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婧

黃景仁詩負盛名,為“毗陵七子”之一,所作詠懷詩集中感嘆生活艱辛、仕途困頓、懷才不遇,大多散發著沉郁悲涼的氣息。其詩長于典故,善于寄興,繼承前賢又不失個性。
黃景仁在乾嘉詩壇上可謂為異數的代表,從少年聰明好學、青年南北奔波到抱病離京,在人間度完短暫的三十五年,他的人生歷程令眾多讀者哀婉不盡。他將自己的悲慘遭遇反映在詩歌創作中,以抒發自己心中的不平。郁達夫說:“要在乾、嘉兩代的詩人中,求一些語語沉痛、字字辛酸的真正具有詩人氣質的詩,自然非黃仲則莫屬了。”故此,本文結合黃景仁的人生遭際和社會處境,闡發其詠懷詩的主題取向與藝術風格。
黃景仁詠懷詩的主題取向
乾隆一朝,社會經濟等某些繁榮景象只是曇花一現,“盛世”的佳音只是封建社會的回光返照。敏感的黃景仁看到了“盛世”背后的許多隱患,詩作多為對時局的感慨與對黑暗現實的抨擊。其詠懷詩的主題取向大致可分為嗟貧嘆苦、懷才不遇、抨擊世道、盛世哀音四類。
黃景仁四歲喪父,家境貧寒,一生漂泊無依,詩歌好作幽苦語。他面對艱辛的生活,詩歌中常常出現“饑”“寒”“蕭條”“秋風”等字眼。“多君憐我坐詩窮,補被蕭條囊橐空。手指孤云向君說,卷舒久已任秋風。”詩人為饑寒而感到愁苦,隨即指著天上的云朵自比孤云,老早就任從秋風吹動而舒卷了。“為報饑寒驅又來”是一種坦然的心境,他似乎已經接受了自己的生活現狀,對窮困的環境也就釋懷了。
他在《兩當軒詩》自序中談到自己的身世,四歲喪父,家道中落,迫于生計,他選擇入幕的謀生方式。臨走時作《別老母》以表心中對母親的不舍,面對來日不多的母親,黃景仁想盡到贍養的義務,奈何生活所迫,他又謀生乏術,只能依人作幕,可看著頭發斑白的老母親眼淚都快流干。“慘慘柴門風雪夜”便是描繪了分別的傷心和凄涼,他又痛苦地發出“此時有子不如無”的無奈。
生活的貧苦使黃景仁異常愁苦,而身體的病痛更是雪上加霜。黃景仁出京后,沿運河南下,入山東境,至德州后改陸路,到山東學政程世淳幕中,風塵仆仆,舟車勞頓使他患病,便作《濟南病中雜詩》“肺病秋翻劇,心忡夜未寧。”“未應伏皂馬,猶作夜深鳴。”寫自己深受病痛的折磨,但他以伏槽之馬自喻,希望自己振作起來。
再如《病中》一詩:
“一身憂患百以牂,此時病本意中事。所嗟作客當途窮,居停生厭僮仆棄。
冷風吹滅床頭燈,殘月照見紙幃弊。口熱如炙頭岑岑,稱藥置水竟誰是。
人間萬事不得知,靜焉思之大堪悸。
不惜負疾身,但念憂疾人。音容隔千里,兩地懷酸辛。
今年淫雨作荒歲,江湖欲接黿鼉尊。一歲無麥餓可死,親串誰肯相溫存。
噫吁嚱,病中何事不思到,撫膺一笑不復道。
何人回轉義和輪,化作靈光此間照。”
詩中盡顯當時心中的無奈與辛酸,在病榻上沒人端水送藥,想起了遠方的親人,感慨自己他鄉做客,奔波勞累,“冷風吹滅床頭燈”的凄涼環境,襯托了詩人憂傷的心境。
黃景仁在抒發生活苦難的同時,詩名早著的他始終強調自身價值,他的詠懷詩中不乏意氣風發與慷慨激昂。乾隆三十一年,十八歲的黃景仁游學揚州,那首著名的《少年行》已顯出他渴望為國效力的用世之志,全詩顯現出了他強烈的自信心和宏大抱負,至少寫這首詩時黃景仁是生機蓬勃的。但隨著年齡的增長,黃景仁看到了社會的黑暗,他以詩人自稱,但詩作卻不能得到當時人們的肯定,而自己的價值也得不到證明,使他心中充滿了失意不平的憤懣。《雜感》一詩膾炙人口,也是黃景仁的“不平鳴”。整首詩博采唐人而自出機杼,緊扣“慨嘆個人命運”的主題,首句領起,就表達了心中的不滿,飽受窮困生活的煎熬與他人嘲諷,他對現實極為清醒,積郁滿懷,但他又自視甚高不肯伏就。“百無一用”是自嘲也是憤激,更多的是孤寂感和心中對現實的凄冷意緒。以春鳥與秋蟲的“自作聲”來發“不平鳴”。黃景仁為了生活顛沛流離,嗟嘆喪亂途窮,如同老邁。
經過科名和仕途的無望,他自嘆“小草于人有同命,遠山對我各驚秋。奮飛常恨身無翼,何事林鳥亦白頭。”他想有所作為但卻找不到任何出路,漸漸地他自知出路無望,竟懷疑自我的價值,感嘆“于世一無用,向人何所求。”少年時期滿腔熱血胸懷志氣,原本未出仕的他也想過歸隱,“自笑出門無遠志,五湖三畝是歸人。”這是他向往的生活,像這樣的詩,還有很多,如《宿黃山下農家夜起偶成》《舟中詠懷》等,詩作有了蕭散清麗之風,一字一詞中是他對悠然歸隱的羨慕不已,字里行間透露著他無法釋懷的不平意氣。
面對黑白顛倒、倒行逆施的黑暗世道,他敢于發聲抨擊。《獻縣汪丞坐中觀技》用靈動的筆墨描繪吞刀吐火、運石轉丸、空中走彩索等絕技,發出“吁嗟世路愁險艱,爾更履索何寬然。”寄寓對現實的觀感和惆悵,感慨“人心狡詭何不有”。面對世態炎涼,他作《啼烏行》以比興帶起,寫道:“白項老烏何所求,咿嗚呀呷啼檐頭。須臾乃有千百至,黑云一片風颼颼。”最后落到“人不如鳥能鐘情”的尖銳批判上。
《圈虎行》鞭撻了當時趨炎附勢、媚主為奴的社會風氣:
初舁虎圈來廣場,傾城觀者如堵墻。四周立柵牽虎出,毛拳耳戢氣不揚。
先撩虎須虎猶帖,以棓卓地虎人立。人呼虎吼聲如雷,牙爪叢中奮身入。……
盤回舞勢學胡旋,似張虎威實媚人。少焉仰臥若佯死,投之以肉霍然起。……
復似梁鴦能喜怒?汝得殘餐究奚補?倀鬼羞顏亦更主!
舊山同伴倘相逢,笑爾行藏不如鼠。
嚴迪昌認為這首詩從某種角度上與《何事不可為》相表里互為補充,表達了詩人對君臣、主奴、尊卑、貴賤關系的態度。透視著黃景仁“顛狂落拓”“名任天機”的“野性”不馴。詩中暗用劉禪的典故,諷刺那些為了攀附而忘本的人,嘲笑這樣的行徑連老鼠都不如。顛狂傲世的他不甘附就,這些詩句正寄寓著他深沉的悲苦。
黃景仁聯想到自己懷才在胸而自己的詩作不被他人認可,他需要的是遣愁與釋放只能在詩中無盡地宣泄自己的怨憤。面對太平盛世,他卻發出“我曹生世良幸耳,太平之日為餓民”,在當時看來這不啻是變徴之音。他自知在那樣的時勢中,應慎言以求保全,“入門各茹嘆,含意且莫申。但當保羽翼,冥飛避弋人。”“全家都在風聲里,九月衣裳未剪裁”這樣的生活境地也撕開了所謂“盛世”虛假面紗。也正是這貧窮落魄的生活、當時陰森的氛圍、冤獄四起讓他對這“盛世”感到失望,心中的寒涼更多的是對這即將轉衰的盛世。
黃景仁多借景抒懷,賦物明志。使其心有余悸、心冷如灰的,還有對現世的憂愁。比如作于乾隆三十八年的《癸巳除夕偶成》,作者看見金星驟明,作作有芒角,喟嘆“憂患潛從物外知”覺得明年會有災害而憂患不已。他常以“落日”“斜陽”“蕭條”“落木”“晚秋”等意象寫景抒情,暗示盛世將衰,寫出個人對社會變遷的憂患。
黃景仁詠懷詩的藝術特征
黃景仁詠懷詩用典雖多,但往往隨手拈來,揮灑自如。如前文所說《圈虎行》中“仍驅入圈負以趨,此間樂亦忘山居。”暗用劉禪樂不思蜀的典故,諷刺那些為了富貴而甘愿為奴的人。《都門秋思》“臺上何人延郭隗?市中無處訪荊卿。”用郭隗、荊軻暗喻無人了解自己、提拔自己,自己亦無知音。“爽氣西山”更是有歸隱情懷。
黃景仁在師法前人時博取精粹、不名一家,富具“離立之勢”而絕不墨守泥古。其五言七言,有李白的豪放與壯闊,又有昌黎的雄健,如《觀潮行》《泥涂嘆》等。而其七律意象繁復如李商隱,新奇清新、對仗工整如黃庭堅,如《綺懷》《感舊雜詩》《三疊夜坐韻》《夜雨》等。
黃景仁是“盛世”里的寒門書生,四歲喪父,家道衰微,少時的憂患影響了他的一生。他取材典型的詩作,展現了其悲苦的人生,看見了背后“盛世”的虛幻。如《歲暮篇》感嘆當時人們的悲慘生活;《苦暑行》《渦水舟夜》對民眾之苦深表同情;《沙洲行》《啼烏行》揭露了人情澆薄、世態炎涼。綜觀黃景仁詩歌取材典型,可感受到當時的社會狀況,折射出底層人民的境遇及作者在沉痛中的無奈掙扎。
該類題材的詩眾體皆備。其中絕句明朗自然,兼具思致與才情,如《少年行》語句簡約凝練,氣格俊逸。七律清麗綿邈,瘦硬俊逸,如《雜感》語言通俗易懂,清新明白。七古立意清晰、不拘聲律,如《笥河先生偕宴太白樓醉中作歌》縱橫恣肆,大氣豪宕。
黃景仁詠懷詩是凄涼心境的真切傾訴,是盛世哀音的代表,凄慘身世、懷才不遇,這些真情凄婉渾樸。他對現實生活的描寫,浸透著憂患感。其自言“我所師者非公誰”,他的恣肆豪放來自李白,奇險雄偉如韓愈,悲冷凄苦猶如李賀,又有李商隱的幽微含蓄,這在整個清詩史上也是成功的。
作者單位:青海省圖書館