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罕

隨著暑熱大量上市的冬瓜,價格會一日日“賤”下去。整個夏季都是冬瓜的節日,2008年的夏季也毫不例外。那時八歲的我尚未理解互聯網存在的意義,也不懂怎么去問搜索引擎,冬瓜明明在夏天成熟,為什么會叫作冬瓜?雖然現在我手里握著人類智慧的高度凝結品,似乎依然無法理解它對這個問題的解答。這是后話。
那年父親出國執行任務,他不在家,不在國內,不在我的夏天里。他的聲音每天只出現一次,從越洋電話含糊其辭的聽筒中。我看不懂每個月打印出來的工資匯款賬單,但媽媽的眼淚是日漸熟悉了。我從此知道,那張印滿數字的紙擦不掉媽媽心里的想念和苦澀,就像一張餐巾紙對貧窮無濟于事。
重慶的夏天酷熱難耐,但接過我手上的餐巾紙擦干眼淚之后,媽媽會揣著剛拿到的駕照,開一輛小小的兩廂車送我去學國畫。那是一段大約5 0 分鐘的車程,并且因為二手車噪聲大、冷氣小的空調以及路面的熱浪而顯得更加漫長。漫長的路途中我總在或有聲或無聲地抱怨,而那時媽媽的脾性也尚未經歷生活足夠粗礪的打磨,仍對孩子的惡劣渾濁存有不切實際的低估,于是一面緊張地握著方向盤一面責罵我不懂事。
可是不經歷事又怎么會懂事呢?夏天還沒過完,我注定還沒成長。
在少年文化宮里,我是國畫老師關注和贊揚的對象,正如每個看似懶散而又天賦異稟的孩子那樣。事實上我的“ 懶散” 僅限于幾乎每天遲到、只能坐最后一排,而在老師看不見的最后一排,我的汗水被風扇吹落,滴在宣紙上,暈開了赭紅或山青,又被匆匆擦去。
回家的路上我總是舉著自己在課上作的畫,等待那些山水和花鳥晾干。車身很窄,甚至難以完全展開一張四開大小的宣紙,于是畫上的色彩總是會滴在我的衣襟和褲子上,引來媽媽又一陣責怪。學國畫的那些年我常穿著滿是水墨污跡的衣服去上學,而我始終忘不了同學們在尚且幼稚的掩飾下竊竊嘲笑我的畫面。那些畫面遠不及宣紙上的圖案來得光明絢爛,但至今仍在我的記憶和痛苦中熠熠生輝,而我筆下曾經的美麗早已在搬家時和許多無關緊要的過往一起遺失了。我早已不再畫畫了。
回到家,自然是吃冬瓜。最常見的是冬瓜蝦皮湯,偶爾會有冬瓜綠豆燉排骨。2 0 0 8 年的夏天,菜市場里削好的冬瓜一元一斤。超市里六毛八,但沒去皮。
傍晚依舊刺目的陽光里,媽媽舉著我那時還拿不穩的菜刀,一下又一下削著冬瓜,再切成大塊丟進鍋里。而我總是從客廳里逆著光注視著她。
于是八歲那年,媽媽是一個削冬瓜的剪影,而爸爸是一個昂貴的越洋電話,舍不得打太長。
媽媽常說, 冬瓜很小氣,不放冰箱不行, 很快就會壞掉了。八歲的我總接嘴說, 冬瓜太小氣了, 舍不得讓我們吃掉它??捎幸惶煳覅s說, 爸爸也很小氣, 舍不得話費, 卻又舍不得讓我們太想他。那天我和媽媽都哭了。
如今想到這里,我忽然理解了人們對冬瓜的命名,它那一層白絨絨的細毛,就像2008年酷熱的盛夏,有凜冽寒霜把冬天撒在了我的身上。
(本刊原創稿,稻荷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