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巧好



中國古代的玻璃,又稱“繆琳瑯軒”、“琉琳”、“流離”和“琉璃”等,其中“琉璃”一名較為普遍,多作為天然玉石和人工制造玻璃的統稱。漢以后西方玻璃器逐漸傳入,多將西方傳入玻璃稱為“玻璃”,而中國自制玻璃稱為“琉璃”。在考古研究中,對玻璃器也有不同稱呼,如不透明的稱為料器、半透明的則稱為琉璃,與現代玻璃透明度接近的則稱為玻璃。近年來,多數學者已將考古中出現的質地、內部結構接近的玻璃器統稱為“玻璃”。
玻璃的主要化學成分、特征微量元素、制作工藝等隨著制作產地和歷史年代不同而有所差異,考古學者通過對玻璃樣品進行測試,發現可分為七種硅酸鹽玻璃體系,其中有三種玻璃類型是古代中國較常見的類型,分別是中國自創的鉛鋇玻璃、常見于印度等地的鉀玻璃以及產自地中海一帶的鈉鈣玻璃。
地處中國南端的嶺南地區,隨著秦漢時期海上絲綢之路的開辟,來自異域的精美玻璃器及相應技術遠渡重洋、蹈海而來,影響了這一區域的古代玻璃器生產,嶺南地區的玻璃制品囊括了以上提及的三種玻璃類型。廣州市南越王博物院近期展出的“四海通達——海上絲綢之路(中國段)文物聯展”中,展出了廣州、合浦、南京等地出土的不同時期和類型的玻璃器,通過這些珍寶,我們既能品味兩種文化系統下中西方玻璃的差異,也能感受海路揚帆中的“琉”光溢彩。
鉛鋇玻璃 以南越王墓出土玻璃為例
戰國晚期至西漢早期,嶺南地區出土玻璃基本是鉛鋇玻璃。目前所見最早的玻璃器是肇慶市北嶺松山戰國晚期墓出土的蜻蜓眼玻璃珠,為藍色半透明狀、圓形有空、有白色渦紋,其形制紋樣與湖南、山東、甘肅等地所出同類器一致,可見為中國自制玻璃器無疑。而匯聚了多種異域珍寶的南越王墓出土了22 件平板玻璃、數以千計的小玻璃珠、玻璃貝、玻璃璧和蜻蜓眼玻璃珠等,經檢測均為鉛鋇玻璃,為中國自制的玻璃系統,可見嶺南在此之前深受中原文化教化,而海上絲綢之路仍處于萌芽期,尚未對其產生廣泛影響。
如南越王墓出土的11對22件藍色平板玻璃(圖1),是中國首次發現的漢代板塊狀玻璃,呈藍色半透明狀,內部光潔度較高,色澤淺藍,晶瑩透明,只有極少氣泡,且玻璃本身厚薄一致。這些平板玻璃被嵌進長方形的銅框中,作為一種牌飾在使用,與墓中出土的鎏金銅牌飾同為腰帶上的裝飾物。據研究,這種藍色平板玻璃的制作是先將石英砂等原料在高溫中熔化,再澆鑄成薄板狀,切割成形。
蜻蜓眼則是一種由彩色玻璃加工而成的珠子,器表上鑲嵌有同心圓的圖案,因形似蜻蜓復眼而得名為“蜻蜓眼”,南越王墓共出土兩件:一件是右夫人A 組玉佩中的組件(圖2),此件蜻蜓眼式玻璃珠呈圓形,略扁,青綠色底,球體鑲嵌有8 個藍白相間的橢圓形紋飾,兩個為一組。另一件出土于西耳室(圖3),其色呈灰褐色,扁圓算珠形,中間有一個小孔,表面有綠色、白色的圈狀紋飾,并且有白色小點排成雙線菱形紋飾。
中國的古代玻璃屬低溫鉛鋇玻璃,質地脆而不耐熱,只適合做珠飾、璧等飾品。南越王墓西耳室出土玻璃璧5 件(圖4),仿造玉器的紋飾、形制而制成的一種玻璃器,呈青白色,器表飾蒲紋,內外沿各有一道凹弦紋;墓主身上穿著的珠襦飾物中有一種貝狀飾物(圖5),由玻璃模鑄而成,玻璃貝前后有小孔可用以穿線,多用于縫綴在織物上面;南越王墓發現最多的玻璃制品,當屬數以千計的小玻璃珠,一種為扁圓圈形的深藍色或青綠色珠子,數量僅有4粒,為組玉佩的組件,另一種數量極多,出自玉衣胸前,應為珠襦組件;東側室出土了兩組串珠,多呈淺藍色或黃白色透明狀,環形、有豎孔、器壁極薄;西側室發現有2件短柱形玻璃鼻塞(圖6),表面呈灰黑色,胎為藍色透明。
鉀玻璃受異域影響、本地自制的玻璃器
西漢早期的嶺南地區仍延續了中原地區的鉛鋇玻璃體系,其類型主要為裝飾玻璃,并出現了平板玻璃這類工藝復雜、透明度高的器物,可見其玻璃制造業已有一定積淀。在此基礎上,嶺南地區持續發展,生產出了一批高鉀低鎂玻璃,且數量占比過半,其中不乏精美的玻璃器皿,包括碗、杯、盤等類型。
盡管成分與鉛鋇玻璃系統差異較大,且突破原先裝飾性玻璃器的窠臼,但是這些玻璃器皿在造型、紋飾上仍屬于傳統中國器型,在西漢的青銅器、陶器等器物上可找到類似的元素。鉀玻璃是印度、東南以及我國華南和西南地區特有的一種古代玻璃系統,結合《漢書· 地理志》所載從合浦出發航海西行的路線,以合浦出土鉀玻璃器為代表的漢代兩廣地區玻璃有可能受到了印度、東南亞等區域的玻璃制造技術影響。
如廣西合浦縣母豬嶺西漢墓出土的玻璃盤(圖7),呈天藍色、半透明,器表散步小氣泡,口微斂,平底。器底內均留有旋轉打磨痕跡,從口沿向底部逐漸增厚,口部飾一道細弦紋。經鑒定為模壓成型的鉀玻璃系統。
廣西合浦縣文昌塔第70 號西漢墓出土的玻璃杯(圖8),半透明淡青色,斂口、平唇、折腹并飾三道弦紋,這件玻璃的顏色和透明度與其他藍色調的玻璃杯有區別,屬印度鉀玻璃類型中的亞型。另有合浦黃泥崗M1 出土湖藍色玻璃杯(圖9)與文昌塔玻璃杯器型差異較大,盡管都屬于鉀玻璃,但來源可能不同,有學者認為這件玻璃器與東南亞聯系較為緊密。這兩件玻璃杯反映了西漢時期航海線路已逐漸成形,海船沿海岸線西行,來自印度、東南亞地區的玻璃制造技術隨之輸入合浦等港口地區,這些鉀玻璃器可能在技術上受異域影響,但生產仍在合浦當地。
合浦漢代玻璃器與印度早期玻璃器無論是制作工藝,還是器型特征,都有一定的共同點,合浦出土的模制玻璃貝與印度阿里卡梅度遺址發現的玻璃杯殘件相似,在珠子的工藝上均采用拉制、模壓等技術,兩地都存在大量拉制的印度—太平洋貿易珠,也有六棱柱、四棱柱、雙錐、六方雙錐等形狀的串珠,結合化學成分分析,合浦地區出土的這些器物很有可能來自印度,但多數學者認為這些鉀玻璃器為當地自制。
鈉鈣玻璃西方玻璃器在中國南方的發現
由于西方古玻璃化學成分較為單一,即鈉鈣硅酸鹽玻璃,因此鈉鈣玻璃屬于外來玻璃體系,多產自地中海一帶。我國西漢至北宋時期,地中海沿岸及伊朗高原先后出現了幾個世界性的玻璃生產中心,我國與這幾個玻璃中心都存在著一定的貿易往來。
我國進口玻璃器皿可分為羅馬玻璃、薩珊玻璃和伊斯蘭玻璃等。隨著海上絲綢之路的持續發展和繁榮,通過海路輸入的西方鈉鈣玻璃愈發多樣,尤其是東漢以后,大型、易碎的玻璃器皿主要通過海上運輸,從南方地區上岸后轉輸至內陸地區。西漢晚期至唐宋時期,嶺南地區發現的玻璃器具有類型豐富、工藝精巧等特點。
公元前50年左右,羅馬人掌握了吹制法生產玻璃的新技藝。公元1、2世紀的羅馬帝國生產的玻璃盛極一時,玻璃吹制技術流行起來。合浦文昌塔漢墓出土玻璃碗通體呈黃褐色(圖10),有狀似葉片的褐色花紋偏于半部,敞口、平底,沿下有兩周凹弦紋,經初步分析,判斷為植物灰型鈉鈣玻璃,廣州西漢中期墓中也出土了3件類似的碗,其中一件經定性分析定為鈉鈣玻璃。根據同類玻璃器出土情況來看,這件玻璃碗應為地中海東部地區輸入的羅馬玻璃。
公元3世紀,薩珊王朝發展出切割和磨花技術,形成了具有波斯文化特色的薩珊玻璃,并創新了冷加工技藝。薩珊王朝與中國保持著活躍的外交和貿易關系,薩珊玻璃隨之成為東晉貴族喜愛的奢侈品。廣東省肇慶市坪石崗東晉墓出土的玻璃碗,為晉代南方地區少見,玻璃碗呈透明綠色,壁薄、鼓腹圓底,為吹制成型。類似玻璃碗也見于南京仙鶴觀6 號墓和山西大同北魏墓,其造型同屬薩珊玻璃。仙鶴觀6號墓出土玻璃器白色微泛青(圖11),直口微斂、束頸、弧腹、圓底,肩腹有三組極淺細弦紋,腹及底部有四周磨光的豎長橢圓形花紋,其中第三、四周之間還有一周七個橫長橢圓形紋飾,器形端莊秀美、別具一格。
公元7-8世紀,伊斯蘭玻璃興起,并形成獨特的玻璃裝飾藝術,如熱壓貼花、花飾磨刻、釉彩裝飾等,并通過海上絲綢之路傳入中國,對中國玻璃器產生了深遠影響,這在廣州南漢康陵出土玻璃器上表現明顯。
康陵為南漢開國皇帝劉巖的陵墓,該墓出土了一批玻璃器,從殘破的碎片看,有碗、杯、瓶等,當系外國玻璃制品,其中一件經修復的玻璃瓶呈現較完整(題圖),為湖水綠色,較厚處呈墨綠色,內含較多氣泡,圓唇、折沿、束頸、廣肩,深腹斜壁,平底內凹,器壁有11道突棱。整器并不十分周正,口沿、肩和底部稍厚,壁甚薄,專家認為這件玻璃器具有典型的伊斯蘭玻璃器特征。南漢是五代時期十國之一,這一時期海上私人貿易、官方朝貢活動都很活躍,廣州地區與阿拉伯半島及波斯灣地區國家、南亞和南海諸國等地來往密切,康陵出土玻璃器為海上絲綢之路上的玻璃貿易增加了明證。
中國古代玻璃既自成體系,又深受異域影響。從仿玉風格的自制鉛鋇玻璃,到受到印度、東南亞地區影響但產于當地的鉀玻璃,再到深受西方玻璃工藝發展影響的鈉鈣玻璃,中國玻璃器的發展反映了中國開辟絲綢之路后逐漸與異域文化融會貫通的過程。地處南海之濱的廣東、廣西地區因具備優良出海港口,在海上絲綢之路的開辟中起到了重要作用,也因此見證了古代玻璃發展的不同階段。
古代中國海上絲綢之路萌芽于先秦,開辟于秦漢,繁榮于唐宋,鼎盛于明清。可以說,古代中國玻璃器正是伴隨著海上絲綢之路不同階段而逐漸發展的,從本土到異域的玻璃器類型、從仿玉材質的裝飾品到可做盛放的實用容器、從并不通透的單一花紋到清明無垢的多變紋飾,中國玻璃器在海路揚帆中逐漸綻放出其獨特的“琉”光溢彩。
(編輯/余彩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