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亮程 [葡萄牙] 費爾南多·佩索阿 林清玄 豐子愷 [敘利亞] 阿多尼斯
在這片田野里,一棵草可以放心地長到老而不必擔心被人鏟除。一棵樹也無須擔憂自己長錯位置,只要長出來,就會生長下去。人的糧食和毛驢愛吃的雜草長在同一塊地里。鳥在樹枝上做窠,在樹下的麥田捉蟲子吃,有時也啄食半黃的麥粒,人睜一眼閉一眼。庫車的麥田里沒有麥草人,鳥連真人都不怕,敢落到人帽子上,敢把窩筑在一伸手就夠到的矮樹枝上。
一年四季,田野的氣息從那些彎曲的小巷吹進老城。杏花開敗了,麥穗揚花。桑子熟落時,葡萄下架。靠農業養活、以手工謀生的庫車老城,它的每一條巷子都通往果園和麥地。沿著它的每一條土路都走回到過去。毛驢車,這種古老可愛的交通工具,悠悠晃晃,載著人們,在這塊綠洲上,一年年地原地打轉。永遠跑不快,跑不了多遠,也永遠不需要跑多快多遠。
一道陽光突然照入我的心胸,我的意思是,我突然看見了它……它是一束幾乎沒有色彩的光亮,像一片赤裸的刀刃劃破黑暗和木地板,使周圍一切都有了生氣,包括舊釘子,地板條之間的縫隙,還有表格密布不見空白的紙頁。
我注意著陽光射入靜靜的辦公室帶來的難以察覺的影響,足足有好一陣……我是消逝時光的囚徒!只有囚禁者才會有一種觀察螞蟻的勃勃興致,才會對一道移動的陽光如此注意。
在歲月面前,我無法在成功的喜悅中徜徉,卻對失敗的痛楚耿耿于懷。我看不見梨花黃昏后的一樹輝煌與美麗燦爛,卻看見殘景雨凄涼;我看不見晨曦清風醉,卻看見夢里落葉飛。人生的秋天本是褪色的季節,心里眼里保持著原狀原色的東西又能有多少呢?后來,我終于學會了在每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里體味陽光的味道,我終于知道那種味道其實是一種自強、淡泊、寬容的心情。
前日之所惡變成了今日之所歡;前日之所棄變成了今日之所求;前日之所仇變成了今日之所恩。物何嘗變相?是我自己的感覺叛變了。感覺何以能叛變?是自然教它的。自然的命令何其嚴重:夏天不由你不愛風,冬天不由你不愛日。自然的命令又何其滑稽:在夏天定要你贊頌冬天所詛咒的,在冬天定要你詛咒夏天所贊頌的!
人生也有冬夏。童年如夏,成年如冬;或少壯如夏,老大如冬。在人生的冬夏,自然也常教人的感覺叛變,其命令也有這般嚴重,又這般滑稽。
日子,
是時光寫給人們的信,
但是不落言筌。
冬是孤獨,
夏是離別,
春是兩者之間的橋梁,
唯獨秋,滲透所有的季節。
白晝不會睡眠,
除非在夜晚的懷抱里。
往昔是湖泊,
其中只有一位泳者:記憶。
光明只在醒覺時工作,
黑暗只在睡眠中工作。
夜之夢,
是我們織就白晝衣裳的絲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