翅膀也能“站”著的世界。

我已經失去了上、下、左、右的概念。

我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

我低頭看向來處，那個缺口宛如無邊的白色墻壁上開的一個窗口，可以看到“窗外”的沉沉黑夜，以及時時閃過的“銀蛇”。我試著靠近“窗口”，剛一轉身，就聽到有人在我身后問：“既然已經出來了，為什么還要回去呢？”

我錯愕地回頭。剛才還空無一物的純白空間里，出現了一個身穿白袍的人，他的臉竟是我之前在圖書館里翻看到的“救世主”！但“救世主”已經是幾百年前的人了，沒理由活到現在才對……

我警惕地問：“你是誰？”

“沒想到居然會有試驗品逃出來，看來生命力的頑強還是超出了我們的想象啊。”對方沒有回答我，而是自顧自地感嘆。

“試驗品？”這個詞讓我非常不舒服，“你到底是誰，這里是什么地方？”

“看來你有很多疑問，小海燕。”對方笑了，“你明明誘發了獸化基因，卻能保持自我意識，在經歷了第二重的獸化基因激發后，不僅沒有徹底返祖，反而激發了身體的潛能，甚至現在還能清醒地與我對話，實屬難得。”

“你，你怎么知道我身上發生的所有事？”

“因為我一直關注著每個試驗品。”他緩緩說道，“畢竟，在無數光年之中，要找一個如地球這樣合適的試驗場，真的很不容易。”

“你不是‘新世界’的人？不，不對，你不是‘舊世界’的人，不是地球人？”

“嚴格來說，你們以為的新世界，其實不過是我開辟的一小塊供你們生存的場所。”

“什么？”我震驚地瞪著他。

“你們以為我是突發奇想，才提出將人類基因與動物基因融合的嗎？”他笑道，“我只是想要幫助人類提升自我。”

短短幾句話里的信息量實在過大，我茫然不知所措——我們所在的地方是一個巨型試驗室？我們只是可悲的試驗品？

“那，那獸化癥？”

“那不過是試驗產生的后遺癥罷了。宇宙太大了，而地球文明真的很落后，我其實是好心，想要幫助你們早日提升，加入宇宙文明的大家庭，但是人類已經是最聰明的動物之一，無法從智力方面提升了，因此我想試試看如果讓人類和其他動物的基因融合，能否實現提升。失敗了太多次，終于，獲得一個完成品了……”他用期待的眼光看著我，“可以保有意識，又能自由掌控飛翔能力的感覺如何？你可謂是萬中無一的幸運兒啊！”

“你！”我忍不住攥緊了拳頭上前幾步。

們是活生生的生命啊！

為什么？

憑什么？！

我的嗓子堵得難受，心里像有一團火在燃燒。

“小海燕，你最好不要輕舉妄動o\"他輕輕一笑，我卻直覺被猛獸盯上了一般，步子僵住了。

“好了，不要生氣，你是第一個到這里的試驗品，能夠突破我設置的空間限制來到這里，證明了你的實力和——幸運。而幸運，才是我看重的。就像在銀河系中，只有太陽系，只有地球，幸運地誕生了生命，隨后，在快要毀滅之時幸運地被我挑中，而你又幸運地恰好發現了別人沒有發現的一點點端倪……因此，幸運的小海燕啊，我很高興能在這里看到你。你有愿望嗎？你想要什么？”

“愿望？”我囁嚅低語道。

“沒錯，你和其他人不一樣了，你想到我所在的更高級形態的文明生活嗎？”他的笑中充滿自信，認定那是我無法拒絕的誘惑，“這是你應得的獎賞。”

“……你能放棄完全獸化的試驗嗎？”

他的眼神告訴我他很意外。他沉默了一瞬，“這不可能。而且你們‘新世界’里的‘人’生來就是試驗品。”

“就算是試驗品，我們也不想被操控，我們要自由地生活！”

他遲疑了，不過很快又微笑起來，“無憂無慮地被圈養不好嗎？而且也許會有其他人像你一樣，能夠完全順利融合，成功提升自己，從而變得與眾不同。”

“不，我不需要。我想其他人也不需要。”我忍住了眼眶里的淚水。

“但你只能代表自己做出選擇。那么你的選擇是什么呢？” “我選擇——自由。” “那好吧，給你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也滿足一下我的好奇心，讓我看看海燕是如何征服大海的。”

“什么意思？”

“如果你要‘自由’，就到新世界之外的地球去吧，去看看你是否能適應現在的地球。我必須先提醒你，環境的惡劣超出你的想象。”

“我要去！”我狠狠點了點頭。

“那么，去吧——”

純白的空間里突然出現了一個缺口，他虛點幾下手指向我示意。我慢慢靠近缺口處，一陣陣強風裹挾著我——外面是大海，一如我夢中出現的那般，狂風呼嘯，電閃雷鳴，我無論如何也看不到盡頭。

我努力眺望著海面，腦海中突然出現了一段文字，那是在我得知自己攜帶的基因是海燕時，從圖書館資料里翻出來的一篇文章中的。據說，那是許久之前，地球還處于“舊世界”的時候，由著名的作家高爾基所寫。

一暴風雨！暴風雨就要來啦！

這是勇敢的海燕，在怒吼的大海上，在閃電中間，高傲地飛翔;這是勝利的預言家在叫喊：

一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我毫不猶豫地跨出了那一步，瞬間從高空墜落，迎向風暴。

銀河系的旋臂緩緩旋轉，亙古以來從未停歇。一直觀察著諸多試驗場的一個意識嘆了口氣：“唉……看來人類就算和動物的基因融合也沒有完成‘進化’，難得有一個成功的試驗品，卻不能體會我們的好意，選擇所謂的‘自由’……”

另一個意識笑道：“沒事，我們再選新的試驗品吧。雖然最后這只可愛的小燕子葬身在大海的風暴中，沒有真如文學作品中所寫的那樣征服大海，但是至少讓我們知曉——類似海燕這類性格堅毅的動物會比較容易保持原本的意識，就是生存能力還是弱了些。！

“說得對，那下次選什么動物好呢？”

“不如試試生存能力最強的動物吧，比如水熊蟲，怎么樣？”

“好呀。那么這個融合的試驗品叫什么名字呢？”

“就叫……”

[責任編輯：楊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