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睿思

想要扮演玲娜貝兒,這個2021年社交媒體上最紅的“女明星”,首先你需要身高1米5。其次,要能在面試中跟著節奏跳滿100個大字跳。
迪士尼的演職部門有一本手冊,詳細記錄了每個角色對演員的身高要求——近7成是1米5,最高的是《怪物電力公司》里的蘇利文和《美女與野獸》里的野獸,都是1米9;而100個大字跳是為了考驗體能——絕大多數人偶服都超過15斤重。
此外,最重要的是熱情。面試時要做“奇跡表演”——幻想自己是迪士尼的某個角色,去演繹一個特定場景。Da i sy曾在美國佛羅里達州的奧蘭多迪士尼樂園演人偶,她說在這里英文不好都不重要,“你的熱情滿分,其他東西他都不怎么在乎”。“熱情”指的是,你要相信神奇、保護神奇,和迪士尼的神奇世界融為一體。
迪士尼的神奇是沉浸式的,非現實的,比如,樂園里的洗手池墻上沒有鏡子,因為鏡子中的“自己”也是現實中的一部分。
作為神奇世界的重要組成部分,人偶的形象要足夠“萌”,為上海迪士尼設計人偶服的張雯說,譬如達菲、雪莉玫的衣服就是要“短短肥肥”,從前他們也試過長的,結果顯得太成熟。
正式化身角色前,演員們要先接受一周左右的表演培訓。上海迪士尼對不同角色都有非常詳細的設定,單是拍照的專用姿勢,小熊達菲有3個,而唐老鴨有5個——它的脾氣太暴躁多變了。
每個角色的簽名也有固定的樣式,演員必須按樣簽,不許有任何改動——因為在神奇世界里,米奇只能有一個。
然而培訓歸培訓,要想不假思索地做出玲娜貝兒摸耳朵(頭套的耳朵比演員本人的頭頂還高)、狐尼克捂嘴笑(需要捂的部位離演員的臉很遠)之類的動作,演員需要在漫長的適應摸索中克服身體本能,養成另一套條件反射。
璐璐在上海迪士尼扮了三年人偶。剛演米奇時,她幾次轉身時沒注意,大耳朵扇到了游客。此后好幾天,她總站在休息室的鏡子前,琢磨自己的構造。
人偶不可以做和設定時代不符的事,比如要假裝不認識手機。當游客在加勒比海盜區開閃光燈拍照,演員要說“不要把你手上那個盒子拿出來對著我閃”。
也不可以做特別像人的事。璐璐說,人偶做任何表達都要給一個“實際的東西”,譬如不能說“去吃飯”(因為人偶不會有這類抽象概念),而要說“我去吃一根香蕉”。
然而玲娜貝兒常有像人之舉。游客說周邊斷貨了,她會假裝打電話催,打完兩手一合表示通話結束。游客問她給誰打,她又假模假樣踩縫紉機,表示對方是做玩偶的。一次被游客出言不遜后,她氣鼓鼓地做出了拔劍的姿勢。游客向她比心,她兩手接住,小心地塞進了想象中的小挎包。
這類動作接二連三上了微博熱搜。璐璐不清楚如今迪士尼會如何處理,但換在她離職前,這個演員八成要寫檢討書,因為這些都太像“人”了。

璐璐說,所有迪士尼的正面角色都不能生氣,唯有唐老鴨例外,但哪怕是唐老鴨,生氣后也必須原諒你。
上海樂園開張不久,來互動的游客還不多,璐璐每隔兩三天都能見到同一個女孩。女孩每次都給她幾顆糖果,抱抱她,說“辛苦了,注意身體”。
璐璐喜歡這樣溫柔的客人。人偶服里不能講話,她就呆站著,聽女孩講自己的生活:今天又發生了什么高興的事、“要去旅行,好久不能來看你了”。
過了一陣,公司安排她扮成另一個人偶。她又遇到了那個女孩。讓她驚訝的是,女孩竟然透過人偶服認出了作為演員的她。女孩向一旁的演出助理確認:這是之前那個演員嗎?出于工作規定,演出助理無法作答,璐璐也不能回應。后來,她收到了女孩的一封信,上面手寫著:很喜歡你,謝謝你治愈了我。
再后來,她們有了約定的信號——一個兩根指頭比在頭上敬禮的動作。花車巡游中遇到,璐璐朝女孩敬個禮,意思是“我記得你”。女孩也向她敬個禮——“我又找到你了”。
這同時違反了迪士尼的兩個原則:不能讓游客意識到人偶里是人,以及不允許和游客有特別的互動。
但對于璐璐來說,這是三年半工作中讓她倍感溫暖的片段。“我覺得人和人的溝通,還是會有一些情感在里面。”
一次表演時長是15分鐘到半小時。人偶服上只有幾處通氣孔,一旦超時,演員可能呼吸困難。
高溫期最難熬,每年最熱的一個月,迪士尼會給上花車的演員提供冰衣,演員自選冰袋的數量往里塞,一場花車下來,全身的冰都成了熱水。
層層疊疊的戲服讓每個動作都變得困難。手很難往上舉,雙臂抬平往往是極限。轉身要整個人轉過去,沒法像平常只扭上半身。下蹲必須先單膝下跪,如果兩條腿一起蹲,很可能摔倒。
璐璐很怕失控感。她清楚記得年三十那天,她原本只是和一位男游客正常擁抱,但突然,他把她整個舉起來了。
“我當時特別害怕,有一種你整個人脫離了自己控制范圍的感覺。”當天,她的工作全部取消了,要平復情緒才能返崗。
2018年7月,在上海迪士尼,小熊雪莉玫正走在回休息室的路上,一位男游客突然跳起,用力拍打她的頭,小熊當場捂著后腦被扶了回去。
“這個對她的傷害真的是非常大,回來之后一直在嘔吐。”璐璐說。人偶頭套的主體是一種比較堅硬的木質材料,還用了少量鋼架搭建減震結構,但一旦有極大的外力拍打,沖擊會在頭套里與硬質材料共振,甚至可能造成演員腦震蕩。
從此,短短幾分鐘的上下班之路成了演出中最危險的環節。上海迪士尼加了新規定:人偶和游客不可以再手牽手下班回家了。
另一種傷害,更持久也更難以避免,是長時間承重運動帶給身體的負擔——很多演員都有脊椎、膝蓋方面的勞損或傷病。一些傷病是不可逆的,即便離職也會伴隨終身。
D a i s y和璐璐都說,無論入職時是否熱愛迪士尼,絕大多數從這里走出的人都會發自內心成為它的忠實擁躉。
這種擁護與收入無關。在上海迪士尼,像玲娜貝兒這樣的人偶演員是一線員工中工資最高的,2018年璐璐入職時工資是5300元,三年來只漲了700多元。
不過,演員們都會提到,迪士尼的福利很不錯。上海迪士尼每天一頓免費工作餐,能住月租僅270元的四人間宿舍,中秋節發達菲形狀的月餅,端午有印了米奇頭像的水晶粽。
璐璐的演員同事中,上海人占了近六成,其余大多來自江蘇縣城,不少是中專學歷。
在上海迪士尼,所有一線演職人員,包括清潔工都叫“快樂主人”。D a i s y記得企業文化培訓課上,經理對幾個新入職的清潔工說:我們迪士尼之所以有今天,全都是靠你,你這個螺絲一旦不行,我們這個機器就毀了,所以你真的是特別重要。
離職后,D a i s y開了一家寵物美容店,璐璐入職了一家玩具公司。她們都換了一個地方繼續守護神奇。
璐璐回憶起,2021年上海迪士尼換了新煙花,在面向游客的前一天辦了員工專場,那天奇幻童話城堡前的煙花,只為一群創造神奇的人綻放。
蘸蘸//摘自正面連接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