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任務
假期快結(jié)束時,茶娜終于有些活兒可以干了。
主太陽與副太陽都未升起,一輪薄荷色的曉月還垂懸天邊。飛行艇從半空掠過,發(fā)動機的氣流在茫茫霧靄中劃出直線。窗外,巨塔般的灰白色骨架從地下伸出,綿延不絕。
茶娜打過一個噴嚏,長嘆一聲。都怪媽媽,不然,她的暑假也不會浪費在這安特克星。
安特克星是雙太陽星系中的一顆行星,它與星系中兩顆恒星的距離相對固定,氣候終年都與地球上溫帶的深秋相似。媽媽以為,在遠離地球的異星上過暑假,對一個中學生來說是再好不過的人生經(jīng)歷了,所以她不由分說地將茶娜送來了這里??伤恢?,對于參與安特克星的考古工作,茶娜實在提不起興趣。
挖掘,挖掘,還是挖掘,這里的古生物化石就像媽媽的嘮叨,永遠管夠。
這天,飛行艇停在研究所旁邊的空地上時,身著白大褂的桑托山教授已在空地上等候多時。
“你之前是不是孵育過小雞?”桑托山領著她走進室內(nèi),“你媽媽當時還和我炫耀過?!?/p>
沒來由的問題算什么?茶娜眉頭輕皺。
他們穿過研究大廳,繼續(xù)向前。走過回廊后,緊鄰研究所的露天發(fā)掘場呈現(xiàn)在眼前:灰紫色空地上,地龍?zhí)μ\與幾簇寶橙色礦晶穿插其中;林林總總的淺坑中,喊不出名字的精密大型設備正在掃描化石;研究者用透藍的瓊脂塊把各式骨架封存;Al控制的化石運載車隨侍研究者左右;頭頂游蕩著蜻蜓形仿生巡查機,腳邊溜過測算地質(zhì)的機械犬。
仿佛一場大型的前衛(wèi)藝術品展覽,但舉辦者們卻想敲打出古老時空的秘密。
見茶娜愣住,桑托山將之前的問題又重復了一遍。
“那是小學時的事了。自然實踐課的聯(lián)賽,拿了個全區(qū)一等獎?!辈枘冗t疑地回復。她和教授順著標記的小徑穿越發(fā)掘場。
“最后孵化成功了嗎?”
“當然,要不怎么能拿冠軍。我當時還去郊區(qū)的養(yǎng)雞場請教過呢。”
“很好?!苯淌谡f,“我首先要聲明,選中你絕對不是源于親戚間的裙帶關系。你知道前幾天軌道站的星門出了問題吧?”
茶娜當然清楚,否則三天前她就能回地球了。她可沒想在這里多待。
兩人在一處隆起幾米高的橢圓形小土包前駐足。土包頂部的紅泥已挖開,露出灰白色里子,這顯然是顆蛋形化石。有些奇怪的是,土包周圍擺了一圈盒子。圍繞著土包,還架設了三只爪狀立柱,它們兩兩間構架起半透明的墻。這種墻面應該是納米技術與氣凝膠技術的結(jié)合體,堅固異常,又耐高溫高壓。這陣仗,像是怕這化石蛋跑了似的。桑托山走上前和研究員們交談,他隨手一揮,半透明墻上便彈出一塊立體投影屏幕,上面寫滿了浮動的數(shù)據(jù)及曲線表。
教授點開一份文件,轉(zhuǎn)過頭問茶娜:“你覺得這是什么?”
嘀嘀的間斷音……茶娜發(fā)現(xiàn),土包上其實插滿了粗細不一的線,這些線穿過土包周圍擺放的盒子,最后匯聚到立柱上。這讓人想到了重癥病房的監(jiān)護……
“心跳?”茶娜遲疑地答道。
教授淺淺地點頭。
“別開這種玩笑,不可能,這一片的化石都是一千多年前的,即使這里是外星……土里面是生物的蛋?”
“我和你一樣驚訝,這是地外研究的大突破。我們本打算抽調(diào)專業(yè)人士前來照顧,但是星門壞了。”桑托山露出淺淺的勉強的笑,“我們的研究員全是考古系和古生物學系出身的,沒有一個人知道怎么……嗯,孵育蛋?!?/p>
茶娜瞪大了眼,好一會兒才勉強消化剛才的信息。她愣愣地自語:“怪不得你要找我……”這簡直是匪夷所思,但在場人的態(tài)度又似乎證明這并不是開玩笑。
“可我只會孵雞蛋?。 辈枘确磻^來。
“但你現(xiàn)在是唯一適合的人?!苯淌诘氖执钤诓枘燃珙^。
茶娜撥開肩頭的手,“先說好,星門一修好,這顆蛋就和我無關了,舅舅。”
“孵化專員”
從那天后,場上就多出一個穿運動鞋的身影。之前茶娜只能在野外挖掘區(qū)轉(zhuǎn)悠,用老舊的開采器械刨些隨處可見的骨架?,F(xiàn)在,舅舅特意給她的名牌上加了“孵化專員”這個頭銜。她不再是暑假期間來訪的學生,而是堂堂正正的“內(nèi)部人員”。
不時有研究員來和茶娜打招呼,他們都想重新看一看這個唯一上手孵過蛋的小姑娘長什么樣。孵蛋……那可是個細致活兒。什么蛋的形成、分類、結(jié)構啊,這些人都有一定的了解,但要說孵蛋實際該怎么做,又是另一回事了。面對突如其來的關注,茶娜頗為尷尬,為了掩飾,她便假裝在平板上寫寫畫畫:一顆雞蛋,兩顆雞蛋,三顆雞蛋……她也趁機努力回憶四年級的那次比賽。說真的,她覺得自己當時的經(jīng)驗根本算不上什么。但能因此受益,總歸也不是什么壞事。
只是每日起得太早,晌午總有一陣犯困,讓她難免精神不振。而關于史前生物的一些基礎知識,她也不得不向研究員們討教。
幾天后,不再有人關注茶娜,舅舅也不再特意來看茶娜。
這份工作多半是在敷衍自己,只為讓她有那么一丁點兒的參與感吧,茶娜暗忖。也是,仔細想想,誰會指望一個小姑娘完成這么重要的科研項目。也許這里有沒有她都無所謂……
等星門修好,她一定第一時間返回地球。但是現(xiàn)在,既然頂著“孵化專員”的頭銜,她覺得還是干點兒與這個頭銜有關的事為好。
她從儀器邊直起身,再次去到發(fā)掘場,站在圍繞著巨蛋的半透明墻前,點開立體投影屏看起來。數(shù)據(jù)高高低低地變動著,曲線表也隨之微微地起伏波動。她回憶起巨蛋前幾日的監(jiān)測數(shù)據(jù)。
當幾幅監(jiān)測圖交替在茶娜腦海中閃現(xiàn)時,茶娜的眼睛漸漸亮了起來。
似乎有規(guī)律可循。
桑托山當然不知道茶娜是怎么想的,但他會觀察,透過辦公室的窗,注視百無聊賴的侄女:早上的時候趴在儀器上睡覺,午后和研究員聊天,偶爾在挖掘場上晃悠,摸摸機械犬,或者是蹲下觀察地上的植被。
呵,和自己料想的一樣。
這種散漫或許源自茶娜的母親,也就是他的親姐姐。那么有科研天賦的姐姐,竟然留在地球上發(fā)展什么“流行樂”事業(yè)?哼,真是可惜!作為天體物理學與量子力學的雙料博士,姐姐原本也能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學者,將宇宙探索作為畢生的目標,但那些愚蠢的音樂節(jié)奏將她迷惑,讓她終日窩在地球某個城市的錄音棚里寫歌。
他和姐姐為此還曾大吵一架。
幾個月前,姐姐自作主張地將女兒送來。侄女茶娜對考古的興趣只持續(xù)了幾天,隨后就窩在來訪者基地,擺弄那些來自地球的樂器之類的玩意兒。于是他斷言,茶娜就是個普通的中學生,完全沒繼承鉆研與勇于思索的家族精神。
桑托山收回目光,重新坐到桌前。反正也沒指望茶娜真的能幫上什么忙,讓她幫忙孵蛋,并不是真的把孵化的希望寄托在她身上,而是在符合條件的情況下,給她找點兒事做,免得姐姐來日說他敷衍。況且,茶娜的確是目前安特克星上唯一孵過蛋的人,這是實情。他自顧自地想。
有點兒用處
最近,人們會在傍晚時抬頭觀望夜空,期待近月的軌道環(huán)上亮起那代表歸家的瑩藍色圓點——星門。無數(shù)工程師正在那里快馬加鞭地修復。這日,桑托山與組內(nèi)的研究員恰好同行,就詢問起茶娜的近況。
那個小姑娘在看一些生物學相關的初級書,巨蛋的監(jiān)測組長如是說,他還表示茶娜的觀察力頗為敏銳,不愧是教授的侄女。桑托山敷衍地點點頭,心里卻并不認同這句話。他知道,茶娜和研究員們相處融洽,后者也愿意順手幫茶娜一些忙。也許,監(jiān)測組長只是想趁機為茶娜說幾句好話,順便再拉近一下跟自己的關系。
“有一個建議,”監(jiān)測組長說,“雖然說鍛煉鍛煉孩子是件好事,但也沒必要讓她那么早就趕到發(fā)掘場吧?”
“那么早?趕到發(fā)掘場?”桑托山眉頭一皺。
從“孵蛋”開始,茶娜就將住處從與研究所有一定距離的來訪者基地搬到了研究所附帶的宿舍——說是為了更好地照顧蛋,但她如此在意那顆蛋,卻是桑托山?jīng)]想到的。
研究所匍匐在薄荷色的月下,只有幾盞孤獨的寶特燈為它守夜。一道身影從研究所南側(cè)的圍墻邊閃出,腳步摩擦著沙沙的碎石。是茶娜。
桑托山隱在暗處,不動聲色地跟在后面。就像監(jiān)測組長說的,茶娜的目的地正是發(fā)掘場??纱藭r離最早的白班都還有幾個小時。她來干嗎?
茶娜倒是輕松自然,她走上前和夜班的執(zhí)勤機器人打了招呼,隨后就繞到巨蛋邊,點開立體投影屏,看了一會兒上面的監(jiān)測數(shù)據(jù)。桑托山悄悄找了一處開采中的坑地蹲下。他看到茶娜從懷中掏出一個物件擺弄起來。
不多時,時輕時重的笛聲謹慎地步入夜色,沒有緩急堆疊,只是不斷重復同一個調(diào)子。
“出來吧?!币磺K了,笛聲停住,“你真的不適合做間諜?!笔煜さ哪_步聲跟了她一路,她早就聽出來了。
桑托山只得從藏身處走出。此時,天空微微透出青白的朦朧。茶娜看著舅舅,仿佛知道他要問什么。“時間剛剛好,”她轉(zhuǎn)過身,滑動投影屏,調(diào)出一組數(shù)據(jù),“這幾天我一直在翻閱巨蛋的監(jiān)測記錄,注意到在清晨時,巨蛋的‘心跳’會有一陣不尋常的波動。”
桑托山看向屏幕,確實如她所說。
“我發(fā)現(xiàn),隨著開采的進行,每天的波動頻率都在持續(xù)增大,再結(jié)合波動的時間……”茶娜放大了監(jiān)測圖,又指了指天邊。
主副兩顆太陽即將從地平線上升起,巨蛋頂部已褪去黑夜的庇護,圖上的心率線顯出不和諧的波動?!皶円菇唤拥墓鈺屗话?。它在黑暗中待了太久太久了。”茶娜背靠著巨大的蛋殼,“所以我嘗試了白噪音?!辈枘戎匦麻_始吹奏。
笛音游蕩在蒙蒙亮的大地,隨著笛音響起,那條起伏波動的心率線也漸漸平緩。
一小時后,早班的研究員陸續(xù)進入發(fā)掘場。桑托山和茶娜坐在場地邊的食堂中,邊吃早餐邊聊剛才的事?!暗皖l的白噪音能模仿母親的心跳和血管里的流動音,從而安撫胎兒?!鄙M猩椒粗枘茸灾频挠涗洷荆厦嫒绱藢懙?,“你從哪兒學到的?”
“那些研究員給我推薦了一些百科全書,生物學相關的。我當時剛好看到胎兒與白噪音這篇,猜測蛋里的家伙或許也能套用。”茶娜說,“我試了很多地球樂器,但效果都不好。然后我忽然想到,蛋里的東西對聲音的感受頻率可能與人類不同?!?/p>
“所以你……”桑托山端詳起茶娜今早所演奏的樂器。這樂器看似一支普通豎笛,卻又有點兒不一樣。
“我以笛子為主體,增加了很多高科技裝置上去,你的那些研究員幫了我不少忙,使之能同時發(fā)出各種頻率的音樂?!辈枘任恍?,“我管它叫茶娜笛。再后來就如你所見——茶娜笛起作用了?!?/p>
主太陽的晨曦透過天頂。桑托山喝了口咖啡。他忽然發(fā)現(xiàn),請的這位“孵化專員”好像還有點兒用處。
巨蛋,逃了?
電腦屏幕上的內(nèi)容讓桑托山頗為糾結(jié),這是有關巨蛋的第九篇論文。茶娜輕快的身影伴著敲門聲鉆進辦公室?!靶情T什么時候才能修好?”茶娜晃到窗邊,遙望天空的盡頭。她擔任“孵化專員”已經(jīng)有兩個月了。
“這是你本周第四十次問我了。我也想他們快一點,但這種事永遠急不來。”桑托山繼續(xù)在電腦鍵盤上敲打,“對了,化驗所發(fā)回了一份報告,或許能解釋那枚蛋為什么能存活這么久。”說著,他從抽屜里取出一只透明的硅晶盒子,里面裝著小塊泥土。
茶娜馬上認出,那是巨蛋外部的泥土,質(zhì)地細膩,呈褐紅色。
“蛋白質(zhì)成分?”茶娜讀著化驗報告,“還有多糖物質(zhì),這樣高的含量足以……怪不得如此致密?!?/p>
“你知道有種名為‘肺魚’的生物嗎?地球原產(chǎn)的?!鄙M猩秸f,“這種神奇的魚類會在旱季到來時分泌一種黏液,將周身的泥土變得堅固,且有極強的鎖水性,然后它們會在泥殼中沉睡,將代謝降至平時的六十分之一,以此度過旱季?!?/p>
“所以泥土中蛋白質(zhì)的來源也是……生物黏液?”茶娜滿臉困惑,但飛轉(zhuǎn)的腦瓜迅速將信息梳理,“巨蛋分泌出黏液,形成泥土殼,在蛋殼和泥土殼的雙重保護下才得以度過漫長的歲月。”真的不可思議,茶娜拿起硅晶盒,重新審視這不起眼的泥巴。生命竟能創(chuàng)造如此奇跡。這里的學者們就是為了破解不可思議,才會來到千萬光年之外的星球吧。
桌上的球型通訊儀忽然閃爍起紅光,這是最緊急的來電模式。桑托山接聽后眉頭逐漸皺起。不等茶娜詢問,他就收拾起東西,招呼茶娜一同去發(fā)掘場。
“我們已經(jīng)派飛行艇和機械犬去搜索了?!庇铀麄兊氖墙辜钡闹髫撠熑撕偷皻ぁ湛杖缫驳牡皻?。當時的值班研究員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向桑托山解釋,他們只是離開了一會兒,沒想到這枚蛋已經(jīng)到了能孵化的階段,而且還一口氣突破了那幾面半透明的防護墻。
逃了?
桑托山和茶娜面面相覷,一般的卵生動物光是掙破蛋殼就要花上大半天,更不要說能自由活動了。難道是挖掘?qū)е铝说暗姆趸铀??或者是因為……事已至此,當下不是分析失誤的時候。從地上的痕跡來看,這位新生的“大寶寶”爬進了黑石珊林,那是一種七八人高的礦石類植物,沒有葉片,針刺狀的樹杈像珊瑚般交錯生長。整片林地連綿幾十千米,平日里是絕對的禁區(qū)。
一刻都不敢浪費,桑托山迅速組織起人員和器械進行全面搜索。平原盡頭,主太陽即將下場,副太陽不久也會落幕。茶娜擔心,如果他們不能盡快找到那個家伙,夜間的寒氣可能會要了它的命。
飛行艇貼著崎嶇的樹梢巡行,仿佛墨海上的一只白鷗。不近人情的黑石珊枝干像是癟枯的巫婆手指,將它們與大地隔絕開。茶娜幾乎看不見地面。雷達被這一片的地下礦產(chǎn)干擾,沒法起作用。即使有蜻蜓形巡查機穿梭于密密的枝干間,這樣的搜索,效率也根本不夠。
“簡直就是大海撈針?!鄙M猩阶ブ^發(fā),滿目的黑石珊已經(jīng)和絕望畫上了等號。話雖如此,他還是叫來幾位專家,重新規(guī)劃了搜索線路。一部分人員帶著機械犬進入森林,另一批則乘坐飛行工具在空中巡查,同時,還臨時調(diào)用了挖掘機器人投入搜索。幾路人馬一齊出動。桑托山與幾位同事架起儀器,在林地邊緣計算著氣溫、損耗及人員安全等數(shù)據(jù)。
看著忙碌的人群,茶娜想上前問問自己是否能幫上忙。但桑托山正在緊張地監(jiān)聽著數(shù)據(jù),對講機里嘈雜緊張,各路人的報告聲壓過了少女的輕呼。
茶娜抿著嘴,有點兒手足無措,心里同樣焦急。她與那顆蛋相處了那么久,每日清晨的笛聲都寄托了她的關心,她在乎那顆蛋里的東西。世界對它來說應該是充滿希望與挑戰(zhàn),而不是寒冷和絕望。
她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或許可以用那個。但現(xiàn)在沒放在身邊如……
笛聲,召喚
搜尋還在繼續(xù)。沒有好消息傳來,氣溫卻正迅速降低。大家都不想就此停下,但寒氣卻催促著他們趕緊放棄。正在這時,一輛AI控制的化石運載車由遠及近駛來,茶娜探出身呼喊眾人,手中還揮舞著什么。
她是什么時候離開的?桑托山驚詫中帶著些怒氣。雖然那個家伙爬進了黑石珊林,研究所附近已不存在什么危險。但這邊已經(jīng)忙得焦頭爛額了,她卻擅自行動……
茶娜氣喘吁吁地奔向舅舅?!拔椅ㄒ荒芟氲降木褪沁@個辦法了。”她將手里的東西遞出。
是茶娜笛。
桑托山頓了好一會兒,然后輕聲問:“它能記得嗎?”
“ 類的嬰兒可以記住媽媽的心跳頻率。它一定也能記得。”茶娜的眼睛明亮又堅定。
桑托山沉默了片刻,如果是兩個月前,他一定不會同意侄女的計劃,但這段時間以來,茶娜已經(jīng)在他心中改觀。最終,他讓人將飛行艇開到黑石珊林中較為稀疏的空地區(qū)域。船載外部擴音器連上話筒,大家都退回到飛行艇中,除了茶娜。
星空支起幕布,舞臺搭好,層疊的密林在等待表演。茶娜回望了一眼飛行艇,眾人的臉都擠在舷窗邊。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最初,笛聲微弱而遲疑,但很快就變得有規(guī)律了,重復著一段調(diào)子,其中混雜著人耳聽不到的高頻與低頻旋律。偶爾有些錯音,也不妨礙悠揚,透過擴音器的電波,散布在綿延的黑色迷宮。
氣息穿透笛身的空隙,生出低沉獨特的共鳴,那是沉睡時的依偎……月光灑滿樹林,但那里什么也沒出現(xiàn)。十分鐘,半小時,一小時,悠悠揚揚,綿綿回響。終于,桑托山走出飛行艇,拍拍茶娜的肩。
笛聲已止,茶娜卻還保持著握笛的動作。她有些悵然若失,望向黑黢黢的密林深處,久久沒有移動身形。
有什么東西忽然撥了一下黑暗。是什么?樹后面有東西躲著,只露出一只粗壯的沾了塵土的腳。茶娜愣了一下,重新吹奏出音符。
那只腳動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從陰影中挪出。茶娜終于看清了:仿佛河馬與恐龍湊出的軀體,龐大而有壓迫感;但那皮膚上殘留的胎衣和軟毛,還有四只不安的大眼睛,都在表明這是個剛出生不久的……寶寶。
它循著那安定的召喚而來,循著光亮來,循著安撫它的聲音而來。
笛聲還在繼續(xù),透過飛行艇的窗戶,一幅奇妙的光景印在眾人心頭:在黑石珊包圍著的林間空地上,少女吹奏笛聲,如山般的巨獸幼崽安靜地蜷縮在她身邊。
笛聲雖然單調(diào),卻令人無比安心…
九百
一晃眼已經(jīng)過去幾個月了。大家在研究所附近找到了一處植被豐厚的小山谷,把那里圍成了一個牧場。除了種植些食物來解決供給短缺,這座牧場還是重要的研究飼養(yǎng)地。
桑托山到牧場的時候,茶娜正把喂食筐搬上木臺。身形巨大的九百正搖頭晃腦地等待著今天的水果。名字是茶娜取的,因為經(jīng)過測算,那顆蛋在地底待了快九百年。
“坐下?!辈枘纫皇中迸e做握拳狀,隨后吹響了胸口的茶娜笛。九百轟地端坐.閉上眼,乖巧地張開嘴,就像個被寵壞的大寶寶。只是這個寶寶每頓都要吃上幾十千克的食物才罷休。等忙完后,茶娜才注意到圍欄邊的舅舅。
“九百的血液檢測如何?”
“一切良好。順便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桑托山特意頓了頓,“星門昨天已經(jīng)完全修好了。\"
“我能回家了?!天啊!”茶娜幾乎要跳起來,她激動地擁抱舅舅。
桑托山絕少見過這般的熱情,一時間不知如何回應。
茶娜拉起舅舅的手連著轉(zhuǎn)了幾圈,“讓我算算時間,十一個月……竟然待了十一個月,我差點兒以為一輩子都要留在這顆星球上了。我?guī)缀跞绷艘徽甑恼n!天,媽媽肯定擔心壞了,等回了地球,我有好多事要做呢,我要去看電影,對了,還要買衣服……”
茶娜歡快的腳步慢了下來。她低頭思忖,繼而望向草場。九百在草地上嬉戲奔行,引得那些礦晶陣陣顫動。
“你要找人來和我交接嗎?”茶娜輕聲說道,“對九百的訓練方法我都記錄在電腦中,但還是要實際操作一下才能熟練運用,還有這支茶娜笛……”女孩的眼神飄忽,像落寞的早霜。從孵化到后面的相處,雖然只有七八個月的時光,但茶娜已經(jīng)把九百當作了朋友。
“別擔心,我們會照顧好它的。”桑托山靠在欄桿上。他記得在星門接到茶娜時,那完全是個從地球來的、驕傲浮躁的小姑娘。誰能想到不久后,她反而成了這里最了解史前生物的人。從孵蛋開始,一路照顧這只史前大寶寶,茶娜比任何人都有耐心,她甚至自創(chuàng)了一套音樂型的溝通方式,以此來訓練九百。
“其實,一開始讓你照顧那枚蛋,我沒有抱太大希望……”
“我知道?!辈枘鹊皖^說道,“但最后的結(jié)果還不錯吧,舅舅?!彼穆曇艉茌p。一陣清風吹過,梳亂茶娜的頭發(fā),她抬頭咧嘴,露出笑容。恍惚間,桑托山似乎看見了姐姐……樂觀堅毅,積極無畏。
“對了,”桑托山翻找片刻,遞給茶娜一張透明的卡片,“研究組的大家都同意將這個給你?!?/p>
茶娜愣住,小心地撫摸卡身。這是協(xié)力研究員的水晶卡,可作預備研究員的證明,持卡者有機會觀摩或參與一些高端的科研項目。
“我……可以嗎?”
“你已經(jīng)向我們證明了?!?/p>
茶娜的眼亮晶晶的。桑托山心中升起一種前所未有的欣慰:或許……或許自己一直都錯了。那遙遠地球上的姐姐自始至終都未曾拋棄家族的精神,她只是選擇了另一條道路,一條她鐘愛的道路。鉆研與勇于思索,看來姐姐早已將它們傳承給了眼前的小姑娘。
協(xié)力研究員
茶娜離開已經(jīng)有半年了。這天,桑托山照例在牧場邊研究伏地的植被,他望了一眼不遠處的九百。自從茶娜離開后,九百一直悶悶不樂,唯一的好消息是,它的體重在持續(xù)增長中。
“需要幫忙嗎?”一雙運動鞋出現(xiàn)在他眼中。桑托山抬頭一看,竟然是茶娜!
“你怎么——”
茶娜晃了晃手里的水晶卡,“協(xié)力研究員可以申請作為實習生來選定的星球?qū)嵙暋!辈枘冗肿煲恍ΑIM猩竭€在愣神的工夫,一陣轟隆聲由遠及近。九百比他還早發(fā)現(xiàn)了茶娜。
九百隔著牧場的圍欄搖頭晃腦,發(fā)出陣陣歡鳴,歡迎它的朋友。而茶娜早已掏出了口袋里的茶娜笛,哦不,是來這里之前她新制的升級了的茶娜笛。
笛聲飄蕩在廣袤的平原上??粗@對密友,桑托山知道,侄女與這顆星球的故事才剛剛開始?;?/p>
[責任編輯:朱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