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漸

戰地藝術家筆下的伊普爾
第一次世界大戰的許多場戰役都以無謂地消耗大量生命為共同點,而若要以“毫無意義”為標桿來為這些戰役排定座次,那么發生在1917年持續3個月之久的帕斯尚爾戰役一定名列前茅。
在帕斯尚爾戰役親歷者的印象中,此役可用“泥濘、鮮血、老鼠和暴雨”來概括,而溯源論始,英國遠征軍司令、陸軍元帥道格拉斯·黑格爵士之所以要發動此役,原打算是以地面上的攻勢來化解海面上的危機。
當一戰進行到1917年春天時,這場“結束一切戰爭的戰爭”對協約國方面來說已幾乎演化成了一場災難。成千上萬的法國士兵在一次又一次失敗的攻勢后發生嘩變而成了逃兵,俄國人的注意力被國內革命消耗殆盡,美國直到那年夏天才開始向歐洲派駐大兵。如是一來,英國所承受的壓力空前之大。
而讓英倫三島處于水深火熱之中的是,德國人采取了可怕的無限制潛艇戰。數量眾多的U艇從被德軍占領的比利時港口駛向英吉利海峽,在英國周邊水域和北大西洋重創了協約國的商船隊。對于有賴于海上運輸的英國來說,商船的持續沉沒將帶來毀滅性的結果。
正是針對這一局面,黑格元帥于1917年6月19日向倫敦的戰時內閣提交了旨在消除U艇威脅的作戰計劃。黑格的策略是集中重兵向伊普爾發動大規模進攻,再加上對比利時海岸線發動的兩棲攻擊,兩路并進解放比利時北部,從而拿下德國潛艇所盤踞的沿海城市。
黑格所相中的戰場,是長期存在于英法軍隊前線的一個突出部,該地的面積約等于紐約曼哈頓區的大小,以距比利時佛蘭德斯海岸線40千米的小鎮伊普爾為支撐點。實際上,英國軍隊已經在這個突出部打過兩仗而且都贏得了勝利,分別是4月在維米嶺和6月初在梅西內斯,黑格據此錯誤地認為,當地的德國軍隊已處于崩潰的邊緣,針對伊普爾的第三次進攻必將大獲全勝。
但是英國首相勞合·喬治對黑格的計劃存有嚴重的疑慮。多年來,協約國軍隊實際上一直被困在伊普爾突出部的戰壕中,無法驅逐敵人。協約軍在兵員數量方面較德國人占優,但也只比對手多大約15%的兵力,而德軍則在以重炮為代表的火力方面占有優勢。勞合·喬治也很清楚英國這時不可能指望法國的全力支持。最后,他認為就算黑格能夠打到達比利時海岸,也不一定能夠占領港口。
然而,黑格的提議得到了英國第一海務大臣拉什沃思·杰利科爵士的有力支持,他指出,英國在無限制潛艇戰下可能撐不過下一年了。于是勞合·喬治只得不情愿地首肯,而黑格得以把他的計劃付諸行動。
就戰場條件而言,黑格所看中的伊普爾突出部可能是糟得不能再糟的選擇了。自1914年以來,敵對雙方就一直在伊普爾地區反復絞殺,到了1917年夏天,該地的面貌已經退化成了讓久居此地者都認不出來的地步。
持續的戰火,讓曾經古色古香的中世紀名鎮伊普爾變成了一片廢墟。郊外,炮火讓曾經郁郁蔥蔥的莊稼地換上了一副世界末日般的景象,平緩的綠樹成蔭的山坡被貧瘠的土地所取代,地表布滿了積水甚深的大彈坑和發黑的幽靈般的樹樁。
從戰術角度看,德國人控制著當地的多處高地,他們的火炮和機槍陣地壓制著雙方戰壕之間的無人地帶。其中一處最重要的高地人稱帕斯尚爾山脊,以曾經矗立在此地的帕斯尚爾而得名,在此前的戰斗中,和伊普爾一樣歷史悠久的帕斯尚爾已經成了塵土和碎磚。
近3年來,雙方軍隊在同一塊土地上交替進退,彼此的得失以米為單位。縱橫交錯的猛烈炮火使得這個突出部成了一個真正的死亡陷阱,坦克、火焰噴射器和雙翼轟炸機等新型武器對這里的地貌和雙方軍隊造成了巨大毀傷,英國作家溫斯頓·格魯姆把此地稱為“巨大的尸體工廠”。
然而在黑格看來,他正握有將西線僵局轉化為決定性勝利的大好良機。黑格調集了30個英國和英聯邦師、6個比利時師和6個法國師,總兵力達到50余萬人,這些部隊還得到168輛坦克和3000多門大炮的有力支援。無論從何種角度看,這都是一次令人印象深刻的兵力集結。盡管對比利時海岸同步發起的兩棲攻擊先是被推遲、繼而被取消,但黑格向勞合·喬治的戰時內閣保證,單憑地面行動就足以確保整個作戰計劃的成功。

這幅圖展現了伊普爾戰場的典型樣貌
英國軍隊在7月31日打響了總攻。在戰役最初的10天里,英軍的大炮共發射了大約425萬發炮彈,如此猛烈的炮擊摧毀了佛蘭德斯地區有著數百年歷史的排水系統,讓當地無數的小溪水流泛濫,與此同時,一場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暴雨又襲擊了該地區,進一步讓小溪變成了急流,讓泥地變成了深不可測的沼澤。
在接下來的幾周里,雙方主要依靠火炮對射,而德國重型轟炸機還趕來投下了大量炸彈,當士兵、坦克和卡車在有如稀粥般的泥潭中打滾時,伊普爾突出部的對峙戰線幾乎沒有發生任何改變。用加拿大歷史學家蒂姆·庫克的話說,黑格投入數十萬大軍想要攻取的那片幾乎不可逾越的廣袤土地已經變成了“絕望的戰場和士兵們葬身其中的大泥坑”。

戰斗中佩戴防毒面具的德軍士兵
面對自己的炮擊讓戰場變得無法行進這一尷尬事實,黑格直到8月中旬才再次下令發起強攻,但同樣也沒能取得任何效果。9月,黑格從澳大利亞和新西蘭軍團(ANZAC)調來生力軍,作為對已是精疲力盡的英國軍隊的一個支撐,澳新軍團的到來也沒能改變帕斯尚爾戰役的樣式,他們占領了一小塊泥濘的土地,但很快就被德國人的反擊逼退了。
直到10月4日,英聯邦軍隊才再度發起進攻,他們總算奪取了伊普爾以東的一座山脊,受此鼓舞,黑格要求部下全力以赴拿下至關重要的帕斯尚爾山脊。然而英軍在10月第二周的連續兩次進攻都徒勞無功,盡管黑格決心很大,但身在前線的指揮官們猶豫不決,2萬名英軍士兵在沖鋒中倒下,帕斯尚爾山脊仍在德國人手中。
地形險峻,天氣惡劣,自己的軍隊日益衰弱,來自倫敦的阻力則越來越大,黑格仍在堅持他的戰略,帕斯尚爾戰役又進入了僵持階段。在這一階段,死于敵軍槍炮的英軍士兵的人數比之前有所減少,但仍有許多傷員、粗心的人以及數不清的軍馬和騾子掉進了充滿污水的大彈坑中而被淹死。
遍布伊普爾地區的泥漿是士兵們最大的噩夢。“你踩上去的那一刻,就能感覺到可怕的吸力,”英軍皇家燧發槍團第10營的二等兵查爾斯·邁爾斯回憶道。“它永遠在拽著你、拖著你,還讓槍口和炮座塞滿了泥漿而變得毫無用處。”
當前進的士兵們在泥濘中掙扎時,腳底下還有更糟糕的事情。列兵邁爾斯回憶道,“當你踩上一具尸體時,那種情形是最可怕的。如果你正好踏到尸體的肚子上,它便會排出全身的積氣,那讓你毛骨悚然,那氣味讓你嘔吐不止。”
而只要風力條件合適,德國炮兵就會在普通炮彈中混雜上可怕的毒氣彈。德國人在1915年的第二次伊普爾戰役中首次使用了氯氣,人體即使吸入小劑量的氯氣也會咳嗽和嘔吐,如果達到一定濃度,這種毒氣會破壞肺組織,并導致窒息性死亡。
到帕斯尚爾戰役開始時,德國人已經引進了更加可怕的芥子氣。盡管這種毒氣并不總是致命的,但它能讓人雙目失明和渾身起泡燒傷,也能對呼吸系統和消化系統造成永久性的損害。即使在毒氣云消散之后,士兵們中毒的威脅依然存在,因為芥子氣的殘留物會浸透在制服上,或沉積在地面和污水中,在數天甚至數周內仍然有毒。
而就算德軍的炮擊中沒有使用毒氣彈,普通炮彈的殺傷力也已經夠受的了,更何況持續不斷的炮擊經常“光顧”前線那些無名的泥濘墳墓,把入葬幾天、幾周或幾個月的腐爛尸體拋散到空中再落下來。“到處都是腐爛的尸體,”一名西線幸存者回憶道。“大家對它們無能為力,戰壕周邊的氣味太難聞了。”
老鼠倒是非常歡迎這樣的條件,這些能夠傳播疾病的動物大量繁衍生息。由于缺乏符合衛生條件的飲用水,霍亂成為戰場上另一個真正可怕的威脅。戰壕里的積水淺至腳踝,深則至膝,對身處其中的戰士們造成了嚴重影響,許多人因傷口浸水感染而形成壞疽,有時甚至需要截肢。
總之,伊普爾戰場上的生活條件是如此惡劣,以至于當英軍士兵們在接到“向前沖鋒”的可怕命令時,居然會為可以離開戰壕而感到一絲輕松!

戰場上積水的彈坑猶如小池塘
戰斗進行到10月中旬,黑格的攻勢已發起接近3個月,英國人、澳大利亞人和新西蘭人幾乎寸功未立,而傷亡的人數已高達25萬人,這差不多占到戰役開始時初始兵力的一半!德國人仍然牢牢地控制著帕斯尚爾山脊,黑格元帥的軍事生涯和個人聲望面臨危險的時刻。
結束這一切嗎?這可不符合這位任性的將軍的個性。黑格的下一步是要求兵力為10萬人的加拿大軍團參戰,成為投入帕斯尚爾方向的生力軍。當黑格要求加拿大軍團指揮官亞瑟·威廉·庫里中將率部攻占帕斯尚爾山脊的時候,庫里估計自己的部下至少要折損1.6萬人,很顯然,這個估計不會動搖黑格的決心。
庫里只得為進攻做起準備。在接下來陰雨不斷的兩周時間里,加拿大士兵們完成了危險的工作,他們在泥濘的地面上修繕和擴建木板路、石子路和戰地鐵道線,不斷向前方調運部隊、彈藥和補給物資。
一切準備就緒時,庫里決定兵分兩路,一個加拿大師攻擊北面的貝爾維尤斯普爾,另一個師攻擊南面的帕斯尚爾山脊,另外兩個師隨時準備上前支援。另外,考慮到戰場過于泥濘,庫里制訂了分成四個階段的攻擊計劃,加拿大軍隊將逐步執行這一攻擊方案。

躍出戰壕的英軍士兵準備發起進攻
新的進攻在10月26日打響,到這一天結束時,加拿大部隊只推進了幾百米,傷亡人數則達到2500人。德軍的抵抗極為頑強,也非常有效。加拿大帕特里夏公主輕步兵團的一名營長塔爾博特·帕皮尼奧少校在戰斗開始不久后對他身旁的休·尼文少校說:“你看吧,休,這就是自殺。”片刻之后,一枚炮彈飛來,抹掉了帕皮尼奧腰線以上的所有部分,只剩下他的雙腿仍然插立在泥地里。
第二階段突擊在4天后開始,庫里又投入了他的兩個預備師。帕特里夏公主輕步兵團的指揮官阿加爾·亞當森中校在給妻子的信中寫道:“如果人類的忍耐力能夠承受得住的話,我們應該會成功。”
亞當森的團在泥濘和帶刺鐵絲網中艱難跋涉,穿越冰雹般的機槍火力,以損失第一波攻擊群600人中的360人為代價,向前推進了500米。在統計得失之后,亞當森再次寫信回家:“親愛的梅布爾,我還好,還在堅持……但我不禁懷疑,所獲得的陣地是否值得我們為之付出如此可怕的犧牲。”
在攻擊的最初時段,第85新斯科舍高地營就失去了12名軍官中的大多數人,以及425名士兵。到第二階段行動結束時,加拿大部隊又有2300人傷亡,把戰線向前推進了約900米,距離德軍在帕斯尚爾山脊的主陣地還有1000米遠。
下一階段行動將在11月6日開始。在休整期間,庫里調用卡車向前線運送彈藥和補給,并下令部隊采取小規模夜間突襲以清除山地上的障礙物。在這次戰術暫停期間,黑格再次信心大增,他深信德國軍隊已處于崩潰邊緣,但實際上德國人仍在厚壁混凝土碉堡中堅守,并決心不惜一切代價守住山脊。
庫里決心一鼓作氣拿下帕斯尚爾。在炮火的密集火力支援下,加拿大人在6日拂曉發動了第三階段攻勢,這是一系列短促、絕望的戰斗。進攻一方的勇氣終于占了上風,在攻擊發起當日的中午,庫里向黑格報告稱:“我的人正在曾經是帕斯尚爾的廢墟中用刺刀追殺德國人。”
加拿大軍團拿下了帕斯尚爾山脊,而加軍的損失正如庫里此前的預測,共計近1.6萬人。在黑格的提議下,9名加拿大人因其英勇行為獲得了維多利亞十字勛章,這是英國和英聯邦最高規格的勛獎。
就在庫里的部下占領帕斯尚爾的那一天,黑格的參謀長朗斯洛特·基格爾中將第一次來到了伊普爾附近那布滿泥濘與鮮血的戰場考察。據說,這位將軍嚇壞了,他大聲喊道:“天哪!我們真的讓人來這種地方打仗嗎?”
在歷時3個多月的絕望斗爭之后,帕斯尚爾戰役結束了。盡管被吹捧為一場勝利,但協約國在這場戰役后僅僅奪取了方圓13平方千米的土地,兵員損失接近30萬人,其中4.2萬具尸體從未被找到。
雖然帕斯尚山脊的“勝利”挽救了黑格的職業生涯,但這并不能讓他躲過來自戰時內閣、英國議會和普通公眾的批評風暴。這位陸軍元帥未能實現他曾那么自信地提出的雄心勃勃的戰役目標,英國和英聯邦軍隊損失慘重,但卻從未接近過比利時海岸線,至于德國U艇所使用的港口也仍在德國人控制中。而且,在幾個月之后,帕斯尚爾山脊就被反攻的德軍再次控制,守在那里的英國軍隊被打得落荒而逃。

展現帕斯尚爾戰役場面的畫作
和戰役結果的無謂相比,帕斯尚爾所導致的可怕的人員傷亡成了人們關注的焦點。為加拿大軍團撰寫官方戰史的歷史學家指出,發生在伊普爾突出部的戰斗代表著“協約國在一次大戰中的低谷,此戰籠罩在爭議聲中,前線部隊陷入毫無意義的死亡漩渦。”
著名的英軍黑衛隊(皇家高地團)的老兵威爾·伯德寫道,“每一個忍受過帕斯尚爾痛苦的人都不再是原來那個人了,對他自己來說或多或少是個陌生人。”英國首相勞合·喬治哀嘆這場仗是“戰爭中最嚴重的災難之一”,而未來的英國首相溫斯頓·丘吉爾則認為帕斯尚爾“是一次英勇和生命的凄涼犧牲,毫無價值可言”。
參加了帕斯尚爾戰役的英國士兵依據諧音,把帕斯尚爾稱為“受難谷”——意指基督在十字架上所受的苦難。這種產生于前線的比擬算得上是恰當的說法,因為這場戰役已經成為一戰中苦難、徒勞和盲目屠殺的縮影。
責任編輯:劉靖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