槃寧
我知道徐宇喜歡我,是快要高考的那個春末。
彼時我們連一天假期都沒有了,天熱,我們教室又朝南,沒有續命的空調,日子仿佛被無限拉長。迫不得已的我只能蹲在走廊盡頭的洗手池旁,不停地洗手試圖物理降溫。
可能是頻繁地蹲起,不知道哪一刻,我迷迷糊糊睡著了。醒來時我半瞇著眼, 聽到了微微的風聲,我看到徐宇正拿著一本書,認真把每一只試圖靠近我的蚊子趕跑。
余風吹過我面頰,日光透過碎花窗在他黝黑的皮膚上打出一片斑駁。原本我已經想好了要大咧咧若無其事地夸他友愛,可大概是餓昏了頭, 我脫口而出問他:“你是不是喜歡我???”
“啊?”他愣了一下,微微點了點頭,看起來有點兒害羞。
雖然小伙伴早就八卦過我和他,還羅列了諸多理由:他經常說些段子逗我笑,但其實在別人面前很沉默;經常在做操時看我;以及我隨口說班里的黑板擦該換了,第二天就有人看到他放了個新的在講臺上……但飽讀小說的我,始終覺得自己傾慕的,應該是白皙的少年,在陽光下打籃球也會灼灼發光。
好在我一愣住,徐宇就像沒事人一樣替我解了圍:“快上課了,下午班主任要檢查地理背誦,你背了沒?”
下一秒,我就像一只靈活的兔子,彈出了水房。我確實忘得一干二凈, 而我們班主任向來殘酷, 背不出的內容先抄1 0 遍再背。謝天謝地,小時候被我媽按著背《論語》的功底讓我臨時速記了個大概,預備鈴打響的第一秒,我就被點了起來,雖然背得磕磕巴巴,但好在班主任在盯了我幾秒后,冷冰冰丟下一句:“回去背熟點兒。”
我被“凍”得一抖,坐下時聽到徐宇小聲夸我:“真棒!”他還長吁了一口氣,像是比我還要緊張,我過關了,又似乎比我更高興。
吊扇在頭頂呼啦啦地吹,轉頭,窗外是齊窗的大樹,我的心情一下變得很好,還有些餓了。挨到下課, 我在食堂拿了個面包,看到裝在玻璃罐里閃爍著彩光的小糖,很想送給徐宇幾顆。
我向來隨心,直接把糖果遞到了徐宇面前。徐宇接過來,說“謝謝”。
他正在寫練習卷, 我剛做完,正好瞥見他有一道錯題,我給他指正,他皺著眉看起來,我也回到座位上,繼續在題海里埋頭,那一個下午,竟然就這樣過去了。
高三是最奇怪的日子,每個人都覺得日復一日、沒有一點兒波瀾地苦學很難熬, 但有的清晨,站在高三教學樓前,會突然有種昨天才剛搬來的感覺。而在聽到徐宇親口承認喜歡我后,似乎一成不變,又似乎有什么不一樣了。
我想了很久,大概是,像普通的銀飾,被擦銀布打磨得多出了一層光澤。
我看到徐宇每次都在老師連著考試后,悄悄吃一顆糖,每次看到, 我心里都會跳—下。有次他考得很好,我看到成績夸了他一句,他說:“可能是你的糖有魔力吧。”
“ 小意思, 我送你一罐?!蔽夷悬c兒開心。

我真的從超市買了完整的一罐送給他。我想我有點兒喜歡和他相處,如果真要說他哪一點吸引我,大概是他的眼神特別干凈、真誠,他說我的糖果給了他力量,我覺得是真的。
而且,他的排名確實在一點點往前。第三次模擬考成績出來后,我和他捧著學校里3元一杯的百香果水,在操場邊上走,卻喝出了端著咖啡漫步于萊茵河畔的錯覺,我感嘆:“好舒服啊?!?/p>
“你喜歡現在的生活嗎?”他看我。
我有點兒呆了,點點頭又搖搖頭:“一想到不知道三個月后的我去了哪里, 是什么樣的心情,就覺得腦袋里亂亂的?!?/p>
徐宇歪著腦袋, 慢吞吞地說:“雖然高考看起來跟小鯉魚跳龍門似的,但生活會推著每個人走,每一天都只是去完成當天的任務而已,像現在一樣。”我下意識想了下此刻,我正和他漫無目的地走著, 黃昏里云朵火紅。
我開始隔三岔五主動找徐宇聊天,從抱怨我媽做飯不好吃,到夏天太熱了,又有很多時候,戳戳他,只耷拉著臉不說話。我們開始一起去食堂、互相講題、檢查背書,一起在車站等車,我承認我心里有什么已經扎根了,但我又覺得,哪里還不夠。
不夠的是小說里的跌宕起伏嗎?還是我的心思連我自己都不夠明確?像在深夜熬一鍋白粥,有香味,但始終不夠誘人。
距離高考只剩下最后1 5 天時,教室里的電扇突然罷工了,大家怨聲載道時,徐宇在第一個課間拿了一只小電風扇,吹得我劉海兒飛揚。
“學校里還有賣這個的?”
徐宇搖搖頭:“學校有個小后門,鎖生銹了,一掰就斷了,我經常偷跑出去買東西。”
“看不出來呀!”我驚訝,嘀咕了一句,“這不是小說里男主才做的事嗎?”
徐宇笑了,伸手拿過我座位最下層幾乎被遺忘的雜志,一頁頁翻過去,“有三個故事里的男主帶女主去看了海,兩個是看煙花?!?/p>
“?。磕阏媸恰?/p>
徐宇自顧自地說:“我們這沒有海,也禁止燃放煙花。許皎皎,你想看熱帶魚嗎?”
放學時天已經黑了,徐宇拉著我跳上一輛公交車,幾站后又跳下去, 然后突然一指: “ 你看?!?/p>
我被徹徹底底地震撼住了。黑夜里透出一大片靜謐的藍光,光里是各種彩虹色的、條紋、圓點或者珠光白的魚們在游動,我的世界一瞬間飛揚起億萬色彩和生機。
徐宇的手戳著魚缸,指著給我介紹:“這個是珍珠馬甲魚,那個叫斑馬魚,尾巴和魚鰭像火焰的,是彩虹鯊……”
我望著他,魚缸上的藍光竟倒映得他面容熠熠生輝。我好像,真的喜歡上帶我遇見奇妙世界的少年了。
那天的藍色魚缸像場夢,徐宇終是回歸平淡踏實。
可我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做什么,只能任由情緒起伏,把要背政治新試卷主觀題答案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凈,這次徐宇也沒有提醒我。被班主任點名時,我一個字也說不出,被罰抄10遍。
我全身的力氣都被抽光了,一點兒也不想抄。之后是連堂做練習,然后是午休,徐宇揉揉手腕,把一摞紙遞給我:“我抄完了,但你得認真背完啊!”
我看清那是一摞罰抄后,突然笑得合不攏嘴,又故意說:“ 你抄什么啊, 是我沒背出來?!?/p>
“ 沒提醒你, 是我的責任?!?/p>
“你本來就沒義務提醒我啊?!?/p>
徐宇不說話了,笑著撓撓頭。我的心卻像乘了熱氣球,飄啊飄:“傻不傻啊,應該用3支筆一起抄。”
我一下子想起了他的好多話: “ 你要不要吃蛋撻?”“林皎皎,你要不要喝水?”“要不要……”
我徹底心安下來,但每距離高考近一天,我就更緊張一天,我想和徐宇考去同一個地方,只有考得好,才有更多選擇權。
挨到高考那天,我睡不著,很早就乘上了公交車,可路堵得水泄不通。
“林皎皎。”我聽到徐宇的喊聲,他背著書包,站在車站沖我揮手。
“你怎么在這兒?”我跳下車。
“太堵了,我就想著還不如跑去輕松,剛下車就看到你了。”
“那我也跑去?!蔽覀兿嘁曇恍?,沿著小路跑起來。風呼啦啦在我們身后追,他拉著我的手一路飛奔,我的心幾乎要跳出胸膛,大腦卻無比清醒。
謝天謝地,這份清晰保持到了考場上。走出學校時,我看著等在校門邊那個從不穿白襯衫的少年,覺得不像小說也沒關系,平平淡淡才好。
梁衍軍//摘自《中學生博覽·甜橙派》2021年第10期,本刊有刪節,河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