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鎮西

我們常說“一切為了孩子”,其實,緊接著還有這樣一句話:“為了學生的一切。”
學生的“一切”是什么?
這個問題似乎早有“答案”:所謂“為了學生的一切”嘛,就是為了學生“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為了學生“綜合素質的全面提高”,為了學生“健康地成長”,為了學生“一生的幸福”,為了學生“未來的人生”……
一句話,“為了孩子的一切”,是說孩子成長中所有的需求 ,都是我們工作的內容。
這些都對,但抽象了一些,也遙遠了一些。我認為,看似無所不包的“一切”,其實就包括孩子現在每一天在學校所感受到的點點滴滴。
當校長時,有一天早晨我到辦公室,開了門鎖卻推不開,原來門縫里塞有紙條,掏出來一看,是一封信:“李老師,最近我手頭有些緊,想向您借兩百元錢……”落款是一個我不認識的名字,但肯定是我們學校的學生,因為他寫了班級。當時忙著去看早自習,我把這封信放在辦公桌上便出去了。早自習結束又連著聽了兩堂課,課間操回到辦公室,看到桌上又多一張紙條:“李老師,看到信了吧?我中午來找您拿錢,好嗎?”后來我當然“按時”把錢借給了他。
我向這個學生的班主任了解情況,她說孩子家里的確比較困難;后來班主任又給家長說了這事,說這孩子“這樣做不太妥”,家長也說孩子“真不懂事”。可我不這么認為,孩子肯定有不可克服的困難,他可能天真地認為校長是學校最有錢的人。在找我之前,估計也猶豫過,畢竟是找校長借錢啊!但出于對我的信任,他還是決定向我求助。
我不可能不幫他,因為在那幾天,“兩百元錢”就是他的“一切”。
也是我當校長時,有一次上課,記得那次是講一篇小說,學生正為主人公的舉動爭論不休,課堂氣氛特別熱烈。當孩子們漸漸停止討論,而把目光投向我,等待著李老師“怎么看”時,開著的教室門外有一個人給我打手勢,我一看,是學校的書記。我走到門口問:“什么事?”他說:“局長來了,說有急事。”我不假思索地說:“讓他在我辦公室等等嘛!我這不在上課么。”然后我回到講臺,繼續上課。
下課后,我回到辦公室,局長果真在等我。我絲毫沒有歉意,只是解釋:“剛才上課呢!”他說:“當然應該繼續上課嘛!我在這里等等,沒有關系。”


是的,那一刻,學生的課就是他們的“一切”。
那天我去一所小學給全校老師作報告。我正很投入地給老師們講我的教育故事,突然聽到報告廳緊閉的大門外有動靜,有些吵,還有膽怯而執著的敲門聲。我停止講述,走到門邊,把門打開,是兩個一年級的小姑娘,手里拿著試卷。她倆哭著說要找“張老師”,我說“別急,慢慢說”,問她們找張老師干什么?她倆回我說:“卷子沒做完……”說著又哭了。我說:“別哭,別哭,沒做完沒關系!”我讓她倆把試卷給我,“我一會兒轉交給你們的張老師,我給你們張老師說說,張老師肯定不會批評你們的。”小姑娘擦干眼淚,走了。然后我關上大門,繼續講故事。
其實,我知道這樣的即興處理,不一定合適,甚至有點“越俎代庖”,但一年級小姑娘純真的臉,讓我感到如果不解決她們所遇到的“天大的困難”,就對不住眼前的小姑娘。那幾分鐘,報告廳的老師們都靜靜地坐著等我。
當時,在我眼中,孩子們的著急,就是她們的“一切”。
大概是十年前的一天中午,我正在辦公室沙發上小睡,敲門聲把我驚醒了。三位女孩說想找我“聊聊”。她們說爸爸媽媽如何不理解她們,考不好就不許吃飯,還經常罵她們。說著說著就哭了。其中一位女孩說,“有時想死的心都有了”。那天中午,我認真地聽她們傾訴,然后開導她們,我還說,一定要寫一封給爸爸媽媽們的信,“千萬不要,千萬不要!那樣爸爸媽媽就知道我在校長面前告他們了!”她們說。我解釋說:“我不會單獨給你們的爸爸媽媽寫信的,我要給全校學生家長寫一封公開信,談談如何教育兒女。放心,我不會舉例的,我怎么會‘出賣’你們呢。”后來我真的給武侯實驗中學的家長們寫了一封公開信。一個月后,在校園又碰到了那幾位女孩,她們都說爸爸媽媽“好多了”,那位曾經“想死”的女孩說:“爸爸媽媽現在不罵我了。就算我沒考好,也是好好和我講道理。”
我想,當她們鼓起勇氣敲開我辦公室門的時候,消除來自父母的恐懼,就是她們的“一切”。
剛當校長時,我去附小給二年級一個班的孩子們上一堂課,那堂課上得很不成功,雖然孩子們從頭到尾“咯咯咯”笑個不停,可我知道小家伙們根本沒有聽懂我講什么。然而,孩子們卻喜歡甚至“迷”上了我。有一個叫鄧心悅的小姑娘后來送我一張手工制作的“名片”,上面寫著她未來的理想。這張“名片”我至今珍藏。
十多年過去了,正在外地職高讀書的她,那天在微信上說“有很多煩心事兒”,想和我聊聊。因為忙,我看了沒來得及回復。幾天后突然想起,便回復她:“一直在出差,很忙,未能及時回復,請原諒。回成都后,我們聊聊。”她當即說:“放了寒假,我一回成都就找你去!”
當年,讀二年級的她送我的“名片”,是她的“一切”;現在,漸漸長大的她找我傾訴的“煩心事兒”,也是她的“一切”。
讀到這里,也許有朋友覺得我太“驕縱”學生了,可能還會質問:“難道學生的所有要求都是正確的嗎?”
當然不是。為了學生的“一切”,當然不包括遷就尚未成熟的孩子有時候提出的不合理要求,甚至一些違規違紀行為。恰恰相反,幫助孩子的心智和行為走向成熟,正是包括在為他們成長服務的“一切”之中。
但即使是這種“幫助”,也應該以尊重兒童為前提,并盡可能以符合兒童特點的方式進行。何況,我們現在的教育,更多的是要求孩子多,而滿足他們的要求卻很少。
因此,在這個背景下,我們強調盡可能地以一顆兒童的心去理解兒童的心,并非是多余的。
偉大的教育家陶行知先生曾經這樣告誡教育者:
“您不可輕視小孩子的情感!他給您一塊糖吃,是有汽車大王捐助一萬萬元的慷慨。他做了一個紙鳶飛不上去,是有齊柏林飛船造不成功一樣的躊躇。他失手打破了一個泥娃娃,是有一個寡婦死了獨生子那么悲哀。他沒有打著他所討厭的人,便好像是羅斯福討不著機會帶兵去打德國一般的慪氣。他受了你盛怒之下的鞭撻,連在夢里也覺得有法國革命模樣的恐怖。他寫字想得雙圈沒得著,仿佛是候選總統落了選一樣的失意。他想你抱他一會兒而您偏去抱了別的孩子,好比是一個愛人被奪去一般的傷心。”
孩子每時每刻需要維護的尊嚴,需要解決的困難,需要滿足的愿望,需要傾吐的苦悶,需要享受的快樂,需要保證的睡眠,需要獲得的成功,需要免除的恐懼,需要尊重的個性,需要保守的秘密,甚至需要看的一場演出,需要踢的一場足球,需要買的一個耳機,需要吃的一份蛋烘糕……就是學生的“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