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與“后來”：在“了解之同情”中澄清

馮麗珍 朱 能

在中學歷史教學課堂觀察中我們發(fā)現(xiàn)，教學中引導學生對歷史事件或人物進行評價時，學生在一定程度上存在抬高或壓低等認識誤區(qū)。“不同時代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價值觀和歷史觀，衡量歷史和作為歷史評價的標準是不相同的。我們不能指望在這個問題上找到最終的一成不變的結(jié)論，只能用相對比較進步的歷史觀來指導當前歷史研究的實踐”。①胡戟：《論歷史評價的環(huán)境標準》，《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0 年第4 期。為了避免認識誤區(qū)，我們需要把歷史之“果”還原到“當時”與“后來”不同時段中，根據(jù)事實判斷影響之大小、意義之遠近。以下以“明末清初思想領域的變化”這一內(nèi)容的課堂教學片段觀察為例說明。

一、課堂觀察所現(xiàn)問題——“當時”與“后來”

“明末清初思想領域的變化”這一內(nèi)容主要涉及明末清初四位儒家思想代表人物李贄、黃宗羲、顧炎武、王夫之挑戰(zhàn)正統(tǒng)、提倡個性、批判專制、否定帝權(quán)等主張，成為近代進步思想的先聲。關于這一內(nèi)容，教師的教學一般可分為思想背景、主張與評價等三個環(huán)節(jié)。重點在于思想家主張的整理、概括與比較；難點在于明清之際活躍思想的影響。在難點處理上，教師可根據(jù)教材內(nèi)容拓展兩點：一是明清之際思想界的活躍使儒學正統(tǒng)受到?jīng)_擊，但沒有從根本上動搖儒學在政治、文化上的統(tǒng)治地位；二是為中國近代反專制主義的思想家們提供了有力的思想武器。在闡釋第一點時，教師一般運用四位思想家主張中反對君主專制的相同點說明“儒學正統(tǒng)受到?jīng)_擊”，同時運用“專制時代晚期皇權(quán)空前強化”的知識，說明“沒有從根本上動搖儒學在政治、文化上的統(tǒng)治地位”。在闡釋第二點時，教師一般會補充介紹康有為、梁啟超、譚嗣同等維新人士的主張，引導學生認識到明清之際的活躍思想為近代反專制主義的思想鋪平了道路。

結(jié)合課堂觀察及課后對學生調(diào)查可知，學生對上述第一點的理解因缺乏具體事實支撐而顯得干澀、模糊；學生對第二點的印象相比第一點要深刻。在整體評價這一時期思想活躍局面的時候，學生一般有這樣的認識：儒家思想發(fā)展到明清之際，出現(xiàn)了批判君主專制的進步思想，雖然沒有動搖但沖擊了儒學的正統(tǒng)思想，為近代進步思想奠定基礎。進一步調(diào)查與分析又發(fā)現(xiàn)，有學生不清楚清代占統(tǒng)治地位的思想；也有學生認為近代進步思想是明清之際進步思想發(fā)展的產(chǎn)物；還有學生認為明清之際的進步思想反對儒學。

上述教學情況反映了兩個問題：一是學生對“歷史影響或意義”的理解缺乏階段性；二是學生因明清之際進步思想對近代的重要影響而自然地放大了它在明清之際的意義。問題產(chǎn)生的主要原因有二：一是沒有區(qū)分歷史事件或現(xiàn)象在“當時”與“后來”的影響或意義；二是意義解釋缺乏足夠的歷史事實支撐。

二、解決問題的主要路徑——閱讀與設計

路徑一：基于專業(yè)閱讀對明清之際思想活躍局面形成較為全面的理解。黃宗羲、顧炎武、王夫之等三位思想家主要生活在清朝初年。清初順康之際，大師輩出，學術(shù)思想活躍。以黃、顧、王為代表的思想家，以明代“遺民”自居，不僅繼承了明末學術(shù)傳統(tǒng)和風氣，而且大都參加了抗清的政治斗爭。抵抗失敗后，他們大都勵志持節(jié)，采取不與清朝政府合作的態(tài)度，或在書院講舍講學論道，或寄情于山川邊塞，或潛伏于山林江湖，或遁入佛門，韜晦蓄志。雖行跡各異，但都對專制制度、社會積弊、歷史滄桑，感受深刻，他們反思學術(shù)，發(fā)奮著述。順康之際的清朝政府正處于鞏固新生政權(quán)時期，忙于邊疆事務和安定國內(nèi)秩序，這給民間士人留下思想活動的空間。

然而這種思想活躍的局面未能持久，也未能波及民眾，影響面窄，影響力不大。這和清初統(tǒng)治者的文化政策、士人的選擇有著密切關系。簡要分述如下：清初順治、康熙年間的統(tǒng)治者采取“高壓”與“懷柔”并用的文化政策，既打擊、遏制反抗思想，又籠絡民間士人。清初統(tǒng)治者的“高壓”文化政策主要有禁止“非圣之書”、禁止結(jié)社、文字獄。文字獄是清朝野蠻、殘酷的文化專制政策。自順治以來，文字獄屢有發(fā)生。康熙二年（1663），清廷制造了莊廷 《明史》案。文字獄對士林風氣、學術(shù)文化造成極其惡劣的影響，甚至是毀滅性的打擊。清初政府文化政策的另一手是“懷柔”與“誘導”。順治年間，清廷在文化領域確立了“崇儒重道”的治國方略。康熙帝不僅尊崇孔子，還明確扶持程朱理學。程朱理學成為清朝的統(tǒng)治思想。龔書鐸教授主編的《清代理學史》中指出：“隨著明末遺民學者的凋落，活躍一時的早期啟蒙思想逐漸被邊緣化，為興起的理學思潮、經(jīng)學思潮所吞沒，而受到清朝統(tǒng)治扶植的程朱理學被突顯出來，一度成為學界的主流文化形態(tài)。”

在這樣的文化政策下，清朝的思想局面如何？知識分子的生存狀態(tài)如何？有學者研究指出：“在整個清帝國的知識、思想和信仰世界表面的同一與和諧狀態(tài)中，恰恰一切都在分裂。最重要的是社會生活的分裂，這是由私人生活與公眾生活的對立而引起的，在以程朱理學為主的普遍真理話語的籠罩下，士人漸漸喪失了思想空間，喪失了空間則失去了立場，主流話語以‘理’的名義侵入并控制了知識世界，使士人在所有公開和公眾的場合，不能不自覺依照這種天經(jīng)地義的原則說話，否則就有被指責為‘離經(jīng)叛道’的危險，除了不公開的私人生活之外。于是，私人生活成了人們表達真情實感的唯一空間，成了思想逃逸的唯一場所，它與公眾場合的姿態(tài)和原則難以一致。”①葛兆光：《中國思想史第二卷七世紀至十九世紀中國的知識、思想與信仰》，復旦大學出版社，2000 年，第531 頁，第510 頁。

從順治到康熙，明朝第一代遺民陸續(xù)離開人世。隨著時間的流逝，第二代遺民逐漸褪去了他們的父輩強烈的民族情緒和激烈的批判精神，轉(zhuǎn)而開始順應清朝統(tǒng)治。在程朱理學一統(tǒng)天下的清代，當士人們有了逃避理學籠罩的機會，進入考據(jù)學的時候，他們讓知識失去思想的支撐，他們的智力活動能夠發(fā)掘知識，更能夠逃避思想的嚴格審查和殘酷的督查。“考據(jù)尤其是以文字、音韻、訓詁為手段對經(jīng)典文本的歷史考據(jù)，就漸漸成了一種風氣，這種風氣主要在士人生存空間較好的江南一帶流行，并漸漸影響及整個知識階層。”②葛兆光：《中國思想史第二卷七世紀至十九世紀中國的知識、思想與信仰》，復旦大學出版社，2000 年，第531 頁，第510 頁。韋政通先生指出：“這一階段思想的特殊風貌及其大趨向，和心性之學壟斷的時代比起來，真是一個思想大解放的時代。最難得的是，他們的言語之間往往充盈著人道的熱情，形成一股感人的張力。不幸的是，曠野之聲，不能影響人局，僅落得蒼涼悲壯的情懷而已。”③韋政通：《中國思想史》，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09 年，第888 頁。

路徑二：基于上述學術(shù)理解，以歷史之“果”為中心設計教學。明末清初“思想領域的變化”這一內(nèi)容中，教材所述思想界的“活躍”二字集中體現(xiàn)了歷史之“果”，所以它是解釋的中心，也是解釋的難點。圍繞“活躍”設計教學問題鏈如下：

1.“活躍”表現(xiàn)在哪里？——根據(jù)課文，整理明清之際四位思想家的主要生平、重要主張。

2.為什么會“活躍”？——思想活躍局面出現(xiàn)的歷史之“因”分析。

3.“活躍”是短暫的，為什么？——歷史之“果”在“當時”的意義分析。

4.短暫的“活躍”對后世有價值嗎？——歷史之“果”對“后來”的意義分析。

和通常的教學設計相比，上述教學框架設計的主要特點在于：圍繞歷史評價設計教學，構(gòu)造引導學生認識明清之際思想活躍局面不同時段的不同意義，尤其需要學生去關注明清之際的思想在當時的意義，因為這是學生理解的重點誤區(qū)。明清之際思想家的作品及其主張在當時有沒有傳播？如有，傳播面有多廣？影響力有多大？學生對此大都不甚了了，因此，教師有必要對歷史之“果”做歷史事實和史學研究方面的資料補充。

材料一：

1663 年，黃宗羲《明夷待訪錄》成書。后遭查禁。

1670 年，顧炎武《日知錄》自刻本。后遭部分毀禁。《四庫全書總目》對其考據(jù)學評價甚高。

1619—1692 年，王夫之生前除自刻一部詩集外，其余著作均未刊布。

材料二：

有學者研究清代科舉考試后指出：1685、1729、1737 年等直接用“道心”“人心”出題的考試中，考生必須按照程朱理學的規(guī)定思路回答問題。整個清代科舉考試都在理學的籠罩下，希望通過科舉進入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的士人，都必須按照這種理學思想來回答問題。（葛兆光《中國思想史》第二卷七世紀至十九世紀中國的知識、思想與信仰）

材料三：

魏菁本身并不仕清，但是其子魏方泰卻是“甲子鄉(xiāng)試第一”，郭士標本人也是以遺民自居，但是其子郭晉熙卻是“某科舉人”。像黃宗羲、顧炎武、王夫之等第一代遺民，華夷界限把持得相當清楚，因為他們的經(jīng)驗中有對于明王朝的依戀，但是到了他們的下一代，恐怕就沒有這樣的意識了。（葛兆光《中國思想史》第二卷七世紀至十九世紀中國的知識、思想與信仰）

上述材料分別從思想家代表作品的遭遇、科舉考試的主題、第二代遺民的選擇等三個側(cè)面說明了明清之際思想活躍局面的短暫性。

學習思想史切忌就思想論思想，必須把思想還原到歷史中，方能引導學生分析出個一二來。教學中又可摘編反映當時歷史發(fā)展中能說明導致思想活躍局面短暫的相關材料，構(gòu)建歷史環(huán)境，引導學生分析。

材料四：

康熙二年（1663），清廷制造了莊廷 《明史》案。案發(fā)時，莊氏已死，仍遭剖棺戮尸之罪，株連者中處死七十余人，判處發(fā)邊遠充軍、流放等罪者100 人。康熙五十三年（1714）三月，清廷發(fā)布上諭，明令“嚴絕非圣之書”。上諭規(guī)定：“凡坊肆市賣一應小說淫辭……嚴查禁絕。將板與書一并盡行銷毀。如仍行造作刻印者，系官革職；軍民，杖一百，流三千里；市賣者，杖一百，徒三年。該管官不行查出者，初次，罰俸六個月；二次，罰俸一年；三次降一級調(diào)用。”（龔書鐸主編《清代理學史》）

材料五：

順治年間，清廷在給禮部的上諭中指出：“國家崇儒重道，各地方設立學官，令士子讀書，各治一經(jīng)，選為生員，歲試、科試入學肄業(yè)，朝廷復其身，有司接以禮，培養(yǎng)教化，貢明經(jīng)，舉孝廉，成進士，何其重也。”

康熙帝多次褒獎朱熹，說：“惟宋儒朱子注釋群經(jīng)，闡發(fā)道理，凡所著作及編纂之書，皆明白精確，歸于大中至正，經(jīng)今五百余年，學者無敢訾議。朕以為孔、孟之后，有椑斯文者，朱子之功最為弘巨。”（龔書鐸主編《清代理學史》）

學生通過上述材料了解當時清朝政府的文化專制政策，分析明清之際思想活躍局面短暫的原因。進而教師引導：士人們?yōu)榱颂颖芩枷氲膰栏駥彶楹蜌埧岬亩讲椋瑫r也為了生存和生活，他們把智力轉(zhuǎn)向考據(jù)學。

解釋歷史之“果”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在于我們對歷史事實的全貌很難察覺和把握。我們與時人的溝通，與后來人的溝通都很容易出現(xiàn)偏差甚至謬誤，從而導致我們的評價可能與歷史事實的真實意義或影響差距甚遠。如何對歷史之“果”做出合適的解釋呢？陳寅恪先生指出：“所謂真了解者，必神游冥想，與立說之古人，處于同一境界，而對于其持論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詣，表一種之同情，始能批評其學說之是非得失，而無隔閡膚廓之論。”①陳寅恪：《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上冊審查報告》，《金明館叢稿二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 年，第279 頁。對于學生來說，“了解之同情”的思維方法非常重要，關乎著他們處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是否具有這樣的思維也是一個人自我提升的關鍵。因此，在中學歷史教學中我們嘗試進行解釋歷史之“果”時，需要付出更多的心力去引導學生對歷史“了解之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