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救援集結號”嘹亮30載：執甲逆行再回吹角連營

袁正琴

2021年6月19日，電影《金剛川》包攬上海國際電影節最佳男主、最佳導演、最佳影片三項大獎。陳瑞明是這部電影的軍事總教官。

時年50歲的陳瑞明，是參加過對越自衛反擊戰的老兵。幾十年中，他不改老兵本色，血管里激蕩著熱血，一次次吹響“集結號”，為國賑災濟難。而在這背后，是愛妻和女兒對他英雄般大義、大愛的理解和支持。

編外警察：這個退伍兵鐵骨柔情

1994年，陳瑞明在河北省邢臺市當編外警察。一天，在他轄區的一家商場內，兩個小偷鬼鬼祟祟地跟在一對老年夫婦后面，當老人剛走上電梯時，小偷瞅準機會，將魔爪伸向老人的背包。

“干什么？”一個女孩在身后大喝一聲，矯健的身姿沖向扶梯，一腳踹了過去。女孩扭住小偷，同伴打電話報警。陳瑞明隨即趕到。

女孩名叫孟彥華，就讀于特種學校。陳瑞明在辦理此案過程中，和孟彥華慢慢熟悉，他欣賞她剛直的性格，而他傳奇的經歷更是吸引著孟彥華。

陳瑞明老家在河北省承德市圍場縣，有兄弟五個。1986年11月，他看到滿大街的征兵標語，心中熱血沸騰，回家對母親說：“媽，我要當兵，報效祖國?！?/p>

陳瑞明入伍原北京軍區某部，時值部隊參加老山對越作戰，他寫了血書：“堅決參戰，為國捐軀，死而無憾！”

1986年12月9日，陳瑞明隨部隊一起來到老山前線，擔任軍工任務，負責一線陣地的前運后送。從船頭往八里河東山炮兵陣地，每趟100多斤的彈藥，他和戰友李永犬等人在396級臺階上，手腳并用地爬行，路旁的荊棘劃破皮膚，雙肩被磨破，他忍痛咬牙堅持。背著武器彈藥、生活給養，穿越封鎖線，貓著腰在子彈翻飛的前沿陣地行走。過百米生死線時，機關槍不停地掃射，子彈就在身邊嗖嗖響著，他和戰友一起閃躲騰挪，一次又一次地完成任務。

1987年11月9日下午2時，李永犬上一線運送食物給堅守在那拉口前沿李海欣高地的戰友們，在離開貓耳洞200多米時，敵人發現了他，一發炮彈擊中了李永犬，他瞬間倒在血泊中。

陳瑞明和戰友見狀沖出貓耳洞，死死按著李永犬的傷口，但鮮血仍然不斷涌出來。年僅18歲的李永犬光榮犧牲。戰斗結束后，陳瑞明心情特別沉重，覺得自己身上承載了戰友生命的重量。

1990年，陳瑞明復員回到老家承德。戰場上，看到太多生命的逝去，陳瑞明深感生命的脆弱。作為兒子，他還沒有盡孝。母親眼睛視物模糊，幾近失明，他帶著母親去邢臺醫院治療眼疾。

陳瑞明陪著母親在邢臺住院一個多月，其間父親因病在老家去世，家里人來不及寫信給他，回家后，他傷心不已。極度虛弱的母親就躺在他懷里，他緊緊抓著母親如枯枝一樣的雙手，感受著母親的手一點點地慢慢變涼，母親也追隨父親撒手人寰。

雙親去世后，陳瑞明去北京一家保安公司應聘保安。一年后，他回到邢臺，應聘當了一名編外警察，在協助辦案過程中認識了孟彥華……

兩人互生好感。孟彥華從特種學校畢業后，成了一名瑜伽教練。1998年，兩人結婚。

2001年，女兒出生后，陳瑞明辭去編外警察的工作，在河北電視臺做一名拍客，他特別關注老人和貧困山區學校的學生，拍攝的作品多次獲獎。

陳瑞明覺得自己能活著下戰場是幸運，他常給妻子、女兒講戰友的故事。戰友李永犬犧牲的時候只有18歲，連女孩的手都沒有牽過，這些故事讓他妻子和幼小的女兒動容落淚。

離陳瑞明家不遠處有一家榮軍醫院，里面住著很多上過戰場的老兵，身上帶著很多傷，晚年常常是傷痛和孤獨伴著他們。陳瑞明經常過去陪伴這些無兒無女的老人，陪他們聊天解悶，幫老人洗頭洗澡、剪指甲、打掃衛生、洗衣服。

每次，陳瑞明和妻子商量出去做公益，孟彥華總說：“只要你認為是對的，只要你開心，我全力支持你！”當過兵的岳父也非常理解他這個女婿。

女兒陳夢從小受到父親的感染，小小年紀就特別懂事。夏天炎熱，家里沒有空調，陳瑞明常帶女兒去商場看書。商場有一個柜臺擺滿了各種軍用品，里面有瑞士軍刀。陳夢看到爸爸經常站在那里觀看，就問：“爸爸，你為什么老是看這把刀?。俊?/p>

陳瑞明告訴了女兒這些刀都有什么用處。他生日的時候，陳夢拉著媽媽，說要去給爸爸買生日禮物。那把瑞士軍刀300多元，可是陳夢的壓歲錢只有200元不到，她站在柜臺前，一副很失落的樣子。“媽媽，爸爸每次都看著這把刀，我就想當生日禮物送給他?！泵蠌┤A慷慨地掏錢滿足了女兒的愿望。

當陳夢親手把生日禮物送到父親手里時，陳瑞明既驚喜又內疚。這些年，他一直熱衷做公益，沒有給妻女一個優渥的生活，反而是妻子和女兒都能理解他，而且受他的影響，一家人都熱心做公益。

2007年，陳瑞明在一次體檢中查出了糖尿病四期，并伴有并發癥。醫生說發展到五期就是尿毒癥。孟彥華慌了，帶著他去大醫院復查，醫生說不能再勞累了。孟彥華此時剛好提升到主管職位，每天要上幾個教室的課程，而且每個教室相隔很遠。為了照顧丈夫，她毫不猶豫地選擇辭職。丈夫每餐吃什么，吃多少，孟彥華都很仔細。陳瑞明知道這么多年，妻子一步一步從最普通的教練做起，好不容易才升為主管，為她辭職感到惋惜和自責，孟彥華卻安慰他說：“工作可以再找，你就放心吧?！?/p>

賑災濟難：老兵吹響救援集結號

2008年5月12日，四川省汶川市發生了大地震。陳瑞明當時正在邢臺的朋友家里，忽然間，房間角落的飲水機晃動，柜門“嘭”地一下自動彈開，他和戰友第一反應是地震了。兩人一起從五樓跑下來。一時間，場面有點混亂，鄰居們都驚魂未定地聚集在樓下空地上。接著，汶川地震的相關報道接連出來。他坐不住了，要立刻去汶川參加救援。

陳瑞明對妻子一說，孟彥華這次堅決不同意：“不行不行，你身體還沒恢復呢?！标惾鹈鞲谄拮由砗筠D，反復磨。孟彥華知道攔不住他，問道：“你一個人怎么去？如果你能組織一隊人，那我不攔你?！逼拮右痪湓捥嵝蚜怂?，人多力量大！

陳瑞明立即在戰友QQ群里發了帖子：“親愛的戰友們，二十年前我們風華正茂，在祖國和人民需要我們的時候，我們義無反顧走進了硝煙彌漫的老山戰場，捍衛了祖國的尊嚴！二十年后雖已脫下軍裝步入中年，但我們永遠是人民子弟兵，四川的災情向我們吹響了集結的號角！為了災區的親人們，我們要重新走到一起，組建‘牛城抗震救災老兵突擊隊’?！碧影l出不到2小時，一傳十十傳百，就有300多人報名。陳瑞明最后篩選家里有兄弟姊妹的、家里沒有病人需要照顧、沒有其他負擔的77人前去。同時，救援隊一行人緊鑼密鼓地和當地紅十字會聯系，制定了前往的路線。

“牛城抗震救災老兵突擊隊”是第一支經四川災區政府批準入川救援的志愿者隊伍，陳瑞明擔任隊長。

臨出發前，孟彥華默默地拿出家里僅有的30200元積蓄，交給丈夫。她說：“家里只有這么多了，錢少了點，拿去給戰友們添置救援裝備和路上吃的、用的東西?！逼拮拥闹С郑岅惾鹈鞑铧c淚目。他由衷地說：“媳婦，謝謝你。”他抽出200元交給妻子：“這個給家里留著應急?！彪S即轉身出門做準備去了。

另外一位戰友聽說他們要去汶川，也急忙送來了一萬元。77人的生活用品，路上需要的裝備，還有災區需要的帳篷，都在有條不紊地準備著。

陳瑞明7歲的女兒看到爸爸一直忙前忙后，她也幫著爸爸分發火腿腸、方便面，又從家里搬出自己的小豬儲錢罐，把里面的錢都倒出來給爸爸。女兒說：“爸爸，我在你軍裝每個口袋里都放一顆糖，你不管穿哪件衣服，只要你難受，就拿一顆糖吃?！?/p>

每次病發身體難受，陳瑞明都在嘴里含一顆糖，沒想到女兒細心記住了，他疼愛地抱了抱女兒。

丈夫臨出發，孟彥華說：“你走我不送你，等你凱旋回來，不管什么時間我都去車站接你?！?/p>

“牛城抗震救災老兵突擊隊”于5月15日到達北川，只要哪里有險情有傷員，哪里就有他們這個突擊隊的身影。在地震災區運送傷員，陳瑞明感覺自己仿佛又回到了老山前線，每分每秒都在和死神搶奪生命。地震現場到處是倒塌的房子，一片片廢墟，道路被阻塞，物資缺乏，他們行走在崎嶇不平的山路上，山頂不時有松動的石頭滾下來，險情橫生。陳瑞明幾天幾夜幾乎沒合眼，十個指頭全磨破了皮。

“牛城抗震救災老兵突擊隊”在地震災區21天中，共救治傷員800多人，卸車167車次和130輛卡車的物資1萬余噸，得到當地政府和群眾的贊揚。

陳瑞明和戰友們從災區回來，孟彥華去接他。回到家，陳瑞明好長一段時間都情緒低落，孟彥華問他是不是不舒服，他隱瞞了腰椎受傷的事，怕妻子知道后不讓他再外出參加救援活動。

一個月后，一位戰友提著水果來看望陳瑞明，開口就問：“老班長，你腰椎怎么樣？現在還痛嗎？”陳瑞明示意戰友不要再說，可孟彥華已經覺察到異常，連忙追問是怎么回事。戰友這才將陳瑞明腰椎受傷的事說了出來，孟彥華倒吸一口涼氣，“如果是其他的什么砸到你身上，那命就沒了?！彼⒓淳鸵獛д煞蛉メt院做檢查。

陳瑞明讓妻子不要著急，說他腰部已經打過封閉，不礙事。孟彥華急得抬高了聲音：“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讓我和女兒怎么辦？你去當志愿者我不反對，可是也不要拿命去拼??！”

“老婆，那真是一個意外，我這不好好的嘛。”陳瑞明急忙跟妻子解釋。孟彥華不依不饒，鬧了好一頓，直到陳瑞明答應去醫院檢查。

從醫院回來，孟彥華強制他臥床三周，陳瑞明笑道：“我這可比你坐月子還金貴啊。”后來，他經常犯腰痛的毛病，就是這次受傷留下的后遺癥。

嘹亮30載：當兵一天終生都是兵

陳瑞明的血管里，總是流淌著沸騰的熱血。2008年奧運安保期間，他不僅帶領部分老兵參加奧運安保任務，還組織街道退休的大爺大媽，成立一個平安志愿隊，24小時巡邏，大家都說看見巡邏隊就安心。陳瑞明心中一直裝著李永犬，那個18歲的男孩，前一分鐘還和他一起執行任務，后一秒就被敵人的炮彈擊中犧牲，他每次想起就不由得兩眼泛紅，找到他的家人，哪怕只是去看望一下，他也心滿意足。

2011年2月8日，中華慈善志愿者聯盟的張占甫替陳瑞明發了一個尋找烈士親人的帖子，僅僅3天時間，不計其數的熱心網友提供信息，烈士李永犬的母親終于被找到了。

“媳婦，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李永犬嗎？我們終于找到了他媽媽！”陳瑞明把這個消息告訴妻子，孟彥華心情也跟他一樣特別激動。

2月11日，幾十名戰友相約去河北省衡水市饒陽烈士陵園祭奠犧牲的戰友，之后又去李永犬烈士家中。當烈士母親看到突然出現的20多位“兒子”時，老人淚水縱橫。

后來，陳瑞明和戰友們每年都要抽出時間去看望老人，十年來一直沒有中斷過。

陳瑞明和戰友們在參加過汶川地震救災之后，又執行過玉樹、舟曲等地震災區救援任務。老兵救援隊被省、市授予優秀志愿者組織和“工人先鋒號”等榮譽稱號。陳瑞明先后被授予“河北省優秀退役軍人”“邢臺市最美退役軍人”“全國優秀志愿者”“燕趙好人”等多個榮譽稱號。

每年新學期開學，陳瑞明都要到幼兒園、中小學給孩子們傳授地震的緊急逃生、自救互救等知識，還給孩子們進行國防教育。

2018年6月至今，陳瑞明從小學到大學，從機關、企業到軍營進行傳播以忠誠、責任、擔當、感恩、奉獻為主題的演講，行程幾萬公里。

孟彥華怪丈夫不愛惜身體，陳瑞明總是說：“我要讓更多的人記住那些犧牲的英雄。”孟彥華總是千叮囑萬叮囑，讓他注意休息，不要太累。她知道演講有時候需要站立，時間一長，怕他身體吃不消，會導致老傷復發。

2020年春節，陳瑞明面對突如其來的新冠疫情，內心無法平靜，拿著手機在房間里面走來走去，一個又一個地打電話。孟彥華趕緊搬凳子讓他坐下打，知夫莫若妻，她知道這一次，丈夫又要走出家門，去做點什么了。陳瑞明和救援隊政委陳建一起向國家衛健委、應急辦、中國紅十字會等多家單位遞交了請戰書。最終，中國紅十字會向老兵救援隊下達了向武漢運送物資的任務。陳瑞明和戰友們迅速組織了“老兵車”執行任務，連續5天6夜橫跨9個省，行程6000多公里，緊急馳援湖北武漢，運送近千萬元醫療應急物資。

如今，陳瑞明已到知天命之年，雖然他患有糖尿病、高血壓以及多種并發癥，但他仍然繼續做著公益事業。作為軍人，陳瑞明鐵骨錚錚，一腔豪情！

有人問他：“老陳，你身體有病，又不圖錢，這樣忙碌你圖個啥？”

陳瑞明真誠地說：“我脫下軍裝30多年了。可當兵一天，一輩子都是兵。我雖然離開了戰場，卻找到了為人民服務的新戰場，在這里我愿意為人民服務一生。”

“雖然脫下了軍裝，但我永遠是一個兵！”這就是陳瑞明的情懷。

“隨著時間的流逝，一些參戰老兵正在離開我們。作為一名退役軍人，我就想為他們做點力所能及的事?！苯涍^深思熟慮，陳瑞明決定用影像的形式記錄老英雄們的光榮事跡。

陳瑞明的這一想法，得到了妻子、女兒和朋友們的大力支持。在邢臺市退役軍人事務局等部門幫助協調下，陳瑞明來到河北省退役軍人總醫院，開始記錄英雄故事。

有的老人記憶模糊，有的老人方言很重，為了準確記錄老英雄們的事跡，陳瑞明反復交流、核實，有時還要借助老人親友或醫護人員的“翻譯”。

看似簡單的視頻采制，后期需要搜集資料、素材剪輯等，還要逐一梳理保存“紅掌印”信息，工作并不輕松。妻子和正上大學的女兒陳夢成了他得力的助手。當這些老人講述自己曾參加過抗美援朝戰爭時，陳夢想起電影《長津湖》，幾次落淚。陳瑞明錄制的這些影像故事，目前經網絡視頻平臺播出后引起強烈反響，網友們對他的行為給予了熱情點贊。

2021年國慶前夕，陳夢放假回家，孟彥華給女兒做了一碗“下車面”（寓意平平安安）。

10月1日，陳瑞明和家人坐在電視機前觀看天安門廣場升國旗儀式，內心充滿激動，他知道是妻子、女兒的理解和支持，讓他有了更濃烈的家國情懷。

雖然不再年輕，但每當看到新聞播報災情時，陳瑞明仿佛看到集結的號令，每一次，他熱血沸騰，總是想方設法去參與救助。他說：“我們個人的力量微小，當人數多了，力量就變大，每個人伸出一雙手，就有可能讓更多的生命脫離死神的魔掌，每個人都伸出一雙手，就能更多地降低災情往縱深發展，也許正是那每一分每一秒，讓無數人看到新的希望，讓無數人在這分秒之中獲得重生的力量?！?/p>

編輯/胡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