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錐王

夢秋痕

前陣子，傳出南勝大礬山腳下的安石坑山上長著一棵巨大的紅錐王，在資訊極度發達年代，一經曝光，一夜成了屏霸，傳遍天南海北。

大千世界，但凡被稱為“王”的都非一般，它一定遠異于同類。由此可以想見這棵紅錐王塊頭一定遠超同類，它才能安之若素地坐上錐王的寶座。一股強烈的好奇心驅使我前往一睹真容。

迎著冬日的暖陽前往安石坑。大礬山腳下的安石坑山高林密，車子停在半山腰處，沿進山的石階徒步朝山上走去，峰回路轉之中，眼前豁然開朗，山坳里出現大片柚園。高低錯落中，柚園里那井然有序堆砌整齊的石基特別醒目。據說這片柚園以前是一個林姓的村莊——內坑自然村，他們直到前些年才集體搬遷到山下去。順著柚園再向上走上百十步，便走進一片紅錐林中。只覺得眼前突然暗了下來，短暫的適應之后才發現，眼前一棵挨著一棵，連成一片紅錐林的世界，整座山谷里都是紅錐林。

這些紅錐林一棵棵身姿挺拔，氣宇軒昂，爭先恐后地踮起腳尖、伸長脖子，努力向密云般的樹冠層探出頭去，再勇敢地伸出千萬只手，接住每一縷陽光，每一滴雨露。它們肩并肩，手挽手，交錯而起，結成一片密不透風紅錐林世界。

在光線不足的密林中行走，容易生出一些錯覺。一抬頭，突然覺得有個巨大而模糊的身影懟在眼前，令人心頭一緊。再細看，原來它正是此行尋找的紅錐王，它站在山坡上好像等候多時了。這種不對稱的仰視越發給人于居高臨下的一種壓迫感。只見它從地面猛地向上一躥，十米開外再伸出許多枝干，這些枝干都大過林間那些百年大樹，它們朝四面八方逐級擴散開來，把這片最向陽的坡地牢牢占住。眼睛難以丈量它龐大身軀，好在旁邊有塊牌子，清楚記下這棵紅錐王的“三圍”，樹干胸圍近兩丈，樹高十丈，樹冠寬十丈，一棵樹比一座宅院還高還大，紅錐王果真名不虛傳。

紅錐王四周已圍上柵欄。繞著紅錐王走一圈，才發現樹干上竟然有一個容得三四個大人站立的樹洞，從地面到分杈的主干上，樹芯已被蛀空，這棵紅錐王就剩一副“皮囊”支撐，但它依然旺盛，著實令人驚奇。紅錐是有名的硬木，這樣一個巨大的樹洞，少說也要歷經百年的腐蝕。仔細打量才發現，從主干分出的三個枝干，都不約而同地向山下方向傾斜，可以斷定有另一枝干向著上坡方向生長開來。或許是在某次風雨交加的夜里，那棵粗壯的枝干應風折落，它留下一個巨大的傷口，順著那個傷口，在雨水的侵蝕下，腐爛開始筑窩，風一程，雨一程，在時間的長河中，最后竟掏空了大半軀干。

一棵樹要長成樹王是何其幸運，除了贏過同類的競爭，還要經歷多少狂風暴雨而不折，經歷多少酷暑干旱與嚴冬霜雪，還要歷經病蟲侵害，而且從未遇過山火。而那蛀空的身軀，或許就是一場意外，除了蟲害，還有雷電，也包括狂風和暴雨。也還算幸運，畢竟保住了一條命，依然可以繼續坐在樹王的寶座上。萬物都有壽命，林木豈能逃出自然規律，幾乎所有壽寢正終的老樹，最后都如眼前這棵紅錐王一樣，由里及表或由表及里，慢慢被蛀空，最后傾倒或枯死，從泥土中來，回泥土中去。最出人意料的是，紅錐王竟是一棵人工種植的林木。是山下林氏先祖勝元公于明萬歷三十六年種下的一棵“定山神樹”。

當年，林氏族人為何選擇在大礬山腳下肇基香火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是，在這如煙囪般聳立的大礬山腳下拓荒墾田絕非易事，這座因盛產明礬而得名的兩億年前古火山，因山勢過于險峻，到處是裸露的峭壁。遇上雷雨天氣，常有山石滾落。“安石坑”之前叫“崩石坑”，從中便可知此地是何等驚險。要在這樣的飛砂走石的地方扎下根基，首要之事便是治山固石，只有遠離山石滾落的威脅，族人才能得以安身立命。

從這棵錐王可以肯定的是，聰明的林氏族人，他們選擇了種樹這最難見效，但也是最安妥且一勞永逸的的法子。從小樹苗長成根系發達的大樹需要時間，但無非是熬他個十年八年，頂多也就是十幾二十年，這和傳播香火這樣的百年大計相比，以一代人的艱辛換來永世安寧，還是值得的。讓高大林木的發達根系扎入地表，扎入巖隙，每一棵樹的根系就像一張扎入地表的縱橫交錯大網，它們不斷抓住腳下的砂石泥土，每一棵樹都像一個巨大的囚籠，它們鎖住了這些不安分的砂石，滿山林木，它們共同在地面下織成一張無比牢固的固定網，而且這張網越織越寬，越織越深，任誰也無法撼動，最終把一山滾落的石頭都系在這片紅錐樹下。

或許在種下紅錐前，他們肯定還先嘗試過其它樹種，針杉、馬尾松甚至毛竹可能都試過，但面對到處裸露的滾石都失敗了。在這到處滾落巨石的山體上，或許只有木質堅硬且根系發達的高大林木才能勝任，只有紅錐這種適應性強、速生、耐陰且適應酸性土壤的高大常綠喬木才是最好的選擇。如今看到這片紅錐林就是他們百折不撓后成功。是四百多年前，林氏族人在先祖勝元公帶領下，種樹治石的成功。他們在距大礬山火山口下方兩百丈外種下一片紅錐苗，并取名“安石樹”，希望用它來鎮住這經常滾落的石頭。而這批頑強的紅錐苗也不負眾望，櫛風沐雨中，竟有一批樹苗存活下來。慢慢的，越來越多挺拔的身影站了起來，站在飛砂走石的山梁上。一定還有崩石時常滾落，這些滾石勢不可擋，也定有不少綠色的身影被它砸倒，甚至連根拔起。但這些紅錐們就像頑強的戰士，它們前仆后繼，或許一棵紅錐苗倒下去，來年就有十棵紅錐苗重新長出來。一棵挨著一棵，四百多年的時光，它們連成了一千多畝的紅錐林。曾被寄于厚望的紅錐林真成了“定山神樹”，從此，大礬山獅下顎下方就再沒崩塌過，林氏族人徹底地把滾落的山石給治住了，“崩石坑”也就更名為“安石坑”。大礬山腳下的村民再也不受滾石之苦。

漫山之中，再也見不到一棵可以和錐王比肩的身影，眼前這棵紅錐王是何其幸運，當年和它一起守衛這片山地的紅錐苗，它們有的夭折在滾石之下，有的可能不幸被暴風雷電擊倒，還有的可能敗給后來的競爭者。唯有它占據一個向陽的風水寶地，躲過無數次巨大山石滾落砸來的滅頂之災，也躲過了數不清的風雨雷電的突然襲擊，四百多年來它活成了一棵“錐王”，成了這座火山口下的第一批紅錐林中的幸存者，它活成了一棵充滿無限傳播的種子。這棵紅錐王演繹了一個物種的傳奇，它也見證了一個族群的勇敢與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