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憶舊時堂前燕

王曉軍

“燕子聲聲里，相思又一年。”轉眼離開故土二十年，隨著年齡的增長，一些人，一些事，總是不由自主一次次清晰在眼前。這不，幾聲燕子呢喃，又把我的心思牽引到從前。老屋檐下的燕子的生活情形又飛臨心間。

從記事起，我就對燕子有著特殊的情感。不光是它那高貴的燕尾服，還有那聲聲呢喃的鳴叫，輕盈的翩飛，安閑的駐足，都會讓我欣喜滿懷，也由此對燕子更加著迷敬畏。我總會托著下巴，瞧它們落在電線上的樣子，聽它們一口氣“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地說話，有時還突發奇想，認為它們是我的啟蒙老師，是它們談話的方式啟發了我，讓我學會了從一到十數數。有一年夏夜，我聽到河邊甸子上的蛙鳴，改變了我對燕子的幻想，覺得蛙用乘法口訣，永遠比燕子笨方法數數高明一些，那“二五一十”的速度，真夠讓燕子喝一壺的。我眨巴著眼睛陷入沉思：若燕子和蛙舉行一場數數比賽，那該是怎樣的一種場景呢？

燕子捉蟲的上下飛舞，在檐下壘窩的忙碌，“泥融飛燕子”的情形，更讓我肅然起敬。一口口春泥銜在它小小的嘴里，往返飛行數以萬計，那毅力，有誰能與之相比呢？記憶中我家檐下是有兩種燕子做鄰居的，一種是家燕，一種是麻燕。家燕黑身段，紅下頦，尾翼尖處有一排小白點，身形嬌小，飛行敏捷伶俐。麻燕，相對于家燕來說，體形稍大一些，足能裝下家燕，并且肚皮沒有家燕白，是微黃帶紅的，還密布著黑斑點。兩種燕子的叫聲不太一樣：家燕叫聲尖細，但速度快，就是一口氣數十個數那種，這也許是它與生俱來的天性吧！而麻燕呢，叫聲不緊不慢，矜持而穩重，滴里嘟嚕的方言，著實讓人不知所云。我那時能憑借聲音來判定它們誰在說話，甚至還和人取笑說，它們說的一個是國語，一個是外語。當然，說普通話的是家燕，講外語的一定是麻燕了。

再來說說它們的巢。相對比而言，家燕的巢，是半圓形，像巴掌大的半個碗扣在檐下，且是敞口的，不具備隱匿性，看上去通透而簡單。孵出的雛兒，長大些，會齊刷刷伸出小腦袋，露出黃嘴丫，盯著父母來喂食。那嘰嘰的叫聲，實在吵得很，大燕喂雛及打掃衛生也極其方便，只要飛到臨巢處，兩爪輕輕勾住巢壁，翅膀一扇，小嘴一對，就完成一次喂食。小雛燕有序吃食的場景，讓人看了，都會眼睛發亮，原來小生命的成長，都是父母辛苦付出的結果！世間萬物，哪個不是如此呢？如果說家燕的巢是小平方簡裝修，那么麻燕的巢可是大平方精裝修。它的巢一般有幾個家燕巢大小，活像個蒙古人用的皮制酒壺，肚大口小，又細又長，那樣的造型，真是別致而又巧奪天工。這巢的建造，也許是緣于麻燕的警惕性吧，可以說它是千挑萬選才會在中意人家檐下筑上這浩大工程。據老人講，麻燕一旦發覺周圍有危險，哪管工程過半，也會把巢棄之，重新選址。鄉下人家，要是檐下有麻燕筑巢，那算是幸事，要是有兩種燕子入住，那是幸運中的幸運，不亞于中了大獎。話說遠了，還是繼續說麻燕巢吧。麻燕巢之所以龐大些，是因它體大，加之又是建筑專家，再加上機警，工程浩大不言而喻。再者，怕人偷窺它的隱私，這么說也許不為過。相對來比，家燕產幾枚卵，孵出幾個雛兒，長多大，天天能見得著。而這些，對于麻燕來講，永遠都會是個謎。你只能看見它雙雙翩飛于巢間，鉆進鉆出，每進巢出巢，必警覺四望，有一丁點兒的危險，它必提防。有誰能知曉它巢內的情形呢？等到聽見巢內有小雛嘰嘰叫喚，方能知道它們育兒成功。當然，那聲音也是從它家的臥室，通過長長的走廊傳出的。等到小雛快要出飛時，才能在小小的窩口看到小小的腦袋在晃動，羞澀地躲藏。

我小時候是個淘氣的孩子，不止一次地想一探麻燕窩的奧秘。甚至有時想透過窗子猜測它窩內的構造，以至于登上窗臺，趁大人不在家，有好幾回沖著小洞向里面張望，一看究竟。那黑乎乎的巢里，怎么一點兒也看不清呢？有一回，我在窗臺放上小凳子，登上去正要把手伸向洞口里摸，被歸來的奶奶看見，不知什么時候她來到我身后，一把抱住我，把我嚇得差一點兒把燕窩掰下來，那種怕呀，無法用語言描述。小兔崽子，要成精啦！奶奶放下我，大發雷霆一頓罵我。長長的煙袋在她手中抖動，罵我淘死了，還把煙袋鍋往我頭上敲。我從來沒見過奶奶這么兇，我緩過神兒來，抬腿跑開。只聽奶奶在身后喊，慢點兒！跑了和尚還跑得了廟之類的話。我跑得遠了，還不忘回過頭來看，沖奶奶做個鬼臉，氣氣她呢！等到和小伙伴們瘋完，已到了撐燈時分。又聽見村頭家人喊回家吃飯的聲音，自己掏燕窩闖禍的事，早已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當然，回家吃完飯，一頓“審大堂”往往會重新開始。爹娘警告后，我才聳拉著頭向奶奶認錯，并發誓再也不掏燕窩了。奶奶總會說，我嚇死她了，多虧沒大喝一聲，要不然她大孫子會摔得頭破血流。我這時才知道奶奶為什么一下子出現，一下子抱住我。也就是在那時，奶奶會從棚頂上掛著的紙糊小筐中，變戲法般拿出大白兔奶糖或油炸果子來，塞給我。并且對我說，再別做傻事了，窩內有蛇，咬上一口，她就沒大孫子了，我深信不疑。可時過多年，我才緩過味兒來：若窩里有蛇，那燕子一家，不早沒命了？唉，原來是奶奶用善意的謊言，阻止我不再傷害燕子，怕燕子棄巢，沒了人氣兒罷了。

農村的孩子，盡管都野性十足，可每個孩子都捍衛自家的燕窩，以誰家檐下燕窩多為榮。我家檐下有兩窩，外屋梁上還有一窩，一共三窩。這可讓小伙伴們很是羨慕，他們有時也琢磨，想要打我家燕子的主意，我總是用奶奶的話嚇唬他們，也因此一直護佑了這些生靈。梁下的那對燕子最有福氣，母親為了讓燕子來去無礙，特意把外屋窗戶弄個洞，以便讓燕子出入自如。有一回父母和姐妹不在家，我做完作業實在無聊，看著燕子來回飛，竟然淘氣毛病又附身。我登上鍋臺，用毛巾之類的東西把窟窿堵住。這下可好，一只家燕來回在外屋里飛，尖叫著想要飛出去。我趁機拿著燒火棍在地上一頓狂魔亂舞。活生生看燕子一頭撞在玻璃上，一把把它捉住。正想用線把它腿拴上帶出去玩兒，這時母親破門而入，嚇得我把燕子一下子塞進褲兜里。母親看我奇奇怪怪的樣子，判定我一定干了壞事，訓斥我把手拿出來。我故作鎮靜，說什么也不肯伸出手來。母親去抓我胳膊，我一松手，誰知那燕子“嘰”的一聲飛出，又撞在窗玻璃上，翻白眼蹬腿了。母親見狀，火氣一下爆發，扯著我耳朵，劈頭蓋臉打來，嘴里不停罵著，小祖宗呵，你敢抓燕子？看我不打死你！她操起笤帚疙瘩一陣往我屁股上猛打，我深知闖了大禍，抱著頭求饒。母親臉氣得煞白，說出的那句話，讓我后怕連連。敗家玩意兒呀！敢動燕子，會瞎眼睛的！我當時就嚇壞了，我會不會瞎眼睛呵？要是真的瞎了，我會不會也像電影里那個獨眼龍一樣，罩上個黑眼罩？我顧不得屁股疼，一頓后怕。也不知小燕子什么時候飛走了，我望著梁上孤零零空蕩蕩的燕窩發呆，后怕而自責。母親顯然對她的舉動后悔了，我看見她轉過身在擦拭眼淚。她背對著我說，這對燕子可能不會再回來了，它的巢里還有崽子呢！唉，可憐的小崽兒啊！我聽得更難過了，對自己造的孽，悔恨不已。母親告訴我，燕子是通人性的，燕子不進愁房，她受了那么大的傷害，再遺棄了它的孩子，它得多難過啊！但愿它能回來，為了它的骨血。它要不回來，你的罪過可就大了，害死了一窩小命！我哭著拉著母親的衣角，求她原諒，希望我的無知，別害死燕子家那幾條小生命。母親讓我把門窗都打開，我們遠遠走開躲著，要是天黑前燕子飛回家就一切妥當了。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幾個小時過去，仿佛時間凝固了，我們望眼欲穿，我甚至在心里祈禱天老爺，幫我挽回我的無知，快點讓奇跡出現。有幾次我遠遠看見那對燕子夫妻左盤右旋，驚飛在我家屋前，還發出怪叫，就是不肯飛進家門。母親一直默念什么，一定是在向燕子贖罪，或許怕她的兒子未來日子有陰影吧。還好，那對燕子好像接受了我們母子的道歉，最終雙雙飛進了家門。我在遠遠的石墻邊欣喜若狂，一塊石頭終于落了地。

以后的日子，我生怕再得罪了燕子，每次出入家門，都會躡手躡腳，生怕再打擾了檐下和梁上的生靈，并且一年年看著它們養兒育女，盼著春天早日來臨，它們再尋舊壘。

在故鄉，屋檐下或梁上有燕居住，那是何等幸運！若沒有燕子壘窩，那是令人遺憾之事。

如今，離開故鄉二十載，家家戶戶已喬遷新居，住上了磚瓦房或樓屋，可我還是懷念舊時堂前燕。那年回故鄉，站在老屋的舊址前，我淚如雨下，村里的人越來越少了，燕子也不見幾個，母親的話，燕子也需要人氣呢，又一次響在耳邊……燕子呵，你們都去了哪兒？奶奶、母親，你們在那邊還好嗎？當年那個淘氣的小子也人到中年了。

站在老宅的舊址上，我仿佛又回到了小時候，聽見堂前燕叫聲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