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1年11月,范曄在北京家中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本刊記者 劉瀟 / 攝)
范曄的新譯作《三只憂傷的老虎》 曾被稱作“不可譯之奇書”。這是古巴國寶級作家吉列爾莫·卡夫雷拉·因凡特最獨特、最具實驗性的作品。這項中文翻譯工作“前無古人”,范曄處處用心,不僅將原文多語種的文 字游戲翻譯成中文,更讓中文版行文流暢, 閱讀起來如同看一部哈瓦那都市劇。
《環球人物》記者和范曄約的第一次采訪地點在北京大學附近的咖啡書屋內,不時有人進出,有鄰桌客人說話聲傳來,加上范曄說話聲音輕,記者不得不湊近聆聽,交談有點吃力。但只要翻開他的文字,便能感覺到他語言的力度,享受到他將艱澀知識轉變成詼諧散 文的風趣,讓人看到他與因凡特在文字游戲中相似的才華。

范曄的新譯作《三只憂傷的老虎》,曾被稱作“不可譯之奇書”。
2013年,剛接下《三只憂傷的老虎》翻譯任務, 范曄馬上就后悔了,他回憶道 :“其實這是我沖動之下接的活。等冷靜下來,我開始質疑這是不是我有能力做的事。”
這部新譯作《三只憂傷的老虎》以上世紀50年代古巴首都哈瓦那作為舞臺。當時的哈瓦那吸引了古巴 全國一半以上的年輕人,五彩斑斕、光怪陸離,作家、攝影師、演員、流浪者悉數登場,哈瓦那就像是一片 熱帶叢林。小說講述了3個男人在這座不夜城里游蕩 的故事——就像是游蕩在熱帶叢林中的3只老虎。憂傷有兩重含義 :年輕時對未來的迷惘,中年時對記憶的緬懷。
《三只憂傷的老虎》的作者吉列爾莫·卡夫雷 拉·因凡特被稱作拉美第二代小說家,年輕時的因凡 特就是一只“老虎”,徘徊在哈瓦那街頭。1964年, 因凡特離開古巴去了歐洲,自此再未回到古巴。在歐 洲,他像考古學家一樣,用寫作搶救記憶之中迷幻的 哈瓦那。他曾說過 :“唯一的時間機器是打字機。”
于是便誕生了這本“不可譯之奇書”:語法、排版、 換行、錯別字都像無理取鬧一樣,其間還充斥著古怪 的外語、連續幾頁的空白、突如其來的涂黑頁、鏡面翻轉式的印刷,以至于中文版編輯不得不在前言里聲明這些都不是印刷失誤。另外,小說沒有連貫的情節,僅以幾位主人公漫無邊際的俏皮話和文字游戲推進故事。
作為古巴電影學院創始人,因凡特在小 說中使用的電影手法隨處可見。對這極具實 驗性的小說,范曄拿其中兩頁的涂黑頁向記 者解釋道 :“這是一種電影蒙太奇手法,意味 著此人的故事告一段落,等他再次出場時, 這個當年的落魄青年已經成為明星大腕了。 至于他是如何變成明星大腕的,書中沒提, 是這個人故意回避的經歷。”
對范曄來說,整本書“就像是一部都市 劇,作者不動聲色地拿著攝影機拍出了流動 的哈瓦那。”打破艱澀的閱讀體驗,內里是一 部好看的哈瓦那都市劇。“三只老虎”在夜晚 的哈瓦那躥上跳下,鬧劇不斷、洋相不斷。 有人把此書稱作“夜店版追憶似水年華”,因凡 特也曾給這本書起過一個名字 :《熱帶黎明景觀》—— 炙熱的夜生活以黎明的曙光作為結尾。“但我更喜歡 現在這個貓科動物的標題。”范曄補充道。
《紐約時報》書評如此評價這本書 :“從《堂吉 訶德》以來,沒有比這更有趣的西班牙語文學作品了。 同時,它也是拉美地區誕生的最具創造力的小說之 一。”外研社出版的《拉美文學選集》也將此書錄入, 可見它是繞不過去的經典。
范曄說,他和因凡特有一個共同點——都喜歡貓。他在《因凡特的貓科動物命名術》一文中寫道 :“一只暹羅貓出生。因凡特收養了她(反之亦然)。”范曄 家中養了兩只貓 :“她倆是姐妹。但從相貌到性格完 全不像。”范曄還寫過一篇《貓詩話》,其中提到了拉 美文學另一個重要人物——智利詩人聶魯達。范曄引用聶魯達《貓頌》中歌頌貓咪的詩句 :“無疆土的小 小帝王,無祖國的征服者。”采訪時,范曄指著咖啡 書屋內仰躺在地板上的那只貓說 :“店主就是她。”

“奉旨閱讀”的范曄與他的貓“主子”。
就跟貓一樣,平時的范曄不動聲色,略帶矜持, 將才華暗藏在筆尖。為了體現翻譯大師作品時戰戰兢 兢的心情,他自稱“象寄門下臨深履薄堂倉皇右使”: “象寄”即翻譯的古稱,“臨深履薄”意為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倉皇右使”乃以倉皇之名虛構了一個官職。 “我不是老虎,不是獅子,是一只趴在寫滿了西語名 作的薄冰上的貓。”
“這只貓”與西班牙語的邂逅說不上浪漫,更像是機緣巧合。范曄的母親是“老三屆”,插隊回北京 后讀夜大的中文系。范曄的父親也愛買書,所以家里 有很好的文學氛圍。讀人大附中時,他的成績一直名 列前茅,愛好文學,老師和同學都知道他立志讀文史專業。
1995年,范曄高中畢業。當時大學招生的時候 會在地壇公園里“擺攤”。北京大學西方語言文學系 的“攤位”后坐著一位老先生,他看范曄似乎感興趣,便說 :“小伙子,來學西班牙語吧!有前途。”范曄便 填報了北大西語系。莫名其妙進了西班牙語專業,起初讓范曄一下子沒緩過神來。他回憶道:“我自己也有點兒吃驚,大學頭兩年學西語學得很吃力,現在回 想起來,一定是因為那兩年我還處于驚恐狀態。”
等進了北大,范曄才知道在地壇見到的那位老先 生就是將《紅樓夢》翻譯成西班牙語的趙振江。1998 年,西班牙國王授予趙振江伊莎貝爾勛章,感謝他對西中文學交流的貢獻。范曄自豪地說 :“趙振江先 生年輕時候就喜歡文學,尤其是詩歌。他將文學氛圍 帶到了西語系,這讓同樣喜歡詩歌的我感到很親切。” 受到這件事的鼓舞,范曄在西語學習上苦下功夫,從大一到大二,很快就由入門到達了精通。
大三以后,老師布置了許多文學翻譯的作業。“這 終于讓我把文學愛好和西語學習聯系在一起了。”讀 研時,范曄開始接手西語文學翻譯。
2009年末,范曄的譯作《萬火歸一》問世。這 是阿根廷作家科塔薩爾的短篇小說集,這部譯作是范 曄對純小說譯作的一次試水,也意在向中文讀者介紹 “魔幻現實主義”標簽之外的拉美文學,他認為,豐富的拉美文學不是一個標簽所能涵蓋的,這在拉美文學愛好者心中激起了另一朵浪花。
2010年他開始挑戰長篇翻譯,試譯了《百年孤獨》 中的一章。8月,他接到了《百年孤獨》的翻譯工作。 2011年,范曄的譯作《百年孤獨》問世。作為馬爾克 斯授權的版本,當時30歲出頭的范曄翻譯此作的壓力可不小。
早在1979年,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和其他拉 美小說就在中國出現了譯介和評論文章。1982年,馬爾克斯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隨即,《百年孤獨》在中文讀者中刮起了一股拉美文學旋風,大量拉美文學被翻譯介紹進來。
“珠玉在前,幾十年以來,中國讀者看過各種各樣 的中譯本,可以說是在這些中譯本中吸收了大量的拉美文學營養,讀者可能都會認可這些前人的譯本,會有‘初戀情結’。”于是,范曄采取了“忠于原作,動態對等”的方法,即不求文字表面死板對應,而在中西語言間達到功能上的對等。
“我不與之前的中譯本作比較,而是盡我所能讓 譯文讀者能得到與原文讀者幾乎一樣的感受。”范曄 翻譯的《百年孤獨》被讀者稱作“新版”。這個“新” 不僅有時間上的意思,也有翻譯視角上的“新”。對于范曄來說,翻譯是為了“給讀者的閱讀體驗增加另 一種可能性,另一個觀察世界的角度”。
對于希望有什么樣的讀者,他并不強求,“我盡力翻譯好每一本書,至于誰會讀到她,永遠是個謎。每一本書都有自己的命運。翻譯的時候,就好像心中 有一只色彩鮮艷的貓一樣。翻譯過后,這只貓就窩著休息了。”
翻譯,就是他心中的“貓”——躍動的、鮮艷的, 永遠不會停止好奇,但也能隨遇而安。
除了翻譯,他還喜歡逛舊書店。留學回國時,他 拖著兩個大行李箱過海關。行李箱里四四方方的東西 讓工作人員起了疑心,于是讓范曄開箱。一開箱,工 作人員大吃一驚,全是書。

左圖:范曄所譯的第一本獨立成書的短篇小說集《萬火歸一》。右圖:范曄翻譯的《百年孤獨》是馬爾克斯授權的中文版。

范曄家中沒有電視機,滿滿三面書墻上擺放的大多是他從海外拖回來的書。(本刊記者劉瀟 / 攝)

2014年,范曄赴哥倫比亞,走訪了馬爾克斯的家人,這是他與馬爾克斯的妹妹交談。
一方面,正是因為差異這么大,所以有吸引力,距離產生美;另一方面,或許還因為差異其實 沒我們想象得那么大,正所謂“東海西海,心理攸同”。
2009年很特別,是我正式成為西語翻譯的一年,那是我第一次挑戰獨立成書的短篇合集翻譯。另外,一個巧合是當時我正好在西班牙的格拉納達,房間窗外就是哲羅姆修道院,哲羅姆是把《圣經》翻譯成拉丁文的大翻譯家,對于西方文化來說是“翻譯 者之神”。可能這是冥冥之中的安排,讓我在翻譯《萬 火歸一》時能很好地進入狀態。(笑)
其實我曾想過反悔,但苦于沒有“接盤 俠”。(笑)聽說有個匈牙利翻譯者接了《三只憂傷的 老虎》的活之后,壓力太大,好幾個月沒敢看原著。
在墨西哥買了多少書?
100公斤。
在翻譯時,我的程序一般是第一遍緊貼原文,摳細節;第二遍,把握整本小說的氛圍、基調,背景潤色。有時候,我會朗讀原作,找準聲音的調調,因為聲律能反映出作者的潛意識。另外,我還會聽有 聲書,聽聽西語母語的朗讀者是如何斷句、停頓的,節奏、韻律、語調,據此來了解他人是如何理解原作的。你提到翻譯時是否會使用網絡用語,我的態度是不排斥,也會適當使用一些流行語,但總體而言,對于網絡用語我持謹慎態度,因為網絡用語很快會過時,過兩年翻開一看反而會覺得很陳舊。
只要有機會,我就會去。2015年,我作為《百年孤獨》的中文譯者,受哥倫比亞波哥大書展組委會邀請,前去參加國際書展。之前,馬爾克斯已去世,我錯失了與他見面的機會。但幸運的是,我已 于2014年,在馬爾克斯的“故鄉”巴蘭基亞見到了他的親人。我作為研究者與他們交流,很感動,有種時光穿越的感覺。站在我面前的究竟是《百年孤獨》里 馬孔多小鎮的人們,還是現實中馬爾克斯的親人,一時間我有點恍惚。
我偶爾也會擔心自己翻譯這些書是否一直是在“自娛自樂”。
我喜歡逛動物園,尤其是去看貓科動物:云豹、金貓、老虎。就像我翻譯的《三只憂傷的老虎》,以貓科動物為題,接這個翻譯的活可能是受我潛意識的驅動吧。(笑)
1977年生于北京。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西葡語系副教授、系主任。譯作有《百年孤獨》《萬火歸一》《致未來的詩人》等,編著有讀書札記集《詩人的遲緩》。近期,新譯作《三只憂傷的老虎》問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