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志強, 張良月
(長春工業大學 公共管理學院,吉林 長春 130012)
目前,農村互助養老已經成為我國重要的養老模式選擇和政策探索。經過多年的政策實踐與理論探討,農村互助養老的核心要義及挑戰已漸趨清晰。
通過政策文本可以看出,在《“十三五”國家老齡事業發展和養老體系建設規劃》(國發〔2017〕13號)以及《關于加強農村留守老年人關愛服務工作的意見》(民發〔2017〕193號)政策文本[1-2]中,明確將留守、孤寡、低收入、高齡、獨居、殘疾、失能農村老年人劃定為農村養老服務政策的主要目標群體;“通過鄰里互助、親友相助、志愿服務等模式和舉辦農村幸福院、養老大院等方式,大力發展農村互助養老服務”,“鼓勵低齡、健康老年人為高齡、失能留守老年人提供力所能及的志愿服務,探索建立志愿服務互助循環機制”為主要的政策手段。即由低齡、健康的鄰里、親友或其他志愿者為自理能力不足且收入較低的農村貧弱老人提供養老服務是農村互助養老的核心要義。在理論探討方面,賀雪峰(2020)提出,“互助養老的基本理念是由低齡老年人照顧高齡老年人,由身體好的老年人照顧身體弱的老年人”[3]。即使在農村幸福院,互助養老仍然需要“形成低齡的老人與高齡的老人之間、健康的老人與病患的老人之間、有技能的老人與有需要的老人之間的互幫互助、抱團養老,將老年群體內部的知識、經驗、時間、精力等資源活化并整合運用于互助共老的社會活動中去”[4]。因此,互助養老的核心取向是充分利用低齡、健康老年人的時間、精力及勞務資源,滿足自理能力不足的老年人養老服務需求。
由于高齡、貧弱的農村老年人缺乏社會交換能力,難以對低齡、健康的老年人的照護服務提供回報,低齡、健康的老年人的照護服務成為一種非互惠、回報少甚至沒有物質回報的單向勞務輸出。研究表明,“等價互惠”是鄰里之間交往的準則[5]。“互需、互補、互惠、互利”是維系農村互助養老持續發生的動力機制[6]。在不能獲得相應回報等因素的影響下,部分農村老年人明確表示不愿意照顧自家之外的老年人[7]。在社會資本大量流失的社會背景下,低齡、健康的老年人因為難以獲得回報而不愿意照看高齡、貧弱的老年人已成為農村互助養老的核心發展困境[8]。
低齡、健康的老年人如何能在沒有回報或回報很少的情況下照護高齡、病患的農村貧弱老人?低齡、健康的老年人能夠在補償較低的情況下照護高齡、病患的貧弱老人的行動機制或發生條件是什么?這些問題的有效回應對于推進農村互助養老具有重要的理論與現實意義。
總結相關研究結果,可以將產生助老行動的緣由或動機大致分為“文化傳統說”“互利互惠說”“個人受益說”以及“利他主義說”等四種觀點。
一是“文化傳統說”。該觀點認為,我國自古就有鄰里互助的文化傳統,這是村民實施助老行動的文化原因。如景軍和趙芮(2015)指出,超越家庭的鄰里互助傳統在中國由來已久,維系著民間敬老文化,使互助在養老過程中發揮著作用,尤其是在一方處于危難之時,超越小家庭的族人互助或逾越血緣關系的鄰里互助更顯人間真情,往往起到促進社會穩定的作用,同時使孝敬和安養老人的風氣逾越家庭的邊界[9]。趙志強和王鳳芝(2013)指出,農村互助養老模式不是憑空而來的,而是來自中華民族敬老傳統的傳承,來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尊老情懷[10]。李俏和劉亞琪(2018)指出,在我國歷史上,個人、家庭、集體或組織成員之間形成的,以獲得利益和情感為目的所表現出的互幫互助的社會文化,是農村互助養老得以產生的文化基礎[11]。
二是“互利互惠說”。該觀點認為,低齡老年人之所以愿意為高齡老年人提供照護服務,是因為施助者希望在付出照護勞務之后能夠獲得相應回報。這種回報既可以是照護服務后即時得到,也可以在未來自己需要時得到。如楊振等(2021)提出,低齡老年人希望在參與互助養老之后,在自己需要時也能得到相應的幫助,從而緩解自身的養老壓力[12]。于長永(2019)在對農村老年人互助養老意愿調查的基礎上,發現“獲得未來養老照顧服務”是農村老年人參與互助養老的原因之一[13]。
三是“個人受益說”。該觀點認為,在提供老年照護的服務過程中,自身獲得收益是低齡老年人愿意參與助老行動的重要原因。個人受益包括獲得經濟補償、獲得積極的服務體驗、習得照護經驗以及實現自身價值、填補閑暇時間等。于長永(2019)通過調研發現,獲得經濟補償是農村老年人尤其是西部地區的老年人參與互助的主要原因之一[13]。陳虹霖等(2017)通過調研提出,社區照護者在照護老人過程中收獲了成就滿足、愉悅互動、角色認同和自我成長等積極的照護體驗[14]。楊振等(2021)提出,在志愿服務活動中繼續發揮個人余熱、實現自身價值是大部分低齡老年人愿意參與社區互助養老的重要動機之一,部分低齡老年人表示通過社區養老志愿服務活動,能夠積累一些養老照護經驗與技能[12]。孫朋朋(2012)認為,低齡老年人大部分剛從崗位上退下來,需要積極尋找志愿者角色,做有意義的事情來適應退休對生活所帶來的沖擊[15]。
四是“利他主義說”。該觀點認為,幫助他人是人的本性使然。如洪梅(2012)發現,受時代的影響和號召,大多數老同志具有奉獻的精神和習慣。在現實生活中,樂意為人民群眾服務而且自愿無償地奉獻力量,希望繼續在社會上發光發熱[16]。楊振等(2021)在訪談中發現,部分低齡老人認為,照看老年人是行善積德的大好事,是值得驕傲的事,“盡自己的微薄之力去幫助他們解決煩惱和困惑,看到他們好,我也非常高興”[12]。于長永(2019)在調研中發現,越是靠近東部地區,農村老年人越希望通過志愿照顧的方式參與互助養老[13]。
上述觀點對于不同情境中提供老年照護的行動緣由給出了較為合理的解釋。但是,追溯上述四種觀點的產生來源可以發現,現有研究結論主要是在非正式照護的語境中,以低齡老年群體為研究對象得出的相關結論。其對照護服務的原因分析雖然有一定的解釋力,但可能存在普適性不廣、確定性不強以及持續性不足等局限。
事實上,在國家高度重視農村互助養老的語境下,低齡老年人照護高齡老年人已經不僅是非正式照護空間的民間自發行為,而且是國家正式照護制度空間的一種政策執行行動。國家政策、鄉土文化以及社會互動合力框定了低齡老年人照護高齡老年人的現實行動背景。從這一背景出發探討農村鄰里低償照護何以可能問題更加具有理論和現實意義。
農村低齡、健康的老年人照護高齡、貧弱的老年人是我國的一項激勵型而非強制性的政策設計。加之政策鏈條長、政策支持力度與監督力度有限等原因,農村鄰里在照護服務政策執行的過程中有較大的自由裁量空間,可以根據自身對不同政策情境的解釋和定義隨時調整自己的行為選擇。即村民不僅是政策的執行者,也是情境的定義者與行動的創生者;政策規則不僅是對行動的約束,也是展開進一步行動的資源[17]。農村鄰里低償照護便是村民與政策互動過程中的一種積極結果。為此,埃里諾·奧斯特羅姆的“規則嵌套”理論是一個較為適合的分析視角與分析框架。
埃里諾·奧斯特羅姆認為,行動舞臺是“包含一組被稱為行動情境的變量和另一組被稱為行動者變量的復雜概念單元”[18]57。在行動舞臺中,行動者對行動舞臺內的一組規則進行分析并最終做出自己的行動選擇。在很多情況下,行動舞臺存在“舞臺嵌套現象”,即某一行動舞臺內的“所有規則嵌套于另一組規則當中”[18]80。在具有嵌套關系的多組規則之中,行動者“在較高的層次上能做些什么,取決于這一層和更深層規則的能力和約束”。一組規則嵌套于另一組規則之中即為“規則嵌套”。
在長春市試行的“農村居家養老鄰里志愿服務項目”政策執行過程中,鄰里志愿者遵循中國本土特色的三重嵌套規則。這三重嵌套規則從最基層到最上層依次分別是社會政策規定、鄉村倫理道德以及村民互動規范。這三重嵌套規則既提供行動依據又具有過濾功能,在行動舞臺的逐層進階中,助老服務動機較弱的鄰里志愿者被逐層淘汰,而那些從最基層堅持走到最上層的鄰里志愿者是回答“農村鄰里低償照護何以可能”問題的有效分析樣本。
下文將在案例介紹的基礎上,按照政策過程的分析思路,對政策規定、鄉村倫理以及互動規范三種規則體系所創設的行動情境及行動反應的逐層分析作為本文的分析框架,以揭示鄰里低償照護的行動原因。
S 區T 村位于長春市區東南部,全村共有348戶,1 350人,其中60歲以上老人325人,貧困老年人口74人。在貧困老年人口中,大約有近10位老年人因為殘障或身體疾病導致生活難以自理。
2017年,在中央脫貧攻堅工作精神的指導下,長春市民政局與長春市扶貧開發領導小組為解決貧困村中貧弱老人生活難以自理的現實問題,制定了《長春市脫貧攻堅農村貧困老人養老服務項目實施細則》。在該細則中,通過了開展鄰里服務滿足貧弱老人生活照護需求的“農村居家養老鄰里志愿服務項目”(以下簡稱鄰里志愿服務項目)。
雖然受項目經費限制,鄰里志愿者在每月提供助老服務之后可獲得200元的勞務補貼,但S區T 村的鄰里志愿者較好地開展了鄰里志愿服務項目。本文通過對S區T村的調研,側重把握不同政策主體在政策傳遞與執行過程中的行動選擇及其原因,試圖得出農村鄰里低償照護何以可能的確定答案。
為提高農村貧弱老年人的生活質量,鄰里志愿服務項目提出,服務對象可以與有服務能力的鄰里自愿建立鄰里結對互助關系,為困難老人提供鄰里互助居家養老服務。服務內容包括家務料理、生活照料、上門送餐、康復保健、緊急救援等服務。在實施細則中,服務內容具體界定為“兩訪三查四助”,即一天早晚兩次走訪受助老人家庭,查看老年人的吃飯、穿衣、住宿等三方面情況,提供助餐、助潔、助醫及助難等“四助”服務。為激勵鄰里志愿者積極提供服務,項目每月為鄰里志愿者提供200 元的補貼[19]。為了能夠不折不扣地完成市里的政策要求,部分區縣在本地區的政策文本中提出,鄰里志愿者需要首先完成項目要求的“兩訪三查四助”等服務內容,在此基礎上可以自行提供其他相關服務。
鄰里志愿服務項目經由長春市民政局與長春市扶貧開發領導小組制定后,具體由各區縣的鄉鎮民政部門負責發布項目通告、匯總項目試點村的貧弱老人數據、為鄰里志愿者發放補貼以及項目監督等工作。村委會或村老年協會負責選聘鄰里志愿者、落實具體服務內容及日常監督工作。項目經由鄉鎮民政部門、村委會(村老年協會)傳遞到鄰里志愿者及受助老人那里。
鄰里志愿服務項目精準聚焦農村貧弱老年人的福祉提升,但未給鄉鎮民政助理及村干部等項目落實者提供專項工作補貼。個別鄉鎮、村莊存在項目落實緩慢或排斥項目執行等現象,但是S區T村依然能夠較為迅速且較為規范地落實和執行項目。
調研S區民政部門發現,與其他基層民政部門一樣,S區民政助理承擔著低保、救災、撫恤等多項工作內容,服務對象涉及五保戶、老人、兒童、軍人等多個群體,加上一些臨時性的工作任務,S 區的民政助理經常需要同時落實上級部門的多項工作。在同時應對多項工作任務的情況下,優先執行哪一項工作任務、認真落實哪一項工作內容是民政助理“合理”的自由裁量權。
當調研人員問到S 區民政助理為什么能快速落實鄰里志愿服務項目時,這位民政助理說,“我們的工作是‘上面千條線,下面一根針’,事兒特別多。但這個項目對貧困老人有利啊,這些貧困老人很可憐哪”。(摘自訪談記錄,下同)在這里,民政助理對其當下的多種工作任務做出了價值排序和重點執行選擇。其中,對農村貧弱老人的同情與憐憫成為積極落實鄰里志愿服務項目的重要因素。
為了落實鄰里志愿服務項目,T村的村干部們通過多種途徑和辦法,為每位有服務需求的貧弱老人選配了鄰里志愿者。對貧弱老年人生活窘境的憐憫同情、感同身受成為村干部克服困難落實項目的內在驅動力量。村干部的內心評判而非政策文本中的政策要求成為項目落實過程中重要的輔助手段。
在項目執行過程中,T村被選派出來的鄰里志愿者不同程度地響應了政策要求,為受助老人提供了力所能及的幫助,受助老人的生活質量有了一定程度的提高。
開展鄰里志愿服務項目后,T 村的婦女P 為L大爺提供日常照料。P每天去L大爺家幫助燒炕、做飯,有時還把自己家做的飯送給他。平時P 還幫助洗衣服,在L大爺藥不夠吃時幫助買藥。這些服務靠政府每月補貼200元是不夠的。當問及P為什么能堅持為L大爺提供照護時,P說,“我再不照顧他,就沒人照顧他了,那他的日子可怎么過啊。”
自從Y與Z大爺結對后,Y經常到Z大爺家提供幫助,運柴、清理院子、燒火、幫Z大爺到鎮里代買生活用品等。當問到為什么能在僅有200 元補貼的情況下照顧Z 大爺時,Y 說,“誰都有老的時候,不幫咋整,就是不給錢,該照顧也得照顧。”
在上述回應中,項目要求或政策規定并未成為鄰里志愿者用來解釋服務動機的理由。對受助老人疾苦的感同身受、作為鄉村共同體成員的責任感以及對自身為人處事原則的自我期許和約束成為項目執行中重要的推動因素。
在服務內容方面,對照政策文本可以發現,鄰里志愿者在項目執行過程中并未全然遵循“兩訪三查四助”等政策要求,而是選擇了那些既能夠滿足受助老人需要,又是自己力所能及的照顧內容。
小隊長M負責照護D大爺。由于D大爺可以自己做些簡單的家務,M便幫助做一些壘柴禾堆、運沙子鋪院子等力氣活。由于M 平時事務較多,并未堅持“一天早晚兩次探訪受助老人”等項目的要求,D 大爺家中也并未達到政策要求的干凈整潔,放置電視和其他雜物的桌臺上仍然布滿灰塵,但D大爺和M在接受調研時均對服務結果表示滿意。這樣的調研結果可能意味著不同于政策文本的另外一種服務標準的存在影響著鄰里志愿者與受助老人雙方對服務效果的看法。
總結上述實際發生的服務內容可以看出,受助老人的多個生活任務或服務需求并沒有按照政策要求全部由鄰里志愿者提供,而是首先由受助老人自力解決。在受助老人難以完成的情況下,才由鄰里志愿者提供。現實生活中施受雙方的互動規則重新形成了服務規范,降低了鄰里志愿者的服務工作量。在鄰里志愿者所提供服務的質量或標準方面,施受雙方在對現有生活條件和受助老人多種需求進行分析、權衡的基礎上達成了一致意見,減少了鄰里志愿者的服務成本。
長春市的鄰里志愿服務項目屬于一項激勵型、倡導性的政策設計,加之政策的資金支持與監督力度有限,鄰里志愿者在政策執行的過程中既受到了國家政策的明顯影響,也擁有較大的自由裁量空間。鄰里志愿者的自主選擇使不同村莊的鄰里志愿服務項目呈現出執行或不執行、持續執行或中途擱淺等不同的執行樣態。
S 區T 村的項目順利執行是隨著助老行動的逐次展開、不同層級的規則累積疊加作用的結果。首先,鄰里志愿服務政策落地鄉村場域,成為影響村民行動選擇的第一重規則;其次,倫理道德嵌套在服務政策規定之中并成為驅動鄰里志愿者行動選擇的第二重規則;再次,村民的互動規范又嵌套在倫理道德之中,成為影響鄰里志愿者照護行動的第三重規則。政策規制、倫理道德以及互動規范三重嵌套規則的累加作用是鄰里低償照護何以可能的完整解釋。
鄰里低償照護是一種由農村鄰里向貧弱老人提供的具有利他性質、屬于單向流動的勞務輸出過程。在中國傳統鄉村社會,這種不求回報或回報很少的社會行動在鄰里之間只能是間或發生且難以持續。在市場經濟等價交換思維的影響下,村民之間發生沒有回報或回報較少的“慷慨互惠”或“贈予性往來”[20]的可能性不斷減小。而T村的鄰里志愿者之所以能夠持續開展低償照護首先是政策規制的結果。
在鄰里志愿服務項目制定以后,長春市所轄各縣、區以及鄉鎮根據本地實際情況,制定了更具實操性的實施細則,并由基層民政助理貫徹落實。民政助理根據實施細則向項目試點村的村委會下達工作任務。村書記接到任務后或親自落實或委派村婦女主任、村會計等人落實此項工作。在這一政策傳遞的過程中,長春市的鄰里志愿服務項目是在中央脫貧攻堅工作的要求下,由市級政府部門制定,并要求下級部門必須完成的工作任務。鄰里志愿服務項目的實施改變了村民原有行動舞臺的規則格局,促使部分村民進入由國家政策主導的行動舞臺之中。
可以說,鄰里志愿服務項目的政策規制將部分村民臨時性地吸納進國家正式的政策制度空間。在這個正式的制度空間,鄰里志愿者不僅是行政村的村民或者是從事農業生產的農民,更是國家政策治理空間的一線政策執行者,受政府行政部門委托履行服務職責。項目執行期間,在國家政策主導的行動舞臺之中,鄰里志愿者對受助老人的幫扶行動不僅受到鄉村社會交往邏輯的固有影響,更受到政策文件的強力規制。
盡管政策規制可以對鄰里志愿者起到身份轉型和行動邏輯轉換的強大作用,但鄰里志愿者仍然擁有選擇處于何種行動舞臺、采取何種行動方式的主觀意志和理性選擇能力。鄰里志愿者可以根據鄉村社會交往邏輯和國家政策規制邏輯對自己的不同影響做出利害分析或利弊比較,進而選擇遵循何種邏輯或者采取何種行動。所以,最終的執行效果還將取決于政策執行力度和監管強度。在政策得以堅決貫徹并受到嚴格監督的情況下,依規履責可能符合鄰里志愿者的最大利益,鄰里低償照護發生的可能性就會增大;如果政策執行力度不足或缺乏有效監督,敷衍政策執行所受到的政策懲罰小于單向勞務輸出給自己帶來的消極影響,鄰里志愿者便可能選擇敷衍政策執行,鄰里低償照護發生的可能性就會減小。所以,鄰里志愿服務項目的政策規制是鄰里低償照護能夠發生的首要原因或前提條件,但并未構成鄰里低償照護得以發生的充分條件。鄰里低償照護的最終形成仍然需要政策規制之內的其他規范。
長春市鄰里志愿服務項目以身居農村社會的貧弱老人為政策服務對象,采用了標準化的政策制定方式,并由農村村民擔任一線的政策執行者。標準化、數字化的政策規制方式與農村的生產生活秩序存在較大張力。村級組織尤其是鄰里志愿者處于政策監管的薄弱地帶甚至是邊緣地帶。政策張力與監管不足間接導致了鄰里志愿服務項目在政策執行環節存在較大的自由裁量權空間。
但S 區T 村的各級政策執行者沒有利用自由裁量權消極執行,也沒有在理性計算政策執行利弊的基礎上選擇符合自身利益最大化的行動方式,而是積極地利用自身的實踐克服政策執行過程中的困難,較好地落實了服務項目。
調研中發現,T村多年以來形成了良好的互助風氣和助人傳統,村民之間大都長期保持友好交往,具有互幫互助、助人為樂的行動慣習。這意味著,當鄰里志愿服務項目在農村基層的政策傳遞力度減弱、政策監督不足且政策要求與鄉村生活存在張力的情況下,S區民政助理、T村干部以及T村鄰里志愿者并不是持有所謂“自由”的裁量取向,而是依據多年的觀念認同和習慣養成,自覺或不自覺地持有一種“道德”的裁量取向。S區T村的政策執行者將這種“內化于心”的倫理道德觀念再次激活,使之成為促使鄰里志愿者積極開展老年照護服務的鮮活行為規范,有效推動了鄰里志愿服務項目的實行。
對農村貧弱老人生活境況的深切洞察,引發出民政助理對這一弱勢群體的同情、憐憫之心,使其在繁多的工作項目中優先選擇鄰里志愿服務項目,并在數據調查、項目監督與補貼發放等方面積極落實。幾十年共同的生活經歷使村干部與村里老年人之間形成了一種類似一家人的“準家庭倫理關系”。在這種社會聯系與倫理關系下,村干部對貧弱老人窘迫的生存境遇有切身地“辨認”和“體會”,并生發出“帶有關愛動機”的“同情”[21],促成了項目落地。T村鄰里志愿者普遍認識到,受鄰里志愿服務項目推動的有限服務供給是目前貧弱老人生活照料的最后一層保護網。這種緊迫的照護供給形勢激發了鄰里志愿者高度的責任意識。村落共同體中的共通情感與責任意識使鄰里志愿者忽略了對政策執行利弊的理性分析,轉而依循“與人為善”的倫理軌道,在政策執行的自由裁量空間選擇并履行了利他主義的道德實踐。
總之,在自由裁量空間,道德倫理對于激發各級政策執行者的利他動機和仁政善舉起到了關鍵作用,成為推動政策執行的有效行動規范。與此同時,在道德倫理的推動下,鄰里志愿者積極投身照護服務的行動舞臺,這一行動舞臺中的行為規范為鄰里志愿者的照護服務提供了實踐指導。
在服務補貼較低的情況下,鄰里志愿者每天的主要任務是自己的農業生產與日常生活,幫扶貧弱老人只是一項在個人空余時間開展的非正式的志愿服務。因此,鄰里志愿者可能并不認同鄰里志愿服務項目中較為職業化的工作要求。同時,現有的政策安排與鄰里志愿者的生產生活秩序之間存在一定張力,身份認同與政策要求之間的差異以及政策安排與實際生活之間的張力可能會造成項目擱淺。
然而在T 村,政策安排與實際生活之間的張力以及實際身份與政策要求之間的區隔被有效融解。究其原因,主導鄉村生活的地方性知識起到了決定性的調適作用。
美國人類學家吉爾茨認為,地方性知識不僅是一系列特殊的生產生活技術,而且是一套通行于特定地區的行動規范或禮法,更是一種在特定歷史條件下所形成的文化觀念。這種文化觀念及其行動規范既是歷史的凝縮,又彌散在日常生活的各個角落,主導著人的思想言行。在鄰里志愿服務項目的照護實踐空間,上級政策監管較為薄弱的情況下,T 村村民之間的社會交往規范、生活質量觀念等地方性知識對項目執行發揮了主導作用。地方性知識成為舞臺中央主導性的行為規范,而倫理道德與國家政策則在照護場域的外圍持續發揮約束作用。
在照護內容方面,鄰里志愿者與受助老人雙方在鄉村社會交往邏輯的規范下,奉行禮尚往來,講求人情回報。在受助老人覺得自己回報能力有限的情況下,為了不欠鄰里志愿者的人情,自己能夠完成的生活任務盡量自力解決,不求鄰里幫忙,只有在自己難以完成的方面,受助老人才會向鄰里志愿者求助。在該種社會交往邏輯下,鄰里志愿服務項目在照護場域最終呈現出一種“剩余型照護服務”的服務形態。即在受助老人的全部生活任務中減除自力解決的部分后,剩余的部分才是鄰里志愿服務項目的實際服務內容。由于“剩余型照護服務”的內容遠少于政策規定的“兩訪三查四助”,鄰里志愿者的服務壓力大為減輕,有利于項目順利完成。
在照護標準方面,農村的現實生活境況構成了村民生活質量觀念的特定限制條件。在東北地區常有風沙的自然條件下,“窗明幾凈”并未成為村民室內衛生方面的生活標準;在命途多舛的生活境遇下,衛生清潔并未成為貧弱老人的重要照護需求。同理,村民尤其是農村貧弱老人難以在住房、穿衣或飲食等方面有較高的質量或標準要求。實際情況是,在對農村現實生活條件理性權衡的基礎上,“大致差不多就行”“不比別人差就行”成為村民把握生活質量標準的一種地方性共識。在鄰里志愿服務項目執行過程中,地方性共識以默契的方式存在于鄰里志愿者與受助老人的照護互動中,并成為項目執行標準的真正依據。由此,地方性知識調適了原有的政策安排與服務標準,化解了政策張力,使T村的鄰里志愿者能夠自然、自如且低成本地開展照護服務。
鄰里低償照護是在我國農村養老服務政策供給力度有限的情況下,低成本解決農村養老服務問題的一種模式選擇。這種養老服務模式之所以能夠在S區T村超越“親屬關系距離”理論,將原本限于親屬關系之內的“慷慨互惠”行動落實在鄰里之間并能長效開展是三重嵌套規則疊加作用的結果。
第一重規則是政策規制。國家推行的福利政策將鄰里志愿者從鄉村社會交往場域臨時吸納進國家政策執行場域,要求鄰里志愿者以政策執行者的身份依規履責。這種空間、身份及角色的轉換是鄰里低償照護得以發生的根本緣由。第二重規則是倫理道德。倫理道德滋養并激發了政策執行者的“不忍人之心”和利他情感,促使其在自由裁量空間選擇為老人服務,這是鄰里低償照護成功運行的重要助推力量。第三重規則是地方性知識。地方性知識重新規定了鄰里照護的服務內容和服務標準,化解了國家政策邏輯與鄉村生活邏輯之間的矛盾與張力,有效促成了鄰里低償照護順利實現。
經過政策規制、倫理道德、地方性知識等三重嵌套規則的疊加作用,鄰里低償照護超越了非正式的社會交往空間而進入到正式的政策制度空間,克服了政策執行中的現實困難,重拾起低程式化和地方性的照護慣習,最終得以落地執行。
由此可知,鄰里低償照護的行動性質已經不僅僅是基層社會場域中符合鄉村社會交往邏輯的鄰里互助行動,更是國家政策場域中符合政策執行邏輯的福利輸送行動;守望相助的鄉土文化不是鄰里低償照護得以發生的第一原理,而是在政策規制之內助推政策執行的得力手段;地方性知識不是影響政策落地的文化阻礙,而是在政策規制和倫理道德雙重規則之內,促進程式化的政策安排適應低程式化的鄉村社會的調適技術。地方性知識下的鄰里互助是鄰里低償照護的表層形式,道德倫理是鄰里低償照護的助推力量,國家政策則是鄰里低償照護的行動根基。可以說,鄰里低償照護的實質是以“農村鄰里互助”為表現形式、輔助手段及實踐樣態的“制度性利他主義”。
“鄰里低償照護是制度性利他主義”的判斷給我們的啟示是:首先,發展農村互助養老的決定要素不是中國守望相助的傳統文化的復興或重振,而是國家社會福利制度的創新與發展;其次,在我國社會福利制度尚未完善的階段,鄉村傳統文化及其價值倫理對于減縮國家福利供給與百姓民生需求之間的差距,消弭正式制度與非正式制度之間的張力發揮重要作用,互助文化與助人風尚仍然是發展農村互助養老必不可少的社會資本;最后,在政策支持力度不足以替代村民原有的謀生手段的情況下,地方性知識將是農村互助養老在服務動機、服務內容及服務標準等方面政策制定的真正依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