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行在大運河上

倪東

一

大運河是水手生命的舞臺。

河面上的每一朵浪花仿佛都在告訴人們許許多多可歌可泣、可頌可贊的故事。

夜幕從大運河的岸邊伸展到流動的水面上，天色漸漸地暗下來了。輪船的紅綠燈和駁船的夜航燈連成一條線，貨運船隊滿載著黃沙、水泥、煤炭等大宗物資在水面上航行。兩船交會時，輪船的紅綠燈不斷地閃爍，發出信號，并發出“嘟～嘟”的汽笛聲，提醒對方船只靠邊行駛。探照燈一道道光束照射兩岸的水面，忽明忽暗，編織著夜空的美。

大運河是主航道，兩岸的河面百米寬，靠近市區的航道窄一些。水位深淺不一，蘇州河段水深三米左右。到了淮陰、淮安等河段，水手的竹篙點不到河底就浮出了水面，水深超過六米。夏天雨季水漲船高。到了冬天，小河浜干枯，大運河的水位也會隨之下降，岸邊的淺灘水落石出。

船隊在大運河航行可以感受一下兩岸美麗的風光。

村莊和田野，那流動的綠色非常柔美。船隊穿越吳江黎里大橋，岸邊一排排水杉木，長得老高老高，似乎快要接近藍天了，白云隨風飄過。一片片向日葵長勢喜人，朵朵葵花向陽開。向日葵隨風擺動，露出了一張張笑臉，好像是向航行途中的水手們招手致意。水手不禁唱起了船歌。

岸邊的人家在河里種滿了紅菱。中秋時分，一條條采菱船劃來劃去，在綠波里出沒，笑聲連連。一個個采紅菱的姑娘挽起了衣袖，提著竹籃上了岸，坐在小板凳上叫賣。每個姑娘的面前擺著一只腰盆，紅菱堆得高高的，滿滿的?？吹盟址滞庋垧?，可航行途中的船隊不能隨便靠岸。有些膽大的姑娘劃著小船靠上來，與船隊齊頭并進，搭順風船，捎一段水路，便掉頭離去。

運氣好的話，航行時會遇到魚群，一條條魚兒受到了驚嚇，引發騷動，突然從河里跳起來，跳得很高。有的魚竟然跳到了甲板上，鱗光閃閃，蹦跶幾下，哎呀，滾到河里了，急得水手嗷嗷叫。有的魚在水中四處亂竄，被輪船螺旋槳打著了尾巴，跳上甲板已傷痕累累，撲騰著，噼里啪啦。這些魚兒成了水手們的美餐。

水手生活船上，以船為家。船進了運河，那么水手的家也就在運河上了。水手用運河水洗臉、洗澡、洗衣服。他們吃的也是運河水，燒飯、炒菜、泡茶。駁船水手選擇水面開闊的河段用木桶提水倒入水缸，放一些明礬，攪拌沉淀，缸里的水就清了。途經沙地河段的時候，經過黃沙的過濾，河水透明，清澈見底，甚至眼睛所到之處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輪船螺旋槳在水下轉動的情景。好水，好水??！此刻，輪船水手連忙打開“鴨屁股”（船尾）的艙蓋，滿艙儲存河水。既用于“壓艙”，又可以飲用，一舉兩得。

二

水手愛船，更愛大運河。

有人想將廢棄的油污倒入河里，立馬會被勸阻，廢油要回收，不能污染河流。他們是運河的守望者。船舶?？看a頭時格外小心，避免碰撞，輕手輕腳地用柔軟的靠球緩沖一下，減輕船舶與駁岸之間的摩擦。船靠岸了，他們中規中矩把船上的纜繩系在石駁岸縫隙的鐵圈里，船身掛著舊輪胎，收緊纜繩，不讓船舶隨著水流波動來回晃動，以免松動駁岸。他們不會貪圖方便，就馬馬虎虎地把纜繩系在樹木上。保護船舶，保護古老的駁岸，保護岸邊的樹木。水手與運河和諧共生。

大運河是長三角地區最繁忙的一條“黃金水道”。吸引著四面八方形形色色的船舶。因為大運河的河面寬廣，水位深，水流平緩。最主要是大運河有得天獨厚的區位優勢，有很強的通航能力，船舶周轉快，非常適合內河運輸。大運河對每一艘來到這里的大大小小的船舶都是包容的，接納的，歡迎的。

早在20世紀50年代，大運河里的船只大多是自搖船。船上有篷，稱之“帆船”。風聲水聲欸乃之聲，層層遞進，百舸爭流。起風了，船夫把桅桿從船艙里豎起來了，筆直筆直，扯起了篷，一陣陣風吹來，篷鼓鼓的，滿滿的，一帆風順。遇到橋洞什么的，桅桿的高度超過橋面礙事了，船夫急忙落下篷，倒下桅桿，等船過橋后再豎起來。大運河水面上映著日月，白帆點點，蔚為壯觀。

船夫最辛苦的活兒就是撐篙、搖船、背纖。有時候，連吃飯也顧不上。船夫有句俗語，瓜州買米鎮江淘，要到虎丘山上拾柴燒。意思是說，船在大運河一路南下，在瓜州買了米，到了鎮江才淘米，一直等到蘇州燒飯，可灶膛里的柴還在虎丘山上。吃到這頓飯還早呢。

隨著時代的變化，大運河的水上運輸業不斷發展壯大，河面上自搖船（帆船）越來越少了，這些船經過改造，船上的櫓和篷統統去掉，輕裝上陣，騰出船艙的空間裝運貨物，變成了駁船。從此，輪船運輸開啟了新的模式，一艘輪船拖帶十艘駁船，組建貨運船隊。逐步實現水上運輸機械化。

在大運河航行的船隊大多是120匹馬力的千噸級船隊、80匹馬力的500噸級的中型船隊以及40匹馬力的200噸級的小型船隊。拖帶的駁船有木駁、水泥駁和鐵駁。在寬廣的水面上，船隊齊頭并進，水浪翻滾，聲勢浩大，它們是大運河運輸的主力軍。有時候水面上傳來一陣陣火車的汽笛聲，震耳欲聾，感覺有點奇怪。一抬頭，哦，那是蒸汽機貨輪來了，主要裝運黃沙、石頭、煤炭等貨物，很惹眼。與眾不同的是，這種貨輪馬力足，不用柴油，燒煤炭，煙囪特別大，黑煙滾滾。那些灰頭土臉的司爐工拿著鐵鏟不時地打開爐門添加煤塊，火光閃閃。鍋爐蒸汽足，蒸飯蒸菜以及熱水供應，打開閥門即可。

⊙ 大運河老照片

到了20世紀70年代，水泥船掛槳機盛行不衰。這種船單槳12匹馬力，雙槳24匹，噸位小，但掉頭靈活，速度非?？?，堪稱江南水上運輸的“輕騎兵”，在大運河隨處可見。大運河的水運業迎來了新的高潮，遠道而來的各種各樣的貨運船隊川流不息。然而，大運河航道還是原來那么寬，船舶卻越來越多，噸位越來越大，航道有些不堪重負了。

三

常熟航運公司的蘇虞船隊是大運河的“?？汀?，他們擔負著江浙皖魯滬四省一市的船舶運輸任務。

蘇虞千噸級船隊滿載的進口化肥是從上海黃浦江萬噸大輪上轉載過來的。船隊長途跋涉，駛入大運河蘇州河段時，船舶密集，航道復雜多變。這時，輪船副駕駛會走出駕駛室，請船長親自操舵航行。船長嚴陣以待高聲鳴笛，船隊浩浩蕩蕩地占據了中心航道。這個時候，其他中型和小型船隊紛紛避讓，連許多客輪也主動靠邊行駛。

大運河緊密地連接著蘇南蘇北兩地的商品流通。

新農船隊經常在蘇北射陽等地的農場滿載小麥，從大運河運往蘇州覓渡橋面粉廠。一艘艘駁船停泊在碼頭上。有些年輕的水手，從未出過遠門，不知道蘇州是什么樣子的，非常好奇。他們在大運河遙望蘇州城，看到了古城在水中的倒影，月色朦朧。

搬運工把船艙里的500噸小麥卸完，可船仍然停泊在碼頭上，沒有起航。原來，他們在等待裝運廠里的蘇州面粉呢。這是物物交換，用小麥換面粉，各取所需?？蓮S里一下子來不及生產這么多面粉，他們的船要在蘇州等貨好幾天呢。

這樣也好，水手們有足夠的時間逛逛蘇州城，看看虎丘山、拙政園，感受一下古城的文化魅力。有些人沒出過遠門，在蘇州看到了火車和火車站，喜出望外。他們雖然囊中羞澀，但到了觀前街還是會買些蘇州特產，比如鹵汁豆腐干和五香豆，興致勃勃地帶回船上，還帶著關于蘇州的各種信息，臉上盛滿了笑容。

臨近年關，大運河里的船只漸漸地少了，河面上非常平靜，只有河水日夜不息，默默地流淌。

到了早春二月，大運河里的船又開始忙碌了。為確保農村春耕生產的順利進行，各地的供銷社從蘇州等地采購大量的生產物資。各種船舶經過蘇州三關六門七碼頭裝運化肥、農藥、農具、草包等支農物資，往返大運河。

生產隊的農民兄弟們每人肩上挑兩只籮筐，手拿一把笤帚，一大清早就風塵仆仆地到蘇州城里捉垃圾積肥了，護城河停了許多捉垃圾的農船，什么瓜皮果殼、煤球灰等都是農民的寶貝。垃圾裝滿了一船又一船。

不時地看到蘇州女子船隊來回穿梭的身影。走大運河對于她們來說，那是輕車熟路了?？纯此齻兊拇谶\河里是怎樣停靠碼頭的吧。輪船與駁船解纜分離后的瞬間，一艘艘駁船像掙脫了韁繩的烈馬那樣，順著水流的慣性橫沖直撞，攔也攔不住。放心，這一切似乎都在她們的掌控之中。她們不慌不忙手持一根長纜打了結，在手臂上繞了幾圈，然后轉身向空中拋出去，哦，拋得老遠老遠，在空中變成了一條長長的弧線，慢慢地撒落下來，繩圈準確無誤地套在岸邊的鐵樁上，真是神了，簡直就是特技表演。船還在動，不過，船速已經慢了，漸漸地收緊纜繩，一緊一松，船就穩穩地靠岸了。

供銷社從浙江采購了大批的毛竹運往蘇州，走大運河是首選，但毛竹很長，輕拋，體積大，用船裝運毛竹運輸成本偏高，不劃算。然而，大運河水面適合竹排運輸。于是，水手們把一根根毛竹捆起來，放在河里扎成一只只竹排前后連接。輪船放長纜在大運河拖行竹排，既便利又經濟。水手們還在竹排上搭起了茅草棚遮風擋雨，他們蹲在貼近水面的竹排上淘米洗菜十分方便，并用幾塊磚頭支起了簡易的小行灶，冒起了炊煙。遇到淺灘或是竹排過彎道時，水手拿起竹篙奮力撐排，防止擱淺。水手吹口哨，此起彼伏，前呼后應，信息暢通著呢。夜晚，竹排上點起了一盞盞煤油燈，點點星火，漂浮在河面上，連成一大片。

在大運河最常見的還有木排。一批又一批，源源不斷。都是采伐后未經加工的原木。大運河蘇州段，是木排中轉的集散地。木排是大運河一道亮麗的風景線，也是大運河繁榮的標志之一。

四

從西山途經太湖到楓橋有一條裝運石頭的航線。兩個蘇虞船隊開出“對頭班”，來來回回裝運石頭，平均三天跑一個航次。

西山開采的石頭特別大，有的三百多斤重呢。裝卸工非常厲害，他們把繩子打了圈，套住石頭，一前一后扛起石頭，前者身子往后仰，后者身子往前爬，兩人挨得很近，后者的手幾乎搭到前者的肩膀上了。他們一步一挪，“哼唷”“哼唷”下船。石頭運到楓橋，卸在大運河的河岸上，一塊塊石頭疊起來，一層又一層，錯落有致，幾千噸、上萬噸堆積如山。

楓橋是大運河中轉石頭的集散地。南京、鹽城、徐州、揚州等地的千噸級船隊馬不停蹄地來到楓橋，分別把西山的石頭運往全國各地，用于建造船閘等水利工程建設。

石頭供不應求，外地過來裝運石頭的千噸級船隊夜泊楓橋，炊煙裊裊，一派水上夜生活的景象。

那些日子，楓橋之夜“夜半鐘聲到客船”，好像變成夜半鐘聲到船隊，機器隆隆，燈火通明。

很久以前，大運河沒有船閘，水流洶涌，經常造成水患。當地人在河里筑一條土壩，用來擋水。但河道卻受阻了。船夫無奈，只能耐心等待土壩抬高水位，在河水從土壩上漫過去的時候，船夫冒險搖著木船，順著水流過壩。由于水位落差大，過壩時在船頭朝下俯沖的那一刻，船艙進水，船體傾斜，十分危險。

自從大運河有了船閘，就增強了通航能力，消除了水災隱患。船閘和放水閘在一起，但水道嚴格區分，所有船舶只能在船閘（也稱套閘）進出，上下游兩道閘門，中間是閘室。船舶進入閘室后，關上閘門可調節上下游的水位落差，讓船舶順利通過。放水閘是排澇的主要通道，打開閘門泄洪時，水聲如雷，飛流奔瀉。

汛期發電廠急需煤炭，煤炭告急。好在大運河是暢通無阻的。煤炭船接二連三，成群結隊。一時間，大運河成了搶運煤炭的綠色通道。船隊從北向南，在大風暴雨中航行，搶時間比速度。突然，機器發悶，冒黑煙熄火，船隊不得不拋錨停泊。原來，河里有廢棄的尼龍布條纏住了輪船螺旋槳，動彈不得。水手們二話不說，脫了衣服，赤著膊輪流潛水，在水下割掉尼龍布條，水面上冒出了一串串水泡……煤炭運往望亭發電廠、江陰周莊發電廠、常熟徐市發電廠等，以解燃眉之急。

如今，交通運輸業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一條條高速公路，一條條高鐵四通八達。現代物流業蓬勃發展，輻射全國各地。

水路、公路、鐵路、航空以及公鐵、公航聯運等不同運輸方式的競爭日趨激烈，水運業面臨著新的挑戰。然而，大運河的貨運吞吐量是驚人的。經過整治后大運河蘇州河段大大提升了航道等級，使這條穿越歷史長河的黃金水道煥發了青春。大運河是可靠的、熱情的、開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