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文學
二十多年前,我在一家派出所當治安民警,一天,同事趙偉給我引見他的同學董明哲。董明哲剛從少林寺習武歸來,聲稱為報效家鄉父老,開一武館,名曰“神州武館”。
我從小便有武術情結,武俠書沒少看,什么少林、武當、峨眉,在我心目中就是圣地。我還曾經瞞著父母到書店買來武術方面的書,偷偷按照圖示習練,妄想有一天能成為武林高手,行走江湖,替天行道。
我對董明哲心懷敬意,很想找個機會見識一下他的武功。
一個周日的上午,同事趙偉帶我來到神州武館。武館地處董屯村,是由廢棄的村小學改造而成。一群十歲上下的孩子正在操場上習練武術,“嗨哈,嗨哈”地喊著號子。
我駐足觀看,覺得有些氣勢。攛掇董明哲也給我們露一手。
董明哲那天心情不錯,沒有推辭。只見他朝手心狠唾了兩口唾沫,順手抄起一塊磚頭,站成馬步,凝神運氣,突然間“哈”的一聲,將磚頭狠狠拍向頭頂,磚頭應聲斷成兩截。
我叫了一聲:“好!”
董明哲又拎出一塊一米多長、一指厚的鋼板,頻頻砸向頭頂,眼見著鋼板一點點彎下去。
我連叫兩聲:“好,好!”
這還不算精彩。我們來到操場一個角落,那里并排立著幾塊石碑。董明哲蹲起馬步,眼睛微閉,雙手合十,突然間發力,一頭撞向一塊一米多高的石碑,石碑頃刻間斷成兩截。
再看董明哲,抖了抖頭上的灰塵,用手撣了撣衣襟,氣定神閑,像什么都沒發生過一樣。
我與董明哲成了朋友。沒多久,發生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那天,我在所里值夜班。晚上九點多鐘,有人按響報警門鈴。我開門一看,報警人慌慌張張,雙手捂著血葫蘆一樣的腦袋。我再定睛一看,這不是董明哲董大館長嗎?
董明哲被我帶到洗手間洗了把臉,才露出本來面目。我詫異地問:“兄弟因何落到這般田地?”
董明哲說,剛剛在游樂場與兩個“崽子”發生沖突。對方不分青紅皂白,操起菜刀對我就是一頓猛砍。我招架不住,考慮到還是派出所里最安全,就一口氣跑來了。
我有些納悶。董明哲的腦袋是凡人的腦袋嗎?這腦袋可是能撞斷石碑的。我忍不住想笑,可又不能笑,我不能幸災樂禍。
“他們拿菜刀砍我,根本就不按套路,多虧我跑得快,不然,非被這兩個‘崽子’剁成肉醬不可。”董明哲疼得齜牙咧嘴。
我問董明哲:“你的武功哪去了,怎么沒施展出來?”
“不瞞你說,我的腦袋可以撞斷石碑,但遇到刀子就不靈了。”
我隱約感覺到,董明哲練的是氣功,不怕鈍器,就怕利器。氣功和武功終歸還是有一些區別的。“這事你打算咋辦?”我問道。
“咋辦?干吃啞巴虧唄,這要是傳出去——我董明哲的腦袋被人砍成了血葫蘆,我日后還怎么在江湖上混?”我眼見著董明哲剛剛洗過的臉,又有鮮血像蚯蚓一樣從頭頂爬下來。
我打120,叫了輛救護車。臨上車,董明哲還歪著腦袋對我說:“這事到此為止,千萬別聲張,一定要給我保住名聲。”
這事到此為止了的話我還算是人民警察嗎?我跟值班領導匯報案情。領導親自帶領我們幾個民警到游樂場抓人。很快就抓到那兩個被董明哲稱為“崽子”的小青年。
據交代,兩個小青年是附近一家餐館的學徒。師傅讓他倆先從刀功學起。他倆就整天菜刀不離手。當天晚上,暑熱剛退,倆人到游樂場閑逛,他倆玩碰碰車,恰巧董明哲也在玩碰碰車。本來碰碰車就是用來相互碰撞的,不知道怎么碰來撞去董明哲發火爆了粗口。倆小青年不容分說,從隨身背著的軍用挎包里掏出菜刀……
在派出所的訊問室,我問小青年:“知道被砍者是誰嗎?”
回答是“不知道”。
“想知道被砍者是誰嗎?”我又問。我心里想,如果你們知道被砍者是堂堂的神州武館館長,沒準會被嚇尿了褲子。
“不想知道。”倆小青年異口同聲,一臉的不屑,一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架勢。
倆小青年被理所當然地送進看守所。
第二天,董明哲腦袋纏著白色的繃帶到派出所找我,埋怨我不講義氣,不該處理那兩個崽子,他們的恩怨該按江湖規矩自行了斷。我說我不懂你們所謂的“江湖”,我只是在依法辦案。
從此董明哲的形象在我心目中大大受損。后來聽說武館辦不下去了,關了門。再往后,我們幾乎斷了往來……
今年年初,我被調到刑警隊負責“掃黑除惡”工作。因為一起涉黑案件,我到看守所提審嫌疑人,嫌疑人就是董明哲。董明哲長期在一家農貿市場欺行霸市,壟斷經營,民怨沸騰。此刻的董明哲身陷囹圄,沒了往日的神采。
我想起二十多年前董明哲一頭撞斷石碑的場景,哀嘆一聲。我問董明哲:“怎么樣?還在行走江湖?”
“我如今連自由都沒有了,哪里還有什么江湖?”董明哲一臉的落寞。念其曾經跟我朋友一場,我跟管教通融,給他買了兩個面包,董明哲大口大口地吃著,眼角流出了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