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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折射下日本高等教育的問題與歸因
——基于線上教學的視角

2021-12-28 03:08:16
復旦教育論壇 2021年6期
關鍵詞:大學疫情教師

蔣 妍

(日本早稻田大學大學綜合研究中心,日本 東京 1698050)

2020 年的新冠疫情迫使全球的高等教育不得不面對線下教學轉線上教學、留學生不能入境等一系列挑戰。疫情暴發時正值日本大學的學年轉換時期①,大學要面對的有高考活動、畢業典禮、開學典禮、新教職員工入職說明會等組織層面的運營問題,還有與每位學生、教師個體相關的線上教學轉換問題。加上疫情期間公眾外出行為受到限制,每個人(從學生到家長)在家的時間增多,使得線上教學受到了學生、家長、大學相關者乃至媒體的廣泛關注。同時,在這一年多與新冠疫情共存的生活中,從文部科學省②到各個大學再到教師及學生個人,大家都在努力探索最適合自己的應對方式。與此同時,疫情也讓一些日本大學教育改革中的沉疴逐漸浮現出來。

本文將以這次新冠疫情開始到2020-2021學年結束(2021 年3 月),日本文部科學省以及各大學針對線上教學所做的應急措施作為切入點,結合疫情期間日本各大學關于線上教學的調研報告,探討日本多年來大學教育改革的成果以及一直存在于日本大學教育中的問題以及深層原因。

一、疫情開始前日本開展線上教學的基本局面

日本和中國雖然僅一海之隔,但在大學的基本制度方面卻跟中國以及其他國家有非常大的不同,比如日本大多以4 月為新學年的開始,日本的大學中很少提供宿舍。日本的狀況自有其特點,以下簡要從三個方面概觀疫情開始前日本開展線上教學的基本局面。

(一)日本對線上教學的學分認定和教學形式有基本的規定

在日本,除了放送大學③這種主要開展線上教學(包括音頻、視頻以及網絡等形式)的大學以外,也允許一般的全日制大學采用線上教學的方式,即所修的部分學分作為畢業正式學分是被承認的。關于線上教學的學分,基于《大學設置基準》④中的相關條款,同時結合文部科學省2007年修訂的告示,其要點如下:

(1)全日制大學本科畢業所需的124個學分中,最多有60個學分可以通過線上教學修得;碩士研究生畢業所需學分則沒有此限制。

(2)所修習學分依然遵循學分制的規定,即1學分需對應45小時的學時(包括課內和課外預習復習的時間)。

(3)線上教學形式可以包括實時雙向互動形式和非實時雙向互動形式。前者指使用一些直播平臺進行教學,課堂中需加入小組活動,有跟學生的互動等。后者包括錄播課(視頻教學)或者是上傳學習用的教材到校內的學習管理系統(Learning Management System,簡稱LMS)上,配合適當答疑、反饋完成教學。

這樣一來,對于全日制大學本科學生來說,在現有制度且無法預期疫情結束時間的情況下,他們會對自己無法修滿畢業所需學分有所擔憂。

(二)在疫情開始的時候,適逢日本正在進行有關著作權法的修正

日本學術界一直都很重視學術倫理和著作權,尤其是在2014 年震驚世界的小保方晴子涉嫌學術造假事件之后,對于學術過程中的學術倫理和著作權,比如學術引用規范包括圖片、照片的使用就更加重視。線上教學的開展自然會涉及教學中使用的資料、教材、視頻、音頻資源的傳播,以及相關著作權歸屬問題。疫情開始前,為了推進教育的信息化,文部科學省的關聯機構文化廳在2017 年就開始推進著作權法的修正,并成立了一站式處理著作權相關事情的機構“教學目的公眾傳播補償金管理協會”(簡稱SARTRAS)。簡單來講,就是通過網絡進行教學活動時,不再需要教師自己去執行煩瑣的著作權申請以及確認手續,只需要向該機構交納補償金(費用)。但到疫情開始前,關于執行細節,尤其是費用的金額問題一直處在僵持階段。

(三)在疫情開始前,日本已經進行了20多年的大學教育改革

日本的大學在政府的指導下從20 世紀90 年代就開始了各種各樣大大小小的教育改革,尤其是隨著大學數量的增多,以及少子化的影響,日本的四年制大學在2009年進入了馬丁·特羅所分類的“普及化”階段后,改革的相關舉措就更受關注。日本高等教育學者金子元久感嘆道:“日本大學教育在20 世紀的關鍵詞就是大學教育改革。”[1]這些改革主要是在《大學設置基準》以及日本文部科學省下設的咨詢機構“中央教育審議會”的“咨詢報告”(日語原文為“答申”)指導下進行的。尤其是2008 年、2012 年以及2018 年咨詢報告的發布,確實在日本的高等教育界掀起了波瀾。比如:2008 年咨詢報告的發布后伴隨著《大學設置基準》中對教師發展(FD)的義務化,努力鼓勵甚至半強制大學教師進行提高教學技能的活動[2];2012 年的咨詢報告強調推進主動型課堂教學(active learning);2018 年的報告強調學習成果的可視化。在這些政策的推動下,一些國立綜合性大學成立了教師發展中心,各個大學也不得不開展各種形式的教師發展活動。

二、新冠疫情下文部科學省的應對措施

雖然日本的大學總數中,私立大學特別多⑤,但和中國一樣,日本的教育也深受政府政策部門的影響。在疫情當中,日本文部科學省是通過一系列通知的方式督促日本各階段的教育機構進行應對的。根據文部科學省高等教育局高等教育企劃科科長牛尾則文在2020 年10 月的總結,日本疫情中針對大學教育的具體應對舉措可以分為以下5個方面[3]:

(1)承認線上教學所修習學分。前文提到原本畢業所需的124 個學分內只有60 個線上學習學分是被承認的,此規則得到了放寬,同時要求各大學以及教育機構靈活應對醫療實習、教育實習、實驗課等實踐科目的施行形式。

(2)對線上教學提供資金支持。具體包括系統服務器的維護,線上教學用攝像頭以及音頻設備的購買,學生移動通信裝置的租借,專業人才的配置等。

(3)確保學生的學習機會。通過一系列通知,指導和要求大學開展線上教學。

(4)為留學生提供支援。對象包括日本在海外的留學生以及來日本留學的外國學生,內容涉及獎學金、補助金等。

(5)探討和制定高考相關手續等方面的靈活應對方案。

從這些對策中,可以看出文部科學省對于線上教學尤為重視。表1 列舉了2020 年1 月份疫情開始到2021年3月學年結束這一段時期的疫情發展狀況以及文部科學省發布的有關教學的文件。

表1 2020學年日本疫情發展狀況以及文部科學省關于教學的通知文件

(一)文部科學省針對大學教學發布的通知文件

這些通知文件的內容隨著疫情的發展,在主導線上教學開展形式上的側重上也不同。在新學期開始前的3月24日文部科學省發布了“關于2020年度大學教學的開始”的通知,要求各大學有彈性地使用大學校歷、安排教學進度。因疫情的持續發展,4月7日,政府發布了“緊急事態宣言”,要求減少外出,實際上多所大學采取了封校措施。因此,許多大學開始將開學時間推遲到4 月底或者5 月初,同時決定開始進行線上教學。

在2020 年4 月疫情嚴重且各個大學面臨開學時,文部科學省的通知內容主要側重于對線上教學所修習學分的承認。在6 月疫情稍有緩解時,文部科學省發布了“大學應對新冠肺炎的指南”,有意鼓勵開展線上加線下的混合形式。只是這時各個大學都疲于應對線上教學,似乎該指南并沒有得到有效傳達[4]。之后文部科學省的通知也傾向于線下教學的推進,甚至在10月,對媒體宣稱要公布線下教學開設率低的大學名單,招來了大學的強烈反對,后不了了之。但在12月23 日公布的大學下半學期教學開展狀況的調研報告中,間接公布了這一數據⑥。

(二)大學教學實際狀況調研報告以及疫情應對中做得優秀的大學實踐案例

表1 中的陰影部分是文部科學省文件中的第二類,即大學開展教學的實際狀況調研報告以及疫情應對中做得優秀的大學實踐案例。調研報告的具體內容包括教學的開展形式,以及選擇各種形式的大學數量、開展的基本情況等。大學實踐案例則側重介紹在推進線下教學中有特色的大學實踐,比如同志社大學分階段性地開展線上教學,宮城大學對教室進行了改造包括撤換固定桌椅等。

除了上述文件方面的支援措施以外,文部科學省在著作權的交涉過程中,也發揮了一定作用。通過與各學會團體等的共同努力和交涉,促使和推進了線上教學相關著作權法的及早修訂[5],使線上教學得以順利進行。

三、新冠疫情下大學的應對措施

如上所示,日本的文部科學省主要以發布通知文件的形式對各個大學在疫情中的應對尤其是線上教學的開展進行了基本指導,但落實到大學的一線,應對方式多種多樣。現任京都大學高等教育研究開發推進中心主任飯吉透[6]用了一個比喻描述當時的情況:有的大學“僅僅給一個游泳圈就讓下水”,有的大學“某種程度上對游泳的方法進行指導,并裝備好救生工具再讓下水”。以下就日本的大學層面所進行的應對措施進行介紹和分析。

(一)構建線上教學環境

疫情的突然到來以及持續時間之久是各大學沒有預料到的。因為要轉線上教學,一些大學不得不臨時去擴充服務器,來構建線上的基礎教學環境,或者通過開展校內LMS 使用培訓活動來構建線上教學的軟環境;另外還有一些大學尤其是私立大學,通過給學生發放補助金或者租借給學生無線上網設備等方式來幫助學生構建線上學習的基本環境。在疫情稍微有所好轉后,一些大學對教室進行整修,安裝通風設備,在教室內放置酒精等消毒品,或者在公共區域搭設塑料隔板,為學生參與線上教學提供物理環境保障。

(二)隨疫情發展不斷調整教學方針

日本各大學線上教學開展形式也嚴格遵守前文中提到的《大學設置基準》和文部科學省的告示要求。一線教學中主要采用的線上教學形式有3種:直播課,即使用直播工具(如zoom 等)的實時雙向互動教學形式;錄播課,即使用幻燈片軟件或攝像設備錄制的視頻形式;資料提示型,即把學習材料上傳到學校的LMS系統供學生自行下載(如表2所示)。

表2 文部科學省對線上教學的規定及大學的對應形式

在一年多的具體實踐中,各所大學所采用的教學形式根據疫情變化、學生的學習環境以及本校的信息技術資源不斷調整。比如2020年4月和5月的疫情初期,日本剛剛展開線上教學,各大學采用的主要教學形式為錄播課,主要原因是學生的網絡學習環境存在限制,如學生不能進入校園,且有手機流量限制[4]。

到2020 年6 月1 日為止,日本線上教學的開展比例為94.4%;隨著疫情的緩解,到2020 年7 月時,開始有部分大學恢復線下教學,出現了線下與線上教學混用的方式[7]。文部科學省在疫情稍微緩解后,也開始倡導大學開展線下教學,且在12 月23 日間接“點名”了線下教學開展比例較低的377 所大學,其中包括國人熟知的東京大學、早稻田大學、慶應義塾大學等,但這些大學都結合自己的實際情況表明了線下教學難以展開的理由[7]。

在2020學年末期即2021年3月底的調研中,日本97.4% 的大學計劃在2021 學年,將一半以上的教學恢復為線下[7]。實際在進入2021 學年后,日本各地的疫情在不停反復,各個大學的對應也多種多樣,有的跟據疫情狀況在調整,有的一直保持不變。從教學方式上來講,大多數學校已經恢復線下教學,采用的是線上教學與線下教學相混合的方式。

(三)開展線上教學相關的各種支援和培訓活動

疫情期間如何進行線上教學成了每個大學以及每位教師必須面對的挑戰。各個大學紛紛以各種形式展開對線上教學組織運營方式的支援和培訓活動,即所謂的教師發展活動。有教師發展中心的大學主要是借助此中心的力量,以及與信息部門的合作,對校內師生進行支援活動。支援和培訓活動內容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技術層面的,比如如何制作視頻,各種直播或課堂交互工具的使用方法等;另外一種是教學方法方面的,比如如何進行線上教學的評價,課堂中如何進行互動。這些與世界其他國家的高校的對應方式也基本一樣[8]。

在具體的活動內容上,各個大學開展的活動側重點不同。如大阪大學在對教師開展教師發展活動的同時,非常注意對新生的支援活動,特別成立了“歡迎頻道”的制作小組,采用視頻形式對大一新生進行支援,內容包括大學新生入門,大學學習所需要的基本學術技能等學習類活動,順應疫情也加入了有關體育鍛煉的視頻陪練內容,包括體操和拳法等[9]。此外,東京大學、京都大學將重點放在對教師教學方式的支援上,且在其中重視發揮助教的作用(詳見各大學教師發展中心相關的網頁)。

四、線上教學的開展對大學教學的促進

日本的疫情還在持續中,一年多的線上教學給日本的大學帶來了巨大的沖擊和改變。整體上,關于線上教學,現在備受矚目的線上教學中的互動、虛擬空間中的臨場感等話題在20 世紀90 年代都已經被討論過[10]。只是90 年代之后,日本就開始落后,在2009 年OECD 的測評中處于最低水平,甚至處于停滯狀態[10]。除個別大學,比如早稻田大學人類學院下設的線上大學(e-school)、熊本大學教育學院的專業學位項目等,很早以前就通過線上教學的方式來培養學生之外,日本的全日制大學很少有開設以及運營線上教學的經驗,學生們也鮮有相關線上學習經歷。對此,近年來在大學教育領域比較有名的日本社會學者吉見俊哉認為,這20 多年停滯以及落后的原因在于“多媒體教育是先進技術主導的實驗性探索,而在線教育需要社會組織的變革,日本具有接近世界頂級的多媒體技術,但是在改變教育組織的機構時,日本社會就暴露了其微弱的組織變革力”[10]。飯吉透也批判大學中的管理層以及大學里的教職員工在使用信息技術方面缺乏領導力,知識與經驗等[11]。金子元久則比較樂觀,認為在兩個月內大學教師們順利接受線上教學這一方式,并在沒有大問題的情況下開展了起來,這表示“必要的話大學教師是有行動以及適應能力的,反之,沒有必要的就不會動”[12]。具體到線上教學方面,可以發現以下的改變:

(一)促進LMS使用率的提升

這次疫情直接促使了大學里原有LMS 使用率的提升。日本的大學對學生學習信息的基本管理一般都會用到LMS。可是在疫情開始前,日本的大學里LMS的使用率相對較低。據日本ICT推進協議會2020年的調查,在2018 年日本4 年制大學的LMS 導入率為69.2%,國立大學、公立大學、私立大學的科目教學LMS 使用率分別為20.5%、28.4%、31.3%[11]。有日本學者比較了同時期美國大學的LMS 利用率,稱日本比美國至少落后了15 年以上[11]。就連諾貝爾獎輩出的京都大學,疫情開始前的LMS 使用率也僅僅只有不到20%,但是在疫情的外部壓力下,2020 年度上學期科目教學的LMS使用率達到了90%[11]。

(二)促進了教師發展活動的開展

大阪大學教師發展中心的佐藤浩章[13]撰文指出,在突然從線下轉線上教學的過程中,實現了“歷史上最大規模”教師發展,他自己所在的大阪大學所組織的培訓活動,每次參加人數都是過去教師發展活動中所沒有的。據他稱,東京大學、京都大學也是同樣的狀況。早稻田大學也舉行了不同形式的教師發展活動,包括大型“線上教學的第一步”網絡研討會,每個月一次的教員咖啡等活動,還有不定期的廣播形式的午餐會活動,數量和頻度都很大。根據公布的統計數字[14],僅僅是4 月舉辦的“線上教學的第一步”主題活動,參加者累計達到2827人次⑦。

在日本,大多數的國立大學和部分大型私立大學都設立有本校的教師發展中心,常備有教學研究方面的專家學者,但很多年都處于在校內不被認可的位置,有的多次面臨解散與合并危機⑧。在疫情期間,這些中心對本校的線上教學開展發揮了重要的帶領作用,也有因其卓越表現得到校長嘉獎的(如東京大學教師發展中心的栗田佳代子等人)。這些國立大學教師發展中心的專家們在貢獻本校線上教學設計的同時,及時將涉及教學課堂設計的信息在網頁上公開,與沒有此機構的大學教師實現了信息共享。比如大阪大學的“課堂教學10條”資料公開于網絡,因其簡潔性和易讀性,疫情期間受到一線教師和其他各大學網課支援人員的好評。此外,東京大學、京都大學的相關教師發展中心的網頁也是及時公開,并將大部分信息與外界共享。私立大學中關西大學的教師發展中心除了信息公開,還舉辦了一些面向校外的有關在線教育的論壇。

除了設有教師發展中心的大學通過網絡研討會形式進行培訓和信息傳達以外,全國層面,“國立信息學研究所”從2020 年3 月底開始組織有關線上教學的分享活動,現在每周五定期以視頻和資料的形式為日本的一線大學教師提供信息。還有一個“大學教師應該做什么的信息與洞見共有小組”,截至2020 年8 月30 日這個臉書(Facebook)小組登錄人員數為20335名[13]。此外,在沒有教師發展中心的大學或學院,則主要由精通信息技術的教師組織學習會,進行同事間的相互支持。

(三)推進了著作權的修訂

日本的著作權法相關條例中,線下教學對應的著作權條例與線上教學適用的條例不同,以及以教學為目的與以培訓為目的所適用的著作權條例也不同。比如:學習資料在線下教學中是可以復印發給學習者的,通過郵件形式發給學習者則不被允許,此外還有許多細節規定限制。大多數日本人尤其是學者對著作權有較高的認識,版權意識也較強,所以著作權法的修訂討論直接影響到線上教學的開展。疫情背景下對線上教學的依賴,使得著作權法修訂問題的緊急程度升級。在文部科學省以及各方團體的多方斡旋交涉下,在2020 年4 月28 日相關條例得到放寬,保證了線上教學的順利開展。

五、線上教學折射出的日本大學教育問題

新冠疫情迫使全球的大學都不得不采用線上教學這種方式,給大學、教師和學生帶來了很多挑戰和課題。有些挑戰是全世界共通的,具有普遍性,如學生的心理健康問題、教師之間缺乏深度合作等[8]。有些挑戰表面上具有普遍性,背后卻有日本獨特的原因。2020年,在經過4 月和5 月準備階段的混亂后,有一些研究者和大學開始對線上教學的開展情況進行調研。以下根據金子元久團隊、東京大學、九州大學、大阪大學、關西大學、早稻田大學及慶應義塾大學等公布的調研報告,結合這些年日本的大學教育改革舉措,深度解析疫情下線上教學折射出的日本大學教育問題。

(一)缺少可共享的豐富慕課資源以及共享意識

2012 年全球掀起慕課浪潮,日本也參與其中。京都大學、東京大學、東京工業大學與早稻田大學等帶頭在幾個國際化的平臺(如edX、Coursera)上開設了課程,但數量并不多,比如京都大學到現在為止只有14門(含過去開設的),且這些課程都是英語課程。此外,日本有獨自運營的日語慕課平臺(JMOOC),但該平臺提供的科目數量有限,截至2020 年5 月30 日,僅有37 所大學參與,開設了425 門課,且聽講者多限于終身學習者[15]。這些科目大多并沒有在大學內得到推廣使用或者是跟大學課堂教學取得很好的聯動。所以,在疫情中,對于大學或一線教師而言,客觀上并沒有充足的慕課資源可以使用。此外,在上述幾所大學的調研報告中并沒有利用慕課進行教學的相關調研選項設置,這也可以從一個側面說明,日本的大學教育界還是傾向于讓教師們自己制作視頻,沒有共享意識。

(二)重科研輕教學的傳統以及近些年來經濟衰退、預算削減間接導致大學學術環境惡化

其表現方式就是,學生在問卷中紛紛反應課業負擔重,以及大學尤其是私立大學對于“兼職教師”的依賴。日本大學重科研輕教學的傳統由來已久,教師的研究傾向非常強,且普遍缺少教學設計的基本知識和技能。大學重科研,在晉升評價或大學老師更換大學時只有研究成果會被評價。而且,日本的大學教師們自身也十分重視并熱愛科研。這在90 年代初對14 個國家大學教師的調查結果中也得到了印證:“日本大學教師重視科研勝過教學的比例為72%,僅次于荷蘭,這個比例與接近最低位(37%)的美國形成鮮明的對照”[16]。因為大多數老師作為研究者的意識很強,沒有受過基本教學方法或教學技能的訓練,在課堂教學中會有教師僅僅通過講講自己的研究或雜談就混過去的情況,并沒有設定教學目標、組織教學內容的意識[12]。雖然為了提高教師的教學能力,FD 被義務化,即每位老師都有要提高教學技能的義務,但并沒有相關的激勵政策或手段,所以落實到大學以及個人層面時,執行程度并不理想。同時,日本經濟衰退,科研教育經費的減少也導致了學術職位的減少與不穩定,給年輕教師帶來了很大的壓力和不確定性。教學不被重視導致多數大學教師不會主動去提高教學技能。所以,突然轉變為線上教學時,大多教師不知如何進行教學,紛紛采用了增加作業或學生學習任務的形式,自然增加了學生的課業負擔感。

與此相關,在調研報告中發現,一些大學的教學非常依賴于兼職教師。比如,私立名校早稻田大學和慶應義塾大學對兼職教師的依存度都在50% 以上。截至2020 年5 月1 日,早稻田大學全部教研人數為5394 人,兼職教職人員為3381 人,約占62.7%;慶應義塾大學全部教師人數為6262人,兼職教職人員為3471人,約占55.4%。在日本,非正式被雇傭、只承擔教學任務的被稱為“非常勤”,即只承擔某科目或某幾門科目的教師,只拿課時費⑨。兼職教師實際身份也多種多樣,有的是大學教師在自己本校以外的兼職,有的是博士生或博士后,有的是擁有實際業務經驗的人,如企業的人受邀兼職,有的則是博士畢業后暫時找不到正式學術之位只能以此為生計等。所以,任課教師的教育信息技術、教學技能水平參差不齊。近年來許多大學尤其是私立大學的教學都在大量依賴于這些兼職教師。這些兼職教師的大量存在也間接反映了學術科研環境的惡化。日本普遍獲得博士學位的時間較長,且在讀博期間大多不像中國和美國一樣有獎助學金方面的經濟支持,拿到博士學位后也未必能有安定的科研教學職位,這是當下日本年輕人遠離學術科研的原因之一。這已經引起日本在讀博士人數的下降,以及日本科研水平的連年下降,因此疫情前就有幾位知名大學的校長提出要重視此問題[17-19],希望引起全社會的關注。

(三)強行導入美國大學制度水土不服,學分制就是其中一個

調研結果反應的學生抱怨作業多、課業負擔加重問題也受到了媒體的關注。這一問題既與前面提到的日本重科研輕教學相關,也與學分制相關。

根據日本現行的學分制,要獲取1學分,需要對應45個學時(包括課內學習和課外學習)。“學分制”是日本戰后在美國CIE(民間信息教育局)的指導下引入的,初衷是為了克服日本大學里的“灌輸式”授課形式,保證學生能有更多自由安排大學學習科目的同時,有更多的機會成長[20]。根據學分制的規定,教師是需要把課內教學和課外學生作業作為整體進行設計,科目之間需要有聯系,需要體系化。但學分制在引入時,這些內容沒有被認真解讀和理解,只是按照“1 學分對應45學時”的規定在強硬執行。再加上日本原來走的是德國模式,且日本大學教師重科研輕教學的傾向極其嚴重,因此就出現并持續了很多年的教授不布置作業、大學生課外不學習、輕松拿學分畢業的所謂“雙贏”現象,也就是一直被詬病的“大學生課外不學習問題”[20]。這些年文部科學省主要是通過一些政策和制度改革來促使學生增加課外學習時間,包括設置每個學期可以修習的學分上限、引入GPA(Grade Point Average)制度、采用美式教學大綱等等。此外文部科學省還將FD 法制化,希望通過提高大學教師的教學設計能力來間接督促學生的課外學習[20]。但根據金子元久發布的疫情前進行的后續調查[1],發現學生們的學習時間并沒有增加。這次疫情使得學生的學習時間問題又得到了關注,與之相關的學分制度以及背后的教學設計、學習成果的評估等問題正在引起討論。

六、小結

通過對文部科學省在疫情中的應對措施的分析,同時結合日本20 世紀90 年代以后所進行的一系列改革,發現教師發展中心在這次疫情中對線上教學的展開起到積極作用,這可以算是改革的一項成果。此外,文部科學省在認可在線學習學分、學生的經濟支援方面,尤其是在著作權交涉方面起到了一定正向的引領作用。

通過對日本各大學針對線上教學所做的應急措施以及調研報告的分析探討,發現日本在改革過程中,片面或者生硬照搬了美國的一些制度或做法,導致了水土不服。比如,造成學生作業負擔的背后,除了有日本重研究輕教學的傳統的影響,其制度根源在于學分制的強硬執行。再比如在學術科研環境惡化的環境中推行FD 活動,卻沒有相關的晉升評價方面的鼓勵政策,以致雖然推行改革20 多年,且有先進多媒體技術的情況下,日本大學在面對疫情需要線上教學時依然不能從容應對。

日本的大學教育改革先于中國,且以美國為模版進行了很多探索和實踐。這次疫情使日本教學改革中的問題以不同的形式呈現了出來。這些問題以及背后的原因也許可以給正在進行中的中國大學教育改革一些啟示,例如,政策引領要基于一線的情況或問題,不能簡單照搬形式,尤其是在學習外國制度或做法時,一定要看到某條制度之后的大學或者國家的相應情境,因地制宜才能使政策或者制度落地、真正惠及大多數大學人。

注釋

①日本4 月1 日為新一年度的開始,從幼兒園到公司都一樣。大學的教學日歷中,通常1 月到2 月為高考時期(除了全國統考以外,考生還需要到所報大學去考試),3 月底通常會安排畢業典禮,進入4 月,會安排新學年的各種事宜。日本出現首例新冠肺炎感染者是在2020年的1月16日,對教育界產生影響的是2月27日時任首相安倍晉三發的一則聲明,要求日本全國中小學、高中以及特別支援學校臨時封校。因為此聲明的發布,許多大學將原定于3月中舉行的畢業典禮停止或者縮減規模。

②日本統管教育的政府機構,相當于中國的教育部。

③類似國內的廣播電視大學。

④日本所有大學的基本運營都需要依據《大學設置基準》。

⑤根據文部科學省網頁上公布的數據,截至2020年5月1日,日本的大學共有795所,其中,國立大學86所,公立大學98所和私立大學619所。

⑥該報告主要是針對9 月15 日的調研報告中計劃線下教學開設少于50% 的377 所高校。報告中公布了這377 所高校的回答內容,特別重要的一項是“線下教學的比率”,其余的幾個選項主旨是解釋線下教學比率低的理由。

⑦早稻田大學該年度的教職員員工總人數為5469人。

⑧筆者曾在日本的國立東京大學和京都大學的兩大教師發展中心工作過,此為個人經歷。

⑨課時費標準因校而異,可以簡單理解為家庭教師的按小時計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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