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失蹤
洛念得知父親失蹤的消息是在初春。
花瓣薄如蟬翼的淡紫色塔麗花在異鄉星的大地上盛開,它的香氣是雪與松樹混合的味道。湖區的土地上點綴著大大小小的湖泊,倒映著流云和煙霧藍的天空。
洛念已經很久沒有見過父親了。她的記憶里,父親總是匆匆回來,匆匆離開。母親說,父親是中階星際探險者,熱愛探索星海深處的秘密。
與父親相反,洛念已經十二歲,卻從未離開過異鄉星。她住在湖區的小鎮邊緣,在星網完成知識學習課程,還拿到了初級調香師資格證。異鄉星的七大湖區適合種植鮮花,盛產高品質的香水原液,并將其出口到其他星球。
父親是在海皇星失蹤的。那顆星球遠離星際航道,百分之七十的面積都被海水占據,原始荒涼,氣候惡劣,很少有人會去那里探險。
洛念和母親談話,她希望是自己而不是母親前往海皇星。母親得了漸凍癥①,不適合星際旅行,更不適合去潮濕荒涼的海皇星。
“你父親失蹤過兩次,后來都再度回到了我的身邊。我想,他會平安歸來。”瘦削的母親微笑著說,但是洛念一眼就看清了她眼底的悲傷。
探險者的歸宿是群星,而不是家人的懷抱。
“ 也是這么想的。”洛念回答。
她想,她已經十二歲,能照顧好媽媽和自己,即使父親永遠不回來。
收拾好行李箱,洛念和母親告別后踏上了星際航班。這是她第一次離開異鄉星。她需要先前往冥王星中轉,然后搭乘小型運輸艦前往海皇星。
穿越人造黑洞時,所有人都躺進了個人安全艙,避免神經系統被亞空間的幻象沖擊。他們會在夢境的邊緣窺見世界的本質,然后轉瞬遺忘。
洛念買的是低價船票,居住的艙房狹小簡陋,連接星網也慢吞吞的。洛念很少外出,通常待在房間里閱讀海皇星的消息。她驚訝地發現,人在海皇星失蹤并不是個案。
每年的初冬,海皇星都有人口失蹤案發生。他們消失在霧氣彌漫的深夜,外套還掛在衣架上,桌上的茶還是溫熱的,就在幾分鐘內或一夜之間無影無蹤。
父親失蹤的事情上了海皇星本地的新聞媒體。他在茉莉小鎮的旅店消失,他設置在房間的監控器拍到他在深夜打開窗,濃霧涌入他的房間,當霧氣散去,他也不見了蹤影。
看著星網新聞鏈接里父親那嚴肅的照片,洛念黯然神傷。她的指尖掠過父親的影像,像是觸摸霧氣。她咬了咬嘴唇,無論如何,要想辦法找到父親。母親時日不多,漸凍癥目前無法治療,能做的頂多是減緩病情惡化的速度。母親需要父親陪伴在身旁。
洛念從小小的圓窗望向黑暗的宇宙,不遠處是一顆已經死亡的紅色星球。對于星星們來說,人的生命短暫如火花。星星在漫長的歲月后也會迎來自己的死亡。
十二歲的洛念不得不面對眼前的困境。在海皇星失蹤的人從來沒有被找到過,連尸體也沒有。
謹慎的父親在異星旅行時總會在睡覺的房間內設置攝像器和傳感器,每天記錄語音日記。洛念這次去接收父親遺留的私人物品,也是想要找到傳感器和父親的日記。
在冥王星的港口,洛念順利地和父親的探險者朋友鳴幽碰面。鳴幽是一名年輕的探險者,銀發碧眸,和大城市里事業有成的精英人士有著相似的氣質。
他注視著洛念,“你的眼神和你的父親很像o\"緊抿著唇的少女有著堅毅的眼神,她的經濟狀況一般,五成新的行李箱,衣著普通。鳴幽在心中嘆息。失去了父親的女孩兒,人生會變得更辛苦。
洛念跟著鳴幽,搭乘半舊的小型運輸艦前往海皇星。十二小時后,洛念看到了那顆深藍色的星球。海皇星有兩顆衛星:藍月亮和粉月亮。它在漆黑的宇宙里旋轉,帶著時光永恒的美。
深夜時,鳴幽租的飛車載著洛念來到了茉莉小鎮。
此時,藍月亮和粉月亮在天際散發著柔和的光,茉莉小鎮被海風包裹著正在安睡。呼啦啦的風吹散了霧氣,海潮聲隱約傳來。
洛念站在父親失蹤的旅店外,心中的野草在月光下瘋長。
珍珠
父親居住過的房間在走廊的盡頭。走廊的地毯散發著淡淡的霉味,但洛念靈敏的鼻子還聞到了其他氣味——極淡的茉莉香氣。
客房服務員打開房間的門就匆匆離去。作為本地人,她對于詭異失蹤的人有著獨特的理解:那些人都是海皇選中的祭品。在海皇星古老的傳說里,海皇會在起霧的夜晚離開深海前往陸地。他(或她)戴著珍珠王冠,月光織就的長袍上綴著海藍寶石。被選中的人會跟隨他(或她)回到深海,獲得永恒的生命。
父親的隨身物品現在還在茉莉小鎮的警局,要明天上午才能去領取。
洛念要找的是父親隱藏起來的語音日記。這是他的習慣和興趣。小小的語音記錄儀器被他偽裝成各式各樣的生活常用物品。洛念十一歲生日時也獲贈了父親改裝的語音記錄儀:一枚水晶塔麗花戒指。它能記錄下長達72小時的聲音。
如今,這枚戒指就戴在洛念的右手中指上。
鳴幽翻找了各個角落,一無所獲,“小鎮的警察清理過現場,應該沒什么遺漏。”
洛念環顧四周,慢慢走到一幅普通的珍珠裝飾畫前。人工養殖的珍珠圓潤美麗,粘貼成一幅少女的肖像畫。她的視線落在畫中少女戴著的淡紫色珍珠耳環上。
鳴幽幫洛念把畫上的珍珠耳環拆了下來。這是一枚偽裝得極好的語音記錄儀。洛念的手指掃過記錄儀,它被啟動了,和洛念的個人智能終端連接在一起。
父親的聲音在旅店的房間里回蕩,極近又極遙遠,隔著時光的距離。
“海皇星第一天。我從酒館里聽到了一些傳言。每個失蹤地都會發現遺落的茉莉珍珠。這種帶著茉莉香氣的天然珍珠價值不菲。
“海皇星第二天。有人說,中央星的大人物在海皇星尋獲的海皇珍珠治療漸凍癥的效果很好。海皇珍珠在這顆星球的歷史上出現過三次。我希望我能找到它。”
洛念聽到這里,心情復雜。原來,父親是為了母親的病來到海皇星尋找海皇珍珠。探索星海是父親的夢想,母親和她卻也住在父親心底一隅。
海風吹拂著星光下的旅店,窗紗微微飄揚,如大鳥的翅膀。十二歲的女孩在此刻無比思念失蹤的父親。
“海皇星第三天。失蹤的人之間并沒有密切關系。這種失蹤是隨機發生的。我從去年失蹤的力布家里得到了一條線索。我明天會試著追尋。”
良久,洛念聽到了父親留下的最后一段錄音。錄音里父親的聲音帶著激動和震驚。
“不,這不可能。你從海中來?我的愿望?當然是海皇珍珠……”
洛念的眼淚無聲無息地落下,她察覺到了父親的結局。
鳴幽的耳邊還回蕩著朋友的話語。他對洛念說:“你父親遇到一個從海中來的人,還許下了愿望。然后他就失蹤了。”
夜色深沉。洛念提出了古怪的要求,她想在父親失蹤的房間住一晚。鳴幽擔心她的安危,卻被洛念的理由說服——所有失蹤者失蹤的地點都沒有再發生過失蹤事件。
鳴幽在洛念隔壁房間住下,叮囑她有任何問題就聯系他。
洛念推開窗,看著月光下的花園。那些熱帶植物在月光下沉睡,對一切都茫然不知。
她坐在桌前查詢父親錄音里提及的力布。原來,茉莉小鎮去年也發生過人口失蹤案。臨海居住地的一名十歲孩童力布在自己家后院失蹤。力布有著深藍色的頭發,灰色的眼睛,他的耳后還有腮,能幫助他在海里呼吸。茉莉小鎮的許多原住民都靠在海中尋找茉莉珍珠來換取糧食和衣物。
洛念發現茉莉珍珠在失蹤事件里出現的頻率挺高。她打算明天上午去警局領取了父親遺留的物品后,就去拜訪力布的家人。
洛念躺在床上,思念著失蹤的父親,惦記著異鄉星的母親,星際旅行帶來的疲勞占據了她的身體。她朦朦朧朧間睡去,耳邊是越來越清晰的海潮聲。
霧氣在洛念的夢境里飄蕩。她在夢中的沙灘里走著,腳邊是散落的珍珠。她望向大海深處,看到了巨大的深藍色陰影。它注視著她,又或者注視著她身后的陸地。
“小念——”父親的聲音響起。
洛念從夢中驚醒,發現并沒有什么濃霧里的怪物出現,只有薄霧從窗外涌進來,在地毯上聚散。
許愿
從警局領取了父親的行李箱和私人物品后,洛念和鳴幽趕往力布的家。
茉莉小鎮并不大,開滿了藍紫色的霧槿。白色的小屋散落道路兩旁,在艷陽下分外明亮。
洛念沉默地坐在飛車上,轉動著手指上的水晶塔麗花戒指。
力布的家就在海邊,白房子的墻壁上鑲嵌著各色海螺。力布的父母都是漁民。他的姐姐已經十五歲。這個皮膚黝黑的少女和她的父親接待了洛念和鳴幽。得知洛念就是失蹤的洛巖先生的女兒,他們露出了惋惜哀傷的神情。
“ 是醒過洛巖先生不要對海皇許愿。力布就是對海皇許愿才被海皇帶走的。”力布的父親嘆息。
洛念詫異地問:“您真的認為是海皇帶走了力布和我的父親?”
力布的父親指了指自己的女兒安曼,“力布希望安曼在采珠比賽中找到海皇珍珠。力布失蹤的第二天,安曼就在淺海找到了罕有的海皇珍珠,賣給了異星的有錢人。聽說那種珍珠能治療許多絕癥。”
鳴幽站在一旁。力布的父親說的話,居然和洛巖失蹤前的最后一段話有著相似的邏輯。這世界上真的有海皇這樣的超自然存在嗎?
和力布的父母告別后,安曼送洛念和鳴幽出門。她站在屋外的霧槿樹下,低聲說:“你父親是個好人,只可惜……”
安曼飛跑回屋子里。洛念的心底波濤洶涌。她的視線落在不遠處,然后若無其事地滑開。她默默坐回飛車上。
“有人監視著我們。”洛念低聲說。
鳴幽回答:“我知道。不止一個人,茉莉小鎮的許多人都在注意著我們。”身為探險者,對陌生環境的觀察力尤為重要。他和洛念來到茉莉小鎮后,不少小鎮居民都在偷窺著他們。這越發讓他覺得洛巖的失蹤藏著許多秘密。確切地說,有些秘密在本地人中并不是秘密。
洛念問鳴幽:“許愿就能實現,然后被海皇帶走,這聽起來像是黑色童話,而不是現實。你相信嗎?”
鳴幽頓了頓,“當然不相信。探險者在一些原始星球也曾發現過擁有超強精神力,甚至產生領域的超級生物。但是,在當地人所說的海皇的傳說里,海皇無處不在。”
洛念撫摸著手指上的戒指,“昨晚,我夢到了父親。鳴幽,什么人能從海中來?”
鳴幽嘆息道:“在一千年以前,這里的海族就滅亡了。從他們留下的記錄來看,是一場可怕的疫病殺死了這顆星球上所有的海族人。”億萬年前,海皇星的海洋里誕生了最初的生命,智慧生命在漫長的時光里出現,一支走向陸地,成了如今的海皇星人,另一支一直生活在深海,擁有獨特的海族文化,卻在千年之前凋零。
洛念說:“不知道是什么樣的疫病能殺死強壯的海族,不留一人。\"
鳴幽啟動了飛車,“海皇星的海族本來就很神秘,千年之前,這顆星球還沒有和星盟聯系上,文明程度不足以探索深海。所以疫病不可能是外來的。”星盟是銀河系文明的使者,他們幫助一級文明星球建設,允許它們享受星網的基礎服務,包括賣出土特產換取科技和其他需要的外星產品。海皇星遠離航道,氣候不好,物產并不具備強烈的吸引力,至今也只是偶爾有人來旅行。
兩人回到了旅店,打開了洛巖的行李箱,密碼是洛念的出生日期。行李箱物品的擺放井井有條:換洗衣物、槍匣、當地的星圖、海皇星旅行手冊等。
一只玻璃罐子里放著洛巖購買的當地紀念品:五顏六色的珍珠、深藍色有著白色斑紋的海螺、海皇的珍珠像。
洛念拿起海皇的珍珠像。海皇戴著珍珠王冠,月光織就的長袍上綴著海藍寶石。他(或她)的面容模糊,沒人知道長什么樣。
“沒有任何記錄,也沒有什么特殊物品。”鳴幽搖了搖玻璃罐,心中黯然,“這些珍珠應該是你父親想要帶給你的禮物。你父親說在力布家得到了失蹤者的線索。但他的死讓力布一家更謹慎,我們沒有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洛念從父親的風衣口袋里找出了一張便箋紙,紙上的筆跡是父親的:在研究海皇星神話的歷史時,我發現了有趣的記載:海族文化殘片里描述的月亮從來都是藍月亮,沒有粉月亮。海族把其中一顆月亮稱為永恒藍月。月亮的不同顏色意味著什么?
夢游
兩顆月亮,一顆幽藍,一顆粉紅。
海皇星最大的圖書館里記載著不同時刻月亮的變化。冬季風暴期來臨之前的一兩個月,大約有十二個夜晚,粉月亮會變成藍月亮。也許是因為潮汐的原因,也許是粉月亮上有某種礦物會按照某個周期發生變化。
洛念展開父親留在行李箱里的星圖,她發現父親失蹤的那夜正好是粉月亮變成藍月亮的夜晚。
鳴幽搜尋了海皇星失蹤者的失蹤日期,雖然不是每個人都在月色改變的那夜失蹤,但不少失蹤者確實是在那夜消失的。
“也許不少所謂的失蹤者只是被兇手利用了海皇的傳說。但確實有不少失蹤者在特別的夜晚消失。”鳴幽看著黃昏的佘暉漸次暗淡下來。
“海族看到的兩顆月亮都是藍色的。父親的失蹤和海族有關嗎?”洛念注視著鳴幽。鳴幽是她在這顆星球唯一信任的人。
鳴幽站在洛巖失蹤的房間的窗戶旁,看著遠處那一抹蔚藍的海。熱帶植物在午后的陽光里搖曳,這短暫的海洋平靜期即將在一周后結束,海洋會變得躁動,掀起巨浪沖擊海岸。這顆星球的原住民稱之為“海皇之怒”。
“我們找到了失蹤案的線索之一。失蹤案多發期通常都是月亮變色期。也許這種月亮周期會促使平時看起來正常的人在月亮變色期作案。現在的問題是,兇手到底是一個人,還是一群人。畢竟,我們不了解茉莉小鎮的居民。”鳴幽告訴洛念自己的看法。
“一群人?”
“如果每次的失蹤者都是被選定的呢?”鳴幽無法忘記安曼談及力布時,眼底深藏著的愧疚與恐懼。
洛念的臉色有些發白,“被選定?”
“力布失蹤的第二天,他的姐姐安曼在淺海找到了罕有且昂貴的海皇珍珠。也許,海皇珍珠本身就是讓力布家人保持沉默的原因。”鳴幽的話讓人顫抖。
洛念搖頭,“我不信。”對她來說,家人是最重要的存在。
鳴幽注視著洛念,“這只是我猜測的各種可能中的一種,又或者海皇珍珠和海族有關。在這顆星球的人類歷史上,海皇珍珠也只被尋獲過三顆。它突兀地出現在淺海,又恰巧被失蹤的力布的姐姐尋獲。”
“所以,我的父親是被海族帶走了嗎?帶去了哪里?”
傍晚時,洛念去了海邊。她聽旅店的服務生說過,父親喜歡黃昏時在酒店背后的海灘漫步。
她走在海灘的白沙上,吹著空曠的風,望著數萬年不變的海。那些橘色的日光在海面蕩漾著,一如她對父親的思念。父親是不是此刻就在海的某個角落?
入夜后,洛念依然堅持住在父親居住過的房間里。海潮聲傳來,她覺得疲倦,很快就陷入了夢境。
新的晨曦降臨,洛念醒來時感覺自己腳有些刺痛,她坐起身來,發現腳上全是沙子,還有些許輕微的劃傷,睡裙的裙角濕漉漉的,就像是她夢游離開房間去了海灘一樣。
就在這個時候,洛念看到了放在枕頭一側的淡藍色珍珠。這是一顆異形珍珠,那些起伏的凹凸形成了人的五官——海皇珍珠!
洛念顫抖著拿起珍珠,想起了鳴幽昨天的猜測。力布失蹤后,力布的姐姐在淺海尋獲了海皇珍珠。父親失蹤后,自己居然在枕邊發現了海皇珍珠。是海族實現了父親的愿望,把海皇珍珠給了自己嗎?
不!洛念想,失去父親和失去母親一樣痛苦,就算這是父親心甘情愿做出的選擇。
她把海皇珍珠握在手心,跑出了房間,沖向隔壁鳴幽的房間。
鳴幽聽到了激烈的敲門聲,他打開門,看到了有些狼狽的洛念。她穿著白色睡裙,光著腳,對他攤開了右手手心。一顆碩大的淡藍色珍珠躺在她的手心里,在晨曦的光線里散發著溫潤的光輝。
鳴幽臉上是震驚的神情,“……海皇珍珠?”
五分鐘后,鳴幽連接上了安裝在室內的監控器,看到了夜里發生的事情。淡淡的夜霧涌入房間,在沉睡的洛念四周飄蕩。洛念離開了床,打開門走了出去。
一刻鐘后,鳴幽用一筆錢得到了旅店的監控影像,包括旅店私有海灘高處的夜視攝像頭錄下的影像。洛念從旅店的后門去了海邊。她在海邊漫步,甚至踩進了黑夜微涼的海水里,似乎想要進入海的更深處。
薄薄的霧氣在洛念的身邊游蕩,她有時側耳傾聽著什么,就好像看不見的人正在她的耳邊絮語。她蹲下身,手深入海水里摸索,然后拿起了一顆珍珠。海風呼啦啦地吹著,兩顆月亮在夜視攝像頭里變成了深深淺淺的藍色。
捕霧網
“我沒有夢游的習慣。”洛念站在清晨的沙灘上,看著眼前的海。她穿上了當地人販賣的海草曬干后編織的鞋。腳上的傷口也處理過了。
“那么,也許有人用特殊的方式誘導你去了海邊。”鳴幽說。他眼前這瘦弱的女孩兒穿著深藍色的裙子站在海邊,似乎要融化在深海里。
“海矣不是一千年前就滅絕了嗎?”洛念問。
“海洋占據了這顆星球的百分之七十,誰又知道真相到底是什么。我的疑問在于,那些失蹤的人去了哪里。一陣濃霧后,他們就隱身一般消失,就像魔法o\"鳴幽神色復雜地看著洛念。她得到了海皇珍珠,和力布的姐姐一樣。這意味著洛念母親的病也許能夠治愈。
“我查了一下,三天后,就是粉月亮再次變成藍月亮的時刻。”洛念瞇著眼看著海水,“我們可以想辦法捉住來自大海的人。”
“沒人見過海族。”鳴幽說。
“ 覺得也許他就藏在霧氣里。”洛念皺了皺鼻子。
鳴幽微微一笑,“我可以試著制作出捕捉霧氣的武器。我的探險工具里面有磁場控制武器,針對純能量體生物。我可以改變它的輸出功率,把它變成捕霧網。”他覺得洛念雖然長相和她的母親相似,但骨子里的東西卻和她的父親洛巖一模一樣。
之后的幾天里,鳴幽時不時去鎮上打聽,也購買了一些零件拿回旅店鼓搗。
第三天的時候,安曼居然來到旅店拜訪洛念。她穿著當地人喜歡的顏色鮮艷的花裙子,腳上的草鞋和洛念腳上的一模一樣。
“你們什么時候離開這里?風暴期就要來臨了,那時候海皇星磁場混亂,連飛船也無法起飛。”安曼問。
“為什么想要我們盡快離開?”洛念注視著安曼。
安曼說:“失蹤的人從來沒有再出現過。風暴期會持續數周,你們待在小鎮并不安全。”
洛念感覺到了安曼的關心和焦慮,她問道:“你夢到過力布嗎?”
安曼露出哀傷的神情,“夢到過很多次,包括我在淺海撿到海皇珍珠的那一次。”但她知道,這樣的夢境會隨著時間的流逝,漸漸消失。那就是真正的永別。
洛念問安曼:“你恨帶走力布的人嗎?”
安曼有些惶恐地抬起頭來,“那是海皇的使者,我怎么能怨恨?”從她出生開始就知道海皇的存在,知道海皇的使者們每一年都要降臨茉莉小鎮。
洛念凝視著安曼,“海皇的使者?”
安曼的眼神無比憂傷,“海皇的使者從海中來,他賜予我們食物,賜予我們珍珠,賜予我們安寧。風暴期時,狂風從不摧毀茉莉小鎮的任何一棟房屋。你們還是盡快離開茉莉小鎮吧。”她匆匆說完,離開了旅店。
洛念想,也許所謂的海皇的使者只是能操縱局部天氣的人。在星際大航海時代,人類發生了進化,有些人甚至擁有領航員天賦,能夠帶著古老的星艦避開未知的危險,前往遙遠的目的地。操縱天氣并非神跡。
洛念看著窗外的那片海,“我只想找回我的父親,我相信他還活著。”在夜晚某個寂靜的瞬間,某個無法記起的夢境的邊緣,她能感覺到父親的存在。
夜色從四面八方升起,天空中兩輪幽藍的月亮注視著茉莉小鎮。稀薄的霧氣在海面聚集,然后被海風吹到岸上。它們像白色幽靈一樣穿過野草叢,在草尖上滾動,進入旅店,在地板上滑行。
海霧也從窗戶吹入了洛念所在的房間。洛念似乎睡著了,蜷縮在毯子里一動不動。就在這時候,她再度聽到了若有若無的絮語,夾雜在海潮聲里,低低的,讓人無比眷戀。無形的手指輕觸她的額頭。她按下了握在手中的控制器。窗戶和門瞬間被白色光線籠罩,一如仙女的豎琴琴弦。
光織就的柵欄從墻壁、天花板、地面升起,向中心點滑動。海霧被囚禁了起來,霧氣開始激烈地翻涌。一道人影出現在霧氣里,漸漸變得越來越清晰。
洛念凝視著海霧中的身影,輕聲說:“終于找到了你。”
海皇的使者
鳴幽開著飛車,載著洛念和裹著風衣的洛巖,前往小型星際艦港。白霧追逐著飛車,就像獵鷹追逐著麻雀。
洛巖的聲音虛弱,“那些海族的幽靈不肯放我回來。它們平時生活在時空的縫隙里,只有永恒藍月出現時,它們才能回到這個世界,進入凡人的軀殼活動。整個茉莉小鎮,甚至整顆海皇星的原住民都是他們的軀殼。永恒藍月消失時,他們就會離開軀殼回到深海的時空裂縫里。”
洛念問父親:“它們為什么會帶走你?真的是因為你許愿的緣故嗎?”
洛巖苦笑,“因為我發現了它們的秘密。一千年前,所有的海族都死于古怪的瘟疫,但極少數的海族因此脫離了肉體的束縛,成為精神類生物。我在力布家發現了精神類生物遺留的污染物。當然,我也嘗試著獲取海皇珍珠。海皇珍珠其實是海族精神體死亡后產生的結晶。”
鳴幽加速擺尾,甩掉一股纏繞飛車的海霧,“你的女兒說要試著捕捉霧氣,才誤打誤撞把你捉住。還好你沒有被那些海族同化。”
洛巖望著女兒,溫柔而專注。
鳴幽把捕霧網和飛車的能源系統連接,飛車的外壁出現了一層閃爍的星光。白霧仿佛被刺激,急劇收縮。
鳴幽面對危機依然談笑自若,“我聯絡了老朋友,有一艘運輸艦會來接我們。五分鐘后抵達。希望捕霧網能支撐到五分鐘后。”
兩顆藍月亮在黑色的夜幕上寧靜地注視著海皇星,就像神靈遺落在夜色里的寶石。
洛念突然問父親:“媽媽一直在尋找你上次遺留在家里的珍珠胸針,說那是你們結婚十年時你送給她的禮物。你放在哪里了?”
洛巖愣了愣,“我記不得珍珠胸針放在哪里了。如果找不到,我會送她一個新的禮物。”
洛念嘆息,“我媽媽不會收陌生人的禮物。更何況你是把我父親帶走的海皇的使者……”
鳴幽停下了飛車,飛車的外壁上,捕霧網的火花在閃爍。
洛巖茫然地看著洛念,“你說什么?我怎么可能是海皇的使者?”
洛念盯著洛巖,“我父親從未送過我母親珍珠胸針。你沒能擁有我父親所有的記憶。你為什么要假裝是他?想跟著我們離開海皇星?”
“洛巖”沉默了良久,面容漸漸發生了改變,他顯現出傳說里人魚的形象,金色的卷發,藍色的眼睛,五官精致美麗,卻有著鋒利的牙齒,“沒想到短短的時間里,我的偽裝就被識破了。我只是想要永遠居住在陸地,不再回到深海。”
“我的父親呢?如果你把他還給我,我可以考慮帶著你離開海皇星。”洛念心中不安,假裝鎮定。
海皇的使者沉默了幾秒,“他在海底。使者們去陸地時偶爾會發現適合進化為精神體的人,就會把他們帶回深海,讓他們沉睡在巢穴里進行轉化。畢竟我們也在不斷消亡,需要新的生命加入。一名使者捕獲了你的父親,也被你的父親重傷。使者回到巢穴后不久就湮滅了。那顆海皇珍珠就是他留下的。你父親在失去所有意識之前,確實說出了最后的愿望,讓我將海皇珍珠交給你,治好你母親的病。”
“ 穴?最后的愿望?他還活著嗎?”洛念問。
“他已經死了,他的記憶會在轉化中完全消失,然后重生為新的生命。這是無法中斷的過程。”海皇的使者說。
刺痛從心底傳來,洛念微微蜷縮起身體來抵御痛楚。
五分鐘后,小型運輸艦接了三個人上船,飛離了海皇星的大氣層。這顆布滿海水的星球的風暴期也要到來了。
“你是中階探險者洛巖,你酷愛星海,所以偶爾才會回家。在你回異鄉星的日子里,你偽裝成我的父親,陪伴在我的母親身旁,直到她的生命終結。”這是洛念和海皇的使者達成的協議。
洛念終于明白父親常說的話。人生就是不斷地失去,失去別人,失去昔日的自己。
鳴幽從舷窗俯瞰著海皇星,這藍色的星球被兩顆月亮環繞,在黑暗的宇宙里異常迷人。
“你還會去海皇星嗎?”鳴幽問。
洛念回答:“當然要去。也許我還能遇到我父親轉化而成的新生命。他不記得我,但我還記得他。”也許父親是從她身旁經過的薄霧,是藍月亮下吹過的一縷海風。
父親留在了這擁有永恒藍月的星球上,他生命的最后時刻獲得了能治好自己妻子漸凍癥的海皇珍珠。洛念覺得父親做到了他能做到的一切。
她想念他。她會每年來到這里,只為了和他沐浴同樣的月光。
[責任編輯:周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